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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魔》第3章
第三章 仙雲墮

  鹿郡,沈府。

  庭院裡躺著具屍體,死狀慘烈,看身量還是個少年,半邊臉都被啃掉了,胳膊與腿都被折成了奇怪的角度。

  青莎把顧流身上的鐵索收緊,繫在長廊柱子上。沈佔在一旁吃著冰凍香瓜,呸呸地往地上吐柔軟的白籽。沈寄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去幫青莎的忙。」

  沈占三兩口把香瓜塞進嘴裡,鼓著腮幫子去幫忙。

  青莎笑著道謝,兩人合力把鐵鏈繫緊。合鎖扣時,青莎低聲問:「你幫我問你顧游哥哥的消息了嗎?」他們曾共事過一陣,顧遊行事利落果決,性格疏朗大方,為人頗有幾分溫良恭儉的氣度,青莎傾慕他。後來青莎帶著沈占留在青黎,顧游隨沈寄傲去了多恨山。

  沈占說:「問了。」她看著青莎一臉期待,忽然有些不忍。

  「怎麼了?」

  沈占咬了下唇,「義父說他死了。」

  青莎臉色煞白,手一顫,鎖扣竟沒合上。她低著頭,捏緊了手裡的鐵器,頓了一會兒,抑制住自己的顫抖,緩慢地將鎖扣對上,「卡嗒」一聲合緊。她舊傷未癒的右手又開始痙攣,死死摁住自己的臂膀,青莎慢慢走到顧流面前,抬頭看他那張沾滿鮮紅血肉的英俊面龐。顧流喉間發出威脅的低吼,青莎卻覺得眼睛酸澀得厲害。她再也見不到那張臉了,那張與顧流幾乎相同的臉——但她知道他們是完全不同的。

  「青莎。」她恍惚了一下,才意識到是公子在喊她。

  「是,公子。」

  沈寄傲看著她,似是思索了一番,臨時改了口:「你把院子收拾一下。」

  「是。」

  庭院一片狼藉,顧流身上滿是血污。他比之前平靜了些,但還未恢復神智。沈寄傲若有所思地看著青莎拖走的那具少年屍體。少年是他派人從青黎明光郡的沈府找來的,照著白鳶的條件找的,經脈乾淨、從小吃了不少靈藥、沒有修為,甚至年紀也與白鳶差不多。但藥效不對。少年喝完藥後的血也有香味散發,但只引得顧流愈發狂躁不安,等少年落到顧流手裡,沈寄傲便察覺到了異樣:顧流在吃他,和血吞肉。少年慘叫著求饒,但顧流不會停,沈寄傲也沒有叫人救他。

  在白鳶之前,沈寄傲給司空騫試了五次藥,試藥的五個人都死了。白鳶只是他隨手救下,又因他體質與之前五人不同,便想著可以試試。未曾料到竟真的成了。此前五人,兩名侍女,兩名孩童,第五個則是顧游。侍女皆是淬洗境之上,孩童則孱弱無修為,這四個死時身上佈滿牙齒咬出來的傷口,但絕沒少肉。而顧游從密室爬出來時,心脈已被震斷,脖頸處被咬開碩大傷口,小臂被撕下一小塊肉,鮮血淋漓,沒捱多久便斷了氣。他那時沒有多想,只當和先前幾人一樣,只是顧游修為高,便還能拼著一口氣反抗掙扎一下,所以傷口略可怖罷了。

  現下看來,顧游與這少年引起的反應是相似的。而白鳶應當是最特殊的那個。

  青莎抬著水桶來清洗庭院,沈占仍在吃香瓜。顧流被綁在了柱子上,喉間一直在發出混濁的、意味不明的、野獸般的聲音。

  沈寄傲忽然想到了與這極為相似的一樣東西——真魔。

  他倏然轉身,喊道:「小占,跟我走。」

  沈占起身跟在沈寄傲身後,走了兩步又擔憂地回頭看了一眼青莎,青莎朝她笑了一下。

  他們離開後,庭院空蕩,顧流仍未恢復神智,青莎看著腳下被沖淡的血水,通紅的眼眶終於滾落了淚。

  三日後,司空騫和白鳶回到了沈府。

  白鳶精疲力竭,進了房倒頭就睡,司空騫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後,幫他關上門,拿著刀去找沈寄傲了。

  這一路白鳶的身體每況愈下,有兩次他們騎馬過郊野時,白鳶險些從馬上栽下來。後來沒法子,只能兩人共乘一匹,將趕路的速度放慢。白鳶倒是樂觀,兩人在一塊時,總是笑著。司空騫卻覺得心頭愈發沉甸甸的。他不想讓白鳶死,不想再有對他好的人因為他而死。他不想肩上再添一條無辜者的性命。他也沒什麼可報答他的,他名下的錢財與折枝教密不可分,給他是害他;他也沒什麼親朋好友可將白鳶托付,讓他們照顧他;倘若白鳶真如他所想,一派天真想要愛情,那更是無稽之談。想來想去,若是他恨他,這條命倒是可以給他。

  沈寄傲仍在書房,翻著陳舊的典籍。他每日好像除了這就沒別的事做了。司空騫將刀扔到他面前,沉聲道:「刀給你拿回來了,告訴我孟容光現今在哪。」

  「白鳶也回來了?」

  司空騫點頭。

  沈寄傲合上書,「緒風,去。」

  侍從低聲答是,離開了書房。

  司空騫眉峰一挑,「做什麼?」

  「前幾日小占好得差不多了,非纏著顧流要跟他比試,兩人打得興起,當晚顧流便遭反噬,現在還沒清醒呢。我讓緒風煎了藥,等你們回來,去要一碗白鳶的血。」

  司空騫額角青筋驀地一跳,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的嗓音瞬間就啞了,「什麼意思?」問出這四個字時,他腦中閃過無數畫面,想到白鳶與旁人在床笫間糾纏的樣子,他便覺得胸腔躁怒嗜血的狂獸要破體而出似的。由這想像引出一瞬間爆發的佔有慾,讓司空騫有了一個荒唐的念頭:想要吃掉他,想讓他完完全全地屬於他。

  「只要一碗血罷了,」沈寄傲輕笑一聲,「以往我問你一句心動與否,如今看來,哪只心動,快是癡情了。」

  「不,」司空騫搖著頭,平復著呼吸,啞聲道,「不是我。」

  停頓了半晌,司空騫發現方纔那一瞬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呼出一口氣,讓自己冷靜,「為什麼不能是其他人?白鳶不是什麼恰好『合我胸口那頭怪物的胃口』,他是特別的,對嗎?」

  沈寄傲頷首道:「我派人去查他的身份了,或許是血脈有異。」

  司空騫的眸色沉了沉,「無論是什麼原因導致他特殊,你都得放白鳶回家,而且是一個健康的、活蹦亂跳的白鳶。」

  沈寄傲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憑什麼?人是我找來的,你要是心懷愧疚,就把人從我這搶走,好好待他。你要是一門心思想著去死,那麼死後的事你管不著。」

