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您回來了。”
初空節這天傍晚,江鴿子頂著一腦袋煙花硫磺的味兒進了院子,在他身後,是年節的正式結束,萬象更新,一八九一年開始了。
一進門,江鴿子便受到丁翁前所未有的熱情侍奉,雖然江鴿子不喜歡這老頭兒,然而不得不說,這老頭有一手相當實在的侍奉技巧。
他一進門,身上的棉大衣就被自然脫去,他一伸手,一杯熱乎乎適合舌頭溫度的清口茶就放在了手心裏,他飲茶漱口,一探頭,一個琺瑯彩的高腳痰盂兒,就被送到了他肩膀微微下方的位置。
江鴿子狼狽的噴了一口水,整的毛衣前襟兒上都是水漬。
然而丁翁絲毫沒有嫌棄,竟一老臉的我家主人真是爽直可愛,他可什麼時候長大呀?的百分之二十慈祥,百分之八十恭敬的表情。
他取了門櫃上方的潔淨棉帕子,隨手俐落折疊成一個好看的三角,倒著拿著伸手幫江鴿子擦衣襟。
把江鴿子尷尬的不要不要的,還有一點點囧。
這屋子裏下僕不少,江鴿子覺著自己就如一個小嬰兒一般,被一群人圍著,怕他冷,怕他熱,怕他摔,怕他不高興。
他覺著自己就像個,全世界最珍貴的大寶貝兒?
靠在舒服至極,契合腰部弧度的高背沙發上,江鴿子的腿被珍貴的放置在一個四方型的墊腳墩上。
這屋子裏的傢俱自然是乾淨的,然而丁翁依舊取了一塊鏽了垮鶴圖的正紅帕子,妥妥帖帖的墊在墩上,這才把江鴿子的腿雙手捧著放上去。
媽xx的!他要對我做啥呢?
江鴿子有些驚愕的看著這個因為財產損失而一夜白頭的老頭兒。
在破產危機度過之後,他大病一場,這才剛過了個年,這老頭便奇跡一般的恢復了活力,而且過去的那些所謂的矜持,高貴,破講究什麼的,也都從這老頭兒身上看不到了。
如今他態度極其好,除了殷勤至極的時刻溫暖人心,甚至,他親自彎下腰幫江鴿子脫靴,在來回的動作當中,江鴿子竟看到這老頭胸口掛著一個閃耀著銀光的荷花黨徽。
而這個徽,他也是熟悉的,一八九零年尾申請,一八九一年一月一日被官方承認,它的全名叫做,恩……複潔黨,而它的發起人,恩……名字叫做張顯榮,一個曾經的中產階級倒楣蛋。
這個黨派自成立就跟人權組織相互配合,打著為民請命,推翻一切腐朽,保護民眾真正的權益,還世界本源清白的名義,著實收了不少黨員。
尤其是那些受到財產損失的中產階級,他們如今擰成了一股繩。
反正,如今全帝國都知道,複潔党跟皇室貴族勢不兩立,而他們的這種直面懟皇室的氣魄,也著實討好了不少人的胃口。
這偉大的帝國,民眾也臣服了八百多年了,它早該有不一樣的聲音了。
現在,當第一個不同的聲音響起,心靈的奴氣退去,一切假像的膜被捅破之後,除了過癮之外,大部分的民眾倒也有了一種奇妙的醒悟。
他們覺著……其實,皇室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也不是那麼威嚴了。
然而江鴿子頭次聽到這個黨派名稱,便有一種噴個對腸穿的感覺,沒辦法,人比婦炎潔就少一個字兒。
其實,一切人加入這個組織都能夠被理解,然而像是丁翁這種家裏上數十代都是皇室家養奴僕的人,他竟也加入了?
說來說去,人啊,遇到利益損失,大概態度都會一樣吧。
損害我利益的一切人,你就是個王八蛋,皇帝也一樣!
這老頭現在忽就對江鴿子恭敬了,江鴿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這人有些賤骨頭,從來吃軟不吃硬的,人家都這麼大的年紀了,在地球種花家,那都是該退休享福的年紀,為了生活,他現在要半跪著給自己脫靴……他本想拒絕的,然而丁翁滿面哀求,到底……他的心腸也沒有硬起來。
年節那會他聽過幾句,說丁翁家裏孩子不少,第二代沒出息的很多,所以他倒了這個年紀還需要靠著這份高薪,援助孫輩兒受高等教育。
如今他從宗室工會那邊離開了,唯一保證高薪工作的方式,怕是就剩下全心全意的熱愛本職工作了。
丁翁殷勤的圍著江鴿子轉悠著,他拿著拖鞋半跪著給江鴿子套上,還一邊殷勤的說:“殿下,早上收到元家那邊遞來的帖子,說是請您務必參加他們那邊的初空茶會,您去麼?”
