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胡素妍隱去了不少相關人等,將近日來的種種挑揀著朝家人說了。
總的來說,就是有人收集狐尾石像,想要得到七尾玄狐掌握的玄經殘卷,而這個人,正是和胡家一樣,昔年被人圍剿的殘餘。在這樣一個真實事件中,胡二娘將謊言摻雜其中,就在一個重要的節點:常明瑾曾為了奪回胡婧的尾巴,甘願中計潛進寒淨寺。
這件事有幾個族中長輩知曉,所以能夠證明胡素妍不是臨時編造。
胡素妍便利用了這個節點,說常明瑾是受到了石像邪念的浸染,並受到了幕後妖魔的控制,所以才在玄經上動了手腳,並且一直蟄伏著,假意要毀去石像而暗中收集,直到在常家的最後一刻才暴露本來面目,這也是他們在常家修養多時的原因。
如此推卸責任的說法當即引來了族人的質疑,胡素妍拿出黃玉良曾在鏡像八卦拍攝的照片,那牢獄之中囚禁的半妖和詭異的實驗,證實了那妖魔的能力深不可測、目的駭人。
沒有人知道這群被囚禁的半妖有一個“天劫之後”的共同點,當然就沒有人知道常明瑾根本不在此範圍,加上常家曾有遠親出現過受控的人,從某種程度來說平添了幾分可信度。
當有人問及常家是如何毀去石像時,胡素妍相當及時地看向了大姐。
胡素嫻眉毛不自然地抖動,看著二妹看了好久,確定她臉色無一絲變化,才緩緩說出。
“常家先祖,是巴蛇。”
胡家一片驚駭,未料想常家的秘密竟然被大娘打探出來,胡素嫻也是有苦說不出,她兒子樊華春節期間被叫去了常家本家,並且目睹了常明瑾以玄經秘法解封石像,再由常家眾人合力銷毀了石像中的怨魂;此刻來看,十成十是胡素妍特意讓他知道並透露的。
只不過,樊華提前透露出的那些所謂“真相”,只有胡素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石像被毀一事傳出,就肯定會有人問及是如何毀去的,巴蛇是什麼級別的凶獸?常家既然有禁地鎮守巴蛇骸骨怨魂,那就是有法子銷毀七尾狐。胡素嫻不用再說太多細節,也知道在座諸位都了然,此事若由胡素妍親口說出,哪有旁人說出來分量更重?
胡彥沒有想到的是,胡素妍絲毫沒有將他的醜事和盤托出的意思,因為知曉當年之事的人甚少,他本來的設想,是如果胡素妍說出實情,那他就說自己是受寒淨寺僧人脅迫,他是“身不由己”,誰料胡素妍掌握先機,三言兩語把常明瑾說成了一個受害者,並將這種“身不由己”的危險暗示給所有人。這樣一來,那母子倆既沒有要殺他復仇的目的,也不好說是謀圖家主之位了。
不僅如此,胡素妍特意點明:“我想,那妖魔的本意並不是要針對胡彥,而是針對胡家的家主,畢竟玄經還回去,只有家主才有資格看。”
這一句話,既承認了胡彥的家主地位,也不承認他的地位,個中意味微妙。
說起七尾狐為何要謀害胡家家主,那也是有情可原,有資格深度看過家族秘錄的長輩,自然知曉先祖三尾狐與其的恩怨緣由。
胡素妍的說法引起大範圍的討論,有相信的,因為有不少證據,也有不相信的,因為常明瑾作為外人看過玄經得到了莫大的好處。
即便胡彥雙眼已盲,也能感受到胡素妍時不時掃過的目光,她話已至此,卻沒提到對常明瑾要如何處置,她正是要引起爭論,再從爭論中挑揀最靠近自己本來想法的。有點像魯迅的開窗理論,那些七嘴八舌的討論總是不能令所有人滿意,最後只需要取折中的那一個,就會讓這些人都接受。
有人主張永久封住常明瑾的源力和使咒的能力,馬上就有人跳出來反對,目前胡家的玄經被毒咒所存,誰敢多看一眼都會變成胡彥那樣,如果要封他的能力,他既不會默寫下來,也斷斷不會答應將玄經歸為原樣,這不就等於失傳了?
不管是激烈的主張或反對,還是時不時冒出的試探,胡彥聽來覺得這些都是胡素妍安插的人手,無論哪一個!每一個!他坐立難安,一想到身邊沒有一個能信任的人,沒有一個提出他內心想法的人,他就覺得家主這個椅子在推搡著讓他離開,就像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排擠。
胡彥的母親和俞靜雯一樣是天生有通靈能力的“野火”,她和胡彥的父親胡孝一偶然在意識中相遇,後相識相愛,但問題是,當時的胡孝一有妻女。胡孝一的原配妻子是普通人,屬於初入半妖的世界,本來心中就有個極大的陰影,再加上丈夫出軌這件事就徹底瘋了,精神失常之下上吊自殺,那年,胡彥出生,同父異母的姐姐胡婧剛剛四歲。
胡彥幼年時期是非常依賴姐姐的,但隨著年歲的增長,浸淫在這個大家族中,就使得心性發生了變化。姐姐優秀的天資將他的平庸襯托成廢物,就連那一直保護包容他的善良天性,也成了刺耳流言的一部分。
“小婧人真好啊,她媽明明是那娘倆害死的。”
“小三的兒子!小三的兒子!”