  「你之前明明說……」

  沈寄傲截斷他的話,「我之前從未答應過放他走。我只說,你若報仇報得夠快,他便不用為你而死。但他可以為顧流,為沈占,或者為我。」

  司空騫驟然俯身去拿庭梧鳳刀,沈寄傲反應卻一點兒也不慢,以雷霆之勢伸手握住了司空騫的手腕。那雙平日看起來如柔荑般纖弱的手此刻彷彿有萬鈞之力,司空騫一時竟掙脫不得。沈寄傲看著他,緩緩道:「庭梧鳳刀只能換一樣,孟容光,還是白鳶?」

  司空騫臂上青筋凸出,卻仍不能動彈分毫。他咬緊了牙,手臂用勁到微微顫抖。這樣無聲對峙了良久,他終於卸了力,徐徐鬆開手指。刀落在桌面,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會帶他走。」他說。

  沈寄傲拿起刀,慢慢拆開粗布,嘴裡說道:「愛情是天底下最累贅的東西,我花那麼大力氣救你,不是為了讓你去談情說愛。」

  「我以為你救我,是因為我們是朋友。」

  「我救你,是因為覺得你很適合在這江湖,翻雲覆雨。」他握著庭梧鳳刀,抖開布條,伸手輕抹刀紋間凝固的血漬。

  司空騫寒聲道:「你高估我了,我只是想報仇。」

  沈寄傲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有些奇怪的意味,似笑非笑,似嘲非嘲。他從裝書卷的筒子裡拎出刀鞘,把庭梧鳳刀合了進去。那刀鞘是暗沉沉的黑,紋絡鍍著紅銀,只一眼,司空騫便困惑地覺得有些眼熟。沈寄傲將刀放好,抬頭對司空騫說:「孟容光在幽歌。」

  「幽歌?!」

  露浮山便在幽歌郡西邊。司空騫霍然轉身,大步流星便要走,倏忽卻止住了腳步。從此地到幽歌,快馬加鞭不眠不休,少說也要三五日,他沒法清醒地撐到那兒。況且,他想先送白鳶回家。

  沈寄傲的聲音從他身後悠悠傳來:「有一件事我想也有必要告知你。」

  司空騫轉過身,神色漠然。

  「我和顧流在落月碰見白鳶時,發現他身上有一柄匕首。續竹山莊『風』字系。這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拿到的。其實我一直很奇怪,你對金縷殿趕盡殺絕,卻並沒有因為林錦秋而遷怒整個續竹山莊……」

  司空騫一揮手,週身氣勁震得門窗顫動,桌上的筆架硯台被掀翻在地,宣紙被掃得騰空又飄落,慢慢被傾灑在地上的墨汁浸透。他心神大亂,胸腔中那團血肉趁機開始蠢蠢欲動,好叫他放開手腳去破壞這荒唐人間。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紅了,隱隱又有幾分要走火入魔的意態,咬牙切齒道:「說夠了嗎?」

  沈寄傲沒有作聲。

  他跌跌撞撞推開書房的門,屋外夕陽如火,天光令人眩暈。他給了自己胸口兩拳,嘔出濃重得發黑的血,極致的痛苦後,是神思的清明。清明地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孤獨地行走在這人世,無依無靠,無知己親朋,無可訴衷腸。

  沈寄傲看著他,像是看到了十七歲的自己。

  那麼孤獨,那麼絕望,那麼不甘心。

  他低聲笑了,期待地看著司空騫。這江湖上追名逐利的蠢人太多,壞得太沒骨氣,跪得太利索。他喜歡看掙扎,看正直善良之人的性本惡,看活著的痛苦。司空騫是他這些年最密切關注的人,他矛盾得令他著迷。

  白鳶剛睡下沒多久,便被迷迷糊糊地被餵了藥,他整個人又倦又累,渾身上下連動彈手指頭的勁兒都沒有。

  他昏昏沉沉陷入夢鄉,從十二歲第一次見到趙騫,一路夢到十九歲多恨山的重逢。但一切他們相處的順序都顛倒錯亂了。

  耳邊的水聲從涓涓溪流變成了大雨傾盆,他站在雨裡,卻覺得渴。朦朧間,有人撐著傘踏雨疾奔,朝他跑來。天旋地轉,他在倒下去之前被那人接住了,那人的身上有一股異香,雪白的、柔軟的、纖薄如紗的花瓣從他懷裡滾落,他的懷抱很暖,心跳比雨聲要響。

  白鳶記得那場雨,那年他十歲,醫師剛宣告他痊癒沒多久。那天是白垣冬季的花燈節,他原先好聲好氣地同爹爹商量,能不能出去玩,爹爹卻不許。那日所有人都很忙,僕從在院子裡掛了燈,但全無節日的氣氛。即便他說讓姐姐陪著他一起,也只是被呵斥了一頓,讓他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待著。但大家許是太忙了,竟讓他瞅準了時機,從家裡溜了出去。

  大街小巷都洋溢著喜慶的節日氛圍,也有不少小孩同他一樣,在人群間穿來竄去。他買了串糖葫蘆,舔著糖衣,慢慢逛著。看看花,看看燈,偶爾胡亂猜一猜燈謎。圓月與繁星相映,燈火照亮每一個人臉上的笑意。城樓邊擺了擂台,他費勁擠到前面,看了一晚上比試,手也拍紅了,嗓子也喊啞了。

  夜深時,他還戀戀不捨。街道人群稀疏,他小步踱著,又去買了糖人吃。糖人也吃完了,他吮掉手指上的甜味,終於決定回家。路上有好多破了、滅了的花燈,一開始他見到了都撿起來,後來撿不過來,便只能挑一挑,把爛得厲害的扔掉。悶頭走了一路,再回過神時,已不知身在何處。而恰是此時,烏雲漸漸聚了起來,閃電劃破夜空的平靜,轟隆隆的雷聲傳來,幾乎剎那間,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

  電閃雷鳴一刻也不曾停歇,震得他耳朵發疼。雨很冷,紙糊的花燈全被打成了破爛,他抱著這堆破爛茫無目的地跑了一段路,最終氣喘吁吁地停下,一屁股坐到地上。他頭疼得厲害,眼睛是花的,什麼也看不清,手腳冰涼,漸漸的像是要被凍住。他慌張又害怕,想,醫師不是說他好了嗎?他不敢再待著不動,丟掉了懷裡的花燈,忍著恐懼與淚意,仔細辨認道路,告訴自己要勇敢。

  之後的事他原本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後來他發了好多天燒,爹爹臭罵他一頓,姐姐也幫腔教訓他。等他差不多好了時,爹爹送了一把匕首給他,說出自續竹山莊,上面銘著竹節枝葉,和一個小小的「風」字。

  可是在夢裡,那段被他忘卻的記憶卻清晰起來。

  他被那人抱了滿懷,鼻尖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濃郁香氣,那人的嗓音有點沙啞,滿是少年氣,「是小雋吧?」

  他抬頭看他,看到一張笑得很溫柔、很俊朗的臉,雨傘舉在他頭上,為他遮去暴雨。他終於忍不住委屈,摟著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來。少年騰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帶你回家。」

  他緊緊地抱著他,微微哽咽,喊他:「騫哥哥。」

  這三個字如同魔咒,喊出來的一瞬間,世界便分崩離析。雷雨驟停,天光驟亮,身體驟沉,血香如誘人佳餚,引他飄忽的靈魂重回笨重軀殼。他意識到了那是夢,那時候他應當不知道他名騫,同時他又意識到,父親給他介紹的那回,並非他們的初見。他們的初見在大雨滂沱的花燈節夜。半夢半醒間,白鳶又疑心起來,那真的是回憶嗎?那時候司空騫身上怎麼會有那麼白、那麼香的花?那是——仙雲墮嗎?