九州十二月,月月都有個守護季節的女神娘娘,一月的這位叫初空,二月叫梅見,三月叫夜櫻,四月清合,五月浴蘭,六月蟬羽,七月涼月,八月月見,九月竹醉,十月時雨,十一月神樂,十二月朧月。
以上這些創意,皆為某個王八蛋抄襲自地球。
他就沒有個原創時候!
早先庶民養孩子,常會起這種跟月份有關係的名字,那時候若有一位姑娘叫丁神樂,你便會知道,哦!這姑娘是出生在十一月啊。
“初空茶會?”
江鴿子聞言一滯,這才想起自己在中州倒是也有社會關係的,尤其是元家。
跟皇室衰敗之後他這邊忽然門庭若市,帖子增多那種不同,元家對他態度一直恰恰好,並不招他討厭,甚至相當討他歡喜。
從新年第一天到現在,那邊是每天早上都要打發下僕送來元家廚房特製的祭祖點心。
元家有祖先是立過言的,所以他家的點心格外清貴難得。
按九州的傳統,年尾請祖宗進門,從新年第一天起,要用傳統的點心一直供奉到初空娘娘生日這一天,中間經歷十八日,等娘娘生日完,這年節也就正式結束,新的一年就開始了。
許是元家那邊的長輩考慮到江鴿子初來乍到,或者說,他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給予他一些實在的關心吧。
畢竟,能得到世家私人廚房的點心供奉祖宗,是相當有面子的事情,祖宗歡喜。
再然後……那些點心江鴿子自己吃了,他也沒有什麼祖宗需要供奉。
老實話,中州這邊的破講究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江鴿子有些憎惡這個地方。
他老三巷就沒有這麼繁瑣,年尾一桌席面,年頭一桌席面也就齊活了。
這邊是個日子就有點破講究,比地球老黃曆上的那些避諱還煩躁呢。
等到江鴿子把出門的這套行頭去了,換上了家常的衣裳。丁翁這才從一邊的桌子上取來兩個信封,恭敬的用銀盤放了,恭敬的遞到江鴿子面前。
江鴿子一伸手,他就遞個拆信的紙刀。
江鴿子一伸手,他就遞個楠木制的小紙屑箱給他丟垃圾。
江鴿子逐個打開,一封是元家的請柬,而另外一封是照例每天收到的,來自金宮管理辦公室的拒絕函。
金宮一遊,他拒絕了女皇的邀請,沒多久便得了報應。
金宮下面有個地下宮殿,還有一條暗河,江鴿子知道他要找的第三片地圖就在那兒。
然而人家就是不給他開門,不允許他去參觀,即便他是個親王了,女皇依舊看一切人就是狗。
他幾乎是每天遞交申請,女皇那邊就是拒絕,金宮是人家的私人領地,所以江鴿子
以個人的名義也好,國家的名義也好。不讓他去金宮地下宮殿參觀,也就成了女皇倒楣之後的一個發洩口。
現在,整個中州上流社會都知道一件事,女皇在跟北燕親王互懟,雙方各贏一局。
女皇在倒楣的間歇對外說,只要我活一天,他就別想進我的私人領地!!
她還跺腳,穿著鞋子在金宮跺腳。
可,這個私人領地還能保存多少天呢?
所有的人都知道,隨著民間綁成一股繩告訴之後,她要破產了,皇室要倒楣了,怕是整個金宮是真的保不住了。
憑著江鴿子的能力,他有一萬種辦法進入地下宮殿,然而也是一口氣憋住了。
江鴿子就是要等著,等著這老女人倒楣,等她狼狽的從王座上被人民攆下去,他就是要堂堂正正的進入金宮。
紫禁城他都憑著學生證半價進過,這裏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抄襲狗的東西,哼!
