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堂堂張老大,豬一樣地倒下,豬一樣地被人綁住手腳矇上眼,豬一樣地被丟進車尾箱。
汽車似乎走的是不平坦的山路,一路坑坑窪窪,張恆在後尾箱裡磕磕碰碰,不知開了多久,到了多荒山僻壤的地方,車才停了下來。
被帶進某棟建築的某個房間裡,手腳上的繩索被刀子割斷,卻又立即換上了冰涼堅硬的手銬。
手銬?
還真是熟悉的觸感啊。
張恆幽幽感概著,忽然眼睛上蒙著的黑布被扯了下來,忽然射來的強光刺激著,讓他下意識眯了眯眼,然後緩緩看清眼前。
廢棄的建築,鋪滿灰塵的房間,不知從哪臨時湊合來的桌椅,還有幾樣冰冷的武器,幾個滿臉橫肉,目光兇狠的壯漢。
站在桌邊,正居高臨下打量著張恆這個獵物的兩人,明顯是這裡的首腦。
一個是洪黎明那混蛋的混蛋大哥。
另一個也是熟人——居然就是曾經綁架過張恆的那個所謂的高級警官魏靈傑!
「喲!魏警官,你不是應該正在牢裡蹲著嗎?」被牢牢綁在椅子上的張恆看他一眼,滿不在乎地咧嘴而笑,「看來你們員警學校不錯嘛,連怎麼越獄都有教?」
「我要辛辛苦苦地從牢裡逃出來,還不是托你張老大的福?」魏靈傑盯著張恆,眼中射出刻骨的仇恨。
他被定罪入獄的關鍵,是那把有他指紋的作為殺人兇器的槍。
槍上的指紋,是張恆抓著他的手按上去的。
那個不知從哪跑出來的所謂的證人,八成也是張恆故意安排的。
因為張恆,抓了大半輩子罪犯的魏靈傑,被關進了滿是罪犯的監牢裡。當過警官的人在勞裡比普通犯人要多吃多少苦頭,可想而知。
這筆賬,通通要算在張恆身上。
「關我屁事啊!那幾條狼確實是你殺的嘛,那把槍確實是你用過的殺人兇器嘛。我也就是幫員警廳一個小忙,提供了一點證據證詞。本來指望靠著這個拿個榮譽市民獎的,結果你們員警廳沒義氣,連個獎盃都不捨得發。唉,我都想投訴了。」
這兩年似乎重複了把當俘虜的戲碼演了好幾次,都演出倦怠感來了。
張恆沒興趣做出瑟瑟發抖的樣子來滿足這些綁架犯,瀟灑地打個哈欠,說話間滿是吊兒郎當的不在乎。
魏靈傑被他態度惹怒了,揚起手就要教訓,被站在旁邊的洪宇伸手攔住。
「老魏,他是故意激怒你,別上他的當。」洪宇說,「先辦正事。」
洪宇的聲音不大,不過頗有分量,魏靈傑把手慢慢地縮了回去,用眼剮了張恆一刀。
張恆又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來來來,辦正事。江湖幹綁票的買賣,不過就那麼幾個類型,要贖金、搶地盤、問情報、交換俘虜,說吧,你們要哪樣?」
反正不管要哪樣,張老大都不會滿足你。
「贖金、地盤、情報、俘虜,我們都要。」洪宇微笑著說。
「呵,胃口真不小。」張恆冷笑一聲,把目光淡淡移開。
這傢伙和那混蛋果然有血緣關係,臉龐有點像,似笑不笑裝深沉時,更像。
混蛋啊混蛋!
這種虎落平原,龍遊淺灘的狼狽之時,實在不想讓那個混蛋勾起任何情緒啊!
「贖金,我最多給你們兩三百零花,就當買狗糧吧;地盤是策哥的,給不給,策哥說了才算;情報?哈哈哈,免了免了,我剛從某個學校度假回來,什麼情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告訴你。至於換俘虜,死了你的心吧,恆哥我是出賣兄弟的人嗎?」
張恆洋洋灑灑,說得口水四濺,只是在拖延時間。
其實對方也知道他在拖延時間,並且根本不在意,因為張恆一邊在說,他們一邊在準備傢伙,等張恆這番話說完,面前的桌子已經擺了一個新款筆記型電腦。
螢幕正對著張恆,螢幕上的攝像頭自然也對著張恆。
洪宇滴地一按,視頻接通,螢幕裡出現了洪黎明的臉。
「小弟,我這裡有個客人,是你的熟人。」洪宇站在被綁住的張恆身邊,朝攝像頭笑了笑,溫和的語氣很像個當大哥的,說出來的內容卻很無情冷血,「如果不想看他受罪,你最好和我們合作。」
張恆這個客人兼熟人,很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狗血劇啊?八點檔啊?
