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這沒完沒了的雨!!”
四太太脫去雨靴,抱怨了一句。
她拿起葫蘆瓢,從家門口的朱漆老木桶盛了水,把腳丫子洗乾淨之後,才打著赤足,進了江鴿子家的堂屋。
雨水下了整整五天,出去找孟家的三批人,都陸續回來了,今兒這是最後一批。
“怎麼樣,人找到了麼?”
四太太進了屋子,一邊放下手裏的手提三層黑色六角漆器飯盒,一邊關心的打聽。
簡陋的食盒被打開,一層豆包,一層糖包,還有一小盆絆了香油的小鹹菜。
黃伯伯接過四太太送過來的糖包子,先是點頭道謝,又神色無奈的搖搖頭。
熱乎乎的包子放在嘴邊,因心煩意亂,他就吃不下去,又原樣放了回去說:
“白費功夫,哎……阿旭倒是見到人家父母了,好的壞的,嘴巴都說幹了……”
老頭兒無奈的搖搖頭。
沒用的,人家就是不承認。
甚至人家都不畏懼這邊兒報警通公,為什麼?因為一旦報警,受損的是何明川他們三個,是大雜院滿院子血親。
卑鄙的人總是無所畏懼的。
孟家被人指點過了,壓根不怕這邊翻臉。
人家就是一口咬定,沒有這回事兒!
甚至,他們不介意喊來新的鄰居一起評理,你家兒子是有病麼
好好的給我加一千三百貫?
這話說出去,還真沒人相信的。
人家還說,他們姑娘是何等人?也能看上鄉下的毛頭小子?人家是讀中州那邊私立藝術短高教育的高材生,以後那是要做人上人的……
甚至飛艇站的老眼也找不到了。
沒人知道那位真實的姓名叫啥,自然也就無從找起。
有人有良心,自然有人沒有心的。
沒有心的,卻也未必就認為自己做錯了。
江鴿子家自打開門成了執事堂,這前堂就有了點公共社區的意思。
每天裏街坊人來人往,說什麼的都有,總而言之事情了結之前,大家都習慣在這邊商議了。
他們出各種主意,都覺著自己是有道理的,可偏偏有道理的人遇到了孟家那樣的小人,他們的道理也就講不清楚了。
有人無奈的放下碗,大聲罵了一句:“吃狗屎長大的!!那就是一家壞人!”
多麼簡單的道理,對我有利的皆為好人,對我有害處的皆為壞人。
這就是老三巷子樸實的世界觀。
連賜坐在堂屋屏風後的木頭樓梯上,盤著腿兒聽熱鬧,他膝蓋上還放了一本民法。
他聽到街坊們義憤填膺說的那些話了,聽完也就是笑笑。
這些意見過於簡單而天真。
壞人?
他們沒見過更加壞的,也沒見過更加齷齪的,才會這樣評價世界。
常輝郡,常德郡,常安郡,為什麼是東大陸最貧窮的郡州。
九州李氏為什麼能夠容忍外姓王八百多年,又為什麼幾十年前又忽然不忍了。
難道外姓王跟李氏關係不好麼?
那些從庶民身上剝削來的利益,最後流進了誰的口袋?
外姓王這股政治力量的倒閉,那是因為他拒絕九州在沿海的軍事佈局,既然不聽話,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這就是根本原因。
至於八百年來,有關於庶民的各種淒慘命運,他們也從都不重要。
連賜輕輕摸著膝蓋上的書籍,這書是很厚的一本,在書裏對搶劫罪的解釋以及量刑那是一清二楚。
並且鴿子對他說了,他想報警就報警,想追究就追究,他也是沒意見的。
是呀,鴿子沒意見,連賜自己卻捨不得了。
人情,世情,法理情,這是個很複雜的事兒。
他心中有個計畫,總是要離開幾年的。
私心講,他不願意把鴿子放到仇恨的環境裏,也不願意這些老街坊說鴿子沒人情味兒。
他想,他還是妥協了吧。
四太太跟著議論了一會,一直到段四哥端著一個小食盒進門,她才停止氣憤,接了食盒,回身去了江鴿子的廚房,拿了裏面的碗筷,親手給江鴿子還有連賜,另外整了兩份特殊的有肉餡的包子端到樓梯上。
鴿子不喜歡旁人進自己家二樓,她就從來不上去。
連賜道了謝,接過飯食,十分坦然的吃著。
四太太卻看的又是同情,又是心疼。
小貴人是多麼柔順綿軟好脾氣的一個人,又生的這麼好看!又這麼乖巧!怎麼就招惹到了那幾個喪門星了呢?
