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察覺到傅聞遠的視線,寧書達目光朝下向前一步,利索地敬了個禮,一聲「首長好」喊得中氣十足。頂層走廊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他這聲喊出來,甚至能隱隱聽得見回音。
傅聞遠嗯了聲,看他兩眼,道:「書達?」
寧書達卸了滿身力道,兩肩垮塌下去,表情有些彆扭,啞著嗓子開口:「二哥。」
傅聞遠手機的最近聯繫人里長長一溜全是他,義憤填膺的消息塞滿短信箱,一條長過一條。傅聞遠只點開過第一條,簡直是要使用倒敘手法寫就雲溪待在傅宅半個月的血淚史。現在見了面,他倒不說話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見過越凌沒有?」
寧書達道:「去年九月調到家裡站崗,馬上三月要返校了。」
仔細想想,那聲「首長好」似乎真的熟悉。他回大院的次數不算少,只是從未注意過站崗的勤務兵。
傅聞遠又上下打量一遍寧書達,比記憶裡很乖的寧家小公子長高了些,此時的樣子實在狼狽,身上那股擰勁兒也跟三年前的最後一面一模一樣。
早前寧書達跟阿姨的大兒子江越凌有段情,轟轟烈烈了幾年最後散了,散的時候也不能算是平靜。
他拍了把寧書達的肩,道:「這事兒就這樣,現在回去洗澡休息,我放你假,兩天後回崗。」
這是作為長官的命令,寧書達揚聲答了聲是,邁開步子就往電梯邊走。等電梯的檔口他回頭,還想看看躺在加護病房裡的雲溪,但離得太遠,只看到一堵反光的玻璃牆。
主治醫又說了些雲溪的情況,也走了,同會議記錄員同乘一部電梯,與寧書達前後腳下樓。其他安保人員守在樓梯間與電梯口,雲溪的病房外只留下傅聞遠和李唯兩個人,一前一後,站在落地玻璃窗外。
「先生……」
事情經過早已經說完了,傅聞遠擺了下手,示意李唯安靜。
躺著的雲溪一動不動,就連胸膛處都很難看到起伏,似乎連呼吸都沒有。是立在床邊的呼吸機的指示燈一閃一閃,顯示正在如常工作,同時證實,此人生機尚存。
誰都沒想到,僅短短幾天,對雲溪來說竟然經歷了一場生死時速。
剛才姓宋的大夫說過,雲溪沒有自主呼吸,甚至連藥物維持的每一下心跳都似不情不願。忽強忽弱、有一下沒一下。
市一心內科的一眾專家教授被他折騰得不輕,所有人的心電圖也好險要平成那樣。
「解除領養關係的協議我還沒有簽字,並不生效,就讓他安穩在市一院待著。消息不用封,叫他們打聽:雲溪失足落水、犯了心臟病,事態緊急,在送往市一的途中開始手術,後半程在市一做完。至於那位大夫口中的所謂『中途被打斷、撕扯』只是謠言,真假摻半,讓他們自己去猜。」
傅聞遠的視線一直落在雲溪身上,語調不緩不急,「雲溪病情穩定後,後續休養轉去凌都,相關檔案全部跟著人走。市一所有接觸過他的醫護人員予以適當升職加薪,三年內不得調離本院,不得參與本市以外的科研交流會議,不得發表與雲溪病情相關或類似的文章,辭職、進修者另算。這些都緩著來,別驚動人。」
李唯雙拳攥緊,臉頰赤紅,頭低到不能再低。
這些話,不會是傅聞遠應該跟他說的。但傅聞遠說了,像幼師對待稚童,態度溫和,細緻非常。一字一字,都似帶著厲風的耳光,下下准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語畢,傅聞遠也拍了拍他的肩,像剛才對寧書達做的那樣,力道卻減了很多,「凌都那邊有越凌,你剩下的工作,就是好好在市一把這件事收尾。」
意思是,往後不再用他了。
李唯顫聲開口:「先生,我知道錯了。」