這種缺乏新意的對白,洪家大哥你真的不覺得太老土了一點嗎?
「怎麼個合作法?」洪黎明聲音從電腦裡傳來。
張恆又翻個白眼,切,這回答也很老土啊。
然而張恆很快就坐不住了,洪黎明的目光透過螢幕射來,仍讓人覺得犀利而充滿神采,落在張恆身上,像火在靜靜地燒。
張恆忽然意識到,對比起這混蛋隔著遠端網路談判的從容,自己像豬一樣被捆在椅子上待價而沽,感覺不是窩囊,而是真他媽的太窩囊了。
可他手腳都被綁在椅子上,想逃開攝像頭都做不到。
又窩囊,又尷尬,又情何以堪,種種滋味齊上心頭,下意識把臉轉到一邊。
下巴忽然被人抓住了,不由分說地強擰回來,逼他繼續直面鏡頭。
擰他下巴的人是樣子看起來挺溫和的洪宇,手上力度卻很大,捏得張恆下巴一陣發疼。
「媽的。」張恆喃喃地罵一聲,但又無可奈何。
洪黎明的視線落在洪宇觸碰著張恆下巴肌膚的指尖上,眼神霍地微微一跳,很快又像湖面一樣平靜了。
「小弟,我只向你要幾樣東西。被你上個月截走的那批軍火,洪家當家的位置,你從父親那搶去的秘密帳本,還有你手底下那些暗樁的名單資料。」
這幾樣東西,幾乎是要把洪黎明千辛萬苦到手的一切通通剝走了。
「就這些?」
「另外,我還想你親自過來一趟。你肯留下做客,他就可以平安離開。」
說到「他」這個字時,大概是為了把意思表達得更明確些,洪宇在張恆臉上捏了捏。
張老大一臉鬱悶。
丟臉丟到姓洪的混蛋那去了,果然啊,不是冤家不聚頭。
「我的條件就這些,你答應,我就不為難他。你有五分鐘的時間考慮。」
洪宇漫天要價,然後等著洪黎明落地還錢。
這是綁架談判中最重要的時刻,也應該是每個人都屏氣凝神,神經緊繃,表情嚴肅的時候。可張恆真的不想配合,繼續百無聊賴地打哈欠,看著螢幕中洪黎明帶著一點思索的表情盯著自己,目光冷淡兼冷靜,像盯著一條不知是否應該出價購買的流浪狗,他忽然覺得這是一件挺好玩的事,不妨勇敢而主動地玩一玩。
「小明,救我!」
剛才還在打哈欠的俘虜,忽然打了雞血一樣地激動起來,如果不是被綁住,簡直要一頭撲到筆記本那頭的英朗男人身上。
「小明!你對我說了那麼多山盟海誓,現在是考驗你的時候,我相信你一定不會放棄我,對不對?區區軍火算什麼?反正做洪家的當家很辛苦,不做也罷。暗樁名單你就爽快點給他,反正你哥重新掌握了洪家,也需要暗樁嘛。對了,你說過要帶我去看雪,你不能食言啊!還有,你說過你要給我最幸福的人生……唉呦!媽呀!恆哥我真的撐不住了,笑死老子啦!」
佈滿灰塵的房間裡,嶄新的筆記型電腦前,張恆仰頭大笑,笑得很囂張。
「哈哈哈,老子肚子都笑疼了!真是一群可憐的白癡,拿老子來要脅姓洪的,難道洪黎明真的會為了老子放棄他的大好河山和他的性命?連續劇看多了吧? 」
啪!
清脆的一記耳光響起。
打斷張恆肆無忌憚的不屑狂笑,打得他的臉猛然歪到一邊。
洪宇抓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臉再一次擰回去,正面對著攝像頭。讓洪黎明看清張恆嘴角蜿蜒而下的一縷殷紅,然後在洪黎明冷淡的目光下,溫柔體貼地幫張恆把嘴角擦乾淨。
「小弟,看看,」洪宇把沾了鮮血的指尖湊到攝像頭前,笑著說,「你這個小恆,對你還真是有情有義。」
「小你媽的頭啊!叫恆哥!」張恆半邊臉被打得發麻,稍微緩過勁來,又繼續不怕死地挑釁。
啪!