丁翁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他看江鴿臉色很好,像拿著兩張無所謂的物件一般,在手裏打著拍拍。
他便低頭笑著說到:“殿下,陛下年初就給您定制了大量的酒會禮服,有傳統的,也有新代的,您~要試試麼?今年中州流行青色,我瞧著您的衣裳裏,趕巧有幾件青底兒的大袍,轉明兒你穿那些衣裳出去應酬,甭管什麼場合卻也是合適的。”
江鴿子聞言隨手將手裏的請柬一丟,站起來說:“試試?那就試試吧。”
元高至那人還是不錯的,畢竟吃了人家那麼多點心,該去還是要去的。
自打江鴿子到中州,作為一國親王,一個真正的現代藝術雕刻家,他收到的帖子摞起來能有兩人高。
然而這傢伙是個宅,甭管是老族新貴,還是藝術圈的大能,帖子捧到鼻尖下面,他說不去也就不去了。
人家就每天躲在屋子裏看電視,看書,看報紙。有時候空閒了,他會徒步滿大街的溜達。
他能蹲在街邊跟一群老頭老太太看古戲,他也不去應酬。
如今聽到江鴿子終於捨得出去,丁翁表情如花絢爛,他咧著嘴兒笑道:“好的殿下!我馬上為您聯絡裁縫。”
穿個衣服還要裁縫?
其實是需要的。
一個貴族,爵位上去了,在古代出行身邊沒有個百八十人架鷹驅車都不好意思出門。
如今時代不一樣了,然而人家老貴族還就願意自掏腰包,雇上兩位幕僚,四個侍從,八個保鏢,外加一個老司機跟來隨去的保持自己的身價。
不說這些表面的講究,就單說見人的衣裳,一個傳統初空茶會的禮服,裏外套六層,外加一個撐頭的大裘,冠袍襖帶靴,整套就是整套的,一件都不能亂。
還有身上的佩玉,腕子上的名表,袍子上的繡藝花樣,這都有特定的講究。
足下祥雲繚繞,衣擺必然五龍騰飛,金鳳鸞鳴,小冠還要搭配一顆直徑最少二十的大珠代表日頭。
頂級圈子之下,老元家混的二等圈子來說,想進他家的圈子,就得支付的起這樣的生活消耗。
一年十二月,他家會有基本的十二個茶會,這還是少的。
到了這樣的地方,必須次次換著花樣穿,若是哪天你穿舊袍子到了,那肯定是你家經濟上出現窘迫了,那麼旁人對你的衡量及尊重也就沒有了。
你還甭說人家勢利眼,這就是世間的規矩。
想跟人家一起玩,就得跟人有共同的品味,共同的消費,共同去的地方,這才有交際的可能性。
你非要穿舊袍過一年,那也不是不行,只是回頭銀行懷疑你的財務問題,不肯借貸給你,你也不要怨恨旁人。
換個角度,一年四季月月出現在老元家的圈子,還跟各方面關係都很好。憑著這個不用出任何抵押,都有銀行借貸給你,這也不是不可以的。
除了這十二個傳統茶會,中州天街,山頂的那些各色聚會更是天天都有,月月都有,並,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圈兒。
你就是個庶民出身,只要受得了損耗,也有的是圈子歡迎你,可問題是你能支付的起損耗麼?