“都說狐狸精狐狸精的,真狐狸精倒沒有假狐狸精厲害。”
“不要臉!不要臉!”
當他跌倒時,姐姐伸出手,用小小的手臂把他抱起,拍拍他膝蓋上的土,告訴他不要哭,姐姐給你買冰棍兒。
他又愛又恨啊,愛得幾乎想殺了自己,恨得要殺了她。
忽然的訪客打斷了胡彥的思緒,有人來報,說是針灸世家的老爺子董成武到了,老爺子拄著蟠龍拐杖走進來,朝諸位認識的不認識的問了好,也說明了來意。
他是特意來證明“正元金炁”的確再現一事,這說來神乎其技的功法武藝,老輩儿知道這是昔日仇敵擁有的神技,但無一人見識過。董成武雖近些年和胡素妍來往密切,但他卻是上代家主胡美紅的故交,沒人敢質疑他是受了胡素妍的指派;董家因引氣識脈的特殊技巧,對於人體經絡先天一炁的研究源遠流長,在座諸位也不曾懷疑他對金炁的判斷。
如此一來,胡素妍所作所說又得到力證,方才大起的爭執愈發小了下去。
“我相信姐姐。”
胡家主分三個派別,那是有明顯特徵、目的、作用的派別,卻是有一特殊的無派之勢,那便是以三娘素嬋為代表的群體。
胡素嬋一生未婚,也不曾愛慕某個男人,甚少參與家族事宜,以她為例的族人,都普遍有一個思想,那就是時代早就不同了,想要“作為人平淡過一生”,認為半妖壽命與人一致,實在沒有必要暗地裡爭搶鬥狠一輩子。
三娘的表態,代表了最後一支派別加入,使得原本三派之爭的二對一變成了二對二,加上大娘素嫻一直態度朦朧不曾有過明確主張,事態便急轉直下。
胡素嬋不動聲色,暗中將一根絲線傳到胡素妍手中,這是以術法傳聲。
“我相信你,卻不相信你的話。”
胡素妍淺笑,三娘活一世通透,旁人都說二娘有昔日三尾狐風骨,但她卻認為自己三妹更有祖先神韻,接了那絲線的密語,胡素妍回話:“話是假的,心是真的。”
正在此時,終於有人來報,說是常明瑾到了。
就在那件事後,常明瑾發誓不再踏入這個陰鬱壓抑的胡家宅院,猶如盛夏暴雨前夕一般,悶,一直以來都悶得人喘不過氣。
此時此刻,胡彥不看玄經三章之後的誓言已破,聽著常明瑾一步一步邁進院中,胡彥只感覺那腳掌是碾在自己臉上。
七座狐尾石像被毀去的消息已傳遍,眾人不自覺地相信常明瑾已不再處於受控的狀態,不自覺接受了胡素妍先前的說辭,但他作為混血異端,強大的能力一直為人所忌憚,當他出現在院門的一刻,那些所有不利於他的處理主張,幾乎同一時刻黯淡下去。
常明瑾走到保守派一位頗有資歷的長輩面前,將手中的紫金葫蘆遞過去,那長輩接來看過,神色大變。其他族人不自覺也上前看去,有人不明就裡,有人也同樣露出訝異的神色。
這個葫蘆的外在紋路內在力場,以及盛放的如土如水的五方五色,是秘錄上記載的仇敵所持之一,具有煉化之能的法器。依常識見,點金、化物、調製等手段施展後會成一穩定物質,但這仇敵具有的煉化之能,可以說是以法器煉法器,所得之物仍可千變萬化,是乃超越常理的神技。
常明瑾在威逼利誘從張廣之那拿到這個葫蘆後才知道,那五色石並非是成形之物,確切說是煉化的原料。
待多人看過,常明瑾便伸手又將葫蘆拿了回來,“沒有相應的口訣你們拿了也沒用。”
胡家秘錄上記載的這一仇敵組織共有六人,這也是對不上九門龍子人數,尤其是狻猊薛氏的重要原因。此時此刻,正元金炁與煉化萬物都已現身,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作何態度才好。
“這些人並不打算與胡家為敵,畢竟這麼多年都安靜得很。”常明瑾語畢飛速掃過,將眾人細微的反應收在眼底,“他們苦惱的是當年遺漏的妖魔。”
那些族人聽到此,也想著以常明瑾的大能都會受到控制,不禁有些膽寒,當聽到昔日仇敵專心於我族之外,又不禁有些許放下心來。
“眼下來說,其實咱們與他們的目標也比較一致。”胡素妍接下話頭,“玄經上附的毒咒,從效果來看,並不是胡家的玄經咒術本質,倒像是七尾狐所擅,如果在那妖魔收集石像的過程中,某種程度上師從七尾狐,倒是說得通的。”
幾位族中長輩一聽胡家玄經上的咒語常明瑾也解不開,頓時心裡一沉,看來此事今天是結束不得了。