傅聞遠搖頭:「李家老二,大前年,你在副縣長任上,你哥找上老太太,說讓我帶帶你。老太太親口發話,你們又是本家,所以我應了。兩年下來,你做得很好,也到時候了。只是完了這事兒後,再上路前,好好想想:染缸裡有黑有白,多的是非黑非白,身處其中,沒有哪個人完全清白。但為人下屬,為社會官員,為弱小長者,在人命面前,你從的究竟是哪條線、哪個人?真要說的話,我沒大你幾歲,也在摸索。也許你想完之後,我們的意見還是不同,那沒什麼,原本各人走的路就大不相同。可你得明白,雖人常說條條大道通羅馬,其實不然,因為世界上多得是南轅北轍的故事,願你我時刻以此為警戒。」
兩人共事兩年餘五月,很多事看破不說破,傅聞遠頭次跟他這樣大段大段地談話。
為人下屬,應當時刻銘記自己忠於誰。是「他」,而非「他」的家族。這一點,李唯錯了;為社會官員,應當嚴守法紀,人命不是底線。這一點,李唯也錯了;為弱小長者,應該愛護照顧,最不濟,也不應是放任致死。這一點,李唯大錯特錯。
他太急於要學傅聞遠的冷漠,卻忽略了這人身上真實存在的、不搭調的溫柔。
不論這樁事件裡面受害人是誰,傅聞遠都不敢用他了。
這三天,寧書達守在ICU門口不敢睡覺,他躺在高級公寓的大床上,也整宿整宿地睡不著。
寧書達突然瘋牛一樣頂開手術中的大夫,搶了雲溪抱在懷裡,又拿刀脅迫停車時滿身是血的樣子時時閃現在李唯眼前。
非常黑暗的一上午,權利的惡臭將他完全浸沒,在那一小時,他不像他自己——甚至不像個人,更像是權利的傀儡。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雲溪是經我的手從福利院帶出來的,他……我不應該……我當時,我當時……」
傅聞遠將目光從雲溪臉上挪開,沒再看一眼李唯,邊轉身走邊交待:「那就辛苦你好好守著,有情況及時聯繫。」
雲溪的身份沒有遮掩,三天前,在凌都的救護車上,他輕的像只螞蟻,一根小拇指便能碾得他屍骨無存。三天後,就搖身一變,成了壓在市一心內全部專家教授心上的一塊頑石,位置要命,輕易觸碰不得。
可會診一輪又一輪地開,總是沒什麼行之有效的法子。
雪下了三天,終於停了。一線陽光從厚重烏雲背後刺出,然而風太徹骨,那絲暖意微不足道。
傅聞遠的車從大門開進去時,兩個警衛同時正槍敬禮。整齊響亮的「首長好」隔著車窗模模糊糊,讓人想起寧書達來。
他是寧家的老來子,被小皇帝一樣寵大的,這個稱呼在同齡人中尤其出名,連傅聞遠都有過耳聞,這人卻不知道怎麼在十幾歲上就跟江越凌攪在了一起。
事發時,已經頗有些無論如何拆散不了的架勢,大鬧一通,最後竟然是寧家先有了睜隻眼閉只眼的態度。
那段時間,傅聞遠經常能見著寧書達。小孩兒才上高二,每天一放學,就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跑來市政廳外面等江越凌。
他跟江越凌從台階上往下走,寧書達就在下面一跳一跳地沖江越凌揮手,走到跟前又安靜了,紅著臉乖乖跟在江越凌後面,連叫聲「哥、二哥」,都低得像是蚊子叫。
但不清楚怎麼回事,江越凌卻突然結了婚,今年孩子都生了。
寧書達大鬧婚禮後去了軍校,三年裡,傅聞遠這還是第一次見他。
江越凌感情上的事,他不比別人多知道多少,只在一起喝過幾次酒。但看寧書達今天依然對江越凌避而不談的樣子,大概還不能算是完全的過去。
傅聞遠想著前事出了神,司機等候幾分鐘,降下隔板提醒他,「先生,到了。」
「好。」
傅聞遠的父親和大哥都在外地,回家早的話是二十九,晚就是年三十。其他兩個伯父不住老宅,也許是因為這個,傅聞遠上樓時,偌大的宅邸沒有一點聲響,只有空氣裡浮著的木頭積年的陳舊香氣,與似有若無的腐爛味道。