  「……仙雲墮?你接著說。」

  白鳶感覺手掌是鑽心的疼。他想動,但手腳無力,眼皮沉得根本掀不開,身邊好像有人在說話,他的耳朵刺痛,總覺得與人世隔了層紙,強撐著精神,也只能模模糊糊聽個大概。

  「續竹山莊的人看了那把匕首之後,去查了當年的記錄,記錄顯示,那是『風』字系第一把匕首,九年前送給了渡星門的小少爺,溫靈雋。應該就是他。」

  白鳶的手指微微抽動了一下。

  沈寄傲沒在意,只看著面前的侍從,指腹摩挲著碗沿,沉聲道:「接著說。」

  「我們查到,他當初所患應當是古籍中記載過的冰封之症,應當是他母親懷他時修煉不當引起的,此病世所罕見,但古籍記載有現成的藥方。只是上古有些藥草在如今已改名換姓,有些乾脆不再生長了。我們查閱古籍,一一對比過後,發現最特殊的一味,是仙雲墮。不過我們沒有在白垣,甚至整個星野、水闕找到仙雲墮的蛛絲馬跡,典籍記載此花長於『冰天雪地』,不知是否是特指。」

  沈寄傲沉思片刻,道:「當年司空騫家是有的,司空影從龍辰大陸帶來,『冰天雪地』應是指龍辰極北之地。渡星門和司空影還有續竹山莊到底是什麼關係?」

  「渡星門門主溫行舟與續竹山莊林道初林莊主是少時好友,司空影和續竹山莊關係也十分密切。雖無實證,但我們猜測,起初續竹山莊起家應當少不了她助力。再者,司空影此人雖未隱姓埋名,但也十分低調,林道初當初能知曉她手上有封靈之術,恐怕也是因為二人關係匪淺。至於渡星門與司空影,或許是通過續竹山莊相識。」

  「……你們查得太淺了。」沈寄傲喟歎一聲,「顧游之後,我將原本他手下的東西拆開分由你們管理,不曾想管得竟不如他一人時。」

  似乎有人下跪謝罪,跪得太響,白鳶聽著都疼。

  沈寄傲揮揮手,不甚在意道:「再給你們點時間,去給我查清楚。把這碗血端出去,叫緒風送去東院,餵給顧流,然後挑個小倌給他送過去。等顧流清醒了,叫他來見我。」

  侍從離去,房間陡然安靜下來。沒多久,白鳶便又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沈寄傲看了他一會兒,譏誚道:「你可真是好命。」他幫他把手掌的傷口包紮好,拿出針包,抽出銀針,用火燙過後,開始施針。

  沈佔一點也不怕觸霉頭,知道司空騫回來後就眼巴巴等著,看到沈寄傲出了書房去了白鳶屋裡,沈占便知道他們談完了。她拿了兩根削好的樹枝,去找司空騫練招。

  司空騫本不想奉陪,但沈占只乾脆利落地將其中一枝丟在他面前,然後自顧自地擺好了起手式。她鹿一樣的圓眼微微瞇起,透出一絲凜冽殺意,說:「不必留情。」

  司空騫看著她。十四歲的女孩,天真無畏,勇往直前。他伸袖擦乾淨嘴邊血跡,彎腰撿起了那根被削得筆直光滑的樹枝。

  長木如刀,撞到一起,竟彷彿有錚錚之響。

  入夜了。

  沈寄傲從白鳶房裡出來,交代侍女又煎了一貼藥。

  「那兩人還沒停手?」

  緒風低聲答是。

  「等藥煎好了,進去餵給他,再放一碗血,等司空騫來。」

  緒風先應了,又猶豫道:「一日之內如此消耗,是否對他……」

  沈寄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若司空騫問起,便說無妨。我給他施了針、餵了點靈藥,死不了。」

  「是。」

  更深人靜,夜色籠罩了整個沈府,廊簷燈籠被一盞盞點亮,庭院很安靜,只有隱約蟲鳴。

  走廊上有人腳步緩慢地走動,其間有鎖鏈拖行的聲音。他走到沈寄傲房前,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輕輕推開了房門。

  沈寄傲半個肩膀倚靠在床邊,慢慢嚼著一株藥草,桌上點著燈,他在看手裡的一卷書。聽到推門聲,他抬頭,「醒了?」

  顧流點了下頭。

  沈寄傲掃過他腳上的鎖鏈,「怎麼不解開?」

  「沒來得及。」他的衣服都是匆匆穿好的。意識清醒時,耳邊有人小聲啜泣,是個陌生人。他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急火攻心,把人從床上踹了下去。動靜太大,有侍女在門外試探地問了句,他應答後,侍女說,公子讓他醒了後去找他。他看著地上的滿面脂粉都被哭花了少年,丟了床被子給他,然後煩亂地給自己穿好衣服,逃也似得出了房間。

  公子沒有放棄作為侍從的他,但也全不在乎他對他的喜歡。

  沈寄傲漫不經心地翻了一頁書,「那小倌如何了?」

  「活著。」

  「醒了見到他,什麼感受?」

  顧流眉峰抽動了一下,語氣生硬:「厭惡。」

  「去看白鳶了麼?」

  「看他作甚?」顧流看著燭火裡沈寄傲疏離冷淡的眉眼,咬牙道:「您一點兒也不在乎嗎?」

  「在乎什麼?」沈寄傲朝他輕輕一笑,「過來。」

  顧流覺得自己在他眼中大約就是條蠢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以往當狗也當得心甘情願,可今天卻覺得格外悲涼。他關上門,走到沈寄傲面前,慢慢跪下,垂著頭道:「您殺了我吧。」

  沈寄傲翻書的手指一頓,「哪種殺法,開膛破肚的活?還是一了百了的死?」

  顧流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答:「我是想活的。」

  「可沈府不養廢人。」

  顧流猝然抬頭,直直看著沈寄傲,他的眼睛發紅,聲音又急又啞,「我不會是個廢人。那些侍女未經調教太過無趣,沈府以外的人不夠乾淨也不夠安全。我知道您想要的是享受,錦胥之後,沒有人能伺候得您稱意了吧?我可以。我可以做得比錦胥還要好。」

  沈寄傲嗤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似乎徹底點燃了顧流。他猛地竄起身,將沈寄傲推倒在床上,手慌腳亂下解不開腰帶,便用蠻力撕開。書掉到了地上,沈寄傲手肘勉力支撐著自己,不讓背部徹底壓到床上,嘴中喝道:「顧流!」

