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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忠犬不如養忠龍》第25章
第25章

   尤川其實長得很好看,但他平時大都面無表情,偶爾笑一下也不過是眼睛裡顯露出一點罕見的情緒,或者稍微地彎下唇角,弧度很小不說,還透著一股不熟練的僵硬。

   現在突然這麼近距離地粲然一笑,黎之清不由被震得怔了一下,也沒顧得上在尤川面前剎住腳步,整個人炮彈一樣快準狠穩地撞到尤川胸前。

   他慣性還沒收住,尤川又在他耳邊模模糊糊地說了聲「愛」,黎之清腦子裡立馬就有點懵。

   原先聚在附近的人為了避開黎之清的抱抱都逃去其他地方,從後面遠遠地看過來,黎之清被尤川主動抱住的這一幕更像是後者反應遲鈍躲閃不及,被「抱抱狂魔」給殘忍地玷污一樣,紛紛開始半同情半看好戲地笑著起哄。

   尤川的個頭特別高,身材又很結實,跟普通男人站在一塊完全可以達到半個遮天蔽日的效果,黎之清的身高屬於中等偏上,尤川想抱住他就只能微躬下背,頭也低垂下來。

   由於種族因素,尤川的體溫一向偏低,連呼吸都透著點涼意,噴吐出來的氣息把黎之清的耳廓搔得癢癢的,這種癢一直順著周邊的毛細血管蔓伸到脖頸和脊椎相連的地方,左半邊的肩頭明明裹著好幾層的衣服,卻還是覺得……想顫,想抖,還想躲開。

   這次尤川沒等黎之清說話就鬆了胳膊放開他,深色的衣褲上看不出什麼,不過裸露在外的小臂和手腕都沾了幾塊小面積的猩紅,估計衣服也是遭了殃,只是顏色太暗,肉眼看不出來。

   黎之清想幫他蹭掉,但是他手上還有半乾的血漿,看著更髒,舉著手在半空比劃了半天也沒敢貼到尤川胳膊上,最後隔空指了指:「……你擦一擦。」

   尤川沒去看自己的胳膊,而是先抬手把黏在黎之清鼻樑上的一縷頭髮捏了起來。

   為了凸顯逃亡的狼狽,黎之清的髮型被刻意打造得格外凌亂,頭冠歪斜在一側,散落的頭髮上也沾著粘稠的血漿,凝固之後就變成暗紅的塊狀,把髮絲襯得有點發硬。

   尤川捏住頭髮的第一反應就是想幫他把頭髮上的硬塊清理乾淨,轉又想到這可能是為了黎之清下面的拍攝,猶豫了一下,頓住捏頭髮的動作,詢問地去看黎之清的眼睛。

   黎之清一對上他的眼神,剛平靜下來的小心臟又不安分了。

   他在化妝間裡不是沒有去照鏡子,完全清楚自己的打扮都多嚇人,馮梁秋笑話他醜爆了都是輕的,甭管他真實長相有多好看,劇組的人面對黎之清現在的模樣哪有想跟他貼身接觸的,何況他衣服上還有沒能幹透的血漿,簡直都唯恐避之不及。

   也就只有尤川敢這麼毫不在意地抱住他了。

   黎之清從那雙眼睛裡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就是鍾況在劇中該有的樣子,真的一點都不好看,但是眼睛的主人卻像是透過這層外殼看穿到他心裡似的,笑過之後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冷漠,眼神也還是一如既往的認真溫和。

   黎之清差點以為自己是化了個假妝,剛剛劇組的那群人全在逗他,他現在就應該是自己原來的樣子。

   「頭髮。」尤川開口。

   「啊?」黎之清晃過神,看向尤川的指尖,反應過來,「啊……頭髮是故意弄成這樣的,不用管它。」

   尤川點點頭,把那撮頭髮撥到黎之清的臉側,這才低頭去看自己小臂內側的污漬。

   「要不要用水洗一下?」黎之清低聲問他。

   尤川聞言搖頭,接著那幾塊血漿竟然像被點燃的紙張一樣從邊緣慢慢褪去,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黎之清一梗,原來神仙真是這麼神奇的嗎?