這座宅子時間太長,看似威嚴,實則內裡早已腐朽。很多過於古老的東西承受不住時代浪潮的衝擊,只能年年月月地躲在裡頭,不見天日。
傭人將他領到二樓茶室,傅聞遠的爺爺奶奶都在,老太太低著頭,傅明錚放下茶杯,用枴杖點了兩下地算作招呼,傅聞遠叫過「爺爺、奶奶」反手關門,才注意到靠窗還站著一個人。
「大哥。」
傅澤遠微抬下巴,「聞遠。」
茶室向陽,午時室內非常亮堂,暖氣開著,濕度和溫度都恰如其分,體感良好。
傅聞遠顧自坐下,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輕咂一口,道:「好茶。」
老太太板著臉,啪得一聲將茶杯朝桌上一摔,傅澤遠笑了聲,道:「你不用裝神弄鬼,有什麼話就直說。」
看樣子是老太太叫他回來當救兵,傅聞遠還沒怎麼,他們陣仗擺的倒大,於是沒忍住也笑了。
他抬手看了眼表,道:「不知道大哥回來,我十一點才從會上下來,這會兒是兩點,估計下午就要組織學習,得去,就不在家吃飯了。」
傅澤遠道:「二十八還不消停……李唯呢?」
傅聞遠轉過臉問老太太:「他沒跟您說?」
老太太歎口氣,好像很無可奈何的樣子:「行了,當時說的也是帶一段時間,沒說要把他怎麼樣……你不想用就不用,但是說好,往後不許使絆子。」
傅聞遠搖搖頭,「我給他使什麼絆子?他今天離了我,不知哪天才能再碰到一塊兒,我就那麼閒?」
「我們李家那邊,現在也就他跟他哥,還能有點出挑。」沉默半晌,李錦姝老太太收起沒理的強勢,音調也降了,「這回其實怨我,你知道。」
「什麼你家我家,您看看,除了您,我身邊還要過誰塞來的人?」傅聞遠對長輩一向恭敬,從沒頂過一句、說過一句重話,「李唯今天打我這兒出去了,以後還是一樣,有力氣時候拉扯一把姓李的,我知道,您放心。」
老太太等著他回來興師問罪,然而一句兩句說下來,傅聞遠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態度也好,壓根不提雲溪。
她憋不住了,問:「雲溪呢?那天去了市一,現在怎麼樣了?」
傅聞遠卻道:「您還記得吧,阿姨來咱們家照顧我那年,才二十五,後來生了越凌,她顧不上給餵奶,越凌小時候才一直身體不好,這幾……」
「說這些幹什麼?我又沒有糊塗到那個地步,都記著。你對他們也夠好了吧,這些年不是寸寸步步都照應著嗎?不說別的,沒有你,他的凌都開不開的起來?」
傅聞遠拿濕毛巾慢慢擦手,傅澤遠接過話茬:「可人家開起來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處理傅家李家孫家王家、隨便什麼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他是想著聞遠,所以一次次讓著,可往後老二離了這地兒,凌都攢了那麼多事兒,是不是第一個被人拿去開刀?要是阿姨知道了,是不是要恨死了姓傅的?我知道您有些七拐八拐的路子,可以前越凌那兒給您填埋了多少拋開不說,這是最後一回——奶奶,您聽我們兩句,別再牽線搭橋往凌都伸手,那兒姓江、不姓傅,不該管的事也別管。您年紀大了,世道,也真的不是三十年前的世道了。」
老太太被兩個人先挖坑再填土一通砸的臉紅了又白,手也發抖。最後只說:「這次我也真是沒辦法了,要是,要是真的……叫清遠怎麼辦?」
傅澤遠略過這問題,繼續說:「您剛才問雲溪,那就說雲溪。那孩子是您做主、李唯經手給聞遠帶回來的,按手印之前,他都沒見過人,這都算了。可帶回來是不是聞遠的責任?等人醒了,知道自己怎麼去的市一,聞遠領恩還是領仇?退一萬步說,二十四那天,他要是沒了命,就全推給凌都想辦法?」