  這一聲厲喝全然沒有作用,顧流扯下他的褻褲,露出他白嫩的大腿,與胯間稀疏恥毛中的那物。他用力掰開沈寄傲的雙腿,上床跪在他腿間,埋下頭,把沈寄傲的陽『具含到嘴裡,舌尖輕輕一舔馬眼。

  沈寄傲渾身一哆嗦,口不擇言地罵道:「畜生!賤婢!以下犯上——」

  顧流置若罔聞,仍賣力含弄著。然而過了半晌,顧流卻有些茫然地松嘴抬了頭:沈寄傲下`體還是軟軟一團肉,絲毫沒有要硬得跡象。他訥訥道:「……公子。」

  沈寄傲給了他一巴掌,寒聲道:「你以為我重欲?你以為錦胥是怎麼伺候我的?你以為她為什麼得我歡心?」

  他踢開顧流,給自己攏上衣物,「顧游當初是怎麼交代你的?早知如此,該讓你去餵了司空騫!」

  「我可沒他那麼捨得死,」顧流啞著嗓子說,「他當初是自願的,怎麼也輪不到我。」

  沈寄傲嘲諷道:「顧流,我把你在多恨山放了十年,多恨山再怎麼與世隔絕,你又怎能天真至此?這世界上沒人捨得死,除非為了更大的利益。而顧游,是為了你。他是替你去死的。」

  見顧流一臉茫然若失,沈寄傲冷笑一聲,脫了自己的上衣,背對著他,「我叫你來,可不是讓你放肆的。去打熱水。」他脊背上的圖騰撐得皮肉扭曲腫脹,看起來十分可怖。

  顧流如夢初醒,踉蹌著下了床,整個人十分狼狽。

  他準備好刀、水與白布,小心地幫他放去膿血。氣氛沉默,甚至於他而言,有些難堪。他只能沒話找話,「您今天和人動手了?青黎本就沒什麼混沌之氣,不易壓制這畜生……」他說到這,想到沈寄傲罵他的話,頓時又啞了嗓。

  沈寄傲沒有理他,他也知道自己做了混賬事,但心裡到底黯然。眼下,他也只能沉默地做好一個僕從該做的事。

  白鳶半夜被熱醒了。他從混亂夢境中掙出來,一睜眼,看到的便是司空騫的臉。他覺得自己本就發熱的臉頰更是「騰」得燒了起來,月華如銀,將那張臉照得鼻挺眉深,又異樣柔和。司空騫摟緊了他,白鳶不敢動,怕驚醒他,便只能就這樣看著他。

  他們彼此幾乎都是赤裸,肌膚貼著肌膚,呼吸纏著呼吸。白鳶微微動了動腰身,便覺不適,頓時曉得是在自己無知無覺的情況下又做了一回。他想起白日的夢,手掌疼痛伴隨的潺潺水聲,大約是流血的聲音。

  他用目光描摹著司空騫比少時深邃俊朗的輪廓,心裡想:你什麼時候能好啊……那藥比我小時候喝的還要苦,不僅要喝藥,手也疼,脖子也疼,身上哪兒都疼。平日不論做什麼事也都沒精神。你什麼時候能報完仇啊?你說孟容光是修天魔殘卷致使神智喪失受人操縱而害你家人,那你為什麼還要同她修一樣的功法呢?是我們有緣嗎?你生了病,我恰好能治。可是當藥的日子太辛苦太沉悶了,我想跟你一塊去集市看熱鬧;一起吃好吃的;一起練劍——你能手把手教我最好了;一起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可你什麼時候能好呀?

  他腦子裡胡思亂想不知幾何,晨光熹微之時,白鳶睏倦地把那句「你什麼時候能好啊」嘟囔出了聲。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司空騫的高挺鼻樑與柔軟的唇,自顧自打了個哈欠,恰在此時,司空騫摟著他的手臂稍微鬆了松,他便抓緊時間翻了個身,抓了一角被子壓在懷裡,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他呼吸平穩均勻之後,司空騫慢慢睜開了眼。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白鳶脊背與脖頸佈滿的紅痕,嘴唇微動,想回應他那一句問,說,我不會好了,頓了半晌,出口卻是輕輕的一句:「我會送你回家的。」

  陽光漸漸耀眼,司空騫起身穿衣,爾後關了靠床的窗,遮上帷幔,好讓白鳶睡得安穩舒服些。

  門口的侍女見他出來,行禮道:「廳堂備了飯菜,公子已經在吃了,說您若起了,直接去便是。」這座新沈府的侍女應當也是別的沈府調過來的,沉默寡言,訓練有素。與多恨山的侍女一樣,她們統一穿白綠相間的薄裙,有著相似妝容,腰帶上繫著鈴鐺,走起路來叮噹悅耳。

  司空騫點頭,「知道了。」

  侍女替他帶路,引他上座。桌上菜色豐富,有菜有肉,有甜有鹹。沈寄傲正小口抿著粥,臉色蒼白,精神似乎不太好。不過他常年這幅病懨懨的樣子,司空騫也見怪不怪。他也不客套,坐下便吃放在他面前的東西。沈寄傲慢騰騰把粥喝完,拿手絹擦了擦嘴,開口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帶他走?」

  司空騫哼笑一聲,「隨時。」

  沈寄傲面上含笑,語氣卻是凌厲的,「現在這座沈府,獨悟境三位,生劫境一位。此二境界之下不算。對了,再加一個沈占。你覺得你能帶他走?」

  「但可一博。」

  沈寄傲搖了搖頭,「便是拼盡全力帶出去了,你也來不及送他回去。且不說沈府的人聯手能傷你七八,致使藥效迅速退去,讓你極快陷入癲狂,你知道白鳶家在何處嗎?」

  「我會問他。」

  「不必問了,我告訴你。在白垣驚鴻城,他家是赫赫有名的渡星門。」

  司空騫猛然抬頭,失聲道:「你說什麼?」

  那些他覺得熟悉但從未深思過的細節倏然貫通,每一點都全然昭示白鳶是認識他的。正因認識從前的他,所以信任,所以依賴,所以委身於他。他覺得白鳶低眉喝藥的情態眼熟,正是因為他在渡星門時,白鳶——溫靈雋有次受了風寒,牽出了別的病症,臥床了一旬養病。他……他還喊過他……「騫哥哥。」

  司空騫驟然起身一拳砸在桌上,渾身都在發抖。他都做了什麼?他禽獸不如!以死謝罪都不夠!司空騫滿腦子都是溫靈雋那時的稚嫩模樣……他長大了,眉目是有以前的影子,只是他沒認出來。他痛苦而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面目去面對白鳶。可他為什麼不跟他說?他——司空騫陡然想起他與他來往的幾句調笑,回憶起數年前,在他眼裡還是個孩子的溫靈雋仰著腦袋,滿是傾慕和崇拜地說喜歡他……太荒唐了!他十二三歲時也說過要娶鄰居家豆蔻年華的女孩,要待她好,可那不過是少年人情竇初開罷了。星野因修行風盛,風氣開放,喜歡男男女女皆無妨,可溫靈雋那時候到底太小了,誰會當真?司空騫想起在露浮山谷,那雙坦誠的、掩不住心思的眼睛,頓時覺得心中沉悶難受到了極致。溫靈雋何止當了真。