   等胳膊徹底白淨,尤川抬頭重新看向他。

   黎之清很給面子地誇獎:「……太厲害了。」

   尤川聞言小小地彎了下嘴角,黎之清也心虛地對他笑了笑。

   以前他就覺得尤川只有眼睛最有熱度,現在心態一變,他總覺得這熱度好像燒得他臉上都有點發燙。

   「到底是親助理,都髒成小狗了也不把你甩出去。」馮梁秋走過來,在兩步之外端詳了下黎之清的傷妝,故意不忍直視地用力眨了眨眼皮,誇張道,「辣眼睛辣眼睛!你左邊的臉簡直辣眼睛!」

   對,就是辣。

   黎之清覺得馮梁秋這詞用的好,尤川的眼睛就跟被噴了辣椒粉一樣,辣得人臉上燙得慌。

   「台詞背熟了沒有?你要不要再鞏固鞏固,那邊準備的差不多了。」馮梁秋道。

   「不用,今晚的戲沒有台詞。」黎之清去拍攝現場前忍不住回頭看向尤川,低聲問他:「你剛剛有沒有……」

   尤川看著他,黎之清頓了兩秒,轉了個話題:「我拍戲的時候你是待在這裡還是跟我過去?」

   他被尤川抱住時太過驚訝,搞得現在都有點不確定尤川究竟有沒有在他耳邊說話了,他想問尤川是不是對他說了個「愛」字,但是話一開頭,就怎麼也接不下去。

   這個新問題一脫口黎之清就覺得非常多餘,不說尤川是以助理的身份過來的,就算是平時在店裡,黎之清很多時候一回頭就能看到尤川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面。

   想到這裡,黎之清腿都有點軟了。

   老龍神看上他的那種「看上」,該不會是金主面對小情人的那種看上吧!所以尤川抱住他的時候到底有沒有說「愛」啊啊啊!

   黎之清特別想使勁揉臉冷靜一下,可他要是真的上手了,估計化妝組的幾個人能一起對著他土撥鼠尖叫。

   「你去熟悉一下山路,跑幾圈熱熱身,就算打了燈光還是有點暗,跑的時候小心別摔著了。」王雲路叮囑時想拍拍他的肩,但最後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這樣一對比,尤川的溫柔就又被襯托出來。

   黎之清深吸一口氣,在劃定的路線上快步走著,把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全擠出去,從腦子裡把記下的劇本迅速挖出,通過回憶慢慢找到鍾況一路逃亡的感覺。