傅澤遠說的口乾舌燥,緩了緩,走到傅聞遠跟前,也拿了塊濕毛巾擦手,又接過傅聞遠給他倒的茶喝了口,看著老太太。
雲溪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他真死在了路上,那就算小,按老太太那麼個辦法就很好。可偏還苟延殘喘到了市一院,往後還要見面。
不論親疏,人到底是傅聞遠的人,被他們那樣擺佈,傅澤遠是怕傷了她和傅聞遠之間的祖孫情分,才趕在傅聞遠前面搶白她一通。
「我知道了。」老太太臉上有羞有怒,最後神色古怪地偏過頭去,不再看傅聞遠和傅澤遠,低頭轉了兩圈白玉鑿成的精巧茶杯,低道:「你爺爺罰了清遠了,她自己也知錯、是真的知道錯了,那天晚上去醫院,雲溪做手術,寧家那小子不讓咱們家的人上頂樓,她就在電梯裡哭,聞遠……」
傅聞遠還是那副很好說話的樣子,半晌,點頭道:「知錯就好。」
他不肯鬆口,老太太只好再退:「現在還在禁閉室呢,關五天,完了就送回你二叔家,不讓你見了煩心。等……等雲溪出了院,回家來休養,也不怕再碰上她。」
傅聞遠還是說好,面上淡淡的,唇角帶一抹面對長輩時十分恭謹謙和的笑容。
李錦姝被他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戳到了羞處,而後惱羞成怒,便引出口不擇言:「二小子,見好就收!沒這事兒,你對雲溪上不上心、上的什麼心,你自己不知道?應了你的,李唯退了,凌都那邊我們也不再插手,還要怎麼著?」
傅聞遠道:「您跟大哥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我還能怎麼著?」
他起身,單手插兜,「我頭上有大哥、有父親,還有爺爺,所以輪不到我對她用家法。送回家去,二叔怎麼處理,是他們的事。但說明白了,傅雲溪在我戶口本上一天,他就是傅聞遠的人,甭管當兒子還是做媳婦兒,都憑我願意,哪兒輪得著別人上手?」
「聞遠……」
他在家裡睡了雲溪,一晚上把臥室搞的一塌糊塗,閒話就已經傳開了。小年夜又在度假村一晚上沒露面,現在全家從上到下,恐怕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雲溪爬了傅聞遠的床。
那個能生凍死人的早晨,饒是傅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傅清遠,但她敢那樣對雲溪,心裡還不在意地認為是捉弄,多半也是從這個上來。
但原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一下子捅破了,就讓大家臉上都臊得慌。
他少見的犯了混,顯出些二十來歲時輕狂不饒人的樣子。
原本應該是沒有這麼在意的,沒見之前,想著雲溪住院就住院,總還能好,甚至沒太往心裡去。
可上午在醫院,明明白白聽主治醫說完雲溪的病情又見那人安靜躺著,沒什麼生氣的樣子,才似乎有護短的心思冒了頭。
而後跟李唯站著的那會兒,護士進去給雲溪擦身體,被子一掀開,小孩兒身上從脖子開始往下的青紫痕跡一點沒消,傅聞遠看的真切,有一片被吮出來的紅,半塊露在外面,半塊隱沒在心口的紗布之下。
擦完身,護士要換紗布,剛卸開兩層,就有血跡。出來以後,護士小心地向他解釋,不是傷口縫的不好,是早上雲溪突發心臟震顫,掙扎之下裂開的。
這不是第一次裂開,血流了不少,傷口總不見好,還隱隱有要感染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