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誠哉站在逃生門外,俯視地面。又多了一個新腳印。
「我不認為他的體力已恢復到可以四處走動了。」菜菜美在旁邊說。
「該不會是覺得無地自容,所以索性離開了吧。」太一自後面發話。「他害大家陸續病倒,所以他會感到內疚也是應該的。」
戶田嗤之以鼻。
「如果他有那種廉恥心,就不會在背上雕龍刺鳳了。我看他大概只是自己病況比較好了,看到病人增加嫌礙眼,所以才出去散步,順便察看情況吧。用不著擔心他。如果真的沒回來,到時再看著辦。先別管他了,還是開始工作吧。不趕緊搭個爐灶的話,別說午飯,說不定連晚飯都趕不上。」
「也對,我們如果沒來這裡也不會遇到他。」
戶田與太一回去了。
「其他病人的情況如何?」誠哉問菜菜美。
「還是一樣。」
「山西先生呢?」
菜菜美突然垂眼,然後仰望誠哉。
「不太樂觀。他咳得越來越厲害,再加上高燒不退……對心臟應該是很大的負擔,我也擔心會有併發症。」
「是嗎。不好意思,能否請你繼續觀察他?」
「我知道了。」
誠哉再次瞥向室外,這次是為了確認天氣。濕暖的風吹來,有如髒棉花的烏雲開始急速移動。
又要下雨了嗎,他暗自啐舌。
爐灶搭造得很順利。他們把應該用不到的木製傢俱徹底解體,拿來當木柴燒。外面雖然也散落許多倒塌房屋的碎片,但是豪雨不斷,使得那些碎片飽含水分,恐怕很難拿來生火。
「能夠確保火源雖然很好,但不能在室內使用就有點痛苦了。」太一看著啪嚓作響的火焰,如此說道。
「那可沒辦法。如果在室內做這種事,肯定立刻濃煙密佈。」戶田苦笑。「不過,光是能吃到熱呼呼的食物就該感激不盡了。冰涼的真空包裝食品真的很難吃。」
榮美子架上大鍋,開始注入寶特瓶中的水,將五百毫升的寶特瓶逐一清空。
誠哉一邊旁觀一邊暗想,不管現在有多少存糧,再這樣下去,食物和水很快都會見底。到時,只能再遷往別處。他打算等大家都康復後就前往總理官邸,但是也得先盤算一下如果無法抵達時該怎麼辦。這一帶還有其他大型飯店,如果受損情況不嚴重,也許可以跟這裡一樣,保障他們數日生活。
但是,──他又轉念。
在這個世界,不管活多久,都不會出現任何奇跡。這件事只有誠哉知道。
看著拚命工作的榮美子等人,他很心痛。他開始遲疑是否該說出真相了。大家親眼目睹驚人的超自然現象後,都陷入了混亂,不安與恐懼顯然正侵蝕眾人的心靈。但大家還是在絕望之中,拚命試圖振作。因為大家深信只要能活下去,一定會有甚麼奇跡。「也許能找回自己失去之物」的微渺希望,是眾人唯一的生存支柱。
該不該告訴他們根本沒那種希望呢?誠哉暗忖。隱瞞這個真相究竟是不是正確抉擇呢?
雷鳴將誠哉的心思拉回現實。正在往火堆添木柴的太一,露出厭煩的表情。
「又有暴風雨要來嗎。」
「糟了。」戶田轉身。「撇開流氓姑且不論,我很擔心那兩個人。如果他們日落還沒回來一定會大事不妙的,我不是在開玩笑。該怎麼辦?」
「現在也只能繼續等待了,我們不可能去找他們。就算他倆出了甚麼事,我們也無能為力。」
「這話,也許是這樣沒錯啦……但你都不擔心你弟弟的安危嗎?」
「當然擔心。不僅是我弟,我也擔心明日香和刺青男。可是現在,我們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
「你的意思我當然明白……」戶田交抱雙臂,眼神不安地瞥向天際。
鍋中熱水開始沸騰了。榮美子一放入柴魚片,頓時瀰漫起高湯的香味。
好香,太一說著露出幸福的表情。
到了下午,天空急速變暗。接著,水滴開始落下,不久後便下起滂沱大雨,風勢也很強勁,辛苦搭造的爐灶差點泡在水裡。誠哉在太一等人的協助下,替爐灶罩上了塑膠布。
「真的不妙耶。這種情況下,冬樹他們根本回不來。」太一說。
「你就別說了。正如久我先生所言,那是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戶田不耐煩地數落他。
誠哉四處巡視病人的情況。小峰罩著毯子蒙頭大睡,午餐他幾乎一口也沒吃。嘔吐的情況好像很嚴重。為了防止脫水,只能讓他大量飲水。
榮美子坐在未央身旁,正在替未央擦拭頭上的汗。
「怎麼樣?」誠哉問。
「還沒退燒,呼吸也很吃力……真想幫她做點甚麼。」
「你的心情我能體會,但你最好休息一下,你操勞過度了。拜託,請你不要逞強。」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這樣做最能讓我安心下來。」
對於她的說法,誠哉只能點頭同意。身為母親,這應是理所當然。
「這孩子,不知把哨子弄到哪去了。」榮美子咕噥。
「哨子?」
「本來應該是掛在她脖子上的,可是現在不見了,該不會弄丟了吧。」
「如果弄丟了,我再幫她找個替代品。」誠哉說。
病情最嚴重的是山西。他的臉痛苦扭曲,乾涸的雙唇之間,發出低微呻吟,其間還不時咳嗽。每咳一次,身體就會像痙攣般抖動。
菜菜美坐在略遠之處,她戴著口罩大概是為了預防感染。
「退燒了嗎?」
她臉色黯淡地搖頭。