   這場戲只用了航拍和長焦鏡頭,沒有把重心放在角色神情的細節變動上,這對身體表現力的爆發要求很高,逃亡的心境不是只要演員跑出速度就能彰顯出來的。

   黎之清努力不去注意尤川在外圍向自己投來的視線,來回在路線兩頭重複奔跑,還沒正式開拍就跑出了一身熱汗。

   「準備好了嗎?」王雲路站在監視器前,邊舉著擴音喇叭邊用紅外線激光燈對著路線又比了一遍,「跑的時候別光顧著去想怎麼跑得快了!情緒一定要到位!」

   黎之清在嘴裡含了一口血漿,衝那邊比了個可以的手勢。

   王雲路向場記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下:「各方面準備!」

   倒計時的報數聲一一喊出,最後「Action」的尾音和打板聲同時落下,黎之清如同一隻在籠內監禁多年驟然重見天日的獵豹一樣猛衝出去。

   夜間微涼的空氣從他臉側刮擦過去,又把他的頭髮掀在半空,越過林葉罅隙的月光穿刺在黎之清的身上,給慘烈猙獰的面孔和外翻堆疊的血肉又多添了幾道發白的傷口。

   黎之清想像自己的左耳左眼全廢,風刃磨過耳根的切面和空洞的眼眶時痛得他半邊身體的麻筋都抽搐起來,他甚至隱約感到自己的腦漿要從和顱腔並不相通的地方迸濺出來。

   痛,連帶著五臟六腑也跟著一起痛,明明痛到極點就該感到麻木,可疼痛的等級卻一直隨著他奔跑的步伐階階遞增上去。

   這樣要命的疼痛讓他的奔跑透出一股極端的瘋狂凶狠,這種凶狠針對的不是在他身後緊跟不捨的追兵,也不是他腳下坑窪不平的山路,更不是眼前幽暗一片的山林。

   鍾況對自己的身體殘忍至極,他從血肉裡逼迫出殘剩不多的生氣,催動痛到發顫的雙腿竭力向前衝撞。

   他的姿態不像是從身後的囚禁中掙脫出來,倒像是要奔入前方無盡的黑暗。

   他不是一個漫無目的的逃亡者,腳下的山路對他而言更像是歸途,黑暗裡勢必是有一處歸所在偏執地等他回來。

   那是鍾況必須見到的地方,他的奔逃或許不是為了和死亡拉開距離,而是想要死在近一些的地方,哪怕只能縮短一步。

   王雲路看著監視器裡衝刺得幾近癲狂的青年,掌心的激光燈都被沁出的冷汗浸濕了外殼。

   「這小子真是……」有人在後面嘶了口涼氣,「我光看著就覺得身上疼得難受。」

   比起表情,肢體動作的感染性絕對更強一些,但是表現難度也更高。

   王雲路沒料到黎之清能演到這種地步,這場戲不好演,也不好拍,他壓根就沒打算一次就過,然而鍾況在劇中對生死勝負的全然不顧竟然都在雙腳一次接著一次地接連交替裡爆裂迸發出來。

   那明明是只看文字很難悟透的必死心境,何況對象還是一個年華正好的青年人。

   軌道車配合黎之清的奔跑速度往前行進,鏡頭前堵塞著林間雜亂的枝葉,時不時有樹幹遮擋住黎之清竭力狂奔的身影。

   他像是馬上要逃出鏡頭的捕捉畫面,徹底與這片山林分離成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又像是徹底被山林吞吃嚥下融成一體,這輩子都要深陷其中。

   整個畫面模糊且壓抑,同時又充斥著扣人心弦的緊繃感。

   按照劇本設定,這一幕的結束是鍾況在路線即將終結時遭受到前方的堵截埋伏,憑藉卓然的身手躍上枝椏順利脫險,但是出於對演員的安全考慮,這段被分割成了兩截,計劃是要吊上威壓進行補充拍攝,後期把暗箭和角色合在一起。

   王雲路剛要叫停,卻發現黎之清壓根就沒有減速的意思,他不由愣住,意識到對方想幹什麼後冷汗頓時就下來了。

   他年紀大了反應不夠快,「卡」字剛醞釀在嗓子眼裡,黎之清那邊已經藉著奔跑的助力猛然衝向前方的一堵樹幹。

   他腳底用力一踏,隨即借力騰躍而起,身體在半空旋出一道精妙的弧線,接著他雙手攀住另一棵樹的分枝,腕部發力後重力下沉的身體便又重新懸空上去,角度刁鑽地轉過半圈。

   當他幾乎倒立著懸在枝幹頂端時,黎之清突然左臂一彎,身體顫抖著偏出半分,像是艱難地躲開一記暗箭,他順勢彎腰落腳,左手勾住樹幹側身一滑,直接隱匿在一片暗色之中。

   整套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完全不遜色於那些在片場經驗豐富的專業武打老師。

   別說劇組的其他人員,連大概有點心理準備的王雲路都直接呆住了。

   這場戲拍到這裡應該就全部結束了才對,黎之清藏在樹幹後等了又等,還是沒能聽到王雲路喊卡的聲音。

   他轉身扒著樹幹,頂著全劇組懵逼的視線探出頭,不確定地道:「……不是該卡了嗎?」

   是該卡了,可黎之清這一套耍下來,在場的工作人員幾乎全都愣住了,好些人還是同款的目瞪口呆臉,一個個就跟看大俠似的遠遠瞪著黎之清,呆怔了兩秒同時興奮起來。

   王雲路晃過神匆忙讓場記打了板,起身抄過靠在椅背上的枴杖,氣勢洶洶地往黎之清那邊奔過去,還沒走到他面前就揮著枴杖作勢要抽他:「你逞什麼能耐!就你厲害是不是!」

   他本意是想敲敲黎之清腳邊的泥地訓訓他,結果枴杖還沒完全舉起來就被人從後面一把握住。

   王雲路回過頭,沒能看清來人又被導演助理扶著肩膀往後扯開幾步:「王導王導您別急先緩一緩……」

   「別動手別動手你打人肯定怪疼的……」黎之清也差不多同時往前一步隔在王雲路和尤川中間,掰開尤川的手指把枴杖送回王雲路手裡。

   老天爺啊,他都沒注意尤川是什麼時候從外圍過來的,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他蓄勢待發地站在王雲路身後,那架勢活像是來砸場子的,把黎之清給嚇出一腦門的細汗。

