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老人的發言霎時令眾人悄然無聲,大家只聽得見詭異的風聲呼呼吹過。
冬樹上前一步。
「你在胡說甚麼,當然不能那麼做呀。」
山西聽了,緩緩把臉轉向冬樹。冬樹看見他的表情,內心一驚。老人的眼中蘊藏的光芒甚至可用冷酷來形容。
「你這句話,意思是指沒有方法做到?還是在道德上做不到?」
「當然是後者。」
「若是這樣,那我倒想問你,道德是甚麼?」
山西身體散發出的無形壓力,冬樹連忙後退。他看著誠哉,像是要徵詢誠哉的意見,但誠哉一直低著頭。
「你啊,根本不懂你哥哥那個提議真正的意義。」山西說。
「這話是甚麼意思?」
「你真以為,你哥哥打算在這裡待到春子斷氣嗎?」
冬樹用訝異的眼神看向哥哥。「難道不是嗎?」
但誠哉沒回答,他就只是撇開臉。
「你哥哥總是先做好最壞的打算。」山西繼續說,「他認為不該為了沒救的人,犧牲任何一個人。其實我也知道春子遲早會斷氣,但那到底是甚麼時候?誰也不知道,你哥哥想必也不知道。假設她還會拖上整整一天,那會有何後果?其間如果有人一直留下陪她會非常危險,因為地震和暴風雨不知幾時還會來襲。也就是說,所有人拋下春子一起出發,恐怕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山西先生……」
「可是那樣做很痛苦,大家都會很痛心,像你剛剛就生氣了。所以你哥哥只好想出一個辦法。他宣稱自己要留下,先緩和大家在良心上的痛楚。但就像我剛才說過的,如果真的靜待春子斷氣會很危險。那麼,這下子該怎麼辦呢?眼前只剩下兩個選擇。一個是丟下還活著的春子,逕自離開這裡;再不然就是強迫她斷氣後再離開。不管怎樣,他都會向我們這樣報告:山西春子女士在大家出發之後,不久便過世了。」
聽到老人這麼說,冬樹感到全身發熱。「不會吧,那怎麼可能……」
「我想你哥哥大概打算採取後面那個方法。因為春子雖說失去意識,但畢竟還沒死,丟下她一個人實在太可憐了。所以剛才我才會對你哥哥說那種事不能讓他做,那是我的職責。」
冬樹看著誠哉。
「是這樣嗎?哥。你打算殺死山西太太嗎?」
誠哉沒回答,但那等於是默認。
「殺死這個字眼並不適切。」山西說。「既然已經沒救了,只能選擇對春子最幸福的方法。在我們以前居住的世界,安樂死是個爭議性的話題,但在此時此地,應該沒有甚麼反對的理由了吧。」
「可是……」說到這裡,冬樹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覺得過去自己深信不疑的理念正逐一瓦解。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見死不救,縱使某人已沒有救活的希望,他人也無法代為決定生死──他從來不認為這樣的想法有錯。不,一定沒錯,至今也仍是正確的。但在某些情況下,是不能實踐正確想法的。即使正確的想法不在實踐的選項之內,也不能斷定其他的方法就是錯的。
寂靜中,建築物隱約發出聲響。下一瞬間,地板微微搖了一下。雖然搖晃立刻就息了,但足以讓眾人緊張起來。
大事不妙,小峰咕噥。
「的確,不趕緊離開不行了。」戶田也說。
山西再次看著菜菜美。
「沒有藥嗎?能夠令春子解脫的藥。」
不僅是他,所有的人都緊盯菜菜美。冬樹也看著她。
菜菜美站起來,打開放在旁邊的冰桶。她從中取出的,是針筒和小玻璃瓶。