又一記耳光。
張恆的臉又被打得往右邊一甩。
這次不等洪宇伸手,張老大自己惡狠狠地把臉猛地轉了回來,熱熱的血又從唇角流出。想著剛才被洪宇用指尖摸擦嘴角鮮血的感覺太噁心,張恆又狠又拽地伸出舌尖,自己把嘴角逸出的血給舔了回去。
口腔裡濃濃的鐵銹味。
「姓洪的,」張恆嗤之以鼻,聲音不高,但異常彪悍地一字一頓,「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洪宇覺得有趣地露出一個笑容,緩緩地又揚起了手。
「大哥,留點風度,」洪黎明的聲音傳來,「你要是把他給打死了,我們還怎麼合作?」
洪宇把揚起的手放了下來。
「剛才那幾個條件,你答應?」
「全部答應是不可能的,你不但要軍火,要錢,要人,要當家的位置,你還要我的命,」洪黎明頓了一下,「對他,我確實還有點意思,願意為他出個價。我給你軍火和錢,承諾放你到國外平平安安地過下半輩子,你把他給我,怎麼樣?」
又是綁架案中討價還價的經典時刻,
按理說,這也應該是每個人都屏氣凝神,神經緊繃,表情嚴肅的時候。但今天就算了,張老大是專門砸場子的。
就算正被五花大綁,他也還是繼續專業砸場子。
「我說小明啊,你這王八蛋還是人不是人啊?」
洪黎明落地還錢,結果洪宇這個綁架的還沒說話,被綁架的那個已經在破口大駡了。
「老子和你什麼交情啊?什麼關係啊?你為了老子應該付出一切啊!光給軍火和錢,算個屁啊?這樣吧,再給你一個機會,快點爽快地交出當家位置,再把你自己五花大綁了送過來。我說你……嗚!」
話沒說完,張老大就挨了一記手刀。
被困住的俘虜連躲避的能力都沒有,就像砧板上的一塊小鮮肉,人家要劈哪就劈哪。而洪宇默不作聲的一掌挑的位置有點陰狠,毫不留情地劈在張恆的橫膈膜上方一寸左右位置。
挨了這一下,張恆頓時什麼聲音都沒了,劇痛之下,眼前一陣模糊。要不是被手銬鎖著,身體一定已經蜷成一團,但是現在蜷不起來,只能緊繃地弓著背,僵住了一樣。
從呼吸停止,到緩緩找回呼吸,等著痛感一點一點過去。
這個淒慘的樣子,看在魏靈傑眼裡,非常痛快。
「讓你嘴賤。」魏靈傑冷笑。
「嘴賤總比……人賤好,」張恆慢慢直起腰,臉上勉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斷斷續續地說,「先讓老子緩口氣,等下……等下再……」
「你就不能閉嘴?」洪黎明冷冷的聲音從音箱裡傳來。
「閉你媽的,」張恆不給洪宇和魏靈傑面子,也不打算給洪黎明面子,撐著差點緩不上來的那口氣,也要拿出江湖老大的不屈不撓,以最不屑最放肆的口氣挑釁,「你以為你是策哥,叫我怎樣就怎樣啊?在我眼裡,你連策哥的一根腳毛都比不上!」
洪黎明一直平靜的面容,驀地籠罩了一層怒意。
洪宇看在眼裡,看戲一樣地玩味,立掌成刀,朝張恆身上比了比,詢問洪黎明,「要不要我幫你教訓他?」
「沒這必要,」洪黎明含著怒火的目光往張恆半邊蒼白半邊紅腫的臉上掃了一掃,略有一分自嘲,「我在他眼裡什麼都不算,我早就明白了。」
洪宇笑了笑,猛地手起。
「住手!」洪黎明瞳孔驟縮,陡然一吼。
但他怒喝沒有作用,洪宇的手刀還是落到了實處,一掌劈在剛才同樣位置。張恆身體猛地抽緊,鎖住四肢的手銬哐當作響,頭完全垂下,像折了項頸的天鵝。
洪黎明胸膛的起伏頻率有了些許改變,沉默片刻後,重新控制了情緒,平靜地說,「我說了,沒這必要。如果你真的想從我這得到足夠的好處,最好別把我惹火了。」
「把我剛才說的那幾樣都拿來,我就不為難他。」
