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熱鬧至極的老戲臺下,唱民謠的在煽情,有點想頭的在燒香。
導遊小姑娘拿著幾支免費香,站在遊客前面再次撕心裂肺的喊著:
“各位遊客!好拜拜,瞎拜拜是有區別的,來來……我來教各位遊客正確的參拜神樹手勢,這個是有講究的,來!將腳跟併攏,對!將香放到頭頂~到嘴~到心,雙手拈香遞出,最後鞠躬,這是說從頭到心都真心實意,虔誠無比……來跟我一起念,一拜神樹保平安,二拜神樹保健康,三拜杆子爺……”
“呵~”江鴿子乾巴巴的笑了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笑什麼。
坐在一邊的黃伯伯心情萬分好的看著那位小導遊,心想這姑娘有點意思,還給整了個手勢!
挺好!回頭給她包個大紅……包?
無意一瞥,他便看到老山牆的高處,自己家杆子爺正表情奇怪的看向這邊。
杆子爺?這是眼花了吧?
老頭兒揉揉自己的眼睛,確定了兩三次之後,才受驚的站起,把腚後面的椅子都帶倒了。
有在邊上打零工的老三巷小子,見街裏伯伯表情不對,便順眼看過去,頓時就傻了。
他們剛想叫喚。
黃伯伯就激動的一頓阻止,喊著:“別亂嚷嚷……啊!不嚷嚷,不嚷嚷……我的,我的祖宗哎!祖宗……咋說回來就回來了,爺兒,爺兒,爺兒……”他嘮叨著,腳底像扣上個風火輪般的跑到江鴿子面前。
然後江鴿子就看著他笑。
老頭兒這眼神挺熟悉的,就是他家老頭兒看到他暑假歸家那種眼神兒,雖然沒有他家老頭兒那麼濃,可也是一樣的眼神。
薛班主仰臉依舊躺在椅子上打瞌睡,周圍聲音太雜,老頭兒沒聽到。
黃伯伯早就忘記老瞎子了,他就上下打量江鴿子,身邊來來去去的熱鬧都被他忽略了。
他眼睛裏,就只剩下江鴿子一人,他拉起他的手,正反看了一遍,挺好,十個指甲都在呢。
再打量一遍,恩!胳膊在胳膊的地兒,腿兒是腿兒的地兒!
他嘴唇顫抖的說了聲什麼。
江鴿子沒聽清楚,就測過耳朵探過頭仔細聽。
“回……回家!”
“恩,回家!”
他的手被黃伯伯拉住了,被大力拉著擦著來來去去遊客行走的縫隙,一路快速的,快速的向著老戲臺後面走去……
一股濃郁的檀香從前面不時的冒過來,氣味別樣的好聞,安神。
他們走過改建精緻古樸的牛角頭,越過一群在牛角街口合影的遊客,迎面就看到古樸蒼翠的大槐樹下,穿著一身半臆造民族衣裳,滿面黑黢黢膚色,一腦門溝壑滄桑,扛著扁擔半坐著的,正給一群藝術學生臨摹的段爺爺。
他抬眼就見到江鴿子對他笑,嘴邊叼的香煙卷子都掉了而不自知。
老頭兒當下就模特也不做了,筐子也丟了,就光著偽裝的勞動人民大腳板飛奔過來,認真的上下打量江鴿子。
等到看滿足了,他再往江鴿子身後看,看到沒人,表情就又是失落又是高興的小心翼翼打聽:“就~您一個人回來了?”
他走近,江鴿子就聞到一股子撲鼻的黑醬味道,於是一抬手,他便從段爺爺臉上卡茨下一層黑泥兒來。
“就我一個還不夠?您想幾個回來?”江鴿子把這團黑泥放到鼻尖上聞了一下問:“黑醬?”
這會子還管黑醬呢!咱爺兒回來了!
