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宋竹升上初中之後開始慢慢長個子，和孫皓拉到了只差半顆頭的距離。

孫皓銘理所當然的考上第一志願，那所高中離原先的初中近，上下課時間也沒差多久，宋竹還是一圓了和對面孫哥哥一起上學的願望。

連孫皓銘都感覺得出來他們的關係在慢慢靠近，他雖然還是一樣總是冷冷淡淡的，但自從那次宋竹教他怎麼交朋友後，他就再也沒有講過什麼會讓那小孩受傷的話。

孫皓銘的成績好，偶爾他拗不過宋竹的死纏爛打，會到他家教他功課，有時候宋竹偷懶不想寫，會和孫皓銘交換作業，他幫孫皓銘搞定美術作品，孫皓銘幫他寫國文講義。

他見過幾次宋竹的媽媽，是個看起來很能幹的女人，工作很忙，兼了兩份差，見到他時卻總會溫和地朝他笑笑，還會抽空切水果或弄點簡單的食物招待他。

孫皓銘想或許這就是他們兩個性格差異極大的原因，同樣都是幼年失去雙親裡的其中之一，宋竹的母親在他的童年裡身兼雙職，盡心盡力給他一個溫暖的家，而反觀自己的父親，從小的心結隔閡一直無法解開，冷漠疏離，不聞不問。

他想也許自己還是有那麼點羨慕宋竹的，羨慕他有這樣好的母親，羨慕他的童年能夠如此無憂自在。

可他卻早已經習慣自己現在這樣的生活了。

宋竹在初二那年才知道孫皓銘有個弟弟，還是小了他十多歲的弟弟。

那天是週末，宋竹前一晚問孫皓銘隔天有沒有空到他家教他功課，孫皓銘沒做任何考慮就拒絕了，說是家裡沒大人，要留在家顧小孩。

宋竹第一次聽孫皓銘提起家人，頓時就起了滿腹好奇，東問西問後隔天中午左右便抱著一迭課本講義、提著一盒自己剛剛裝好的便當，按響對面的電鈴，自告奮勇地要來陪孫皓銘一起顧小孩。

「……你自己就是小孩。」孫皓銘看宋竹拎著一堆東西跑過來，歎了口氣後還是側過身讓他進門。

「那不一樣！」宋竹在玄關處脫了鞋，還乖巧的說了聲打擾了才往裡頭踏，地毯上坐著一個很小的小孩子，臉頰肉嘟嘟的，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微張著嘴看向他，宋竹友好地朝他揮了揮手。

客廳桌上凌亂的擺著一些雜物，還有一碗壓著書的泡麵，宋竹把手上的東西都放下後有些不可置信的問孫皓銘：「你讓一個三歲半的小孩吃泡麵啊？」

孫皓銘有些無奈地指了指泡麵碗旁邊的保鮮盒，「泡麵是我的，他媽有幫他準備午餐。」

宋竹也沒有想到要問什麼他媽不就是你媽嗎，自顧自地把自己帶來的飯盒打開，往孫皓銘那邊推了一點，「那你吃泡麵也不健康，我的菜分你一半吧。」

那小孩在宋竹坐到沙發上的時候就晃到他身邊了，絲毫沒有半點怕生，宋竹一邊逗他玩一邊吃飯，又不時往孫皓銘的泡麵碗裡丟菜。

一頓午餐吃完後孫皓銘簡單收拾了下桌子，宋竹還在和孫皓晟玩，兩個人坐在地毯上迭積木玩汽車，笑笑鬧鬧地看起來和諧又開心。

一股莫名的煩悶感油然而生，孫皓銘重重吐了口氣後轉身回房，卻不想才走幾步後頭就連串似地跟了兩隻跟屁蟲。

「孫哥你要去哪裡啊？」

宋竹從初中開始就改口喊他孫哥，理由是嫌迭字說著顯娘，孫皓銘根本不在乎宋竹叫他孫哥哥還是孫哥，反正無論哪種稱呼，也都只有宋竹一個人會這麼叫。

「哥哥你要去哪裡啊？」

孫皓銘停下腳步回過頭，目光掠過宋竹而看向跟在最後面，仿著宋竹語氣說話的孫皓晟，隔了幾秒他才開口，語氣淡漠，「我回房讀書，你們在客廳玩。」

宋竹領著孫皓晟回到客廳，盯了關上的房門好一會兒，一旁的小孩忽然扒著他的手讓他微傾下`身，像是說秘密一般的湊到他耳旁，「小竹哥哥偷偷和你說，我覺得我哥哥不喜歡我。」

「你怎麼會這樣想？」

兒童的心思其實比多數大人們想的還要敏感細膩許多，誰喜歡他誰不喜歡他很容易分辨得出來。

孫皓晟坐直身子，掰著手指頭數著孫皓銘的惡行惡狀，說他都不笑，說他回家都不說話，還都不理人不陪他玩。

宋竹不覺得孫皓晟的指控就表示了孫皓銘不喜歡自己的弟弟，畢竟孫皓銘對他也一直都是這樣的態度，他卻從沒認為孫皓銘不喜歡自己。

「你哥哥這樣叫……嗯、那句話怎麼講來著……啊，口嫌體正直！」

「那是什麼呀？」

「就是表面上不喜歡你，實際上喜歡得要死。」

「哦！這樣啊！」

等到孫皓銘再出來的時候，宋竹和孫皓晟一大一小一左一右斜躺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他歎了口氣，彎身把小的那個抱回房間，再回到客廳時他沒有馬上叫醒宋竹，而是站在沙發邊低下頭看了他一會兒，而後不自覺地伸出食指往宋竹臉頰、印象裡酒窩出現的地方碰。