「別做夢了。就算我再看重他,也不可能拿身家性命去換。我交出全部家當,交出自己的性命,等我死了,你大權在握,一樣可以把他弄死。我豈不是做個江湖歷史上最大的白癡?與其那樣,我還不如索性讓你先弄死他,然後我再好好地弄死你。」洪黎明頭腦清醒,目光堅定。
堅定的目光深處,燃燒著江湖中人那種血腥味濃厚的狠意。
「知道我為什麼又給他一下嗎?因為你就是個白癡,居然在我面前耍這種低劣不堪的花招,說你在他眼裡什麼都不算。」洪宇問,「如果你在他眼裡什麼都不算,那這段視頻又算什麼?」
某段視頻是早就準備在電腦裡的。
洪宇只是按下一個播放鍵就行了。
畫中畫功能,雙程播放,網路兩端聯繫的雙方可以同時看見。
於是,又到了按理說的固定環節。
按理說,會出現在黑道談判中,拿來要脅對方的視頻,一般都和色字有關,例如裸體、裸照、亂交、雜交……抓住人類最隱晦隱私的一面,才能更好地挾制勒索。
但,這註定是個不能按理說的黑道之夜。
雖然洪黎明和張恆至今,曾經有過無數次,十分見不得人的,和色字絕對相關的經歷,但洪宇拿出來證明洪黎明和張恆之間關係的,卻是一段刑訊逼供的視頻。
「只要你站出來,揭露洪黎明的罪行,我保證你可以得到公平的對待。」
「張老大,現在是拿出殺手鐧的時候了。」
視頻裡的環境和這裡差不多,一樣陰森,一樣是個私人設刑的房間,甚至連被銬在椅子上的囚犯都一樣——倒楣透頂的張老大。
「我呸!就算有能把洪黎明給整倒的東西,老子也不給你!去死吧你!」 張老大在視頻裡,也還是那麼不怕死,拽得威風八面。
但接下來,就是巴掌著肉,拳打腳踢,刑具釋放電流時產生的可怕的藍色電芒,和張恆短促淒厲的慘叫和痛苦的喘息。
「張老大,痛快點交代了吧。」
「去你媽X的……」張恆在視頻中痛苦地掙扎著喃喃。
「去你媽X的……」張恆在電腦前,驚詫而無奈地喃喃。
橫膈膜上接連挨了兩記手刀,恆哥都快被打得需要返廠維修了,好不容易從劇烈的痛楚中找回一點力氣,勉強抬起頭,卻愕然發現面前的視頻上正播放著一段視頻。
像豬一樣被銬住不能動彈的男主角,是他恆哥啊。
被打得落花流水,電得吱吱慘叫的,也是他恆哥啊。
被魏靈傑那個老變態,打了又電,電了又摸的可憐弱雞,還是他恆哥啊。
恆哥氣壞了。
姓魏的死變態,逼供就逼供吧,你錄個狗屁的視頻啊!這玩意傳出去,人人都知道恆哥像弱雞一樣被變態給欺負了,以後在江湖怎麼行走啊?
「夠了!」
「夠了!」
張恆生氣地吼完,才發現有人和自己心有戚戚焉,竟在相同的一刻,爆出了相同的兩個字。
看著螢幕裡洪黎明那張用平淡表情再也掩飾不住,又氣又怒,又恨又痛的臉,瞬間有點微妙的快慰,馬上又警醒過來。
「看什麼看?幹嘛,心疼啊?感恩啊?」張恆下巴抬高,對著攝像頭譏諷地挑釁,「來啊,報恩呀,老子可是寧死不屈地保護了你洪警官哦。快點主動送死,以命相許啊,快用你自己的小命換我青春啊白癡!」
「你就不能閉嘴?」洪黎明盯著他看了一會,還是同樣的一句。
「閉你媽的閉!」
洪黎明在遙遠的地方,凝視著螢幕上那張熟悉的倔強萬分的臉,心如刀絞。
痛得入心入肺。
他記得的。
那個晚上,他忍不住又私闖了張恆的公寓,本只是想給他做一頓飯,結果就無法抑制地做到了床上,把張恆從生米煮成了很熟很軟很香的飯。
飯很好吃,做的過程也很激烈,等吃幹抹淨,才發現張恆身上的傷口崩裂,胸膛還有微黑的點點痕跡,很像電棒造成的灼傷。
他覺得奇怪,問張恆是不是被電棒電了,張恆說沒有。
所以他信以為真,不再追問。
洪黎明回憶那一天,簡直不敢置信。自己怎麼就這麼蠢?怎麼就不假思索地信以為真?