「這種藥劑綽號叫作沙克辛(Succin),是開刀做全身麻醉時用的。」
「只要注射那個,春子就可以解脫了嗎?」
菜菜美的臉上浮現了遲疑的表情,但還是點頭了。
「說穿了也就是所謂的肌肉鬆弛劑,是厚生勞動省核定的毒藥。」
「會很痛苦嗎?」
「我想應該不會,因為獸醫都是用這個替寵物安樂死的。」
「原來如此。」山西一臉滿足,轉向冬樹。「你看如何?我想用這個讓春子早點解脫。」
老人頻頻使用「想讓她解脫」這樣的說法。
冬樹答不上任何話。他試圖尋找別的選擇,但是完全想不出來。無奈之下,他瞥向誠哉。
誠哉吐出一口氣,露出痛下某種決定的眼神。
「我們來表決好了。除了未央和小寶寶、以及山西春子女士之外的九人來表決,只要有一個人反對就否決提案。不過,反對者必須提出替代方案。做不到的人就沒資格反對。這樣可以吧?」
眾人對誠哉的意見皆無異議,冬樹也保持沉默。
不知幾時,白木榮美子和太一等人也已來到旁邊了。大家圍著山西春子站成一圈。
「那麼,現在開始表決。」誠哉的聲音響起。「贊成山西春子女士安樂死的人請舉手。」如此說完時,他自己已舉起手。
山西繁雄率先舉手。接著是明日香,然後太一也舉了。
躊躇不決的小峰,面色沉痛的戶田,眼神悲傷的榮美子也紛紛舉手。未央似乎聽不懂大人們在說甚麼,不可思議地望著大家的臉孔。
菜菜美看著誠哉。「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甚麼問題?」
「由誰來打針?」
她的問題讓眾人臉上浮現赫然一驚的表情。他們不僅得決定要不要讓春子安樂死,也得決定由誰來執行。
「你說呢?山西先生。」誠哉保持舉手的姿勢問。
山西面向菜菜美報以微笑。
「你放心,由我動手。或許該說,我不想讓我以外的任何人做這件事。」
「可是,那並不容易。」
「那麼這樣呢?如果先麻煩你把針刺進去,之後再由我來接手,這樣可以嗎?還是說,那種藥的毒性很強烈,只要針一戳進去就會死?」
「不,我想光是把針戳進去,應該不會產生任何作用。」
「那麼,就麻煩你這麼做吧。只是還得借用你的手,真不好意思。」
聽山西這麼一說,菜菜美低下頭,然後默默舉起手。
現在只剩下冬樹了。他雖然低著頭,卻可感覺到眾人的視線。這段時間有如惡夢。
「如果反對,請提出替代方案。」誠哉以冰冷的語氣說。
冬樹咬唇。他衷心盼望春子奇跡地恢復意識,但她依舊安靜沉睡。
「我要先聲明,就算你不舉手,在場也沒有任何人會怪你。」誠哉說。「誰都不想決定這種事。如果容我代替大家說出心聲,我會說其實大家都對你抱持期待,期待沒舉手的你能提出替代方案。大家都是因為自己想不出替代方案,只好忍痛舉手的。就連我也不想做這種事,就連我也一樣對你抱著期待,雖然這樣說很窩囊。」
聽到誠哉的聲音漸漸顫抖,冬樹抬起頭,他看到兄長的臉時嚇了一跳。兄長的眼睛通紅,淚水奪眶而出。
環視四周,其他的人也哭了,他們邊哭邊保持舉手的姿勢。
這讓冬樹明白了一點:自己的德道觀其實非常膚淺。自己拘泥於「生而為人就該做正確的事」這個觀念,但其他人不同。他們是打從心底為了與山西春子訣別而傷心,不得不選擇這條路令他們絕望。
自己其實只是不想受傷罷了──冬樹不得不承認。
當他緩緩舉起手,大家的哭聲變得更大了。
「表決通過,請大家把手放下。」誠哉的聲音像是勉強擠出,但他的語調依舊鎮定。他做個深呼吸後,看著山西。「那麼,接下來呢?」
山西應聲點頭,朝菜菜美微微鞠躬。
「可以麻煩你照剛才說的程序進行嗎?」