老頭兒高興死了,伸手就用袖子給自己臉上蹭了一下,那黑醬一去頓時白胖的面皮兒就彈了出來,又一擦……褶子也是化妝來的。
江鴿子離開這段時間,這老頭兒生活還是很如意?瞧瞧,都胖了。
“您不賺錢兒了?”江鴿子被他扯著往牛角尾巷口走,一邊走一邊看他丟下的攤子,還有一群面露迷茫的藝術高教學生。
段爺爺特別不在意的一擺手道:“那是你大哥的攤兒,我回去喚他!”說到這兒,他想起什麼來的扭臉問江鴿子:“這點兒了,爺兒?吃飯了麼?”
江鴿子搖搖頭,他跟家裏誰都不客氣。
老頭立時丟開他的手,轉身就跑了。
牛角頭某個做舊大門洞下,段老太太正穿著一身黑底民族服飾,盤著頭,插著銀扁方兒,膝蓋架個簸籮,腳下趴著一隻黑貓,手指帶著頂針,正在飛針走線的做鞋子。
她身前五米的地方,擠了三層攝像師,在集體卡擦擦的浪費錢兒。
段爺爺過來拉起她就跑,將老喵驚得都騰空了。
“老東西!放開我!!”
“咱爺兒回來了!”
老太太對他後背一頓捶,段爺爺扭臉笑眯眯的對她喊了一聲,老太太有些沒聽明白,繼續打!
老頭兒就又回頭喊了一聲:“咱!爺兒回來了!還沒吃飯呢!!”
拳頭停在空中,老太太眼神詢問的看向老東西。
老東西神色激動的連連點頭。
“真的?可別是做夢?”
“你趕緊吧,這不能騙你!”
“哎!哎哎!對,你不能騙我,回來……哎~哎……”
老太太不知道該咋好的原地轉了一會兒,翻身還惦記她的小道具,等她彎腰撿起針線簸籮,才把腦袋裏的資訊處理清楚。
這下子,這老太太頓時返老還童了,她生氣一般的把簸籮一丟……小跑著就往巷子外顛兒。
“哪兒去?!”
“給爺兒割肉!買韭菜,買個大肘子燉上,給爺兒包餃子……”
話音不落,老太太已經跑的沒了影兒,老頭歎息了一聲,叨咕了一句:“也不能把傢伙丟了啊!幹啥啥不成!“說完轉身給她收了攤兒,卻發現老太太包錢的小土布包丟在簸籮裏。
他心黑!等著看笑話,就哼了一聲也不給人老太太送錢兒,抱起簸籮就往元寶橋走。
江鴿子被黃伯伯拉著走到牛角尾頭兒,以前這地方開闊,可以一路走到元寶橋。
現在,遊客是無法過到元寶橋的,因為有一堵巨大的藤牆盤在那邊兒。
藤牆綠蔭下,幾個牛角頭,插銀步搖穿著半臆造民族服裝的小媳婦,正在麻利的經營一家制傳統刨冰的攤兒,就這三五張桌子的露天攤兒,遊客隊伍能長達二十米去。
黃伯伯帶著江鴿子一陣風的刮過,隨著樹藤牆迅速的完全打開,又迅速合上。
食客先是眼前一亮,接著又回歸了逼仄的小刨冰攤子。
幾個小媳婦都傻了。
“才……才將我看到咱爺兒了!不是做夢吧?”
“不是……我也看到了,咱爺兒回來了?”
說完,這倆人眼淚流的有那麼長,她們可不比黃伯伯他們自由,是承包了旅遊局有合同的規定檔口,不敢舍了跑開,就只能忍著,憋著,高興著在那邊一邊兒忙活,一邊兒掉眼淚。
這都多少個月了?那起先還全國直播呢,消息雖說重複,可也總是能看到點兒消息。
可後來也沒人直播了,還有南街那幫全家都該嘎嘣的,說進了禁區家裏的爺兒保不准就回不來了!
放他全世界祖宗的大臭屁!咱杆子爺兒的樹在這兒呢,根兒在這兒呢!
爺兒指定就沒事兒!
可是~還是擔心啊!那種抽去脊樑骨,吸了血管裏血液那般擔心。
顧客吃完刨冰把正要付賬,收款的小媳婦一擺手道:“家有喜事兒,今兒不要錢!”
顧客一驚,有些難以置信的問:“什麼?”