   「動什麼手?我是跟你動手還是跟他動手了?」王雲路被自個兒助理扶著一臉莫名其妙,拿枴杖在黎之清腳前點了點,又在尤川腳前點了點,「我那就是嚇唬你一下,你不拿自己安全當回事,讓你小叔知道才是真揍你!」

   黎之清攔在尤川身前看著起勁教訓的王雲路,嘴巴張了張,心裡委屈巴巴的:「……我知道您不是要揍我。」

   問題是他身後這位以為王雲路是要用枴杖打人,黎之清怕尤川認真起來隨手一揮就搞點大事情出來。

   「知道你還抓我枴杖幹什麼?」王雲路指了指黎之清大展拳腳的那兩棵樹,「你想耍猴就不能等吊了威壓再耍,你當這是後期給你做特效啊!」

   有人看他們這邊又是攔枴杖又是攔人的以為真要打起來,趕過來聽清對話才鬆口氣笑道:「王導,您真用不著這麼生氣,黎仔人送外號『京都特效哥』,肯定是有把握才一口氣演下去的。」

   「對啊,之前新聞就報導他大街上徒手撕逃犯,那視頻在微博火了好些天呢,黎仔的很多粉絲都是被他見義勇為圈粉的。」

   「什麼徒手撕逃犯?」像王雲路這把年紀的人還真沒心思去刷微博,那天的新聞聯播也碰巧沒有看到。

   旁人七嘴八舌給他解釋了一通,王雲路理清楚緣由後沒像他們那樣把黎之清誇來贊去,反而歎了口氣:「你可讓我省點兒心吧,你要是在我眼前摔斷了腿,回頭你家那老頭還得來夢裡找我麻煩。」

   「不會的。」黎之清笑了笑,「加斯達那邊的山頭和林子都沒讓我摔過,這兩棵樹能有什麼難度。」

   「加斯達?你去的是加斯安吧?」有人聽他這麼說也笑了,「加斯達可是聯合軍區,你要有本事去那地方還用得著辛苦拍戲嗎?回家躺著當二世祖享福得了。」

   旁邊的人聞言跟著發笑,只有王雲路瞪著眼睛掃了他們一圈。

   「那可能是我記錯地名了吧,外國名字都太像了。」黎之清沒反駁,也笑起來。

   王雲路欲言又止地看著黎之清,最後長長歎了口氣,轉身回去的時候還無奈地搖了搖頭。

   黎之清的這場戲份本來分成兩鏡,經過他這麼一折騰直接全部一遍過了,雖然王雲路氣他冒險,可緊鑼密鼓忙了一整天的工作人員對黎之清的好感度刷刷刷地又高了好幾個等級。

   別說導演喜歡一遍過的演員,劇組裡是個人都會喜歡,誰不樂意工作時間被大大縮短啊。

   黎之清的下場拍攝是在凌晨四點,卸了妝睡覺這種美事是完全不能指望,他索性連衣服也不換,直接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拍攝前他把那條山路跑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也是真的有點乏了。

   這頂帳篷不算大,為了節省空間,兩張折疊床只能呈九十度角地並在一起,等尤川再躺下,他們兩個人的腦袋就差不多靠在了一起。

   黎之清想著自己身上光是色素糖漿都裹了有六七層,臉上還堆著不少叫不出名的微妙材質,估計這味道被旁人聞起來臭得可以。

   黎之清能感覺到尤川的呼吸離他頭皮不遠,為了防止把對方給熏著,他悄悄地往床尾縮了一截,但是劇組的這個拍攝基地只是臨時的,歷史劇的資金大部分還投在服裝道具方面,許多生活設備就極盡簡單了。

   比如他身下的這張折疊床,淘寶爆款六十五塊,一口氣買了這麼多張估計還得便宜不少。

   黎之清剛往下挪了一點腳就懸空出去,他只好又慢吞吞地把身體縮了回來,忍不住嘀咕道:「……我去這床也太短了吧。」

   最多一米八不能再長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尤川從床上起身的動靜。

   黎之清脖子還沒昂過去,尤川就一手伸到他的脖子後面,另一隻手撤去枕頭之後塞進他的背下,略一施力就把輕巧地他托到自己的床頭位置。

   尤川放下人,把手撐在黎之清的腦袋旁邊,俯身問他:「這樣呢?」

   黎之清腳下突然多出一大塊空間,腦袋下墊著的是尤川的枕頭,眼前還是尤川的那雙眼睛,頓時就有點懵逼。

   尤川見他不回答,以為是床的面積還是不夠寬敞,開口道:「我帶你出去。」

   「去、去哪?」黎之清懵完又懵。

   尤川沉吟片刻,試探性地回答:「天上?」

   他可以讓黎之清睡在自己身上。

   黎之清:「……」

   這就是所謂的,我送你上天玩玩?

