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長大
陽春三月, 草長鶯飛, 暖風熏人醉。
長安城熱鬧非凡, 敲鑼打鼓,煙花炮竹聲震耳,一條長長的遊街隊伍正穿過朱雀大道, 往城南走去,路邊圍滿了來湊熱鬧的百姓,或揮舞著手裏的小旗子, 或揮舞著花環, 今天是蹴鞠亞洲杯球賽開幕的第二天,國足十六進八, 剛剛結束賽事出來,百姓如何不激動。
“少爺, 慢點慢點!”
人群裏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正追在一個十歲左右的男童身後,那男童穿著一件連帽衫, 帽子遮擋了大半面容,看不清長相,但男童小小年紀身手意外的矯健, 很快從人流中躥到了馬路對面, 他身後的小廝反而跌跌撞撞有些跟不上。
男童,即魏曙此刻心情不是很好,玉似的臉蛋緊繃著,漂亮的眼珠透著怒意。
然而這怒氣卻不知道該朝誰發。
所以他只能悶著一股氣朝前奔。
不知奔了多久,拐彎的時候忽然撞上了一個人, 兩人都從拐角拐過來,而且速度都很快,這一撞,撞得結結實實,兩個腦袋磕在一起發出砰一聲響,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哎呦,疼疼疼疼疼……”對面傳來孩童奶聲奶氣的吸氣聲。
魏曙瞇眼瞧去,是一個梳著兩根麻花辮的小女孩,粉雕玉砌,十分漂亮,此刻正捂著腦袋淚眼汪汪的看著他。
魏曙皺了下眉。
“少爺!”
“姑娘!”
追在兩人後面的小廝丫鬟跟了上來,見狀連忙過來扶人。
“少爺沒事吧?”魏曙的小廝梁福臉色動作還算鎮定,但目光仍是透著慌亂,畢竟他家少爺身份不一般,若出了事,他九條命都不夠抵。
“沒事。”魏曙揉了揉額頭,從梁福手裏要來小鏡子瞧了眼,只是紅了而已,大概因為他這輩子出生的方式比較特殊,身體也比常人要強許多,譬如他如今剛滿七周歲,但看起來卻已經跟十歲的孩童沒有兩樣了,尋常小磕小碰也不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倒是被他撞到的女童額頭明顯腫起了一個包。
“抱歉,是在下不小心讓姑娘受驚了,姑娘若不放心,在下願承擔姑娘的醫藥費。”不管怎麼說他是男子,雖然他們是同時撞的,出於禮讓,他還是先道歉。
“撲哧……”哪知那女童聞言卻笑出了聲,扶著自家丫鬟站起來,憨聲道,“你說話怎麼像那些酸秀才一樣文縐縐的。”
魏曙一楞,跟著也笑了:“說的是。”
他兩世為人,還不至於跟一個小女孩計較。
女童也從自家丫鬟手裏接過鏡子照了照,看到鼓起的包撅了撅嘴,卻沒有再喊疼,反而好奇的看向魏曙:“小哥哥你也在被人追嗎?”
被人追?
魏曙不由看向女童身後,臉色變得嚴肅:“有人追你?”
難道經過嚴打,還有不怕死的人販子?
“是啊。”女童應聲,剛說完,背後傳來呼喚聲:
“表妹!”
“三姑娘!”
她頓時蹭得一下躥到了魏曙身後,拉起他:“快跑快跑,他們追來了!”
猝不及防被拉著一起跑的魏曙一陣莫名,追的又不是他拉他做什麼,還有,看不出來這小女孩力氣挺大,居然能拉得動他。
不過想到自己剛剛撞傷了對方,他也就沒有掙紮,決定幫她一把,也算扯平。
“跟我來!”魏曙反客為主,拉著女孩跑回了主幹道,蹭進了遊街的隊伍裏,順手從花車上拿了兩個備用面具,分給女孩戴了上去,混進了花童中,跟著隊伍走遠。
“小哥哥你怎麼知道花車上有面具?”擺脫了被人追的“危機”,女童好奇地扭過頭問。
她帶著小白兔面具,面具是給比她更大一些的孩童準備的,所以完全覆蓋了她整張臉,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眸,黝黑純粹,像葡萄又似瑪瑙,叫原本不打算再理會她,準備趁機離開的魏曙怔了怔。
“聽人說過……”他含混道,轉移話題,“誰在追你?”
女童果然被轉移了註意力,悶聲道:“是我表哥,他很壞,總喜歡揪我的辮子,總是欺負我,可是母親偏要我跟表哥一起玩,所以我就跑掉了。”她說到這聲音變得得意起來,咯咯笑道,“我趁著他不註意,偷偷躲到了巷子裏,然後他就找不到我啦。”
魏曙收回目光:“你就不怕迷路被人抱走?”