「完全沒退燒。雖然也可以給他服用強迫退燒的藥,但是效果無法保證。」
「還是需要克流感嗎?」
「而且,如果今晚之內未服用,恐怕無法指望它會順利生效。這種藥如果不在發病後的四十八小時內服用,就沒多大用處。小峰先生體力較佳所以應該不要緊,但我擔心山西先生和未央。尤其是山西先生,縱使救回一命,或許也會留下某些後遺症。」
誠哉不發一語微微搖頭,就這麼離開。
「久我先生。」菜菜美喊住他。誠哉駐足轉身,她眼神認真地繼續說:「我已經受夠那個了。」
「你指的那個是?」
「沙克辛。」她說。「要用那個,我絕對不幹。」
誠哉明白了,她指的是安樂死。他朝她一笑。
「我知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想再做那種事了。」
「那就好。」菜菜美低下頭。
誠哉再次邁步,同時感到某種苦澀的滋味在口中瀰漫。用不著她說,他也不願再去想甚麼安樂死。但是假使山西先生臥床不起,屆時他還能說得那麼好聽嗎?他們光是為了活下去就已費盡力氣了。就現狀而言,如果不四處遷徙覓食,必然難以生存。要帶著一個臥病在床的老人一起行動,就現實考量根本不可能。
但是就算把拖累大家的人逐一捨棄,最後又能剩下甚麼呢?剩下最後一個人時,能夠說他從中得到了甚麼嗎?
這是他不願去想的事,但總有一天他一定得去面對。想到那一刻可能會來臨,絕望感就令他眼前發黑。
戶田在餐廳喝紅葡萄酒。他已喝光一瓶,又開了第二瓶。太一邊喝罐裝可樂,一邊吃餅乾。是這家飯店內販售的餅乾。
誠哉站在戶田面前。
「我記得已經拜託過大家,要喝酒必須在就寢一小時前喝。」
戶田手持玻璃杯,冷然瞪視誠哉。
「這點小事有甚麼關係,反正也沒別的娛樂。」
「所以我才說睡前可以喝。但是在那之前,如果喝醉了會很麻煩。因為我們無法預料大家必須在何時採取何種行動。」
「我還能喝,我沒醉。」
「不,請你到此為止。」誠哉拿起還有葡萄酒的酒瓶。
「你幹甚麼!」戶田面紅耳赤,噴出酒氣。
「你已經夠醉了。」
「就跟你說我沒醉!」戶田站起來,腳步踉蹌地撲向誠哉。
「喝光那瓶我就不喝了嘛。」
「規定就是規定,請你遵守。」誠哉甩開他的手。也許是力道太大了,戶田重心不穩,狠狠撞上旁邊的桌子,摔倒了。
啊!誠哉連忙衝過去。「你沒事吧?」
但戶田沒吭聲。誠哉怕他也許受了傷,連忙喊道:「戶田先生?」
戶田在發抖,接著他哭了。他斷續吸氣的聲音傳來。
「反正,遲早都會死吧?」他低聲說。
「啊?」
「我是說我們。這種狀態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區區一個流感,就搞成這樣了。食物也是遲早會吃光的。不管怎麼想,我們都不可能活下去。不管怎樣,都是死路一條。大家都會死。既然如此,規定還有何意義?還不如讓我隨心所欲地享受一下再死。」
「戶田先生……」
「所以把酒給我,不喝酒我怕我會瘋掉。」戶田纏著誠哉不放。
「不行。請你適可而止!」
就在誠哉怒吼之際,耳熟的聲音傳來。
「是哨子。」太一說。「是未央哨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的。」
誠哉放開戶田,走向逃生門。太一也隨後跟上。
外面依然下著滂沱大雨,彷彿在雨中穿梭而來的哨音的確正漸漸逼近。
最後人影出現了,從體型看得出是河瀨。他披著雨衣,膝蓋以下沾滿泥濘,慢慢走來。他的身上纏了繩子,正在拖著甚麼東西。
誠哉朝繩子末端一看,大驚失色。看起來像是被河瀨拖著走的冬樹現身了,冬樹身上纏著繩子,那繩子還繼續往後延伸。
最後出現的是明日香。她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全靠走在前頭的二人拉著繩子,她才能勉強邁步向前。
誠哉與太一冒雨衝出去。他們奔向明日香,二人合力撐著她的身體。喊她也不見她回應,連她有沒有聽見都不確定。
「她在發高燒!」太一高喊。
他們回到飯店才解開三人身上的繩索。
「太一,你去叫菜菜美小姐來。順便拿些毛巾。」
知道了,太一說完拔腿就跑。
河瀨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形。明日香癱坐在地,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誠哉走近趴跪在地上的冬樹。
「冬樹,這是怎麼回事?你為甚麼擅自行動?你都沒想到會有這種後果嗎?」
對不起,冬樹小聲回答。
「這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問題。你的行為已嚴重違反規定,這可是攸關人命的問題。」
誠哉的話才說完,他的衣角就被拉了一下。他轉身一看,是明日香在拉他的衣角。
「別罵他,是我不好,都是我吵著非要跟去。所以,請你別罵冬樹。」她說完,便猛然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