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這段錯了,重來。”
“這個音長了,重來。”
“漸進的部分氣息不夠,重來。”
“中間那一句太滿,重來。”
“吐字不清,重來。”
“重來。”
“重來。”
“我們都在這兒呢,怕什麼?重來。”
給你一個月時間,你能做點兒什麼?
我大概能旅一次行,約兩次會,寫三首歌,出四首翻唱,看五部電影,做六場愛。
在這個悶熱少雨的七月裡,我錄完了一首歌的鋼琴,貝斯,鼓,跟和聲,整首曲子完成了四分之三。
這一個月裡,我午休打地鋪吃飯定外賣,白天錄歌晚上打工,只睡過一次八小時的覺(還是宮雋夜強行把我按在床上軟磨硬泡哄睡的),儘管進度緩慢,但可以保證每一處細節、起承轉合都是令人滿意的精臻,我們已經完美的表達了力所能及的全部:喬馨心的鋼琴,李謙藍的鼓,何故的貝斯,他們錄的時候我也沒偷懶翹班,全程站在旁邊跟他們一起對譜子,一個音一個音摳下來的。
我在錄音室外嚼著糖,透過隔音玻璃看喬馨心彈鋼琴,灼人的燈光灑在琴蓋上,像雨水打濕漆黑的岩石;她的背影是山巒般柔美的青黛色,手臂會在演奏開始前做一個抬起的動作,讓我想起天鵝的頸項。一段短短的伴奏不用翻動琴譜,她錄完後緊接著是李謙藍,她並未起身離開,而是搬了凳子坐在他前方,在鼓槌一起一落間為他舉著譜子,他們大概常常這麼配合,在一方帶著耳機、完全零對話的情況下還有基於習慣的眼神交流,我聽見身邊的何故輕笑了一聲,我也笑,誰都不必說原因。
以往我用著現成的伴奏,都沒想過真要去做一首歌會這麼辛苦。費娜說這很正常,她有時一年才能熬出一張專輯,因為花在上面的心血與消耗的時間成正比,有的東西沒捷徑可走,只能一步一個腳印,所以需要更多的熱情去支撐。
這也是為什麼現在願意潛心去做音樂的人越來越少,你想要報酬,想要鼓勵,想要堅持下去的動力,當這些你都得不到,也就越來越難愛下去。
然而輪到最後錄人聲的壓軸環節,我怎麼都唱不好。這種感覺我並不陌生,甚至從心底裡是熟悉得、諒解的,狀態欠佳,沉不住氣,天氣越熱我心越躁,注意力像被攪拌器打散的蛋黃一樣沒法集中,有時候一天連著錄七個鐘頭也只能用得上一兩句。
何故說這是因為人的聲音和樂器是不同的,樂器可控,人聲卻受客觀條件的影響,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哪種程度才算是“唱到位”了,唯有耐著性子一遍遍嘗試。
數不清第幾次“重來”之後,我壓抑良久的負面情緒終於爆發,耳機一扔,摔門走人。
“幹。”
屋外的人都看向我,體貼地沒有出手阻攔。
我去隔壁房間用四塊木板搭起來的臨時浴室裡洗澡,冷水從頭頂澆下來的感覺鎮壓了些許煩熱,讓它們不再那麼難以忍受。我盯著腳底下不乾淨的白瓷磚,水柱衝開滑膩的污漬,露出凹凸不平的表面,水流進眼裡,又不能揉,就那麼站著。
洗完我擦乾頭髮,回到錄音室裡,剛準備撿起二十分鐘前被我丟棄的耳機,抬頭看見喬馨心走近了,把一張卷起的白紙鋪開來,貼在玻璃門上給我看。
「出去走走吧。」
我被她和李謙藍拖出門,說是費娜姐也連續錄了五個多小時的音,需要休息,正好何老師吩咐我們買點吃的帶回去當晚飯……我無精打采的曬著太陽,口中拖遝地答應。
從這裡出發再過一條街,我們走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仨人都覺得眼熟,門臉兒有印象,但周圍不少新蓋的樓都對不上號,仨人合計了半天,才想起是這是我們高中畢業時吃散夥飯的飯店。
李謙藍個烏鴉嘴嘟囔了一句:“還沒歇菜啊……”喬馨心扯了他的胳膊,指著路邊一家被壓迫得越發矮小、不起眼的店:“那裡也是。”
是那家我們寫下秘密字條的店。
走過去的時候我在想,是否這是冥冥中的註定,我在兩年後的今天還能兜回原地,去解當年留下的謎。這件事稍微調動了一點兒我的積極性,對他們留言的內容也感到好奇。
店主沒換人,也沒多瞧我們一眼。別說三個人都變了模樣,就算沒變她也不會記得。
我們徑直去找那一面長滿爬山虎似的牆,寫著寄語的字條多了不少,讓我們只能依稀憑藉記憶去尋找那時貼字條的大體位置。我找到的時候他們倆還在找。
留著我字跡的便條紙似乎被人拾起來又粘了一次,背面的膠都有點幹了,乾乾的泛著黃,我捏著它的一角,那兩人也分別找到了自己的那張,和我湊到一起。
“寫的什麼?”
“……看你的。”
“馨心女士優先。”
“……”喬馨心看了我們倆一眼,攤開雙手,那紙上就寫了一句話。
「去遠方。」
李謙藍拿出他的。
「別走散。」
當我像要拆開時光膠囊一樣打開我手心的那張紙,我早已忘卻那年提筆時的心情,如今的我改變了多少,又固執地堅持了多少,連自己都沒察覺,可總歸有深刻的,我像一張密織的網,網住了那些可貴的人和瞬間,我拼盡全力想保護它們,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紙上寫著四個字。
「歡迎回來。」
“講個故事,一個你們都聽過的故事
無聊的,幸運的,哭笑不得的故事
同樣的角色,用屬於我的方式
同樣的橋段,反復改寫許多次
同樣的旋律,讓我詠唱成詩
Remix it
這是我的人生,讓我remix it”
八月的倒數第二個週末,午夜前最後一個小時,我唱完了整首歌的最後一句。
摘下監聽耳機的瞬間我看見從椅子上跳起來的費娜,我聽不到她的尖叫聲,沙發裡的李謙藍喬馨心也坐不住了,一旁的何故張開手臂,等我跑出去,大汗淋漓地和他們擁抱在一起。
——這個夏天快要過去了。
把幹音各自備份保存好後,我在錄音棚裡就地睡下,臨睡前給宮雋夜撥了個電話,從來不必顧忌時間和地點,我知道他永遠都在。
“完成了。”
我對著聽筒說,“我特別想你。”
“好孩子。”他說:“明天我去接你。”
我丟下手機,躺在地板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