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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僧》第19章
第19章 發作│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其實沈獨以為自己會死。

  只要他一個不小心,沒控制好自己的身形,或者在體內那一股來襲的劇痛中失去神志,要麼從這半空中跌下高高的不空山,摔個粉身碎骨;要麼經脈中勁力逆行,摧毀他好不容易恢復的七成功力,直接被追來的天機禪院僧人抓住。

  可興許是禍害遺千年吧……

  他死不了。

  劇痛固然侵襲了他的神志,讓他恨不能一刀給自己一個了斷,可竟沒有使他昏迷,反而使他越發地清醒。

  腦子裡的計謀,亦層出不窮。

  妖魔道上儘是妖邪詭詐之輩,他能成為妖魔道的道主,除卻這一身絕高的武功之外,自也不是一無是處。

  他不虛偽,但很詭詐。

  人從這高處一掠而下,瞬間便辨明了自己此刻的方向。

  在這不空山範圍內二十餘日,除卻一開始傷重實在無法走動那幾天,他可都沒有閒著。加之前後跟蹤了這和尚兩回,對天機禪院上下的地形,他也算心裡有數。

  如今傷勢在身,六合神訣更隱隱給他不祥之兆。

  不管是從哪個角度想,他都不可能有能力從這許多人的追擊中突圍而出,更不用說,此刻埋伏在不空山周圍等他出來,要取他性命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一旦出去,必死無疑!

  沈獨太瞭解這江湖的凶險了。

  那麼多的人想要他的命。

  外面等著他的,不會是妖魔道上忠心耿耿的屬下,只會是無數熟悉或陌生的人舉起的屠刀!

  他不能出去。

  腦海中這念頭一閃,他身形一轉,竟是毫不猶豫朝著西南方向奔逃。若是那僧人在此,只怕立刻就會發現,這方向與那竹舍所在的方向截然相反。

  看上去,就好像是他要逃出不空山一樣。

  背後的追兵,被他甩得遠遠的。

  可心機深沉的沈獨,偏偏在一路上留下了深深淺淺踉蹌的腳印,看上去就是一個人在傷重之中,來不及遮掩所留下的。

  沒有人能想到,都這種時候了,他還有心偽裝自己的行蹤。

  就這麼一氣奔出去十多里地,到了那荒山野嶺草木繁盛之地,才一下停了腳步,運起自己僅存的那一口勁力,施展出那超絕的輕功。

  身若鴻鵠,竟又調轉了頭來。

  來時一氣亂跑,返回時卻挑了最荒僻的道路,幾乎繞了依一大圈,甚至重新經過了不空山,才回到了那一片竹海。

  山上隱約能聽到那些嘈雜的動靜。

  顯然千佛殿那邊發生的事情,以及他的逃竄,已經讓整個天機禪院都出動了。只是那些聲音依舊很遠,反倒襯得這一片竹海太過安靜。

  有那麼一瞬間,沈獨覺得不可思議。

  山上鬧出那麼大的動靜來,天機禪院竟然沒有派一個人下來此處搜查,是完全被他逃跑的方向迷惑了,還是根本不覺得有人這般膽大包天,還敢去而復返?

  「沙沙……」

  夜裡寒冷的山風,吹過了冷翠的竹海,讓那竹枝搖曳在月影清輝當中,疏朗又挺拔。

  一眼看去,一個人也沒有。

  可這一次,他沒敢進去。

  這週遭的地形,他也清楚。屋後不遠處便有一座小土坡,上面落滿了竹葉。沈獨強忍著身上的傷勢,在這天寒地凍之中,硬生生地伏地藏了起來。

  泥土腥氣,冬竹清氣,還有自己喉間的血腥氣,一併將他包裹。

  這一伏,便是整整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裡,沈獨幾乎要忘記自己是在天下江湖人士可望而不可即的不空山,恍惚間只以為自己回到了幼年的懸崖下。

  又冷,又餓。

  天茫茫地茫茫,可留給他的棲身之所,只有亂石從中那小小的一隅。還要忍著痛、含著苦,與風爭,同雨搶,共雪斗……

  所有所有的名利,慾望,權柄,在生死的面前,都是狗屁。

  為了活著,他曾低入塵埃;

  為了活著,他願埋首灰土。

  所以在這樣的一刻,他是如此地耐得住性子。任由心脈間那一股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橫衝直撞,任由四肢百骸裡的劇痛褪去,換上一種螞蟻蝕骨般的奇癢……