   「為什麼要去天上……」黎之清頭一回覺得尤川思維轉得有點迅猛,他竟然沒法跟上。

   「你睡不下。」尤川把床上下打量一遍。

   黎之清反駁:「……不,我睡得下。」

   尤川不解地看向他:「不是說短?」

   黎之清心情複雜地跟他對視,帳篷裡靜得都能聽到外面草叢的蟲鳴,良久之後黎之清偏頭笑起來:「床本身不短,我只是……哎,反正不是床短。」

   他說著便要坐起身,想把床位還給尤川,結果肩膀才和床面分開就又被尤川按了回去。

   「你睡。」

   「我睡一張床就夠了。」黎之清再次起身,然後第二次被尤川原樣按下,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想要出洞的土撥鼠,每冒出一次頭就被不由分說地摁回洞裡,「我把你的床佔去這麼大空間,你怎麼辦?」

   這床對黎之清來說都不能算長,那對尤川而言就更是不夠躺平了,黎之清要是再佔去他一個床頭,尤川八成能膝蓋一折把雙腳踏在地上。

   「我不用睡覺。」尤川低聲回答。

   黎之清見他沒有把身體直起來的意思,不由嚥了下口水:「那你就打算一直這麼坐著?」

   尤川點頭。

   「……也一直這麼盯著我?」

   尤川沒有立即答話,靜了一會兒把撐在床上的手收回去,同時把上半身挺直,但是視線依舊沒有挪開,帳篷裡光線不明,那雙眼睛卻還能折映出清潤柔和的光亮。

   黎之清被他看得也是沒脾氣了:「你老是盯著我幹嘛?」

   昏暗裡的兩點光亮頓時斂了斂,尤川過了片刻才把眼睛重新抬起來。

   盯著黎之清看的理由有很多,但是也可以用簡單的一句話來概括,尤川前兩次說出來都是因為黎之清先向他拋出非常直白的問題,現在突然要他自己主動把答案全盤托出……怪不好意思的。

   尤川貼著帳篷的帆布坐在床上,原本只是隨意地把胳膊搭在曲起的膝蓋上,現在不由自主地把扣起十指,兩手的拇指慢慢互相摩挲起來。

   醞釀答案的進度條還沒加載到一半,黎之清又問:「該不會真是因為我長相比較討喜吧?」

   尤川愣了一瞬,手指也不擰了,迅速點了下頭。

   在他眼裡黎之清身上就沒有不好的地方,長相當然也是喜歡的。

   黎之清眼睛頓時睜大一點,他問這個問題只是想開個玩笑緩解氣氛,沒想到尤川竟然還真點頭承認了:「這麼膚淺?」

   原來神仙也是視覺動物。

   尤川聽不明白「膚淺」這詞是什麼意思,但是他這時候心裡還再因為上一個問題感到緊張,也沒像以前那樣不懂就問,還是安安靜靜地沒有開口。

   黎之清把他這反應當成是默認,改口道:「……也不是膚淺,顏控嘛,很正常,人人都控。」

   尤川低頭看著他,半天沒搞懂「顏控」又有什麼含義。

   「你以前盯著我是因為我長得好,求個視覺享受,那你現在老是看我是圖的什麼?」黎之清說著笑了,「我現在都醜到沒法顯示了,你看到我這張臉不覺得難受啊?」

   尤川搖搖頭:「你不醜。」

   「這算是給我心理安慰嗎?」黎之清還是笑,他化完妝剛照鏡子的時候自己都受到不小的衝擊,「神仙說話也得摸著良心吧。」

   「真的,」尤川看著他唯一完好的那只右眼,「怎麼樣都好看。」

   人在視覺能力受到影響的時候,其他感官會反射性地敏感很多。

   尤川聲音低沉,語調認真,在晦暗的環境裡透著股說不出的性感,再加上他說出的內容完全可以算是半個情話,黎之清不僅聽得耳朵酥了一下,胸腔裡的心跳還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幾個拍子。

