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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禮物》第12章
十 翌晨

  1

  清晨五點五十九分,盧從睡夢中醒來。前一夜的結局正如盧所料:等他上床時,茹絲堅定地背向他,緊緊裹著床單,像包在捲餅內的無花果一樣難越雷池。她的訊息強烈而清晰。

  盧沒有安撫她,不願跨越那道在床上、生活中隔開兩人的界線去化解紛爭。即使在學生時代,他們日子過得苦哈哈,住處是他有生以來最糟的一個,暖氣反覆無常,幾十人共用衛浴,兩人關係都不曾如此緊繃。他們共享一張單人床,收納室般的房間小到想變化心情還得走出去才行,但他們不介意,甚至頗愛那份親密的感覺。而現在他們有六呎六吋長的巨床,大到即使兩人平躺著伸出臂膀,兩人的指尖只能勉強碰到。大得畸形的空間與冰冷區塊覆蓋在床單上,碰不到,也暖不了。

  盧遙想他與茹絲初相識時,兩人正值青春洋溢的十九歲,無憂無慮,醉意醺然,慶祝大學一年級聖誕考試結束。眼前有幾週的假期,對成績的掛慮遠遠拋在腦後,然後他們在威克羅街「國際酒吧」的喜劇之夜邂逅。那一夜之後,盧返家與父母共度假期,他天天思念她,享用每片火雞肉、每回拆開糖果包裝、每次與家人投入大富翁遊戲時,她都在他心裡。因為她,他甚至在和瑪西雅、昆廷玩計算餡料比賽時嚐到敗局。盧望著天花板微笑,記起年年如何和哥哥、妹妹──他們頭上戴著紙王冠,舌頭伸出嘴外──在父母離開餐桌許久之後,埋頭清點各自盤中的餡料殘渣有幾塊。每一年,瑪西雅和昆廷會聯手打敗他,但他們的玩興不如他,而他的熱勁──有些人會說是執著──永遠天下無敵。但那一年卻不分軒輊,之後輸給了昆廷,因為電話響了,是她打來找他的。盧便是在那時告別了稚氣。或者那是他對自己蛻變成男人的說法,或許,他尚未成為男人。

  那年聖誕節的十九歲小子會渴盼目前的這一刻。他會雙手擁抱傳送到未來的機會,只求身邊有個她,和她一起住在豪宅裡,在高級名床上共枕,一雙漂亮的兒女在隔壁的房間安歇。他看著躺在身旁的茹絲──她翻身平躺,嘴巴微張,頭髮像乾草堆在她頭上,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她那一年聖誕考試的成績比他優異,那並非難事,但隨後三年她的成績同等優異,念書對她來說總是不費吹灰之力,而他呢,卻好像必須蠟燭兩頭燒才能低空飛過。他不知道她從哪兒找時間思考,更遑論念書,畢竟她老是忙著一馬當先,主導兩人在城裡的夜間冒險。他們每星期都擅聞私人派對,然後被人趕出來,只好睡在逃生梯上,茹絲卻照樣趕得回學校上第一堂課,功課也統統做完。茹絲可以一次搞定一切,她總是領著大家往前走,總是嫌坐著太無聊。她需要冒險犯難,她需要驚人的情境與一切超脫尋常的事物。他是每場派對、每日生活的活力來源,但她才是靈魂。

  每回他考試不及格要重考她都陪著他,編寫講義供他學習課業。她曾在幾個暑假將念書變成益智問答遊戲,提供獎品和蜂鳴器、快速問答題目和懲罰。她會穿著華服扮演節目主持人、助理、模特兒,展示假如他答對全部問題的話,便能贏得的所有精美獎品。她為他們的每一場機智問答製作計分卡、寫題目,還包括俗氣的音樂和罐頭掌聲。買菜是一場比賽,她會手持零食的購物單,像益智節目主持人一樣,想要一盒爆米花,請回答這題。

  「放棄。」他會挫敗地這樣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拿爆米花。

  「不准放棄,盧,這題你會的啊。」她會堅定地說,擋在架子前。

  他不知道答案,但她會讓他曉得。她總有法子推著他前進,直到他深入腦海,到達原本以為不存在的疆界,找到他以為自己不知道的答案。在做愛的前一刻,她會暫停,抽身拉開距離。

  「回答這一題。」

  儘管他會抗議,想用蠻力順遂心意,但她依舊堅守陣線。「別這樣,盧,你知道答案的。」

  假如他不知道答案,擠也要擠出來。

  他們計畫大學畢業後去澳洲,在展開人生前揮別愛爾蘭,去冒險一年。他們決意要成功,追隨已在那兒的朋友,於是在那年忙著存機票錢:他在坦波吧區的一家酒館當酒保,她則當女服務生。他們為了圓夢共同儲蓄,但他期未考失利,茹絲則及格。原本他會當場放棄學業,但她阻撓他的決定,說服他一定辦得到──這是她一貫的作風。於是,當他重拾留級課程的前幾個月,茹絲在慶祝她優異的成績,她在畢業典禮獲頒榮譽學位,盧沒能克服心理障礙去觀禮,但他出席了典禮後的慶祝會,喝了太兇一點,折騰了她一夜。他至少能為她做到這點。

