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洪老大要爽,那恆哥就只能不爽了。
不爽也沒辦法,誰讓恆哥混了十幾年黑道,早就跟著他心目中的男神——策哥,信奉了一條鐵律,真理只掌握在拳頭硬的人手裡。
如今掐指一算,洪黎明的拳頭比他硬,而他那個不爭氣的弟,又正好落在洪黎明很硬很硬的拳頭裡,如果自己不低頭,那張平就要挨拳頭。
雖說張平那小子忘恩負義又毒舌,有時候連張恆自己都挺想揍他,但他當哥哥的揍弟弟是一回事,讓別人碰他弟哪怕是一根頭髮,又是另一回事。
談判的結果,就是張恆不可能回到從前,快樂逍遙地當他的恆哥,而必須背起書包,不,是拿起講義,繼續當他的張教授。
教授?
老子……明明是條江湖好漢啊!
「同學們,我們今天繼續講漢惠帝他媽的故事,咳,呂後。」張教授又穿得整齊乾淨地站在講臺上了。
為了張平那小子不挨揍,三個月的任務還是必須做到底。
每次踏上講臺,都不由自主地一陣心虛。為了逃避負責的心情,只好全神貫注在講義上。說來也奇怪,時間一秒秒過去,感覺著教室寧靜的氣氛,雙腳所站的這一小塊地方,似乎漸漸變得踏實。
令人覺得踏實的,也許是粉筆劃過黑板的輕微的著力感,又或者是,從舌尖緩緩吐出的那些沾著歷史氣味的名字。
「呂後雖然對她老公劉邦的幾個兒子非常殘暴,但作為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女主,她對國家的治理……」張恆忽然一頓,瞥了下面某個不太老實的學生一眼,咳嗽一聲,再瞅瞅教室正後方牆壁上掛的大鐘。
時間過得比想像中的快,還有十五分鐘就下課了。
那就相安無事把這節課上完吧。
想不到,自己還挺適合做臥底啊冒充啊之類的技術活。怎麼從前策哥總說自己只適合打理夜總會呢?
繼續侃侃而談。
「呂後對國家的治理有目共睹,連司馬遷都在《史記·呂後本紀》給她點了一個贊,說呂後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歐陽寶!」猛然把講義重重摔在講臺上,溫文爾雅的講課忽然變成了忍無可忍的獅子吼。
學生們集體一震,齊刷刷轉頭去看被點名的那個。
「你玩夠沒有?!當老……」張教授在破口大駡時居然還能及時刹住車,臨時改了口風,「當老師瞎的啊?你給我站起來!」
歐陽寶在全班同情的目光下,慢吞吞地站起來。
「教授,我做錯什麼了?」歐陽寶無辜地問。
做錯什麼?
從上課一開始,就用臭流氓盯小妞胸部的色迷迷地盯個沒完,你以為站在講臺上的是死人啊?
還有,剛才在下面悄悄對著講臺做的那個動作,分明是黑道才會用的代表某種不道德身體關係的下流手勢,當我不知道啊? !
這方面的知識,本教授比你淵博德了好嗎!
「你做錯了什麼?哼!你……」
等等!
在這些單純的學生面前,討論黑道和三字經相關的隱晦手勢,真的好嗎?
不行,那可是黑社會專業人士才會懂的。
要保住張平那幾條可憐脆弱的肋骨,就必須保住張大教授的偽裝。
「你你你……你上課不認真!」張恆機智地略過細節,直指重點,「我在上面講得辛辛苦苦,你卻在下面搞東搞西,你對不起教書人的含辛茹苦嗎?做人要惜福,你知道能坐在這裡聽課的你有多幸運嗎?你知道有多少人像你這個年紀,想讀書卻只能在街頭討生活嗎?」
窗明几淨的教室,講臺黑板,筆墨書香。
想到自己當年渴望卻永遠得不到的,有人卻不屑一顧,任意妄為地糟蹋,張恆情緒就有點難以控制了。
「來了學校,好好聽課就是你的本分……」
「教授上的課好無聊。」
忽然被學生頂了一句,張恆驟然一愣,下一秒怒髮衝冠。
「你說什麼?你有種再說一遍!」
總算明白為什麼電視上經常有老師把學生轟出教室的橋段了。
此刻,他就很想叫這傢伙滾出去。
「教授上課說的毫無新鮮感,誰不知道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呂後啊?翻翻課本就全知道了。再說,歷史這種無聊的玩意,學來有什麼用?」歐陽寶搖頭,玩味地看著講臺上的張恆,露出一絲挑逗的笑容,「也就只有教授這麼單純的人,會把心思花在這種跟不上時代的故紙堆裡。」
自己從小最有興趣的歷史,是無聊的玩意?
爸爸用終身心血研究的歷史,是跟不上時代的故紙堆?
張恆都要氣笑了。
「歐陽寶同學,那你覺得,什麼東西既不無聊,又跟得上時代呢?」
「黑幫。」歐陽寶立即給出了一個極為精彩的答案,「黑幫的世界精彩萬分,有打鬥,有廝殺,跌宕起伏,風雲變色,而且與時俱進。現在的黑幫涉及暗殺產業,駭客產業還有軍工業,簡直就是人類世界最有趣的部分。如果教授上課講的是黑幫,而不是沉悶的歷史,我保證聽得比任何人都認真。」
歐陽寶的笑容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挑釁。
別誤會,他想把這可愛的教授吃幹抹淨的決心,可是一點也沒改變。
不過,先激怒獵物,把獵物的注意力牢牢吸引住,再把暴跳如雷的獵物馴服,不是更刺激嗎?