瞧瞧,都流落到了在樓梯口吃包子的地步了。
明兒他家裏去了,他家裏大人還不知道如何氣惱呢。
想到這裏,四太太捂著心肝回到廚房,又煲了一鍋湯在火上慢慢燉著。
她想著,我總得替這不容易的孩子娘,心疼,心疼他。
可她卻不知道,這孩子自出生,也就有過一年的母愛,還是順帶的。
一餐沒滋沒味的飯端下去,到了下午四五點的功夫,家裏又來了人。
黃伯伯一見來人,老臉先是一白,接著眼睛開始酸澀。
少東家是跟自己的帳房一起來的,見了黃伯伯,他先是慎重的一施禮道:“黃先生,家裏老人叫我與您說,出了這樣的事兒,您也不願意!咱們不怪您,你也別往心裏去,哎!您老也是身不由己,一把年紀了,還要受這個連累!”
黃伯伯扶著桌子,慢慢站起來,儘量保持著自己最後的尊嚴。
他默默無語的回禮,又從對方手裏接過一個長盒子。
少東家見黃伯伯接了盒子,也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還好言好語的安慰說:“您老也別怪我們,這實在是,規矩就是規矩,這兩樣兒……家裏花了四千多貫,別的,是真是沒能力了,這幾年買賣不好做,別人不清楚,您還不知道麼?”
黃伯伯摸著老木盒,麻木的點頭,嘴唇哆嗦著說:“是,總是……總是給東家添麻煩了……”
少東家笑笑:“哎……這事兒鬧的……”
說完,他又沖著屋子裏一施禮,轉身他就走了。
他也忙,忙搬家,忙躲禍。
他恨自己倒楣,遇到了一家子災星!
這種人,他是不會從自己身上找問題的。
黃伯伯見那人出去之後,這才身體一軟,差點沒跌倒。
他兒子黃楚旭忙一把扶住自己的父親,這一扶,黃楚旭的眼淚也掉下來了。
黃伯伯雙手顫抖的打開盒子,這盒子裏,有一塊魚龍佩,一支禮簪子裹著綢緞放著,還有一張四千三百貫的贖條兒,另有兩張解聘書。
這真是……一世心血都白費了。
黃楚旭的心裏又疼,又是憤怒。
他看看自己的大姑,又看看縮在牆腳那三位,以及這一屋子迷迷糊糊的老街坊。
這人啊,憤怒到了極點他也就不憤怒了。
黃楚旭取出聘書,把盒子放到自己表弟何山手裏說:“阿山,你就當心疼一下你舅舅,以後……就算了吧!
哎!就這麼著吧,我爸六十多年的前程沒了,養老金也沒了……哎,以後有事兒,你就是找他,他還能咋辦呢……就這吧!”
坐在牆腳正給發燒的孫子換毛巾的老何太太一動不動的盤腿兒坐著。
聽到外甥這樣說,她沒回頭的對兒子說:“阿山,給你表哥,舅舅磕頭!!”
何山慢慢跪下,咣咣咣的磕了三個響頭。
黃楚旭扶著黃伯伯就這樣走了。
還要人家父子咋辦?
沒辦法了!
何明川支著傷腿,靠著牆看著前方,眼神僵直一動不動。
鄧長農斜靠在夾角,他的大腿上躺著脖子上裹著紗布,依舊在滲血的林苑春。
彼夜,連賜坐在二樓,看著桌子上的幾樣失而復得的東西,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除了他的禮簪,玉佩,從河裏撈出來的戶籍證明之外,桌子上還有鄧家,何家,林家的房契,另外還有那三戶送來的兩百貫,還有街坊集資的八十多貫。
他清楚他的照相機,手錶,鋼筆大概是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身外之物,沒了就沒了吧。
連賜如今為難的地方不在財務,卻是面前這三人,以及這三人送來的終身雇工合同。
他要這三個白癡有何用?
