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前塵02

　　每每想起無患捧著琉璃珠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那天， 魁青都覺得那畫面美極。

　　他穿著一襲嫩芽色簡衣，頭上戴著自己的葉片織成的草環， 赤著腳， 不會飛行術，是踩著雲朵過來的。明明按種族而言是株樹妖精，卻比魁青見過的任何神族都謫仙動人。

　　當時魁青正跟幾隻菜雞小神廝殺完， 滿身都是他們的血，見到乾乾淨淨的無患， 不知怎地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連忙轉過身去， 擦了擦自己的臉，並不斷平復自己翻湧的煞氣，還因為擔心會傷害到對方而也不敢上前。

　　男子輕巧地下了雲朵， 看到滿眼的廢墟和被砍斷的肢體以及倉皇而逃的身影，不由得抬起頭， 對它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你果真很淘氣。」

　　魁青咬牙道：「他們自找的！」

　　其實它真想殺孽嗎？也不是， 它只是沾染太多鮮血煞氣， 行為已經不受控制，它腦海中一片血腥， 非常狂亂暴躁。

　　可當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的男子， 把手中那枚漂亮的、彷彿生機盎然的琉璃珠子放在他胸口瞬間，魁青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無患張開雙手，也不嫌棄它身上有硝煙和血跡， 溫柔地抱住了它，然後在魁青驚異的目光中，化作一柄古樸的劍鞘。

　　緊緊跟他合為一個整體的時候，無患驚訝地聽到了它的心聲。

　　「我自開天闢地，功德圓滿，本以為可以得到長久的休息，卻被那些人強行喚醒，還將我千錘百煉，最後陷我於無盡血色深淵。」魁青的心聲如是說。

　　——它那時長久孤獨、冷寂、狂躁，他卻以如此溫柔的平和的氣息包裹了它，如同一道清泉毫無保留地獻給了沙漠中久行的旅人，瞬間讓它沉淪了。

　　「……陪我，」魁青低聲道，「至少今天不許走。」

　　無患輕笑出聲：「那你答應我，從此不再搗亂，我便一直陪著你。」

　　魁青嘟囔：「……還有一些人沒得到教訓。」

　　「我幫你教訓過了。」

　　「真的？」

　　「真的，他們來找我要葉子，我給了枯的敗的。」

　　這算什麼教訓！還不是照樣治好他們了？

　　魁青磨牙。

　　「雖然也有療效，但是敷上去很疼的，他們當場痛得嗷嗷叫，」無患狡黠道，「枯敗葉子還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副作用呢，比如——你能想像神族拉肚子、長痘痘嗎？」

　　「那又如何，他們是神，輕易就能祛除你說的小毛病。」

　　「他們才不敢祛除，那些副作用是跟我的治癒之力共存，無法剝離，」無患語氣帶著笑意和淺淺的惡劣，「神君們若想好轉，就只能受著……唔，我猜猜，大概也得好幾年或者好幾十年吧，傷勢越重就越久。」

　　魁青一愣，想像一下那場景，頓時也覺得有點快意湧上來。

　　「哼，既然這樣，本座就放他們一馬吧。」

　　得到保證的無患很開心地摸摸它：「嗯，真乖！」

　　魁青：……他說我乖……

　　雪亮的劍身偷偷泛起了一層粉紅。

　　•

　　他們相伴千年之久，無患以天生的淨化和克邪之力，一點一點地安撫著它滿溢的負面情緒，總算是讓這把令神聞風喪膽的煞劍穩定下來。

　　它的煞氣被淨化大半，不再輕易傷人。

　　無患卻感到疲倦以極，加上他修為本來就受到損害，又一直得不到足夠的修養，十分虛弱。他日漸萎靡，不得不告訴魁青：「我要休息一段時間，你把我的木心埋在地下，以最好的水灌溉，我才能慢慢養回來。」

　　魁青捨不得他離開，但也看出無患確實很累了，只好同意：「好，你睡吧。」

　　無患親了他的額頭一口，「等我破土而出。」

　　軟乎乎的觸感很舒服，魁青摸摸被親的地方不解道，「這是什麼？」

　　「這是』你很乖』的獎勵，如果我醒來你還是那麼乖的話，我就再給這個獎勵。」

　　「那你什麼時候醒來？」

　　\"等休息好了就會醒的，所以你要多多給我澆水施肥，這樣我才有足夠的養分哦。」

　　魁青鄭重其事地點頭，老老實實地把無患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等他進入木心後，魁青把木心從劍柄中取出來，埋在他之前生長的那片草地上，引入山泉水，還挖了一些有靈氣的石頭放在附近溫養。