   「你別按我。」黎之清說完這話才深吸一口氣從床上坐起來,貼著另一片帆布和尤川面對著面,他視力沒有尤川好,打量半天只能分辨出對方是在看著他,「尤川,我想問一個自我感覺太過良好的問題。」

   「嗯。」尤川應了聲。

   黎之清很快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個問題緊緊壓著尤川的話尾,穿雲驚雷一樣拋了出來,完全沒給尤川留下一絲心理準備的建築時間。

   驟不及防的快問快答絕對是保證答案真實性的有效手段。

   尤川聽清問題本能地「嗯」了一聲,接著才反應過來,整個人轟地一下僵住,他滯著呼吸跟黎之清大眼瞪著小眼,緩和了兩秒又覺得這麼回答本來就沒什麼不對,認真補充:「喜歡。」

   「哪種喜歡?」黎之清有點緊張地把膝蓋抱了起來,轉又發現這樣的姿勢似乎有點娘炮,乾脆放下左腿,單抱著右邊的膝蓋。

   尤川糾正他:「只有一種。」

   黎之清沒忍住笑了:「我不是問你喜歡有幾種,是問你哪一種喜歡,再說喜歡也不是只有一種啊。」

   尤川皺了皺眉,在他的認知範圍裡,「喜歡」就只有一個種類而已。

   「喜歡也分普通喜歡和……」黎之清一緊張詞彙庫就跟著緊張,想了半天沒憋出合適的形容詞,「那種喜歡,你活了這麼多年,應該懂吧?」

   尤川把他的話來回琢磨,還是不解:「不懂。」

   黎之清內心掙扎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就是想上的那種喜歡。」

   尤川這次沉默著沒有說話,就在黎之清以為他總算明白了的時候,尤川問他:「『上』是指什麼?」

   黎之清:「……」

   他有種要給老龍神來一場性知識科普課的感覺。

   「就是你看到一個人,或者一個動物,產生了一種衝動,」黎之清臉皮挺薄,沒好意思把「交合」這類詞直接說出來,只能邊解釋邊用手比劃,「想把他這樣,再這樣,然後啪!你肯定懂的。」

   龍性本淫,無所不交,尤川該對那種事情不陌生才對。

   黎之清說這些話的語速較快,手上動作也跟著加快,比劃的雖然到位但是力道太猛,看著不像是生理活動,倒像是把什麼仇人給報復弄死了。

   「這不是喜歡。」尤川搖頭。

   黎之清反駁:「這也是一種喜歡。」

   別的事情尤川可以順著他,唯獨放在喜歡上就是不行:「這不是。」

   對待喜歡的人應該細心護著,不可能會想要把對方弄死。

   「那你理解的那種喜歡是什麼意思?」黎之清被他的堅決噎得沒法繼續爭下去。

   尤川想了想:「一起生活。」

   一起生活?

   黎之清愣了下,這不是他上個月給尤川解釋的「在一起」的第二層意思嗎?難道是他想得太多加戲過頭?這就讓人很不好意思了。

   黎之清想摸摸鼻尖緩解尷尬,手一伸就碰到他鼻子上的一塊仿真皮肉,只好又縮回來,更尷尬了:「……這說法也對。」

   電視劇裡的神仙都不談七情六慾,尤川就算經常翻雲覆雨這樣那樣,也可能只是出於本性,未必像人那樣需要情感基礎,仔細想想也的確是沒有毛病。

   黎之清那邊是想的通透了,尤川那邊可真是「無端陪媳婦兒,鍋從天上來」。

   其實龍性本淫是因為後來的龍承受不了血脈裡的過盛神力,與萬物相交只是舒緩神力躁動的一種途徑,並不是單純受到情欲催使。

   作為一位歲數比天道還大的老龍神,尤川還從來沒體會過神力不受自己控制是種什麼滋味,更何況他天性冷淡,從來不把萬事萬物放在眼裡,「喜歡」在他看來只有一種,「喜歡的人」也自然只會存在一個。

   他這回可以說是徹底被黎之清給誤會大發了。

   經過剛剛這一通探討,黎之清再躺下怎麼也沒有睡意了,他好說歹說讓尤川躺到床上閉目養神,自己摸出手機給唐順時發了條消息:[無比羞恥!我今天丟人丟得臉皮差點沒找回來!]