女童揚揚下巴:“才不怕,老師教我們了,要是遇到壞人就大聲喊,找路邊的巡警叔叔,而且我才不會去那些沒人的地方,長安城的地圖我背得滾瓜爛熟,所有公交線路我的記得,我很聰明的!”
葡萄似的眼睛滿滿的驕傲。
魏曙挑眉:“你是長安學院的學生?”
女童自豪地挺起胸膛:“是啊!”
魏曙登時了然。
長安學院正是那些穿越者們搞出來的學校,最初建起來是為了慈幼局的孤兒跟犧牲的士兵後代,後來軍中的軍官士兵全都將孩子送了過去,引來百姓側目,有不少家中稍有富餘的百姓也趁機將自家孩子送了進去。
而真正讓長安學院變成如今大魏第一學院,則是在四年前。
資善堂第一批學生畢業,這些皇室子弟全部進入了長安學院,成了學院的新老師,並且對學院進行了大改革,而宮中的資善堂不再開設,所有準備進學的皇室子弟全都進入了長安學院。
此舉頓時引來各方揣測。
在魏曙著急長大的這幾年裏,資善堂學生的名聲已經擴散到了整個亞洲,甚至其他各洲。
不管是各種新鮮事物的發明還是理論的證實,都跟資善堂學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如今皇宮中用的沼氣燈,曾經的木制自行車,如今橡膠制的自行車三輪車,滑翔機,熱氣球,可以在海上遠航的船隻等等,都是資善堂學生的研究成果。
當初崔昭在京郊斜塔做自由落體實驗的時候,聚集了數萬名人來觀看。
當然,這其中最重要的是父皇的態度,他明確支持長安學院,並且積極促進科舉的改制,如今科舉已經分門別類劃分的越來越詳細,而從長安學院中出來參加考舉的學生中舉率也越來越高,甚至就算不考舉,凡是從長安學院中成功畢業的學生,也絕不會缺了出路。
於是長安學院超過國子監成了大魏第一學府,甚至每年有無數它國留學生千里迢迢來求學。
魏曙對此十分感慨,前世父皇那樣勤勉,幾乎耗盡心血,才將被太公揮霍一空的大魏維持下來,這個世界有了穿越者,不過短短幾年,卻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所謂萬國來朝便是這般了。
而那些超前的新知識他從周歲後便開始學習,看到了世界的廣闊,知曉星空的浩渺,雖然想起前世的某些事還是有些耿耿於懷,但怨氣卻是全部消散了,甚至回想起自己曾經的做法,覺得蠢笨而幼稚。
到底曾經做過皇子,又是中宮嫡子,他並不傻,又死過一次,最初躺在榻上只能吃奶的那段時日,他反反復複仔仔細細將自己的前世檢視了一遍,該懂的不該懂的,該醒悟的不該醒悟的,他都已經想明白了。
那樣偏激卻不自知的自己,在父皇眼中又如何擔得起大任,對比皇兄,不論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單城府一項他便輸了,一個連自身情緒都無法控制的皇子,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
倒是這一世,他除了誠哥兒無欲無求,隨著這幾年學習,整個人越發平靜。
若是叫上一世的父皇和母後看到如今的自己,只怕要大吃一驚了。
想到這,魏曙不由哂笑一聲,別說大吃一驚,恐怕要認不出他了。
上一世他由母後十月懷胎生出來,容貌更像母後,這一世出生方式不同,他像極了父皇,任誰看去,一眼便看得出他是父皇的親子,以至於父皇不得不打消了讓他隱藏身份到長安學院進學的打算。
他原本也是不想去的,他從周歲就跟著穿越者們學習新知識,他以成人的思維學習,如今學到的已經遠超同齡人,叫他跟一群孩童坐在一起念書,他反而不自在。
但現在他卻想去了,因為誠哥兒。
想到這魏曙平靜的心態難得煩躁,被他壓下去的怨氣隱隱有再次冒頭的意思。
除了剛剛重生的那兩個月,他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不平靜過了。
在他原本的設想中,他安心等誠哥兒長到五歲進宮來做他的伴讀,然後他護著誠哥兒隨他一起慢慢長大,他們重新再在一起,日後遊山玩水悠然過完這一世。
然而事情的走向並沒有按照他所想的而來,上一世誠哥兒被留在了京城陪伴祖母,自小隨著祖母長大,與外放的父母感情一般,後來又被送進宮,那時的他不受父皇喜愛,被母後訓斥,他和誠哥兒相處多少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後來機緣巧合促使他們走到了一起。
但這一回,誠哥兒被父母帶去了河間府,後又去了江南,一直拖到今年才回來,他才終於見到了他。
見到人他沈默了。
上一輩子這個年紀的誠哥兒生的白淨乖巧,因長在祖母手中,多少有些嬌慣和怯懦,後來隨在他身邊久了,才脫離最初的戰戰兢兢,變得開朗起來,長成了溫文儒雅的俊秀公子。
然而這一世的誠哥兒活潑又健談,雖然在他面前已經儘量遮掩,但藏不住的調皮狡黠,渾身上下透著海邊長大的自由氣息。
最重要的,他並不喜歡留在他身邊做他的伴讀,更喜歡回海邊去,他喜歡大海,想要開船去航海——對著六歲的孩童,魏曙輕易就套出了想聽的話。
這樣大的差別,叫魏曙如何不沈默。
在跟誠哥兒相處了半個月後,他不得不承認,父皇當初的顧慮是對的。
環境不同,情況不同,換了一個方式長大的誠哥兒還是前世的誠哥兒嗎?