小媳婦當下就不高興了,翻了個好大的白眼兒道:“不要錢!不要錢!不要錢兒沒聽到啊!!”
差點沒把顧客撅個大跟頭。
看樣子,這世上總不能有壟斷買賣的,一旦有就總要欺客的。
江鴿子與黃伯伯站在元寶橋頭往兩岸看。
過去那條又臭又髒的金錢河,而今明淨碧綠,從橋上往下看,巴掌大的各色土金魚兒正在自在的來回游著。
這邊沒遊客,與外面十幾萬遊客擁擠的盛況那就是兩個世界,它安靜祥和到,能聽到頭頂樹杈的鳥兒在挪窩兒翻蛋。
江鴿子好奇的四下打量,然後他問:“這邊咋沒遊客呢?”
黃伯伯笑眯眯的回答:“早就裝修好了,這不是您不在,咱老三巷的規律沒立,就誰也不敢下門扇麼!”
江鴿子輕笑了一聲:“你們該開就開,等我做什麼?”
可黃伯伯卻理直氣壯的回答:“瞧您說的,這可是您的地兒!您還真的舍給旅遊衙門那幫孫子了?”
“怎麼?他們給你氣受了?”
“也……也沒有!過去了,過去了!得~虧明川他們現在出息,咱這次拿了藝術戶籍的人家,好歹都是一條心!再說了……咱就是小老百姓,稅交好了,服管理了,那~誰也不能拿住。
也就討厭他們見天四處溜達打攪咱們,總是想把咱後巷轉包給他們,說是統一管理!呸!我說這事兒沒法做主,這是一幕山莊那邊舍給咱們杆子爺兒的,有合同!他們就叫我拿合同,我哪有啊!就說等您回來再商議,然後他們~他們就說吧……”
說到這裏老頭兒眼睛通紅的,語氣都哽咽了。
江鴿子拍拍他肩膀安慰了一下,老頭這才努力把最難聽的一句說了出來。
對這老爺子來講,讓他說江鴿子沒了這樣的話,他是想都不能想的,覺著想一下都是給自己家爺兒添晦氣弄點不吉利。
他嘴巴艱難的哆嗦,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他們……他們說您回不來了!”
這老頭兒說完,竟然委屈巴巴的開始低聲嚎了起來。
這段時間黃伯伯是真的難!隨著老三巷成為著名景點,這邊就成了家家戶戶坐著就能賺錢兒的福地。
誰不眼紅啊!
許是他們的錢兒來的太容易,慢慢的他們腦袋頂的蝨子就多了起來。
那一下子,是誰也能管著他們,都能壓著他們,人家也不明面兒欺負,就一層層拿官面文件規定壓迫你。
叫你死,還得給你個道理的死最欺壓人,就好像不講理的刁民就是你這樣的人一般。
那段日子可真難熬啊!
杆子爺走了,這老三巷人才真的明白,就靠著曾經那副只有十八歲的骨頭,那個年紀不大的杆子爺,給大家到底撐的是一片什麼樣兒的天空。
是安安生生的天氣兒,是安靜,安詳,安和自在的時光兒。
每一天每一天都有外面的人,舉著鈔票花大價錢買老三巷的地方……好聽的,難聽的,好心的,黑心的,彎彎繞繞十圈八套……總而言之一輩子的煎熬,都好像就熬在這幾個月了。
後來,到底是老三巷的後代長成了,明川幾個小子也爭氣,就把老三巷這些故事,還有現在發生的事兒,編成曲兒添了詞兒,開始進行全國巡演。
那邊才堪堪收了明面上的手,見不得光的人怕出名呢!
到底,還是得了杆子爺的庇佑,當初沒有杆子爺給大家整的這個身份兒,如今老三巷還能餘下幾戶還真難說。
藝術家到底是不一樣的。
可明面的手倒是收了,可是暗地裏黑心的手段呢?