  六合神訣,到底還是提前發作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一直擔憂著,忌憚著,可真等它開始發作起來,那一顆心反而平靜極了。

  斷頭台上的刀,沒落下時,讓人心顫顫、意懸懸;一旦乾淨利落地砍下了,便是塵埃落定,什麼都了斷了。

  一如此刻的沈獨。

  兩個時辰過後,是殘夜將盡時。

  山頂上的天機禪院,搜尋了小半夜,約莫也沒有尋到他的蹤跡,更不見任何一個人來到這一片竹海,進入那一間竹舍。

  就連平日為他送飯那和尚都沒來。

  黎明的時候,週遭便安靜了下來。

  山頂上禪院的燈光,也滅了不少。只有零星的幾盞,還亮在高處,彷彿要照亮這長夜,與這即將亮開的天幕共明。

  危險,似乎過去了。

  「咳……」

  這時候,沈獨喉嚨裡才冒出了那壓抑了近兩個時辰的劇烈咳嗽聲,抬了手指一捂,殷紅的鮮血便從他蒼白的指縫間淌了出來。

  長久蜷縮的身體,已經有些僵硬。

  從這土堆後面起身的剎那,他險些狼狽地跌倒回去,還好伸出手來扶了旁邊的修竹一下,才站了個穩當。

  昨夜他走的時候沒有滅燈。

  燈盞裡的燈油燒了一夜,那昏黃的燈火本就不明亮,此時更是暗淡了許多,甚至與沒有沒什麼分別。

  沈獨推門進去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走入了一片黑暗。

  過了好半晌,他的眼睛才適應了,漸漸能看分明這屋內的種種擺設,皆與他昨夜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只有一樣不同。

  那就是他自己。

  離開的時候還是七成的功力,回來就剩下四成不到;離開的時候傷勢已經復原了七八分,回來的時候又與剛落難之時相差無幾。

  甚至,更糟糕。

  因為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一股趁機在他體內肆虐的力量……

  六合神訣,名為神訣,實為邪法。

  此功法來歷便不正,他修煉更出了差錯。十年中,受此磋磨無數,每每發作起來屈辱萬分,痛不欲生。

  修煉越深,則反噬越強。

  而如今……

  他修煉此訣幾乎就要大成,反噬的力量強得離譜。更不用說他此刻修為受損,更身負重傷,根本無力對反噬之力進行任何有效的壓制。

  換言之,這一次發作,將會比往常任何一次跟猛烈、更痛苦!

  且他眼下的處境,也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來得困窘,來得凶險……

  昨日他才傳信給顧昭,也不知對方是否收到,又是怎樣的答覆。所以現在是,他出不去,旁人進不來。

  就連天機禪院……

  他現在也不敢進去。

  前後左右這麼一思索,擺在他面前的,竟然只有一座獨木橋!

  「那和尚……」

  沈獨還記得,他問,佛祖割肉喂鷹,捨身飼虎,他願不願意渡自己。然後和尚搖了頭。那一瞬間,他沒跳起來掐死這和尚,簡直算是仁慈了!

  「說你娘天無絕人之路,現在卻非逼老子上個和尚!」

  身體裡,那一股異樣的感覺,已經伴著經脈中竄上來的陰冷寒氣,席捲而來。嘴裡雖罵罵咧咧不乾淨,可那兩瓣薄唇,已經開始了隱約的顫抖。

  他覺得自己兩腿都在發軟。

  可目光抬起之時,卻是一抹亮極了的狠色。

  茶壺就放在桌案上。

  沈獨知道,裡面的水已經冷了。

  但他依舊掙扎著走了過去,翻出一隻乾淨的茶盞,先倒了大半杯水進去,而後便顫抖著手指,自袖中取出了一枚兩寸長、小指粗細的淺綠琉璃小瓶。

  指尖一劃,那瓶蓋便已撥開。

  內中沒有藏著什麼丹丸,只是一點無色無臭的水液,單這麼看,既看不出是什麼功效,也看不出是什麼來歷。

  他手一傾,這水液便一點不剩地,從細細小瓶中傾下。

  「滴答答……」

  只片刻,便與杯盞中的茶水混在了一起,看不出半點痕跡。

  做完這一切之後,沈獨額頭上已經覆了一層細細的薄汗,根本站立不住,一下便順著桌案邊角委頓地坐在了地上。

  熱潮如浪捲來。

  他費力地眨了眨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猜那和尚今日必定要來得比往日更早一些。

  畢竟,出了這麼大的事,真能一無所覺嗎?