對此,歐陽公子充滿嗜血般的期待。
「這位同學,聽你的口氣,好像對黑幫挺熟瞭解的?」
「不是挺瞭解,而是非常瞭解。教授,我家世代就是這一行的。」歐陽寶臉上掠過一絲自傲,壓低的聲音透出一絲危險和神秘,「在來這所學校之前,我一直待在西伯利亞。」
「哦,黑幫世家嘛,怪不得敢說非常瞭解。那我問你,黑幫真正的老祖宗是誰?最早的軍火生意是怎麼出現的?」
教授一發問,歐陽寶愣了。
「不知道?要不要我這個無聊的只知道故紙堆的教授來告訴你啊?」張恆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鏗鏘有力地寫下兩個字——墨子。
「墨子,戰國時人,出身貧寒。他討厭繁瑣禮儀的儒學,於是另立山頭,創建了墨家學說,收攏了一大批武功高強的人,搞了一個墨家幫派。這個幫派有完整的組織系統,行動宣言就六個字——兼愛、利害、非攻。當然,他們還有一個絕對權威的首領,當時稱為鉅子,相當於你們現在的老大。這就是歷史上最早的黑幫,也就是你們黑幫世家的源頭。」
如果是其他方面的挑戰,應付起來也許還有點頭疼。
但歐陽寶出的題目真是太合胃口了。
想他張老大,既在黑幫中混過多年,又天生愛好歷史,對於自己投身事業的歷史問題,能不偷偷摸摸地暗爽著去研究研究嗎?
「你以為現代的黑幫很厲害嗎?聽好了。墨家幫派在鼎盛時期,高手超過千人,人稱墨者。他們有統一的制服,著草鞋穿短衣,所以也叫短衣幫。他們不但在地方上擁有勢力,還有能力介入國際紛爭。歷史上記載,楚王要進攻宋國,卻因為墨家而取消了行動。他們生產連弩車、轉射機、借車,是那個時代最著名的軍火供應商。」
張教授興致一來,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神采飛揚,簡直帥得令人移不開視線。
「以為現代黑幫有多高明?玩暗殺,搞軍火,滲入國際政治圈,這些統統都是老祖宗當年玩剩的把戲。沒有歷史,沒有一代代的傳承,壓根就不會有你口裡精彩的黑幫世界。沒有歷史作為養分,未來生根發芽的可能性在哪裡?還黑幫世家呢,我看你根本就是糊塗到家!連自己是從哪塊石頭裡蹦出來的都不知道,還敢不認真聽老子的課!」
張恆對班上最冥頑難馴的小霸王,毫不留情地一番教訓,暢快淋漓,擲地有聲,威風凜凜。
聽得所有人目瞪口呆,整個教室一片死寂。
片刻後,學生們爆發出激烈熱情的掌聲。
「精彩!」
「教授好贊!」
「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歷史課!」
被大家整齊一致的仰慕讚歎的眼神看著,聽著掌聲如雷震耳,張恆愕然。
心窩一陣無法形容地愜意。
這才是講臺上的踏實!
這就是所謂的師道尊嚴!
爽!死!了!
震耳欲聾的掌聲中,下課鈴聲終於響起。張恆對被他罰站的壞學生歐陽寶正眼都沒給一個,隨意地說了一聲下課,拿起講義下講臺。
剛出教室,好大一個白影忽地撲到眼前。
張恆以為被人偷襲,正打算動手,脖子被人緊緊摟住了。
「哥!」
原來是張平這個愛哭寶。
「哥!我對不起你!」
你這小子,你也知道對不起我啊?
老子為了你的肋骨,不得不向洪黎明那混帳東西妥協,站講臺站到腳都酸了!口水都講幹了!
「對不起啊哥,我一直以為都以為哥你就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出不了牆的紅杏,沒想到哥你講課這麼棒。」
什麼泥?
你小子有種再說一遍? !
不用洪黎明揍了,老子自己動手。
張恆撩起袖子,要把可惡的小弟從自己脖子上扯開,好好教訓一下。
沒想到張平激動之餘,抱著他就是不撒手。
「昨天只能說你站在講臺上風度翩翩,看著挺養眼,但今天你真的震撼我了。不容易啊哥,我含辛茹苦地等了這麼多年,對你黯淡無光的未來,總算在今日看到了一絲光明……」
「臭小子,你哪門子的含辛茹苦啊?你是老子風裡雨裡拉扯大的好不好?」張教授忍無可忍,把黏著他不撒手的牛皮糖用力扯開。
正要拽著張平白大褂的領子,好好抽他一頓,彰顯長兄威嚴,忽然看見今天上過他課的學生拿著書本經過,態度尊敬,「教授再見。」
張老大喉頭一緊,拽住張平衣領的五指不由自主松了,眼睛眨巴眨巴,老成持重地一點頭,「再見。」
師道尊嚴啊!
看著又乖又可愛的學生們走向樓梯,也不知哪根神經忽然抽了,居然還神使鬼差地加了一句叮囑,「回去別忘了預習課本下一章。」
「放心啦,教授。對了教授,明天可以再多講點課本上沒寫的內容嗎?還想聽耶。」
「是啊,教授,今天這堂課太贊了。今天才知道,原來學歷史這麼有趣。」
真是見鬼啦。
恆哥闖蕩江湖多年,掌管著偌大的夜總會,被嬌媚如花的媽媽桑和小姐們眾星捧月,什麼恭維話沒聽過啊?
只不過是幾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幼稚的誇讚,心裡居然甜得像吃了蜜一樣。
「哦哦,這個嘛,」張恆搓著手,「只要你們認真上課,我保證以後每堂課都百分之百的精彩。而且你們要保證把功課做好……咦?我好像沒佈置功課?哎呀不好!我他媽的忘記佈置功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