指尖將觸未觸之際宋竹的眉頭忽然動了動，孫皓銘馬上收回手，抿唇目視著宋竹慢慢睜開眼睛。

「唔、孫哥？晟晟呢？」

「回房間睡了。」

宋竹揉著眼睛坐起身，餘光掃過窗外，天色已經昏昏暗暗，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來蹭個免費家教搞定作業的。

宋竹哀號的同時孫皓銘看了眼牆上掛著的時鐘，想著家裡那兩個大人差不多要回來了，便和宋竹說：「你把要寫的地方折起來，星期一早上拿給你。」

他下意識地不想讓宋竹和他父親還有繼母碰頭，儘管知道那兩個人其實並不會管他。

結果宋竹在沉吟了片刻之後拒絕了孫皓銘幫他寫作業的提議，「我還是拿回去自己寫吧，只剩一年多就要大考了，自己寫才能離目標近一點。」

宋竹的目標是孫皓銘上的這所學校，市裡的第一志願。

孫皓銘有時候搞不太懂宋竹的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別人訂定目標都是為了前途，而他卻是笑嘻嘻地跟他說就只是想上他上過的學校而已。

看著宋竹低頭收拾桌面上書本和雜物的側臉，孫皓銘輕輕開口：「隨便你。」

有一回宋竹忘了帶家裡鑰匙，孫皓銘不得已收留了他幾個小時。

那晚他沒有見到孫皓晟，反而見到一個女人，他一開始以為是孫皓銘的媽媽，禮貌的向她打了聲招呼，那女人卻只是有點尷尬的點了下頭，一下就又溜回房裡。

宋竹覺得有點奇怪，想開口問，側頭卻發現孫皓銘的表情不是很好，他只好乖乖閉上嘴巴。

孫皓銘沒和家裡說要帶人回來，飯桌上依舊只留了一人份涼掉的晚餐，他讓宋竹等一下，自己一個人到樓下最近的便當店買了一份便當，回來的時候他把便當放到宋竹面前讓他吃，自己拿了筷子就吃起了冷飯冷菜。

一頓飯吃得異常沉悶，吃飽後孫皓銘一樣簡單收拾了下，就把宋竹領進自己房裡。

孫皓銘是個領地意識很強的人，房間從來都是關門上鎖，任何人踏進他房裡都會讓他感到焦慮又煩躁，而宋竹是十多年來第一個踏進他領域的外人，還是他親自帶進來的。

不自在感多少還是有的，卻意外的沒有那種令人皺眉的焦躁感。

孫皓銘隨手抽了本書坐到床邊，他房裡只有書桌前有張椅子，他把椅子讓給了宋竹，那人好奇的東張西望，一下看看他的書櫃，一下又往窗外看向自己的房間。

「孫哥你都是從這裡看－－」宋竹第一次進到這間遙望了好幾年的房間，心下有些興奮，只是當他轉過去時看到孫皓銘的表情比以往都還要來的不快，又想起剛剛看到的那個女人尷尬的模樣，他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你是不是和你媽媽吵架了啊？」

孫皓銘啪地一聲把厚重的書本闔上，「你剛剛看到的那個人不是我媽媽，孫皓晟和我也只有一半的血緣關係，我媽在生下我之後沒多久就死了，我爸應該是怪我的，我們很久沒有說話了，他和阿姨還有孫皓晟才是一家人，我和他們沒有一點感情，阿姨、我爸，或者孫皓晟，我是真的都不喜歡，而我現在走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離開這裡，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可能一輩子都只會是一個人。」

宋竹第一次聽孫皓銘一口氣講這麼長的話，還是這麼勁爆的內容，一雙紅唇微微張著，宋竹眨了眨眼睛看著坐在床緣低首垂眸的人，腦子像是當機一樣空白，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之前孫皓晟對孫皓銘的種種指控一下子就和孫皓銘今天這一襲開腸剖肚的真心話連接在一塊。

「宋竹，這就是我的世界。」

灰暗的、陰沉的，一絲光采都透不進來的。

孫皓銘一直都不覺得自己需要朋友，親情友情愛情於他都是不必要的，他只要好好唸書，考好學校、讀個有前途的專業，才能更快的離開這個沒有自己一席之地的家。

可宋竹卻是個意外，他像顆小太陽，像雙炙熱的手，陽光溫暖、熱情直接，擅自闖進他的世界，捂化他心裡最陰鬱冰冷的角落。

果不其然的，一陣安靜以後他再抬眼，一下就對上宋竹那雙含著光亮的眼睛，還有揚起的嘴角，和右頰邊那淺淺的酒窩。

「那又怎樣，你的世界不是還有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