“說起來,我母親,上代家主遇害……”
胡素妍終於提起這件事,胡彥心中猛地一抽,下意識捏緊了座椅把手。
“經查,行凶之人就是被那妖魔策反的寒淨寺僧人,寒淨寺與世無爭,歷來庇佑修道練術我等,本元大師生前也是母親的故交,我是覺得於公於私,這事不能這麼算了。”
胡彥與那僧人串通是真,那僧人受指使也是實,胡素妍略過胡彥直指更深一層,正是想堵住胡彥的嘴。她曾設想胡彥狡辯此事的各種說辭,深知這件事爆出來會膠著不休,就乾脆斷了他能以此事作文章的可能,饒是他咬死常明瑾是複仇奪寶,這話也過了最佳時期,可信度大打折扣,若是珍惜小命,此刻就只得安靜坐著。
胡彥的咒術資質平庸,但心思深沉配得上家主之位,胡素妍話中目的他聽得明白,此時此刻她不想要他的命,他也沒有機會再置常明瑾於不利,現在所有族人的關注點都轉移到昔日仇敵及追殺的妖魔身上,因為那是解開玄經毒咒的線索,至於他的眼睛如何,沒人在乎。
胡彥何嘗不明白,這些人聚在這裡本來就不是為了他,而是藉他這件事的由頭,要分玄經的一杯羹!常明瑾一個外姓子孫已經得到玄經,族內他人怎麼能不眼紅?就等著那讓人眼瞎毀容的咒術一解,全都撲上來要搶一頁才好,胡彥怎麼可能不知道?但是他想著,如果能藉此事,合全族之力殺了常明瑾和胡二娘,那他殺害姥姥和姐姐的事就再沒人知道,他家主之位甚至不做都無所謂了,他能安心活下去了。
可是,隨著胡素妍越說越多,證據越擺越足,還有誰想著處置她和常明瑾?
可恨!
隨著開始有人問及那妖魔的線索,胡彥才猛然反應過來,胡素妍躲避在常家多時的目的不是心虛或者束手無策,而是以退為進讓自己全力促成這次會議,當狐尾石像被毀的消息傳遍,她馬上答應了出席,且備足了證據,再將這次會議的主導權悄無聲息地奪去。
他在這一刻才明白,胡二娘活著,他就永遠都殺不了常明瑾。
“我也覺得,表哥不會無緣無故害我,偷走玄經這個行為也很反常。”
從頭至尾沉默的胡彥終於開口,第一句便是維護常明瑾,從這話出現的時機來看,胡素妍倒不驚訝,反而是保守派的一些人起了些騷動。
“那害人的妖魔,既陷害了表哥的清白,也害我失去雙眼,當然……”胡彥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朝向宗族牌位,“也是上代家主離世的元兇。所以,報仇也罷,使玄經恢復原狀也罷,我支持先處理這件事,至於表哥學到了玄經上多少咒語,我倒不那麼在意。”說著,胡彥又轉身朝向眾人,“我尚未正式接任家主一位,承上代家主的遺志,以平庸之姿不得已坐在這裡,實在慚愧。”
胡彥緊閉的雙眼上佈滿了疤痕和毒瘤,眼皮似粘連一般再也睜開不得,如此可怖模樣他卻從沒想過以物遮擋。腳步踱出,身披赤紅狐袍,胡彥平穩的身姿彷彿不受眼盲所礙,停正在院中央。
“我身已至此,所以在此決定,當玄經復歸之時,我便平分給在座眾人。”
此話一出一片嘩然,就連胡素妍也是沒有想到。
玄經的歸屬及處置由家主決定,若有人抗議說胡彥此時非正式沒有這個資格,那想要玄經的人就會即刻支持他成為家主。
胡彥這個決策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當族中勢力不可避免為胡素妍所驅使,他就一定要去確認她剛才說的話到底有多少成分是真。當然,如果完全屬實也沒關係,因為如果處理了那個妖魔,玄經仍不能恢復原狀,那到時這母子倆就再難於族中立足,他需要做的,就是推翻胡素妍今日所說,無論用什麼方法。
“不僅如此,我還將挑選最具資格之人,接下我手中的家主之印。”
若說胡彥的前一句話讓人覺得他已迫不及待登上家主之位,那這一句,又讓人打消了這層顧慮,更加增添了他的支持度。胡素妍暗自有些讚賞,這場會議她悄然爭去的主導權,又被胡彥奪回大半,倒是她小瞧了這小子的心思和氣度。
只不過她不信他的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