  半晌,他沙啞問道:「渡星門的人沒找他嗎?」

  「當然找了,私底下都找瘋了。只是不敢大張旗鼓罷了。若讓旁人知曉,他定會成為人人垂涎的肥肉。渡星門的小少爺在手上,能換到東西就太多了。」

  「……所以,白,」他頓了頓,「溫靈雋到底哪裡特殊了?」

  「他小時候生病,吃的藥裡有一味,叫仙雲墮。」

  司空騫從沈寄傲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心臟彷彿被人用力攥住,幾近窒息。宿命,他想起那個人說的這個詞,那時覺得悲慟與憤怒,如今卻在那兩種情緒之餘覺得,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沈寄傲兀自解釋道:「他彼時所患為『冰封之症』,娘胎裡帶下來的病,此症屬寒,古籍所載藥方中,卻也有一味屬寒的,便是仙雲墮的花瓣。我配的藥方里,也都是靈氣盛、屬火的居多,換任何一個人來做藥引,都最多只能讓你飽足平靜,而難以讓你靈台清明。我已另派了人手去龍辰大陸尋仙雲墮。所以,司空騫,」沈寄傲給自己舀了碗甜湯羹,「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司空騫低聲問道:「什麼機會?」

  「替我殺一家人。一家三口。今日酉時,緒風帶你過去,他不動手。殺完之後,你盡可以帶白鳶離開。到了幽歌,會有我的人接應你,領你去孟容光在的地方。」

  沈寄傲看來早有準備,慢悠悠說完便自顧自地喝湯。

  司空騫默然良久,才扔下一個字,「好。」

  他轉身欲走,臨到門檻,又回過頭添了句話:「沈寄傲,我把你當朋友的。」

  沈寄傲笑了笑,「我也很欣賞你。」

  司空騫找侍女討了罈酒,三兩下攀上一個靠樹蔭的屋簷坐著。青黎的陽光永遠這麼好似的,明媚又活力,彷彿此地沒有藏污納垢的黑暗。他捧起酒罈朝天一敬,然後仰面喝了兩大口。烈酒入喉,勉強撫平心亂如麻。

  渡星門那段濃艷愉悅的時光之後,是他所有可堪回憶的美滿生活的終結。那時候他有親人,朋友,理想。那之後,血海深仇壓在肩頭,他孑然一身。

  七年前,他帶著溫靈雋在後院玩,溫靈雋纏著他要練劍,可他細胳膊細腿,手上一點兒勁都沒有,根本拎不動他的佩劍。他只好伸手握著他的手,幫他分擔重量,帶他比劃劍招,嘴裡念著劍訣。他們沒練兩招,溫行舟便突然親自來找他,與他談了兩句後,他就察覺到他話裡有話。他那時敏銳而正色地問了一句,溫行舟定定看了他頃刻,隨即告訴了他蕪城出了事。

  他日夜以繼地趕回家,先是崩潰地看到了庭院中侍女與侍從們的屍體,他心懷僥倖繼續往後院走,見到了妹妹,最後是大開的房門裡,父親與母親的屍體。他踏進那間屋時,裡面還有一個活人,陌生人,站在母親的梳妝鏡前。他渾身繃緊了,喝問:「你是誰?」他的手緊緊握在劍柄上,隨時準備拔劍而出割斷那人的喉嚨。

  那人慢慢回身,與司空騫對視的剎那,兩行清淚就那麼直直地落了下來。她有一頭及膝的白髮,朱唇粉面,右眼下有一滴鮮紅淚痣。

  司空騫怔了一怔。

  那人倉促抹去眼淚,將目光移開,低聲說:「我叫封春衣。」

  「……封春?」

  上古有善占卜者,名封春。他的後人便以此為姓。據說封春一氏,功法特異,會致人發白壽短,功法成時,眼下會長出一滴紅艷艷的淚痣,而命數盡時,那顆淚痣便也隨之暗淡。更玄乎的說法是,封春氏不是算命,而是看命。只一眼,便看盡你一生,喜悅與痛苦,悲慘或幸福。

  司空騫知道,是因為他爹同他說過。甚至問過他,若是知道此生與摯愛不得善終,還會按照既定的命運走下去嗎?那時候他雄心壯志地回答,他會變得非常非常強大,保護好自己喜歡的人。那時候他還不懂,什麼叫無能為力。

  意識到眼前人身份的剎那,他驟然上前,脫口問道:「你知道是兇手是誰對不對?」

  封春衣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可以……我可以給你看,你娘臨終前看到的最後景象。」

  司空騫這才發現,娘親的眼睛還是睜著的。她平日素淨溫柔的臉上沾了血污,眼角隱約有淚痕,毫無生氣,卻又彷彿透出極致痛苦。司空騫心裡疼得說不出話來。他死死地盯著地面良久,才問:「怎麼看?」

  封春衣拿起梳妝鏡,咬破指間,塗上一抹血,又將一滴血滴進司空影的眼眶。鏡子裡的影像顫動了兩下,倏忽一變。

  司空騫睜大了眼睛。

  鏡子無聲地展示著劇烈對抗,他渾身戰慄地看著,不知不覺眼裡已蓄滿淚水。那是他無法阻擋的過去,是既定的事實。

  影像消散,鏡子照出他通紅的眼與鼻,以及咬得發白的唇。司空騫記住了那兩個女人的容貌,唯一的那個男人蒙了臉,卻不妨他死死記住他的身形舉動。

  封春衣將鏡子擺回梳妝台,又道:「他們只是殺手,更大的主謀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但是……別這樣看我,我不能說,」她歎了口氣,「我不能害你。」

  司空騫幾乎要跳起來,他嘶啞吼道:「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家——」

  「懷璧其罪,」封春衣好像有些痛苦,嗓音微啞道:「也是……宿命。」

  直到今天司空騫都不明白自己家到底有什麼值得人覬覦,甚至滅門。他想,也許是少年時的自己太幼稚了,總不叫家裡人放心,所以那些真正重要的東西,他們都沒有告訴過他。他們離開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眼前是一片迷霧,荊棘遍佈。

  而宿命……占卜師說話似乎都那樣藏頭露尾,司空騫一再追問,封春衣卻不再多說一個字。只有後來他幾乎失控,質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時,封春衣說:「是我多年前,錯說了話,才致使如今局面。是我對不住你家。」她頓了片刻,又好意提醒道:「你日後……小心些你身邊的……」她大約是只能說到這地步了,這一句未說完便猛地咳嗽起來,甚至嗆出了血沫。