連賜看看江鴿子。
江鴿子歪著嘴兒,斜靠在椅子上看房頂。
一個白癡就夠他難受的了,再來三個?
他才不要呢!
屋子裏靜悄悄的,好半天兒何明川才抬頭說:
“杆子爺,您……您行行好,我家裏實在拿不出更多的來了……”
何明川兩眼發漲,他說不下去了。
他是寧願進監獄的,哪怕是死了呢。
可他不能死,奶說了,你有罪,就得活著一天天受著!
一日不還清你的罪孽,你就只能煎熬著。
這就是做人呢!
所以,他得活著,得活著贖罪呢!
想到這裏,他上半身趴在地上,一番經歷,人到底是長大了,口齒也伶俐了,說話也有條理了,他說:“杆子爺,貴人!我們死有餘辜,罪有應得!可,我家裏人無辜,我弟弟妹妹還小,求您老給我們個機會,我們知道這錢很多,我們罪過也重,可……我們好歹年輕,還有幾十年可以賣的力氣,我們還錢!五倍十倍,您老隨便提,我們給您打條子,打法律承認的條子!”
只要不連累我們家裏的無辜,怎麼樣兒對我們,那是沒有關係的。
鄧長農看看何明川,又看看林苑春,他也趴了下去說:“貴人,只要給我家裏一條生路,您怎麼都可以……”
最後是林苑春……
他安靜的陪著趴下,起來,再趴下……
這個曾經拿玻璃割脖子的人,此刻也已經沒了死意,卻活的了無生趣。
室內光線並不強烈,差不多大的年紀,兩個坐著,三個跪著,趴著。
江鴿子嘴角抽抽了一下。
雖然他是有著穿越經歷的奇跡人,可是那也是自己的命運,自己掌握。等到讓他支配別人的命運,他就有些為難了。
送這幾個人進監獄,是他認同的事情,可是把未成年孩子的前程毀了,這就觸及他的底線了。
歪著腦袋他想了好半天兒,這才慢慢站起來,走到這三個倒楣鬼的身邊兒。
他一伸手,他把桌子上的雇工合同,還有那些房契,甚至那些錢,都一股腦的全部塞進一個牛肉乾袋子裏。
又將袋子擲在地上。
東西墜地的聲響,將何明川他們的心實實在在的擰巴了一下。
一家子的尊嚴被舍在地上,心疼的靈魂都在顫悠。
他們記得家裏一文,兩文到處籌錢的窘迫,更能不斷的記憶起,自己將錢輕易給了孟曉靜的那一幕幕場景。
江鴿子看著他們譏諷著問:“這裏面的東西,哪一文是你們的?”
何明川抬臉看看他,又沉默的趴在地上。
江鴿子看著頂棚,好半天兒才嘀咕了一句:“這人跟人不一樣,我算是信了,從蜜罐兒裏往糞池子裏掙扎的傻子,我算是也見到了!呵……”
他也就只能呵一聲兒了。
江鴿子扭臉看連賜:“你真不怪他們?”
連賜點頭笑笑:“昨晚都跟您談過了,不怪!”
江鴿子無奈的一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樑,想說點什麼吧,又實在沒法說!
哎,這股子憋屈呦!
最後,他伸出手,挨個兒在這三人腦袋上,大大的來了三個腦崩,彈完他無奈的說:“都把手伸出來!”
伸手?
這三人腦袋一蒙,這是要像是老規矩那樣,砍掉自己的手麼?
那也成的!
這三人毫不猶豫的伸出了自己的手。
江鴿子歪臉看看他們,又看看身前這六條手臂,最後他笑笑,一伸手他挨個在這三人的右手的手心裏,畫了三個圈兒,一邊畫,他一邊說:
“這世上,就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這一說,你們錯了,就是錯了!所以,我不原諒,我代表身後這位倒楣蛋,也不原諒你們!
所以,我今日判你們畫地為牢!以老杆子周圍十裏為限,連先生身體損失,精神損失合計一萬貫的罰金,一日還不完,你們就在這個圈子裏給我呆著!
這袋子裏的東西不是你們的,你們給家裏人送回去,你們自己的罪過,你們自己贖!