就算他將誠哥兒留下來,依舊與他朝夕相處,但這一世他已經沒了前世那些危機,他是大魏唯一的皇子,地位尊貴,人人都視他為未來的儲君,也沒了壓得他喘不過來氣的母後,再和誠哥兒相處,心境完全不同,遇到的事情也完全不同,沒有前世那些促進他們感情的共同經歷,誠哥兒還會喜歡他嗎?而這樣的誠哥兒還是他喜歡的誠哥兒嗎?
他前世的那些感情又該算在誰身上?
平行空間理論在他腦中劃過,他真的是重生而不是來到了平行世界嗎?
魏曙心中迷茫。
自重生來,找到誠哥兒和誠哥兒在一起已經成了他唯一的執念,但如今這個執念搖搖欲墜,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之前才會怨無處發,從宮中跑了出來。
“小哥哥你別難過……”
旁邊的女童看到他這副模樣,似乎誤會了什麼,掀開面具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從上衣的小兜裏掏出兩顆圓形的水果糖:“小哥哥給你吃,吃了甜甜的就不難過了。”
她還十分聰明的拿了一個撥開包裝紙放到自己嘴裏,似乎在示意沒有毒,她不是壞人,然後將另一個糖果塞到魏曙手裏,眼睛彎彎道:“我每次被娘親訓斥,都會吃甜甜的糖,吃了就不難過了。”
說完還笨拙地在他背上拍了兩下,安慰他:“別難過,會過去的。”
魏曙回過神來,看看手裏的糖,搖搖頭:“謝謝,我不難過。”
難過倒不至於,只是忽然失去了目標,讓他有些迷茫罷了,他好歹也活了兩世,不至於理智全失。
女童沒說什麼,一臉我明白但不拆穿你的大度,眉眼俏皮而靈動。
魏曙見狀不自覺道:“如果你有一個友人許久未見,再見面卻發現他變了,跟從前你認識的性子完全不同,你還會跟他繼續做朋友嗎?”
問完自己先在心裏拍了自己一下,這是怎麼了,竟然跟一個小姑娘問這種事,她又懂什麼。
女童果然歪著頭神色懵懂,不過很快,她道:“你是說羅姐姐嗎?羅姐姐就是這樣,去年她去了外祖家,我還寫了信給她,可是她回來就不找我們玩了,我只跟娘親去看球賽的時候見過她,她都不怎麼理我……”她說到這扁了扁嘴,有點委屈,“可是我很喜歡羅姐姐,她生的漂亮,又溫柔,從前對我可好了,我還是想找她玩。”
她想了想,眼睛一亮:“我想到了,羅姐姐不來找我,那我就去找羅姐姐,除非她說不許我去找她,那我就天天去,這樣羅姐姐就又會對我好了!”
頓了下,補充:“帶好吃好玩的去,老師說要好朋友要分享。”
魏曙道:“那若她真的變了,不想再理你呢?”
女童皺了皺鼻子,似乎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重重一點頭:“那我也不理她了。”
“可是你只有她一個朋友。”魏曙不甘心,像是說給自己聽。
“為什麼呀?”女童不明白,掰著手指算起來,“我還有二姐,有周姐姐,有沈姐姐,有六表妹,有——”
魏曙打斷她:“只有一個。”
他聲音冷不丁沈下去,女童被驚了下,放輕了聲音,糯糯道:“我……我不能去交新的朋友嗎?”
魏曙心頭微微一震,不過轉念搖了搖頭,唇邊溢出一絲苦笑,說的輕鬆,哪有那麼容易。
歎了口氣,結束這個話題:“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女童笑開:“謝謝小哥哥!”
魏曙按照女童說的,送她去了城西外祖家,結果半路便遇到了女童認識的人,一個嬤嬤,女童遠遠便跑上去叫住了對方。
“張嬤嬤!”
“表姑娘?!您怎麼來了?同誰來的?”
“我來找外祖母,我想外祖母做的甜糕了……”
……
魏曙表情愕然,因為這位張嬤嬤也是他的熟人,正是前世他那位王妃身邊的得力嬤嬤,據說是她外祖母給她的,那麼如此一來,這女童的身份呼之欲出,難怪他初見覺得女童有些眼熟,再加上三姑娘的稱呼,不是他前世的王妃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