  錦胥與孟容光是金縷殿的人,林錦秋是續竹山莊的人。金縷殿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豢養真魔的行徑更是令人不齒,司空騫帶著折枝教精銳一舉搗毀金縷殿總殿後,一把火燒了那污穢之地。不管金縷殿從他家搶了什麼,多半也付之一炬了。這麼看來,裘霜質倒是學了些他的手段。他又灌了自己兩口酒,想到林錦秋。錦胥說那個男人是續竹山莊林錦秋時,他本是不信的。他娘與林道初有同門之誼,兩家向來交好,續竹山莊初立時,他娘為此付出許多心血——這也是他爹說的。那時他娘常常不著家,他又小,總吵鬧著要娘親,爹便哄著他,又說那地方對他娘親的重要性。他也懷疑過整個續竹山莊,可林道初來弔唁他爹娘時失聲痛哭的模樣不假,就算圖謀他家的什麼,也不至於蠢到要親兒子前去。後來暗中調查一番,亦沒發現什麼不妥,司空騫便認為那或許是林錦秋與金縷殿同流合污,和續竹山莊沒關係。除此之外,他也許還是想保留一些,能證明那些美好過往,證明爹娘曾存活於世的痕跡。一切尚在時,他只以為是尋常,失去了,方覺痛悔,恨不能從頭珍惜一點一滴。

  司空騫躍下屋簷,將喝空的酒罈丟到一邊,烈酒壯了他的膽氣,讓他決心去直面溫靈雋。今日之後,他會送溫靈雋去折枝教,叫人妥妥當當地將他護送回白垣。去幽歌最多七八日路程,這也是他與他最後的相處了。

  溫靈雋正在房中用午餐,司空騫推門而入,溫靈雋抬頭便笑了,問他吃沒吃飯,要不要和他一起。眼前人的身份從白鳶變成了溫靈雋,司空騫再看到他,也從那張已長開的臉上尋到了愈多與小時候的相似之處。那笑起來靦腆抿著的唇角弧度,與少時一模一樣,他此前怎麼從未發現呢?

  溫靈雋看著他,笑容淡了些,不安地抿了抿唇,「怎麼了?」

  司空騫在內心沉沉歎了口氣,喊他:「小雋。」

  瓷勺「匡當」碰在碗壁,蛋花湯灑了一桌。溫靈雋倉皇起身,不知所措。

  司空騫將那一口氣歎出聲,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淨巾擦去他流到身上的湯汁。溫靈雋僵了一下,驀地從司空騫手裡奪過毛巾,粗魯地用力擦著衣服。他退開兩步,小聲說:「我不是小孩子了。」

  氣氛陡然微妙起來。

  剝開那一個虛假的名字,溫靈雋全然暴露在司空騫眼前。他變得心虛又沒底氣,回想起此前自己所做種種,愈發覺得羞澀不安。他以為自己已長大成人,然而只一個稱呼,便又將他打回了原形。他像做錯事的小孩,被揭穿後,只能垂著腦袋,等著挨罰。

  七年前他們共處的時間不長,卻都刻骨銘心。那段回憶對彼此的意義又不相同,但他們都反覆回想過那段時光,於溫靈雋,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那樣一個令他心嚮往之的人,那段時光快活、美妙,無限接近他的理想;於司空騫,那樣放肆歡樂、豪情逸致的代價,是家破人亡。彼時多暢快,回想起來便多罪惡。

  揭破白鳶的真實身份,也意味著白鳶這個形象破滅。他不再是寡淡的影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司空騫身後,溫順的,乖巧的,讓司空騫曾有可笑的錯覺——「來報恩的小獸」。白鳶不是一個萍水相逢卻善良到近乎偉大的人,他對他的愛戀也並非病態,甚至不出於對司空騫的憐憫,更不是為了討好他,以乞得離開的機會。那是純純粹粹的崇拜與嚮往,因此而對他依順戀慕,從七年前延續至今,單純、固執、不可思議。「騫哥哥,我想成為跟你一樣的人,我喜歡你。」他記得那句話,記得那天的風、陽光、草葉簌簌。斗轉星移,他早就不是那個他想成為的人,溫靈雋卻好像從未改變。

  他們曾在驚鴻城扮演過俠客——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其實做的都是些小事,說是「扮演」,是因為見識過真正江湖後,發覺那都是過家家般的玩意兒。驚鴻城的「惡人」總被他們輕易喝退,怕的不是他們,是他們背後的渡星門。沒有了那樣有力的支撐,溫靈雋也會被隨意丟給一個輕易就能將他置於死地的人。如果他真的悄無聲息死在那間密室,有誰在乎呢?十數年後,家人的悲痛也會消散,他不過是又一個被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江湖所吞噬的愚蠢少年。

  想到這一點,司空騫忽然又慶幸那一點荒唐的宿命來。

  兩人沉默相持許久,心中都湧動著思緒,他們都想說點什麼,但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對話。他們曾是兄長與幼弟,也曾在床笫間情人般抵死纏綿。兄友弟恭猶在昨日,心中情動又覆水難收。

  良久,司空騫才率先開口問他:「為什麼不跟我說呢?」

  溫靈雋眼圈紅了紅,「你都沒認出我來。」他的語氣三分嗔怪七分委屈,司空騫卻不接他的茬,他只好覷著司空騫的神色,猶猶豫豫試探地又補了一句,「我想跟在你身邊。而且,你不知道我是誰,也對我很好。跟對……小時候的我,不一樣的好。」

  「你覺得我對你好?」

  溫靈雋點了點頭,數著他們在一起這些日子的瑣碎小事:幫他穿衣束髮、上藥包紮;怕他再跌落下馬,就讓他和他共乘一匹,反覆叮囑他摟緊他的腰;出露浮山谷時,他體力不支,司空騫背了他一路;下雨時,把唯一的蓑衣斗笠給了他,即便如此,他還是被淋得發了燒,都是司空騫一路悉心照顧……

  司空騫聽不下去了,他伸手捉過他的左手腕,那隻手被白布裹得嚴嚴實實,還能透出些許殷紅血跡,足見傷口嚴重。司空騫盯著溫靈雋的眼睛,問他:「疼嗎?」

  疼。可溫靈雋卻結結巴巴地說:「還、還好。」

  司空騫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他再說話就有了幾分咄咄逼人的氣勢:「在多恨山上的時候不疼嗎?藥不苦嗎?身體不難受嗎?我對你好?我對你好就應該一清醒就放你離開,而不是讓你跟在我身邊,一邊假惺惺對你溫柔,一邊喝你的血上你的床!」

  溫靈雋小心翼翼道:「不是假的,我能感覺到。你別生氣了呀……」

  司空騫語氣生硬,「我沒生你的氣。」

  溫靈雋頓了頓,慢慢抿唇淺淺一笑,「我知道。我是說,不要生自己的氣。我知道你是很好的,我都沒有生你的氣呢。這點疼等傷口癒合以後就好了,你要是覺得對不起我,等我身體好點,你教我練劍吧。你的那套劍法那麼好看,我一直記著,還夢到了好幾次。」

