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十二歲生日的前一天,聽說附近的賣場搞促銷,夏皆便死活要拉著我去給她當免費勞動力。
說免費顯然是不貼切的,因為我收到了一罐蜂蜜醃桃,那種被淺金色蜜汁浸泡著的、表皮清脆果肉柔軟的零食。
她說這也算是我的生日禮物。因為誰都不知道我出生在什麼時間,所以我們擅自把這個紀念日定在她撿到我的那一天。
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我的新生。
我嘴裡叼著冰棍兒,從夏皆手裡接過整袋的大米和食用調和油,幾乎沒什麼重量的蔬菜被她滿是紅痕的手指拎著,我跟在她後面擠上公車,開車時車廂裡一陣動盪,盛夏的熱流相互衝撞,夾雜著煙灰色的尾氣撲向我面前模糊的玻璃窗。
我脊樑抵著發燙的欄杆,彎腰把手裡的重物放在腳邊,夏皆在這時順手撩起我的頭髮,說,“寶寶越長越好看了啊。”
“雀斑還是常住居民。”我低聲糾正她,“不要大庭廣眾叫……寶寶,很奇怪。”
她大笑,顯得對我的窘迫興致勃勃,“哦喲,害羞啦?”
說罷捶了捶我的肩膀,抬手的角度略微抬升,“又長高了。”
她手心老繭粗糙得不像這個歲數的女人,正在享受青春和戀愛的年紀卻要穿梭在菜市場裡,在地攤上撿漏,和小商小販討價還價,可她從不吝嗇於在別人面前承認我的存在,她昂首挺胸,就像跟全世界較勁兒似的,每當有些不懷好意的人談論我們,話語中夾雜“未婚先孕”這樣的字眼,她也都滿不在乎。
我們下了公車往家走,水果攤前,她剝了一顆紅色的荔枝塞進我嘴裡,問我,“甜嗎?”
我點點頭。
——很甜。
小升初畢業考那天下午,我把學校一些用不著的教科書和作業本撿回來,賣給了廢品收購站,即使這些困擾了我六年的東西只賣了十塊錢,我依然很高興,暫時不想存錢的事兒,給夏皆買了一包她喜歡的糖炒栗子。
晚上我和李謙藍一塊兒吃飯,在他家對面一個遠近聞名的粥鋪,作為招牌的潮汕海鮮粥尤其美味,這樣的天氣也有不少人慕名而來,鄰桌都是講話粗獷的老頭子。我們坐二樓,頭頂是吱呀呀旋轉的風扇,淺綠色扇葉邊緣有陳舊的銹蝕痕跡,燈管白晃晃的,照著吊在牆角的二十一吋電視機,我用勺子舀了粥放在嘴邊吹涼了,聽李謙藍說,“我們將來還會在一個學校的。”
“真好。”我把粥裡的蝦殼吐出來,吃掉煮成粉色的肉。
一小鍋粥喝到後來我渾身是汗,衣服都沾濕了,飯後跟他溜達去城市廣場,倆人都故意悶頭往噴泉裡跑,被迫轉向的水濺了旁邊玩耍的小孩子一身,整個廣場都能聽到咯咯咯的笑聲。
我在廣場舞轟鳴的音樂聲中對著他大聲重複了一遍,真好啊謙藍。
他然後把臉湊到出水口,黑色的頭髮擰成一縷一縷的,說,嗯。
暑假來了,我需要找個新的兼職。
在等成績下來的幾天裡,我跑遍了家附近的五六條街,在稍遠些的街區找了個給餐館送外賣的工作,只有中午和傍晚最忙的鐘點幹活兒,也不會太累。
更重要的是旁邊有家音樂酒吧。
一開始夏皆不同意,終究是拗不過我,只好叮囑我天黑之前要早點回來。
我也反過來叮囑她,不要被藉口來買煙的老男人占了便宜。
她笑著罵我倒楣孩子。
七月份天氣又幹又熱,地面像是被陽光射穿了,所有水分蒸發得一點不剩,我騎一輛餐館的自行車,在街道和人群裡七拐八拐,中午十二點的太陽好像油炸的,燙手。
偶爾餐館老闆娘會管我午飯,或者用白色的餐盒盛好了讓我帶回家去,這時我總是不可避免的想起當初在小巷子裡撿垃圾的日子,所以我會禮貌而拘束的拒絕她的好意。
有一次我去五百米外的網吧送訂餐,好巧不巧的在那裡遇見了同班幾個男生。那是個無照經營的地下黑網吧,我提著塑膠袋走進去,昏暗的燈光下煙氣彌漫,嗆得我睜不開眼,只能迷迷瞪瞪地看清楚一排排幽亮的電腦螢幕。
我漫無目的地在無數顆大同小異的腦袋裡尋找了一會兒,終於聽見有人叫我,循著聲音的主人挨個找過去,卻被過道裡的一隻手攔住了去路。
那人叫我,夏息?
像是為了呼應這不大不小的聲音,周圍好幾個腦袋伸長了脖子湊過來,我沒在臉上暴露出什麼表情,沖離我最近的那個人說,啊,嗨。
你在這兒幹嘛呢?
打工。
哦,打工啊。他身後有人嗤嗤地笑起來,是那種不屑於遮掩、非要給你聽見的笑,我不回頭看都能想像到那一抽一抽的肩膀,和意味深長的嘴角。
我沒回答,讓開了肩膀,從他們中間錯身而過,從訂餐的人手裡接過零錢,走向網吧的光線刺眼的出口。
蟬雜訊、汽車鳴笛聲和路人的打電話聲強行填滿了我的耳朵,我推著自行車站在馬路對面等紅燈,在熾烈的日光下皺起眼角才能看到前面的斑馬線,汗水順著下巴滴下來,我使勁眨了眨酸痛的眼睛。
忍不住又眨了好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