  事實上,他所料也的確不錯。

  黎明之後,天邊的霞光漸漸冒了出來,山上照常地敲過了早晨的鐘鼓,以提醒禪院中的弟子,是時候去做早課。

  那熟悉的腳步聲,便在半個時辰後響起。

  「吱呀」一聲,月白的僧袍出現在了門內。

  盤坐在桌案下苦苦撐著的沈獨,這時候反倒不慌不忙起來。

  除了額頭有薄汗,面上也多了一層異樣的薄紅之外,他看起來與往日並無什麼區別。

  見他走進來,他竟然還調笑了一聲:「今天倒是來得很早,不過一點吃的也不帶,是準備要餓死我嗎?」

  僧人從沒在這個時辰來過。

  東方天邊的霞光,猶帶著山間一點點帶著霜露的冷意,浸染在他月白的僧袍上。分明普通得多,可在他走進來的這一瞬間,沈獨竟覺出了一種怪異的熟悉。

  是因為,天機禪院的和尚,都給人這種感覺嗎?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僧人的身上,眸底隱隱有什麼燃燒的火光;僧人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平和不起半點波瀾,卻在他衣襟的鮮血和蒼白中透出些異樣的臉色上停留。

  於是沈獨一下笑了出來。

  身體裡的感覺,幾乎已經要將他逼瘋,是前所未有的強烈,可同時也讓他的理智,到達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極致。

  他撐著案角,慢慢地站起,看著已經踱步來到他面前的和尚,只慢慢地將那擱在案上的杯盞勾在了手中,然後遞向了和尚。

  眼角眉梢,輕輕地一挑,是惡劣的嘲諷。

  「要喝水嗎?」

  「……」

  僧人停住了腳步,心如止水,可注視著沈獨的眼神裡,那種隱隱的不贊同又冒了出來。面對著他遞來的這一杯水,他沒有接。

  「不想喝?」

  眼見著對方這無動於衷的反應,沈獨面上偽裝出來的和善,很快就隱沒了。

  他冷冷地笑了一聲,乾脆地收回了那杯盞,一仰脖子,竟直接含了小半杯在口中,向僧人吻去!

  伸手一拽,本已經站到他近前的僧人,立時被他拉得一傾身,到了近前。

  沈獨湊了上去。

  在僧人根本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將自己冰冷得異樣的嘴唇貼了過去,那一口摻雜了某些東西的茶水,便在這短短的片刻間,度入對方口中!

  狼狽嚥下!

  僧人又驚又怒。

  那一雙原本平和的眸底,一如他前陣子冒犯他時一般,結上厚厚一層冷霜。

  當時沈獨便沒當一回事,更不用說是如今了。他雖已在崩潰邊緣,可反應卻很迅速,在僧人發作之前,直接眼疾手快地封了他週身十二處大穴!

  「不想喝,也得喝!」

  這天下,能拒絕他沈獨的人,不是沒生出來,便是已經死了!一個臭和尚死禿驢,哪裡來的這千萬般的傲氣?

  穴道已封,縱使他有力氣也使不出來。

  只是為了行事的方便,他並沒有束縛對方的行動,更沒有定住對方的身形。只是這麼伸手一推,便將已覺出那茶水不對的僧人推得靠牆坐倒。

  灼燙霸道的藥力,幾乎在瞬間染紅了僧人的面容。

  這一刻,沈獨心裡竟覺出了一種莫名的悲哀。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藥的功效。

  在過去的十年裡,這藥便是他專門為自己配製,裴無寂是從來不喝的。一切,只為了忘懷自己,忘懷一切一切的難堪和屈辱,以讓其結束得更快。

  餵了那和尚一口,杯盞中還剩下一半。

  他略略地垂下眼簾,看了盞中那隨他手掌的顫抖而蕩漾的水波一眼,到底還是傾杯仰首,將其飲下,然後隨手將杯盞擲在一旁。

  說話那聲音,已不知是癲是狂,是醒是醉。

  「料你這等慈悲心腸,殺只螞蟻都捨不得,身在白雲彼端,該不願渡我這等落身污濁泥淖、殺人如麻的大魔頭。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和尚,莫怪我。」

  「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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