小恆,口口聲聲說根本不愛他的小恆,連續說了三遍你什麼都不算的小恆,把他無情地拋棄在地毯上,在他眼前硬生生砸了虎斑貓水晶球的小恆……
竟然在很久很久之前,已經為他付出了很多。
即使為了保護他而受了刑,傷痕累累,差點再也回不來,卻最終還是回了來,欣喜地看他做飯,熱情地和他上床,激烈溫存後,卻什麼也沒說。
「喂!發什麼呆啊?死了沒有啊?沒死你就吭一聲,恆哥我等著你涕淚交橫的感謝信呢!」張老大還在隔著螢幕叫囂挑釁。
最好氣得對面的混蛋一怒之下,直接中斷視頻對話。
不能讓洪宇和魏靈傑的陰謀得逞。
不是捨不得讓洪黎明被仇家害死,他對策哥幹了那種事,早就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實在是……那個,他不是救了林勇那笨蛋一命嗎?
總之,洪黎明現在不能死,更不能為他而死。
「喂!感謝信到底寫不寫啊?不然你……你就在攝像頭前給老子磕個頭……謝個恩,也行啊。」張恆越說越沒營養,聲音越來越虛。
心裡燃燒著熊熊鬥志,無奈身體不由人,腹腔的痛如過山車,低一陣高一陣,又是還猛然來個高速三百六十度衝擊。
呼吸好困難。
橫膈膜那附近,一定哪裡裂傷了。
「我答應你。」洪黎明的聲音傳來。
呼吸困難恆哥,腦子其實已經有點迷迷糊糊,只在表面上硬撐著。聽見洪黎明的話,心想,啥?你他媽的還真要磕頭謝恩啊?
把老子害到這田地,老子還對你死心塌地,此志不渝,海枯石爛,你欠我的何止磕幾個頭啊,休想!
「早這麼決定不就好了,他也不用吃這些苦頭。規矩你應該懂,坐我派去的車,不許帶任何武器,不許帶任何手下,什麼花招都別耍,如果你輕舉妄動……」
洪宇說了一長串話,張恆只聽了前面的,就知道不妙。
有個白癡真的作出了白癡的決定,那句「我答應你」,原來不是對自己說的。
洪黎明,你個王八蛋,如果你敢來傻乎乎地玩什麼交換俘虜,以你命換我身的遊戲,老子揍死你。
不是說過,再也不玩了嗎?
別玩了,算恆哥求你,別玩成不成?
「媽的……不行……不許來……」張恆嘴裡喃喃,終於失去最後一點知覺,往前頹然而倒。
但他終究還是沒有完全倒下,連接在椅背上的手銬扯住了他前傾的身體,讓他上半身在有限的範圍裡無知覺地輕輕懸蕩,像一片想隨風落地,卻被命運拴住的落葉。
也許,這就只是一片落葉。
一生飄零,浮沉於江湖,隨波或隨風。
想找個踏實的地方,牢牢地,穩穩地,安心地停下。
應該有這樣一個地方。
應該有這樣一個人,或者說,這樣一個無恥下流的,卑鄙可惡的,不離不棄的王八蛋。
騙了他也好,砸了他送的水晶球也好,踩了他心愛的虎斑貓也好……哪怕是把一碗帶鹽的湯,熱乎乎地淋在他沾著血的傷口上也好……氣得他半死也好,讓他傷心欲絕,然後再暴跳如雷也好,可是,只要看見自己被別人打了,欺負了,吃了虧,他還是會怒,會吼,會情不自禁碎了平靜的面具,甚至答應白癡也不會答應的條件。
原來落葉飄來飄去,飄東飄西,飄了無數個上下高低,最終也只是為了落到那個王八蛋溫暖的掌心,聽他說一句,「我答應你。」
原來這就是愛情。
原來他比某人的軍火、金錢、當家的位置、寶貴的性命,還要重要。
原來,他還真的是……那個人的整個世界……
看著張恆在椅子上終於因為傷勢而失去知覺,成為一片懸空輕輕飄蕩的落葉,房間裡的綁架者們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因為這頑固不羈的張老大,今晚的談判真是完全沒按規矩來,幸虧靠著折騰這頑固的傢伙,最終還是讓洪黎明作出了最愚蠢的選擇。
洪宇抬手看了一下手錶,沉聲吩咐,「從洪家老宅到這的距離來算,洪黎明最快兩個小時內後就會到,大家都準備一下。」