   現在是睡覺時間,黎之清沒指望唐順時能跟他深夜長談,單純是想找人簡單發洩一下,誰知道唐順時還能秒回過來:[喜大普奔,我得趕緊出去買個兩萬響的霸王鞭好好慶祝。]

   這是還惦記著黎之清白天讓尤川給他打「恐嚇電話」的事情。

   [我今天竟然覺得尤川喜歡我,更可怕的是我特麼竟然還直接問了他。]黎之清無視他這句話,繼續打字道。

   唐順時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回他:[那你為什麼現在還有機會給我發消息?]

   這都表明心跡了,尤川就算沒有把人就地辦了,那抱抱親親拉拉小手膩膩歪歪總是該做的吧?

   [沒辦法,老神仙心胸寬廣,不屑於跟我這等凡人計較。]黎之清以為唐順時指的是尤川被問這種問題會惱羞成怒地宰了他。

   [你等會兒,]唐順時有點懵,[怎麼還能計較上了?你們都說了什麼?]

   [我問他是不是喜歡我,他說是。我問他是普通的喜歡還是想上的喜歡,他說是想一起生活的那種。]黎之清稍微回憶一下就覺得想死,[我上個月就給他解釋「在一起」有搞對象和一起生活兩層意思,他那不就是普通喜歡了嗎?]

   唐順時:[……]

   難道只有他覺得,一起生活以後就能天天搞對象並且天天「上」了嗎?

   黎之清繼續打字道:[人家就是單純的喜歡我,我卻錯以為他想上了我,跟那句「我只是把你當朋友你卻想上了我」徹底反過來了啊!你不覺得這樣很尷尬嗎?]

   發完這句他還補了個抱頭崩潰的表情包。

   唐順時:[……]

   尷不尷尬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對老龍神挺同情的。

   [別的我也沒什麼好跟你說的了,]唐順時回覆他,[你多多保重吧,千萬記得養好身體。]

   黎之清還沒搞懂唐順時怎麼就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那邊又道:[我還是抽空去你們劇組看看你吧,不然也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什麼光景。]

   黎之清把兩條信息連在一起看了幾遍:[你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沒有,我就是年紀大了喜歡胡亂感慨。]只要黎之清不出事,他這邊估計也是永遠不會出事了,畢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現在已經快到一點,最多睡上三個小時就又得起來,黎之清跟唐順時敲定探班的時間,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面就合眼逼著自己入睡。

   戶外拍攝變數很多,每天的任務安排可謂是爭分奪秒,凌晨開始拍攝的時候大家的臉色都不比昨天好看。

   黎之清喝了小半杯的高濃度檸檬汁,別說腦袋徹底精神了,他都害怕自己五官扭得太過分,把臉上一層厚妝擠出裂紋。

   這場要拍的是鍾況臨死前的情節,追兵四面包抄搜捕,鍾況插翅難飛,無奈躲進山林獵戶家中,逼迫獵戶割下自己的頭顱。

   鍾況全劇最大的情感爆發就在這裡,除了全景拍攝,後續還要補拍幾個面部特寫,演員的狀態必須時刻維持在同一個水準,每個鏡頭都不能出現絲毫落差。

   黎之清在準備期間裡一直抓著劇本設想畫面,他在這裡足足標出了五種表演形式,猶豫到底哪一種能讓鍾況的內心掙扎更劇烈一些,拍攝即將開始前他深吸一口氣,回身放下劇本時對上身後尤川的眼睛,心裡突然平靜下來。