　　百年下來，無人看管的老劍竟然沒有闖過一次禍，不是找營養水就是找靈石，有時候想念無患了，就會在那片草地上休息。

　　他過得怡然自得，神族卻在這百年無比焦頭爛額。

　　因為有新魔物從混沌中滋生了。

　　但凡直接從混沌中滋生的物種都攜帶著無與倫比的力量，神族同樣從混沌而生，非常清楚它們與之帶來的威脅力。

　　不同的是，第一代神族除了力量外，還附帶這貪念、智慧、良知、愛慾，同時具有神性和邪性，飽含七情六慾；而第一代魔族，則全是邪惡的化身，所以一經出生，就只會依據本能行事，與神族以及神族以外的所有種族展開廝殺，企圖吞噬對方。

　　它們要搶奪一切，神族當然是不願的，雙方激烈交戰，神族因為被魁青教訓過，力量大大削弱，被打得節節敗退。

　　於是心思一轉，再度想借助魁青的神力。

　　知道魁青在找那些東西，他們便拋出了誘餌。

　　——傳說神界有一塊「天河晶石」，通體潔白如玉，能溢出甜甜的、靈氣逼人的靈泉。

　　魁青獲得這個訊息後，當即上去跟神族索要。

　　神族說：「你助我們一臂之力，打退魔物，我們便把天河晶石送給你，其他的寶物、靈土也可以隨你挑選。」

　　魁青不屑道：「你們有資格跟本座談條件嗎？」

　　神族：「天河晶石除了只有我們能開啟，還需要一位元神君源源不斷地施加神力，才能讓它流出天河水。」

　　魁青試驗一番，發現確實如此，後來便同意了他們的請求，再度為神界——出鞘！

　　它的加入毫無疑問讓神魔之戰的局勢鬥轉。

　　再度出手的魁青劍出乎神族的意料，他們沒想到多年不見，它竟然被教化得如此乖巧，指哪打哪，於是有些神族在後期起了歹念、貪念，妄想掌控它，以獲得更高的權勢地位。

　　首當其衝就是那部分能開啟天河石的神族，他們用花言巧語騙取魁青的信任，矛頭卻指向同僚，神魔戰變成了神與神、神與魔的雙重對抗。

　　魁青無形中再度沾染上鮮血和陰煞，加上魔氣來勢洶洶，好不容易被淨化的劍體又被侵蝕，還變本加厲，比以前更難控制。

　　神族人數驟減，終於在此刻意識到以他們的能力，根本無法真正獲得它。

　　這個認知來得太晚了，神界的所有領地都被他掃蕩成墳地。

　　漫天的血腥煞氣將無患木提前喚醒，他一睜眼，就看到魁青劍正在魔化。

　　它的樣子已經跟以前大不相同，雪亮的銀色劍身籠罩著黑霧。

　　所有神族齊聚上方，同時唸咒，開啟了一個足以覆蓋大半個上空的降魔大陣，似乎打算封印它。

　　無患著急了，大喊道：「你們答應過我的！不對它下手！」

　　神族卻道：」我們沒有辦法，它已經魔化了！」

　　無患心急如焚，試著把自己的木心填入魁青的凹槽中，但魁青僅僅能保持片刻的清醒，並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行為。如果是全盛時期，無患自然有信心能夠淨化它，但如今自己根本沒得到足夠修養。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不過睡了百十年，魁青怎麼會重新沾染上這麼多殺孽？

　　仰頭看向那些唸唸有詞的神，無患知道定是跟他們脫不了干係。

　　但現在在追問為什麼已經毫無意義，因為神族已經動手，大陣像一盞巨型穹頂，沉重地壓了下來。

　　封印過程並不順利。

　　魁青大概知道自己要泯滅了，掙紮著要去抱無患，還說：「我……又闖禍了……」

　　無患咬牙切齒，「不是你的錯！」

　　神族的唸咒聲卻更響亮，魁青難受得在劍形和人形中轉換，不肯就範，但身影越來越淡，眼看封印就要完成。

　　「住……住手！」

　　唸咒聲稍小，神族精疲力盡地看著他，眼神卻很無情。

　　「我還有辦法！」無患大聲道。

　　諸神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

　　無患咬了咬牙，閉上眼睛：「我願……自散元神，以最精純的無患魂力，將其徹底淨化！」

　　眾神還沒反應過來，無患突然抓住自己的神木之心，只見一道炫目的光從那枚琉璃珠迸射而出，淹沒了他清瘦修長的身體。

　　無數聖潔的光點爆裂出來，溫柔而快速地向魁青湧去，將他籠罩其中，魔化中的魁青彷彿被擊中，魔氣瞬間就被吸收掉了。

　　降魔大陣也在這個時候失效，因為魔化終止，它沒有了要封印的目標。

　　等魁青回過神，無患已經在他眼前軟軟倒下。

　　不……

　　魁青衝了過去，試圖把自己身上那些光點引回那個男子身上，可是他無論怎麼努力，光點都圍繞著自己，不徐不疾地吸收著自己身上躁動的能量。

　　無患此時還有一絲靈智，他虛弱極了，卻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別難過，我……我是一株永生木……死不了的……」