中州城有老裁縫鋪子上百家,除了俞東池,包括連燕子他們用的裁縫,也就是特定的那幾家。江鴿子倒是聽了一耳朵物價的,那邊的裁縫鋪子,一套見人的六重大襖,起步就在三十貫。
這還是新時代的價格,很接地氣的價格了。
有句話是這樣說的,上流社會其實沒有勢利眼兒,因為你根本就沒有看人家眼色的機會。
好吧,雖然在這裏一直說什麼上流社會,上流社會。然而我們的江鴿子,到現在都沒有自己到底屬於哪個社會那種認知,他甚至都沒有蓋爾人的認知。
雖然從江鴿子入住天街九段潤祥胡同起,俞東池早就為他安排好了專門的裁縫,專門的古繡大師,然而他一套禮服也沒有穿,也沒有去過任何一個聚會。
所以這些衣服打送到家裏來,衣服的腰部就始終沒有收口,袍子前後下擺也沒有改動,還露著毛邊兒。
那些縫紉大師認為,真正的頂級裁縫手藝,是要隨著穿衣裳的這個人的身材走的,是要隨著這人走路的習性走的。
雖然江鴿子在六號院,有一間不小於兩百平方的試衣間,他有一屋子衣裳,帶不完的名表,配不完的美玉,然而他依舊坦蕩的穿著一件連燕子給的學生棉大衣,挺開心的過了這個年節。
從一八九零到一百九一,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於站出來對他說,您這樣做,是錯的。
這天晚上,城中來了七八位裁縫,帶頭的那位姓倪,他跟江鴿子有二十年的服務合同,江鴿子月月給他發錢,然而卻不認識他。
試衣間內,白胖白胖,有一雙小肉手的倪裁縫,收了石青底四爪蟠龍暗紋的大袍的最後一針。
他笑眯眯的將線頭藏在花紋裏,左右打量了一番之後,才滿意的點點頭,抬臉對江鴿子笑到:“得嘞,您試試這腰身合適不合適。”
在一邊早就換好衣裳的戚刃忙站了起來,接了衣裳幫江鴿子套上。
江鴿子對著鏡子來回打量自己,他想,我就像個出土文物。
站在他身後的倪裁縫滿意極了,作為縫紉大師,他也是個藝術家,自然也就有藝術家的脾性。
他做了三十多年衣裳了,像是江鴿子這種長相,身材這樣標準的顧客,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用地球的話來形容,那就是這廝終於找到了靈感繆斯,就是不給他錢兒,他從今往後也只願意給江鴿子這樣的人衣裳了。
倪裁縫彎腰拿尺子在衣服下擺量了幾下之後,抬臉對江鴿子笑著說:“殿下,您走幾步我看看?”
如此,江鴿子便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兩圈兒。
走完,倪裁縫上來又扒了他的大袍,並笑眯眯的對他說:“殿下的衣擺前後一邊齊整,這麼些年了,衣擺一邊齊的大襖我還是頭回遇到呢。”
江鴿子好奇的看他問:“很稀罕?”
“對呀!”倪裁縫確定的點點頭:“大部分人都有走路的習性,能做到一邊齊的很難的。”
有一句話他沒說,那就是只有在看盡千帆的隨和握權老人身上,才會有這樣的前後一邊齊的衣擺尺寸。
可江鴿子今年才多大?
他說完,拿起針線坐著跟助手們一起手工收口。
江鴿子對這種中州傳統手藝人有幾分好奇,就托著下巴看。
正看的有趣呢,丁翁小跑著從屋外帶進一個人。
江鴿子抬臉一看,呦!這不是元高至麼?
他抬手看看腕表,九點十五分?
沒遞帖子,沒打招呼,冒冒失失的,這可不是他的習慣啊。
他開口正要問,連燕子也從屋外小跑著進來,一邊走,他還一邊對江鴿子大聲說到:“鴿子!鴿子!一小時之前,女皇正式退位,宣佈傳位於皇子拓!”
元高至聞言,先是沖連燕子草率的行行禮,接著連連點頭說到:“是!是!我來就是說這個的,女皇退位了……”
身後傳來一聲哎呀的驚呼,江鴿子扭臉,倪裁縫手指上插著一根鋼針。
然而,在他未及反應的時候,連燕子又在他身後說了一句:“鴿子,兩個小時之前,皇子枚在宗廟自縊。”
江鴿子頓時驚異的看向連燕子,他想,即便是大部分皇室成員捲進了露天磐礦事件,然而自縊?就有些誇張了吧?
大概明白江鴿子的心裏在想什麼,連燕子看看元高至,略一思考之後,他才解釋到:“您不知道,在這次皇室與各大銀行的貸款合同當中,皇子枚個人簽署的合同佔據了百分之七十,如果他死了,按照法律當中的條款,除卻拍賣他名下凍結的財產之外,剩下的那些……也就人死債消了。”
門外傳來一聲沉悶的咕咚聲,江鴿子聞聲看去,卻是丁翁昏倒在地。
這傢伙?到底在商聯銀行存了多少錢兒?
元高至有些惶然的點點頭道:“是呀,女皇退位,皇子枚自縊,皇子拓登基,我家長輩今晨剛回老家,我也沒個商議的人,就,就來您這兒了……他們跟我說~跟我說,皇子枚自縊之前跟女皇大吵一架……他們說,他們說,皇子枚是陛下跟宗室逼死的。”
元高至一臉蒼白的看著江鴿子,有件事他一直沒告訴別人,他的姐姐跟皇子枚私下裏是那種關係,由於家裏的長輩十分忌諱皇室,所以姐姐跟皇子枚的關係只有他才知道。
並且,他的姐姐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