   「如果你想去見一個人,但是拼盡全力後還是沒法回到她身邊,你會有什麼感覺?」黎之清隨口問他,「最強烈的會是什麼?」

   鍾況死前有未達目的的不甘,離家遠走的悔恨,愧對妻子的內疚,滲透入骨的思念和不捨,但是其中必定有一個會是他的情感重心,決定著鍾況情感爆發的突破點。

   尤川幾乎沒有思考,脫口而出:「憤怒。」

   「憤怒?」黎之清不解,「為什麼?」

   尤川回答:「自身無能才會見不了他。」

   黎之清怔了一下,抄回劇本迅速翻過幾頁,恍然地笑了兩聲,一把攬住尤川的肩膀用力晃了晃:「不愧是老神仙,到底見多識廣,謝啦。」

   尤川目送他小跑趕去拍攝現場,彎腰把滑落在地上的劇本撿起來,細心把折角撫平。

   場記板一打下,黎之清飾演的鍾況便從木屋窗外跌晃撞入,熟睡的獵戶方要驚醒就被從床上一把拽下,砸到牆角,他掀開眼皮,入眼就一張血肉模糊的可怖面孔,嚇得他差點魂飛膽裂,來不及哀嚎又被鍾況用力摀住嘴巴。

   「我名鍾況,本為前太子府中幕僚,現遭朝中歹人圍捕,恐難逃一死。」鍾況的雙腿已盡是淋淋鮮血,左邊膝骨釘入幾支毒箭,血水滲著黑膿,已經找不出一處好肉,「在下身雖殘廢,可項上人頭卻值千金,閣下如果有意,大可拿去這顆腦袋換些酒錢。」

   那獵戶光是看著那張臉就身體發軟,哪還敢取他頭顱,只管拚命搖頭掙脫。

   鍾況另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提起,自己咳出幾口黑血:「但有一點,今日過後,你必到郢州青岳村去尋一位姓龐的姑娘,將我懷中貼身信件交至她手,所受賞金也需分她一半補貼家用。鍾某今生至此,來世必報!」

   眼見天光愈亮,獵戶卻還是不肯,鍾況久久壓抑的情緒逐漸迸發出來,半是祈求半是威迫地逼他動手,句句將獵戶堵上絕路。

   就是獵戶舉刀欲上的時候,鍾況終於彎下脊背,徹夜奔波的雙腿也慢慢跪下,整個人在畫面中徹底灰敗下去,接著他膝前的地面砸出兩圈血點,殘破的雙肩也開始細微顫抖,先是一聲短促的悶哼,隨後演化成一串壓抑的痛哭。

   正是因為不能放聲痛快地大哭出來,所以鍾況這時的表情才足夠駭人。

   外翻的皮肉,縱橫的血淚,奮力揮在泥裡的拳面,恨自己破不透朝中格局,也怒自己逃不出天羅密網,男人嘶啞低吼的哭聲就像是裹著一團烈火,把這間簡陋的木屋灼成煉獄,燒得人心裡不止沉痛,還對這個伏在地上如同困獸自殘一樣的怪物格外恐懼。

   離現場最近的燈光和攝像都覺得身上發涼,更別提正面對上黎之清的獵戶群演,雞皮疙瘩簡直落了一地,最後結束拍攝的時候甩了道具就嗷嗷地搓著胳膊。

   王雲路沒給黎之清平緩情緒的機會,立即補拍鍾況威迫獵戶時的面部特寫,「卡」聲落下,攝像師舉著器材就彈起來,被那眼神怵得後頸寒毛都快要全豎起來。

   這演技太噁心了。

   馮梁秋呲牙看著監視器,被黎之清最後的變態眼神刺得心裡老是咯登,這他媽簡直是要吃人。

   包括補拍在內,黎之清前前後後一共哭了五場,還是帶著組裡心靈脆弱的小姑娘一起哭,出了現場眼皮都有點紅腫,他接過馮梁秋遞給他的一瓶水,控訴道:「我現在嚴重缺愛你知道嗎?給我一瓶沒有愛意的水就想讓我緩解情緒你是不是有毛病!」

   「那你趕緊卸個妝,卸了妝我立馬就給你一個愛的抱抱。」馮梁秋指了指化妝間。

   「不行,這才是見證我們友誼的時候。」黎之清說著就對他張開雙臂,「鍾況死得我有多難過你知道嗎?必須有人過來抱抱我。」

   馮梁秋實在沒法直視他那張哭過之後的臉,一把把他身體轉過去,往化妝間那邊一推:「……真的你去照照鏡子,你現在這模樣絕對沒人敢下得去手。」

   黎之清心裡一梗,有沒有天理了!拍了場那麼絕望的戲還得再被嫌棄醜!

   他正想憤憤轉身去瞪馮梁秋,胳膊突然被人從後面一拉,接著他整個人就陷進一個微涼的懷抱。

   「不難過,」尤川拍拍他的後背,輕聲道,「我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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