房裡眾人立即各自早就安排好的按計劃去做,其中一個最高大的手下,大概是終於放鬆了繃緊多時的神經,長吐了一口氣。
然後,一顆突如其來的子彈穿透了他的額頭。
男人甚至沒來得及吐完他生命裡最後一口氣,就永遠地倒下了。
所有人驚愕地一愣間,更多的子彈從外面射來。
「偷襲!」
魏靈傑畢竟曾是久經沙場的高級警官,雖然年紀不小,反應竟然是最快地,大喝一聲,首先避到了牆後。
「是洪黎明的人!」
「不可能!我安排的內線時刻監視著,他明明人在老宅,如果他動用洪家的人手,我這邊立即就知道!」
不可能是洪家的人,洪家又哪來這樣等級的好手。
電光火石之間發動進攻,每個窗戶都有子彈射來,魏靈傑大叫著要先控制昏過去的人質,大家才猛地駭然發現,四面八方而來的子彈射得簡直充滿藝術感,縱橫交錯,交織成一道道火力線,竟然把他們和暈在椅子上的張恆給強迫分割開了。
洪宇被子彈壓制得躲在桌後無法抬頭,想著如果洪黎明趕來,沒有人質在手,自己失去所有優勢,也是個死,不禁惡向膽邊生——既然買賣談不成,那就一槍殺了洪黎明最在乎的人!
猛一咬牙,拿著槍從桌後冒出半邊頭。
砰!
一顆子彈在洪宇眉心處留下了一點殷紅。
洪宇仰天倒下的那一刻,右邊的兩個手下也同時中槍倒下。
驀然轟地一聲巨響,右邊一堵牆忽然定向爆破,魏靈傑和躲在牆後的另一個人應聲而倒。
子彈如雨點一樣密集,戰鬥突如其來,卻結束得異常迅速。從第一顆子彈射入,到房裡最後一個歹徒倒下,整個過程沒超過四十秒。
槍聲驟停後,狀況慘烈的房間裡死寂一般,只有彈殼落地的輕微撞擊聲隱約可聞。
下一秒,響起一個憤怒的聲音,「誰負責爆破?那牆倒下來,差點砸到我的人身上!」
「洪先生,我們是全球最專業的,爆破角度我們算過,絕對不會砸到你的人。根據進攻前做的精密計算……」
追擊隊隊長的解釋還沒說完,已經失去了唯一的聽眾。
洪黎明心急如焚,大步走進滿是單孔的房間,踏過流淌鮮血的地面,憤怒又小心地打開那該死的手銬。
「小恆……」雙臂抱起他最重要的人,溫柔而心疼。
此刻,手臂間的重量,就是整個世界的重量。
把通訊設備偽裝在車廂裡,假裝一直身在洪家老宅和洪宇討價還價,其實洪黎明早就暗中偵查著這裡的位置。
一邊心頭滴血地看著張恆被人殘忍地毆打折磨,一邊拖延時間,靠著最先進的設備,不動聲色地指揮車隊向這裡靠近。
洪宇在洪家留下了監視的暗線,這一點,洪黎明知道。
所以他不用洪家的一兵一卒,向校長借用因最善於偷襲突擊而聞名遐邇的追擊隊。
不過,如果知道追擊隊的作風是這樣冒險,如果知道那設定為四十秒的強攻進行時,那些子彈會在張恆身邊簌簌擦過,那堵牆會在張恆頭上只差半寸地倒下,恐怕洪黎明真的會寧願以他命換他身,寧願犧牲一切,也不讓他的虎斑貓冒這麼樣的風險。
追擊隊,果然是和校長一樣變態的存在。
幸好,雖然冒險,但他逃家的虎斑貓,總算回到了他懷裡。
雖然又是,傷痕累累。
空氣中還彌漫著彈藥的硝煙味,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而近。洪黎明拒絕其他人的幫忙,小心翼翼地抱起張恆,準備移送到救護車上。
不知是救護車的鳴笛過於響亮,還是被抱著移動的感覺有點溫暖,昏迷的張恆眼皮輕顫了顫,眼睛睜開一條縫。
「你……」張恆唇裡含混地吐出一個單音。
微弱的聲音,停在洪黎明耳中就是一道驚雷,他猛地停住腳步,兩臂抱著他一動不敢動,眼盯在他臉上,一眨也不眨。
半晌,低沉的聲音響起。
「是我。」
「混……蛋……」這次,是含混的兩個音。
混蛋,說了不許來,你怎麼居然還是來了?