我還是那個老規矩!在我的地方,你們不許偷!不許搶!不許騙!你們一切的收入都要靠著雙手來賺,你們的每一文錢兒,要來的清清白白,記住了麼!!”
何明川猛的仰著頭看江鴿子,他明白這些話裏的意思,這是給他們生路了,也是給家裏面生路了。
他磕磕巴巴,淚流滿而不知的猛的一頭磕下去說:“記住了!記住了!”
想來,是真的記住了!
多少天了,人生處處絕路。
他們的道路絕了!
家裏的路也絕了!
他們願意的,他們願意一生在這十裏老巷做牛做馬還債。
至於出不出去,那還真的不要緊的。
鄧長農忽然咧著嘴大哭起來。
以後都不會說話林苑春看著屋頂,嘴巴裏無聲的念念有詞。
江鴿子站起來,心裏一副重擔總算是放下了。
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下巴往上翹了一下,自在的眉毛又微微一挑。
他平靜的生活是不是就可以回來了?
連賜喜滋滋的點點頭:“這樣最好!最好……”
何明川他們壓抑著內心的不安,腳下踩著霧一般的收了家裏的房契有些蒙的離開了屋子。
也不知道這三位是如何商議的,他們走了沒多久之後,又分別回來,一聲不吭的將自己的雇工合同放在了桌子上。
江鴿子拿著三張合同,上下看了一會之後,又有些嫌棄的又丟在了桌面上。
“這玩意兒!!法律都不承認,我這幾天,算是總結出來了,可憐人的無恥,就在膝蓋上,這一天天的,跪的我都膩歪透了!”
連賜輕笑抱歉著說:“不提他們,只是……我欠您的,怕是沒辦法還您了,我與他們不同的,我也有合同,不過我簽到心裏去了……。”
老實話,他也想鴿子在他的手心畫個圈圈。
這是個很沒安全感的傢伙。
江鴿子扭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裏那些情緒,自然也沒有逃過敏感細緻的連賜。
他納悶一件事,為什麼江鴿子眼裏竟然有一種逃出生天的僥倖感?
然而,他還未及深想,江鴿子卻突然又在他腦門彈了一個大的腦崩,而後說:“書看了麼?筆記寫了麼?工作方向想好了麼?你這個吃白食的廢物……趕緊睡吧!幾點了……這破事兒鬧騰的!”
說完,他轉身輕快的離開了。
連賜捂著腦門久久不語。
何明川他們拿著房契回到家裏,家裏的老人們卻不敢接。
無它,連賜那邊可以隨時告官。
如今又一句承諾都沒有的把這三個攆回來了。
誰又敢接受他們呢,怕呀!
親情也經受不住不斷的折磨,最後的房契,也代表了整個家庭對他們三個的放棄。
就這樣,他們又被家裏攆了出去,就像遊魂一般的在老三巷飄著。
深夜的老三巷安靜且寂寞!
他們又冷又餓,也沒人管。
這次是真的沒有家了。
他們茫然的相互扶持的走著,結束禍事,逃出生天之後,他們方才感覺到,胃部又疼又猙獰。
後來還是鄧長農想起來,靠著蓮池交易市場的南牆根兒,有個垃圾傾倒點兒,平時菜農賣不掉的,爛了的蔬菜零碎兒,會集體丟在那邊兒。
就這樣,曾經有完整家庭,全部愛的三個倒楣蛋,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在垃圾堆撿了好些菜葉子。
而後,他們坐在老巷子的邊兒上,一邊啃爛菜葉子,一邊使勁兒,拼命的吸氣兒。
都沒哭!
也什麼都沒說!
就是猙獰的從外界,一口一口的借氣兒。
1888這年的5月,他們怕是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了,並且在今後的人生,每年一到五月,他們就莫名的憂愁與寒涼,覺著每時每秒都那麼的難熬。
啃完菜梆子,剩下的也捨不得丟棄,就小心翼翼的用破報紙包著,抱著在懷裏,準備下頓吃。
三條老街,全是緊閉著的八扇門,到了最後,他們幾個互相攙扶著,依偎著,又回到了杆子爺的執事堂,一起擠在江鴿子家裏的屋角,可憐巴巴的猶如一窩被拋棄了的奶貓子。
總算,還有門給他們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