知道了,菜菜美小聲回答。
「不好意思。」山西看著誠哉。「能不能讓我們單獨相處?我不想讓別人看到。」
「可是……」
「不要緊。」老人露出笑容。「我並不打算跟她一起死,這點你不用擔心。」
誠哉微微點頭。
「知道了,這樣或許也比較好──那,我們先去隔壁教室吧。」
冬樹等人留下山西與菜菜美,往隔壁教室移動。其中幾人在被地震震亂的椅子上坐下,冬樹和誠哉依舊站著。
「那種藥,不知還有沒有。」戶田突然說。「那叫作沙克辛是吧?那種毒藥,不知還有沒有剩的。」
「為甚麼這樣說?」小峰問。
「你想想,今後說不定還會有這種事發生。看看外面的狀況,誰敢保證不會再有人受傷或生病?如果確定不治療就沒救時,恐怕還是會做出跟這次相同的結論吧。」戶田望向誠哉,像是要徵詢他的意見。
凝視窗外的誠哉搖頭。
「要做出甚麼結論,應該視每次的情況而定。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先盡最大努力,不讓大家受傷或生病。」
話是沒錯啦──戶田說到一半就打住,因為菜菜美進來了。
「結束了嗎?」誠哉問。
「我把針刺進去之後就交給山西先生了。我離開房間時,他應該還沒把藥注射進去。」
「是嗎。」誠哉歎息。
冬樹的腦海中浮現山西手持針筒的模樣。凝視著刺進妻子身體的針,以及即將奪走她生命的藥,那一刻他在想甚麼呢?也許在回顧二人攜手走過的漫長人生,也許正在向妻子道歉,說自己無法救活妻子。
戶田拋出的疑問猶在耳畔。今後發生同樣情況的可能性極高,沒有甚麼可以保證將來發生意外或遭到病魔襲擊的不會是冬樹自己。過去他想得很簡單,總覺得那種時候只要去醫院就能解決問題,但是今後不同了。為了讓其他的人活下去,自己說不定必須選擇死亡。這麼一想,他覺得自己好像走在漫長無盡的隧道中。
入口的門開了,山西繁雄站在那裡。他的表情沉穩,彷彿是要來道早安的,但他的臉孔像白瓷一樣毫無血色。
「結束了。所以,呃,我們可以出發嘍。」
連冬樹也感覺得出來,山西試圖以輕快的語調表示這沒甚麼大不了的。他想不出該對山西說甚麼話。
「是嗎。」誠哉回應。「可以瞻仰一下夫人的遺容嗎?」
「那當然沒關係……」山西垂落視線。
誠哉大步走出教室,冬樹尾隨在後。
山西春子的臉上罩著白毛巾,她的雙手在胸前交疊。這大概是山西弄的。
誠哉跪下,合掌膜拜。冬樹看了也跪在地上,雙手合什,閉上雙眼。
大家大概都在做同樣的動作吧,啜泣聲傳入耳中。
「告別式就到此為止吧。」
聽到誠哉的聲音後,冬樹睜開眼。誠哉已拿起背包了。
「請各自拿好行李,我們現在就要離開這裡。」
眾人開始默默收拾行李,動作比起以往更利落。冬樹也和大家一樣,想把心思集中在收拾行李上。
「那麼,我們出發吧。」誠哉說完後走出教室,其他人也跟在他後面。
山西在出口駐足,轉身回顧。他眨眨眼,搖了二次頭,但僅止於此。他不發一語地追上前行的人們。
就在他們離開校舍,才走幾十公尺遠的時候。震撼體內的低音突然傳來,下一秒,地面就開始劇烈地上下起伏。
「大家快趴下!保護頭部!」誠哉大叫。
這次搖晃極度猛烈,就算沒有聽從指示趴下,也難以站穩。冬樹四肢著地,趴在水還沒退的地上。
某種劇烈撞擊的聲音立刻傳來。冬樹抬頭一看,他們剛剛還待過的校舍已傾頹瓦解了,像是被某種東西壓扁的。
他們甚至無暇失聲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