那就沒斷過。
他黃一開就是個賣身奴出身,他誰都招惹不起,還得假裝腦袋硬。
他支撐沒幾天,楚旭家大小子就被人引的去了外城賭場,一夜欠了好幾十貫錢兒。
得虧前面有明川那孩子的教訓,娃兒回來沒敢隱瞞,就一五一十說了。
嚇得他趕緊幫娃兒還清了債務,可沒兩天兒,他家楚旭開著環保車出去攬客,人沒到地方就翻了車,兩條腿當下就折了。
隨著楚旭翻車,這老三巷的老少爺們就倒了黴,梨花館的工作沒了,飛艇站的工作也沒了。
只要是老三巷的爺們出去攬活,那指定攬不到……還要挨上一點兒倒楣事兒賠錢了事
有一晚他是怎麼都扛不住了!就多喝了幾杯跑到老蓮池,抱著女貞樹一頓嚎,一直嚎到杆子爺兒的樹,從樹上垂下藤蔓安慰他。
他那晚腦袋混沌,也不知道咋了,就問了一句:“爺兒不在,您能幫我麼?”
第二天一大早,元寶橋這邊便被封存起來了,老三巷四面入口都從地下冒出一根翠杆子,綠瑩瑩的成長著,安靜的在那邊守著。
那些對老三巷不懷好意的魑魅魍魎,只要敢接近巷子,也不知道咱這神樹咋就那麼聰慧,它肯定抓著人就給丟出去。
甚至衙門口的人對老三巷有敵意,他都入不得巷子。
那之後,在爺兒的神樹庇佑下,老三巷的爺們兒算是不出去了,就跟家門口賺錢兒。
直到那會子,黃伯伯才覺著自己敢呼吸了,敢說話了,敢看到人的面目了。他們家爺兒就是不在老三巷,也能庇護大傢伙兒。
再看看外面吧!
甭說別的地兒,就說南城酒吧一條街。現在那邊的鋪子有一個算一個,哪家是老南城街坊開的?
就沒有一家!
老頭兒憋了很多委屈,就一直說。
江鴿子也沒生氣,就安靜的聽著。
人的成長就是隨著見識,他這次出去,也算是見識到了更大的場面,再回頭看黃伯伯說的這些憋屈,他奇異的竟然丁點兒都沒生氣。
只是笑著,一隻手臂摟住這老頭兒的肩膀安慰:“咋整?給您出個氣兒?你說怎麼辦吧?”
黃伯伯聞言,趕緊兩手擺動拒絕,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般。
他態度特別認真的說:“爺兒!您可別管了,我們幾個老東西後來坐在一起談了,您甭看咱們受了顛簸,回頭想想這事兒吧,對下一代好著呢!”
江鴿子眼睛一亮,臉上的笑容便亮堂起來。
黃伯伯絮絮叨叨的嘀咕:“您不知道,我家楚旭,還有我大孫兒,還有老段家幾個小子,就連梨子姐倆,對!還有明川他們現在都能拿的起來!頂了門戶!這娃兒,就得讓他們摔跤,您說是吧?”
“恩!”
“以後,您就安心享福,有事兒指派他們去就得了!都一個個的老大不小的了,也不能事事指著您,對吧?”
“對!”
“就是!我就覺著您能支持我們哥幾個,有些老婆娘還不願意呢!所以我們後來又商議了一件事兒……”
耳朵邊,是黃伯伯絮絮叨叨的說話聲格外好聽安神,江鴿子心境平和的看著河岸兩邊。
那河岸,一邊是蓮池那邊的青黛白牆,還有從牆頭冒出來的各種女貞樹蔭兒。
如今那邊是樹兒子的窩兒,也叫蓮池公園,是個修建的極其漂亮的地兒。女貞樹那傢伙有些仿它爹的臭脾氣,它霸道!
所以這公園建成之後,至今還沒有外城的遊客進去過。
而這邊,是沿著牛角尾後院依牆而建的仿古小鋪子。按照當初商議好的整五裏河岸,六米長四米寬的小生意鋪面一個挨一個的立著,房檐下面大紅的燈籠鮮亮亮的掛著。
“……我們就說,什麼打攪居民費?那就是個養廢物點心的費!別人咱們管不到,反正老三巷的有一個算一個!那錢兒我們就不能要!您說是吧?”
“對!!您老說得對!!”
這下子,江鴿子算是徹底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