　　「騙人！騙人！」魁青分明感覺到他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失。

　　「不騙你，我還會回來，你……要乖……」

　　魁青死死抓住他的手，「不許走！」

　　可是無患還是一點點枯萎了，臨消失前，他嘴角前依舊帶著弧度：真的，我還會回來。

　　魁青眼睜睜看他再也保持不了人形，化成一柄陳舊、沒有一丁點光彩的無患鞘，流光溢彩的琉璃珠變成一枚死氣沉沉的灰珠子。

　　明明如此憤怒，但周身的煞氣卻在迅速地消散，顯然是無患的犧牲讓他得到最大程度的淨化。

　　不過即便能保持清醒，也不代表魁青能對諸神仁慈。尤其恢復理智後，他更能意識到這些所謂神，不過是被貪念支配的俗人，空有神力，卻沒有神格。

　　魁青眼神發冷，不帶一絲溫度地看向天邊的諸神，諷刺笑了笑：「神？你們不過是繼承盤古之力的行尸走肉，我原先憎恨你們把我從混沌中帶出，但現在我明白了，本座誕生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將你們這些偽神肅清！」

　　他決定——

　　血洗整個神界！

　　眾神聞言紛紛逃走，但死亡還是如影隨形，魁青沒有放過他們的打算。

　　其後數年內，魁青基本上把能殺的神族都殺掉了，手法極其狂暴，尤其是對著那幾個神力最強的，堪稱千刀萬剮，直至把他們撕成碎片。

　　神族雖死，神力卻不會消失，四散的神力在三道六界遊走，有的融入初生的魔物，讓那些魔物有了神志，逐漸萌生出情感和理智；而有的則再度聚攏，還在無形中捨棄了貪念，重新融合成真正、純粹的神體。

　　混亂的三界六道才漸漸有了新秩序。

　　魁青終於住了手，捧著已經灰敗的無患之心，一心一意等待他重新歸來。

　　可他等了又等，漫長的千年後無患之心依舊沒有絲毫復原的跡象，魁青不止一次懷疑那人是在騙自己，可是他不敢死心，總想著有一天他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後來，他遇見了新生的神族。

　　魁青冷哼著，準備殺了那傢伙，可是對方長得跟以前做見到的神都不太一樣。那是個小孩模樣的小神君，外表人畜無害，粉妝玉琢，能使雷霆之力，還能比他更細緻地探查琉璃珠的能量波動。

　　「你懷裡的那枚珠子死了。」小孩不苟言笑，睜著黑白分明的眼，脆生生地跟他說了這麼句話。

　　魁青那瞬間想把他撕碎。

　　「不過我有方法讓它活起來。」

　　聞言，他又默默收回手。

　　小神君當真有法子，他告訴魁青，只要把無患的氣息注入琉璃珠內，再以各族靈氣供養，假以時日，無患就能養回來。

　　「只一點，用這個方法回歸的無患木沒有記憶，他可能不認識你。」

　　魁青愣了愣：「那回歸的還是不是他？」

　　小神君：「是他，魂力波動是一樣的。」

　　魁青鬆了口氣之餘又有些失望，但很快他又覺得沒有記憶也好，至少無患不會記得曾經的挖心之痛。

　　在小神君的幫助下，魁青把無患之前存留在自己體內的一絲淨化之力抽.出來，注入琉璃珠中。根據小神君的說法，需要長長久久地以靈氣溫養這枚珠子，無論是魔氣、鬼氣還是妖氣都可以，但這些氣息的獲取要儘可能平和，不可肆意殺生而為，否則會改變波動，到時候不知道召出來的是什麼玩意。

　　魁青珍惜無比的把這枚琉璃珠納入懷中，如果可以，他願意把自己獻出去，但是他沒辦法，他天生就代表著「毀滅」，他若強行以劍氣溫養，無患會死得更快。

　　「……你叫什麼？」臨分別前，魁青問。

　　小神君指著天上，南邊方向的某顆很亮很亮的星，「我是南極星君。」

　　「本座不殺你了，」魁青冷冷道，「在我改變主意前趕緊滾。」

　　小神君酷酷地瞥他一眼，非常識時務地跑掉了。

　　後來魁青又遇到了亖亦仙。隨手救下他後，發現這隻鬼王擁有強大的溝通陰陽的能力，能夠溫和地引導各種靈氣。於是在他的幫助下，魁青將琉璃珠安置在六界中轉處，建立起日月客棧，提供簡單的服務換取來客的靈氣。

　　而他自己陷入長眠，始終鎮守在左右，不曾離開半步。

　　……

　　李杭之從紛雜的記憶中回過神，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已經在魁青懷中，被他緊緊摟著。他視線一片模糊，伸手一摸，滿臉都是冰涼的淚。

　　魁青看他已經睜開眼，便稍稍鬆開一些，目光觸及那些晶瑩的液體，心中湧現出巨大的憐惜，情不自禁、無師自通地低下頭，舔了舔他的眼睛。

　　「無患……」魁青幾乎是虔誠地發出這兩個字。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等了這麼久，」李杭之抬起頭，眼中有一點酸澀，有一點恨意，但更多的是重逢的欣喜。

　　「你看，我回來了，沒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