混蛋,別以為你奮不顧身地來了,我又會被感動了,從前的老賬就一筆勾銷了。
混蛋,既然從前的賬還沒算清,怎麼老子又毫無立場地躺在你懷裡了?
唉,這該死的懷抱又這麼暖,這麼軟,比南茜的酥胸還令人感到幸福,真他媽的……果然是你這混蛋身上的味道呀……
張恆迷迷糊糊地勉強吐了兩三個字,確定這個主動送上門的白癡,果然沒被洪宇和魏靈傑弄死,才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再次沉入黑暗。
胸腔還是痛得要死。
但若有人肯視若珍寶地抱著自己,再難忍的痛,應該也會減輕那麼一點。
就像那些曾經受過的傷,總會養好的。
就像那些走錯方向的路,如果肯回頭,
總是有機會,踏上歸途的。
+++++
尾聲:
一個月後……
「我真是腦子進了水,才又上了你的當,相信什麼我是你的整個世界!」張恆躺在病床上,毫無儀態地四肢大張,仰面朝上,氣喘吁吁,罵罵咧咧, 「老子還是個病號,你少做兩次會死啊?」
「小恆,相信我,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體力值高到恐怖的洪老大,又從容而無恥地靠近了,臉上流露著意猶未盡,嘴上當然又是老生常談的甜言蜜語。
「你看,你對我下藥,用湯淋我的傷口,我都不和你計較,那是因為我愛你。你看,我為了把你從洪宇那裡救出來,不惜把命都豁出來,那是因為我愛……」
「愛你的頭啊愛!」張恆一巴掌蓋住那張巧舌生蓮的嘴,「你真的打算付出任何代價,甚至包括你那條不值錢的小命來救我嗎?」
當恆哥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白癡嗎?
雖然當時暈過去了,但事後還是能打聽到幾分內情。
真是個混蛋啊,在螢幕/螢光屏前裝了老半天,裝出個要用身家性命來換恆哥一人的白癡樣,把恆哥都感動到昏過去了。
結果……分明早就做好了全盤營救計畫!裝你的頭啊裝!
某人的魔掌又無聲無息地摸上了恆哥赤裸的沾著汗珠的胸膛,被恆哥毫不客氣地打到一邊,「喂,那個什麼追擊隊,搞追蹤,搞突襲,樣樣都這麼牛,你到底是從哪找來的?」
「借的。」
「問誰借的?」
「一個朋友。」
「你問問你朋友,把他這支彪兵借我用幾天行不行?」
「你要幹嘛?」
「帶著他們去痛揍校長,把那個敢欺負我弟的撲街打到他撲街啊。」
洪老大對恆哥偉大的行動構想,保持了複雜的沉默。
追擊隊是校長的,這個沒必要告訴他家的虎斑貓。因為把這個說出來,某個當哥哥的很容易就會聯想到,洪老大和欺負了他弟的某個校長,其實關係真的非同一般。
如果再追究得深一點,洪老大當初借那個追擊隊,咬牙切齒要對付的目標,到底是洪宇那班倒楣鬼呢,還是某只逃家的不聽話的貓?這其實,也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俱往矣,那些複雜的會引起爭論的過去,還是別提了。
「對了,我什麼時候能恢復自由啊?」
「你現在就很自由。」
「真的?那我能離開這破監獄一樣的破醫院,去見策哥嗎?你上次不是說他活著從密西西比回來了,還帶上大嫂一起?嘿嘿,不愧是我老大啊,這樣都能王者歸來,天底下最猛的人除了策哥就沒有別……嗚嗯!啊——!……嗯啊!你進來至少也提個醒啊王八蛋!疼死老子啦!」
生活繼續。
江湖風雲繼續。
恆哥,或者說,張教授的爭取自由,和策哥再次熱血相見之路,遙遙無期地繼續。
不過,最重要的是,菠菜羊肉麵和燉牛肉,還有四菜一湯養挑食虎斑貓的故事,也同樣地,得以繼續了。
《惡警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