  司空騫定定看了他一會兒,閉了閉眼,吐出一口氣,慢慢鬆開手,說:「好。」

  溫靈雋始終注意著他的情緒,見這事應當便算是過去了,他又大著膽子喊出了少時的稱呼:「騫哥哥。」他張開手臂,往前迎了兩步。

  司空騫將他抱了滿懷,手扣著他後腦勺,輕輕揉了一把他的頭髮。他帶著一絲歉疚,慨歎道:「長大了。」

  溫靈雋問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吃飯,司空騫點了頭。

  吃到一半,他覺得還是要和溫靈雋講一下之後的安排。便跟他說,今日酉時他要幫沈公子做一件事,做完後就可以送他回家。

  「那你的病怎麼辦?」

  司空騫笑了笑,把仙雲墮的事說了,然後又半真半假地說,沈寄傲知道哪有仙雲墮,叫人去尋了,有了仙雲墮,就不用盯著他一人要血了。

  溫靈雋咬著筷子「哦」了聲,「那你是不是不能送我到家啊?時間怎麼算都不夠。」

  司空騫道:「我會派人送你。」

  見溫靈雋神色悒悒,他又撒了句謊,「等藥做好了,我就去找你。」

  酉時。

  緒風帶著司空騫離開沈府,穿過街巷,在一家院牆外停住。他把自己的佩劍扔給司空騫,示意就是這家。司空騫拿到手,才發現緒風的劍穗上居然編著個小鈴鐺。和沈府侍女身上的很相似,只是因為編在穗子裡,所以不響。他掂了兩下劍,翻牆而入。

  看起來只是普通人家,不知道怎麼跟沈府結了怨。司空騫阻止自己觀察更多、想更多,他來殺人,換一個帶走溫靈雋、同時能讓自己以最好的狀態去報仇雪恨的機會。這家人即便無辜,他也不能留情。這事兒要是告訴十七歲的司空騫,他必然會跳腳說不可能,怎麼能不同沈府搏一搏呢?不搏怎麼知道沒機會?怎麼能濫殺無辜?可七年歲月,無數經歷告訴司空騫,有很多東西,經不起那麼一搏。一搏就沒了。

  他小心挑開『房門,裡頭隱約傳來人說笑的聲音。這家人正在吃飯,談的是兒子去武館修學的事,期間母親似乎想到什麼,歎了一聲,不知道囡囡現在過得如何。司空騫屏息聽著,來往腳步沉重虛浮,談話氣息平常,都不像修行之人。

  他的心沉了沉。如果這家人真的無辜,沈寄傲意圖何在?作弄他玩嗎?可旁的不論,沈寄傲說話通常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確確實實是一個機會。

  司空騫收起浮躁心緒,一咬牙,衝了進去。

  三口之家,爹娘年邁,幾乎毫無反抗之力,兒子練過些拳腳功夫,但沒修為傍身,也抵不過司空騫兩劍。幾乎是瞬息之間,大堂便陳屍三具。司空騫嗅著屋子裡慢慢濃郁起來的血腥氣,神色惘然。血濺在桌腳、滲進土壤、浸濕他們的衣裳。他們因為痛苦而神色扭曲,桌子上的飯菜還有餘溫。司空騫以劍作杖,倚了片刻,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深呼吸一口,收拾心情,擺出一副漠然模樣,回身道:「要我做的我已經——」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沈寄傲身旁站著溫靈雋,正滿臉錯愕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他的臉色蒼白如紙,死死咬著下唇,似乎既迷惑不解,又感到噁心和恐懼。司空騫和他的目光對上,心想,不是錯覺。那點愛慕與信賴的光熄滅了。溫靈雋終於知道了,他不是好人,他一點兒也不好,他不再是他想成為俠客,而是俠客們想要前赴後繼除掉的惡人。

  他不想掩藏、辯解,這的確是他做下的惡事。他拿劍的手極輕微地顫抖。他有一瞬失神,想,幸而劍穗上的鈴鐺不響,不然便要暴露他此刻並不平靜的內心。

  沈寄傲頷首微笑,「你現在就可以帶他走了。」

  司空騫點頭應了聲,走到溫靈雋身邊,下意識想牽他。手伸出去,溫靈雋卻倉皇躲了一下。他神色一黯,收回手,頓了片刻,啞聲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司空騫發現自己的胸腔居然會那樣悶痛和喘不過氣。他把劍丟給緒風,握緊了拳,極力克制狼狽的顫抖。他和溫靈雋錯肩而過,又有點漠然發狠地想,早點認清現實也好,不要再在他身上寄托無謂的期待和妄想了。他這輩子早就當不了好人了。

  見溫靈雋仍然僵在原地沒動,沈寄傲嗓音輕飄飄道:「不跟他走麼?」

  溫靈雋如夢初醒,倏忽回身,跌跌撞撞跟了上去。他想叫他一聲,那親暱稱呼卻卡在了嗓子裡,隱隱刺痛。

  司空騫已出了院子,停下腳步回望等他。

  「白鳶,」身後沈寄傲叫他「願賭服輸,別忘了答應我的事。還有,他們的身份,你隨時可以告知他。」

  溫靈雋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他……真的不知道嗎?」

  「知道就該殺嗎?按道理來講,跟司空騫真正有仇的不是他們三個。報仇還可以博個江湖美名,但滅人滿門可就是窮凶極惡之事了。」

  溫靈雋回頭看了司空騫一眼,往沈寄傲那邊走了一步,「可是你讓他去的!你才是罪魁禍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是無辜的……」

  沈寄傲搖了搖頭,「對我來說,他們有罪。」

  溫靈雋不忍將目光再落到那一家三口身上,他垂眼看著門檻上快要幹掉的紅棕血漬,只覺得這樣不對。這於他們而言完全是無妄之災,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發生在他們完全不知曉的地方,他們為什麼要為完全不知曉的事情付出代價?

  「我有個下屬,一直在驚鴻城替我辦事。查到你的身份以後,他跟我說了許多關於你的事,我很驚訝,你知道了你要救的這個人是司空騫之後,居然還能一直順從到現今。在他的描述裡,你富有正義感、熱血、善良、嫉惡如仇,怎麼看都不像會傾心一個魔教教主。」一個時辰前,沈寄傲請溫靈雋到了書房,沏了杯熱茶給他,如此道。

  那時他臉驟燙,卻還有勇氣反駁。此刻溫靈雋抬手抓了一下自己的頭髮,連問題都問不出口了。故事講前因後果和邏輯,可真的發生的這些事,或許沒什麼道理可講。便是有道理,說不準也是顯得荒唐可笑的道理。他最後看了一眼門內淒慘景象,轉身跑向——劊子手,他的腦海裡忽然冒出這樣一個詞,溫靈雋搖了搖頭,拚命抹掉了。

  可到底還是影響了他。司空騫走在前面,他便不遠不近地綴行在他身後。那個身影好像離他愈來愈遠,愈來愈陌生。他兀自難過,司空騫卻停了腳步,轉身遞了個沉甸甸的錢袋給他。

  他的手指上還沾著血。

  溫靈雋接過,小聲問:「怎麼了?」

  「找個客棧,休息一晚再走。」

  那家院落裡,緒風擦了擦劍,問沈寄傲:「屍體怎麼處理?」

  「錦胥有過,但也有功。找個好地方埋了吧。」

  「是。」

  「所以說,」沈寄傲嗤笑道,「情情愛愛太小女兒作態,有空勸勸青莎,她天賦尚可,萬不可落到錦胥那副田地。」

  緒風低頭道:「是。」

  夜幕低垂,萬福客棧的後院堆滿了酒罈。小二在一旁戰戰兢兢服侍著,司空騫面無表情,起先是喝兩口砸一壇,後來則嘗也不嘗,用手橫掃砸了數壇,又用腳踢推倒數壇,最後滿院酒香四溢,一地破碎壇瓷。

  動靜鬧得太大,也有客人因好奇來看,見裡頭的人舉止瘋癲,又如此糟蹋酒,免不了低估一句「有病啊」。司空騫耳聰目明,聽是聽得見的,只是沒力氣理罷了。他也覺得自己很沒勁,幼稚,無聊,懦弱。全砸了個乾淨後,他對小二說:「備水,我要沐浴。」

  上樓時,有婦人帶著孩子下樓用餐,小孩正是調皮的年紀,在樓梯上也連蹦帶跳,與司空騫擦身而過時因太過好奇,腳踏空一階,眼看要摔下去,司空騫連忙撈了一把。他一身酒氣,衣襟指間還有駭人血漬。那婦人從他手裡奪過孩子,雖是道了謝,但還是避瘟神般疾步下了樓,一面下樓一面低聲訓著小孩。

  司空騫駐足片刻,怔怔望著自己的雙手。他握緊五指,閉眼調息,爾後睜眼,正要上樓,一抬頭,溫靈雋正在樓梯口看著他。他應當是剛剛沐浴完畢,發是濕的,簡單披了外袍,肩脖與胸膛裸露些許,上面還有好些未痊癒的疤痕。他更消瘦了。眼角眉梢染上了愁思,蒼白,搖搖欲墜。讓司空騫想到了仙雲墮,那種花,開在冬季,寒風凍得人瑟瑟,也吹得花瑟瑟,像是很快就會謝落。但仙雲墮沒那麼快敗落,它們總能撐到很接近春天的時候。

  他默然調整著呼吸,緩步上樓,到溫靈雋面前時,他輕聲說:「去休息吧。」

  溫靈雋目送著司空騫進了房間。其實方才司空騫在院子裡砸酒罈時,他就在窗戶邊看著。看得心裡絞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他匆匆忙忙出來迎他,真站到了他面前,又張口結舌什麼話也講不出。他搜刮著記憶,企圖從自己貧瘠得可憐的經歷裡找出可供參考的舉動。家裡的事他從沒有機會插手,姐姐是所有弟子的大師姐,是渡星門未來的掌門人,她自及笄後就忙得很,要練功,要學著管事,跟著父親東跑西跑。而他卻只能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裡,看些故事書,偶爾在侍從的跟隨下出去看看戲。他有些懊悔沒有多讀些傳世經典了。小時候他病懨懨的,爹爹給他請夫子啟蒙,他都不大樂意學,簡單認了字,書法寫得甚差,太深奧的書讀不進去,夫子給他講不了兩句他便困。後來讀書的事就作罷了,即便他病好之後,爹爹也沒提過。他整日窮極無聊,看多了故事戲本,聽多了傳言說書,對江湖滿腔嚮往,本以為離家之後,等他的是個絢爛多彩的世界,結果卻讓他傻了眼。

  他踟躕了許久。明月棲枝,萬籟俱寂。司空騫房裡的燭火還亮著,在等他過去似的。於是他就過去了。他站在司空騫房門口,咬咬牙,先敲了敲門。「誰?」他小聲說:「是我。」那邊頓了頓,讓他進去。

  司空騫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溫靈雋進去時,他正把寫好的信折起,塞進信封裡。

  「騫哥哥。」他這麼一喊,司空騫整個人彷彿都僵住了。溫靈雋上前兩步,有點兒埋怨道:「沈公子不是好人,對不對?」

  司空騫喟歎一聲,「我也不是。」

  「是他逼你的。」

  「是我選的。」

  溫靈雋幾乎要急眼了,司空騫卻忽然笑了,「小雋,你不必如此。事情我做了,沒甚麼好開脫的,更何況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溫靈雋悻悻道:「可我……我不想你是那樣的,」他抿了抿唇,無助地看著司空騫,「我想一直喜歡你。」

  「不要喜歡我了。何必一定是我?」

  「我從小就喜歡你,就認定是你了!你走了以後,我找爹爹問你去哪了,爹爹從來不說,我也打聽不到——我真笨,那個時候什麼都不知道。但我一直記著你,我從家裡出來,也是想找你的。當然、當然還是想能不能先做一番大事,我想能與你並肩同行,而不是讓你一直覺得我是個小孩。」

  司空騫哭笑不得,只能說:「人世種種,與故事是不同的。」

  「我知道啊。」溫靈雋委屈得紅了眼圈,「我知道的。我沒有傻到那種地步……但我和你在一起就是歡喜……」他也覺得自己這番話幼稚到了極點,哽咽了一下,說不太下去,倒是有些憤懣,愈發覺得自己長這麼大,沒有一樣事是順心的。

  司空騫歎了口氣,「別哭啦。」

  「我、我也不想哭的……」他抽噎著,「可我就是太難受了。你為什麼要答應他啊,你都不知道那家人是什麼人,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還能當你只是為了報仇……」

  司空騫一愣,「那他們,是什麼人?」

  溫靈雋說:「沈公子說,你的仇人之一,叫錦胥。他們是她的家人。當年他們家很窮,就把女兒賣掉了,這才有後來的事。所以,他們家也不算完全無辜。」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是心虛的。他腦海中仍然迴盪著傍晚時的想法:他們完全不知曉那些背後的恩怨情仇,為什麼要為完全不知曉的事情付出代價?可他看他司空騫發洩地砸東西,就知道他心裡也不痛快,他想讓他心裡也舒服一些。溫靈雋有些崩潰,覺得自己也要變得卑劣了。崩潰與絕望之下,是隱隱的期冀:倘若如此,是不是愈發證明他們天生一對?

  司空騫把信封的一角抓皺了,「沈寄傲跟你說,這就是他讓我去殺他們的理由?」

  溫靈雋有些迷茫,他遲疑了一下,回憶起之前的談話,「他說,那個錦胥,背叛了他,雖然未遂,也付出了代價,但是難解他心頭之恨,所以……」

  司空騫嗓音微啞:「看來他也恨我。」

  「什麼?」

  他克制地放下信封,將那一角撫平。沈寄傲絕不會因為一個妓『女而對他抱有這樣的惡意,且是這樣赤裸的、毫不掩飾的惡意。沈寄傲知道他其實不願意殺人的,從他提出那個要求開始,他就隱約察覺到了異樣,只是他太急切了,他剩的時間不多,又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傷害溫靈雋。這舉動是多麼成功的報復,能讓司空騫如鯁在喉一輩子。為什麼?司空騫能想到的一切浮於記憶表面的線索都太淺了。

  此時,司空騫才意識到,那句跟折枝教已經沒有關係,說得太早了。他根基在那,徹底脫開折枝教,只意味著他一無所有。他又抽了張紙,提筆寫信。溫靈雋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對,吞聲忍淚,乖覺地在一旁幫他研起了墨。

  烏雲蔽月,風雲暗湧。青黎將要迎來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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