  在等待他完成學業的那年,茹絲拿到商業碩士學位,而那只是為了有事可做。她一次也沒在他面前炫耀,從不讓他覺得自己窩囊,從不慶祝任何個人的美妙成就,以免他覺得自己不如她。她向來是朋友、是女友,是每場派對的生命與靈魂,是高材生,成功信手拈來。

  他從那時便對她心生憎惡嗎?從那麼早就開始怨她了嗎?他不清楚是否因為他老覺得自己不夠好,是否存心懲罰她,或者背後根本沒有心結,純粹是他太軟弱也太自私,以致漂亮女人只要瞄他一眼,便拒絕不了人家!若是女人拎起皮包、拿了外套再拉他的手,他更是無力招架。碰到女人投懷送抱,他會忘了自己是誰。他懂得區分對錯,他當然懂,但在那些情況下,他不太在乎是非。他所向無敵,不會有惡果,不會有惡報。

  茹絲六個月前逮到他和保母偷情。他與保母上床的次數只有寥寥幾次,但他知道,若說出軌有公不公平可言(他認為有),和保母上床的公平程度趨近於零。這之後便沒有其他女人,只和愛莉森調過情,而那是一個錯誤。若說外遇藉口是否合理也有程度之分(盧認為有),與愛莉森的事絕對合情合理。他醉了,她長得漂亮,事情就發生了,但他深深懊悔,所以不算。

  「盧。」茹絲兇巴巴地喚,打斷了他的思緒,嚇了他一跳。

  他看著她,笑說:「早。妳一定猜不到我剛剛想什麼……」

  「你有聽到聲音嗎?」她插嘴:「你完全清醒,瞪著天花板。」

  「嗄?」他轉向左邊,看到時鐘是六點。「噢,對不起。」他探出身子關掉正在響的鬧鐘。

  他顯然做錯了什麼,因為她的臉色轉為暗紅,猛然下床,活像被彈弓射出去般地衝出房間,她的怒髮豎向四面八方,彷彿她將手插進電源插座通了電。這時他才聽到小布丁又哭了。

  「他媽的。」他疲倦地揉眼睛。

  「你講髒話。」門後一個小小的聲音說。

  「早,露西。」他綻出笑容。

  這時一道人影出現,一個穿著粉紅睡衣的五歲女生,將毯子拖在身後的地板上,巧克力色的頭髮和劉海睡得亂七八糟,大大的褐眼滿是關切。她站在床尾,盧等她開口。

  「爸爸,你今天晚上會來對不對?」

  「今晚有什麼活動嗎?」

  「我們學校的話劇。」

  「噢,話劇,小乖乖,妳不是真的要我去吧?」

  她點頭。

  「幹嘛要我去?」他困乏地揉眼。「妳明知道爸爸有多忙,我很難抽出時間。」

  「可是我練習好久了。」

  「不然妳現在演給我看,我晚上就不用去看妳表演。」

  「可是我現在沒有穿戲服。」

  「沒關係,我用想像的就可以了。媽媽不是都說運用想像力是好事嗎?」他留意著房門,以確認茹絲沒在聽。「妳趁我換衣服的時候演給我看,好不好?」

  他一把拋開被子,露西開始雀躍地四處繞走,他則在房裡橫衝直撞,匆匆套上短褲和背心,準備到健身室。

  「爸,你沒看我!」

  「有啊,乖女兒,跟我到樓下健身室。那裡有很多鏡子,妳可以照鏡子練習,絕對會很好玩的,對吧?」

  上了跑步機,他立刻打開電漿電視,收看天空新聞台。

  「爸,你沒看我。」

  「我在看妳啊,寶貝。」他瞄她一眼。「妳演什麼?」

  「一片葉子。風很大,我就從樹上掉下來,像這樣子掉。」她又在健身室轉圈圈,盧移開視線,看起電視。

  「葉子和耶穌有什麼關係?」

  「是歌星嗎?」她停止旋轉,扶著舉重床,已經轉得有點頭暈。

  他皺起眉心。「不對,不是歌星。這話劇是演什麼的?」

  她深深呼吸,開口時講得像在背誦故事。「三智者要發掘明星。」

  「是追隨一顆星星。」他糾正女兒。他現在調好跑步機的速度,開始慢跑。

  「不對,他們要找一個明星。他們是『發掘明星』節目的評審,然後本丟.彼拉多【註一】唱歌,大家都噓他,然後猶大【註二】唱歌,大家都噓他,然後換耶穌唱歌,然後他就贏了,因為他很迷人。」

  【譯註一】本去.彼拉多(Pontius Pilate)是耶穌受難時審判他,定他死刑的人。

  【譯註二】猶大(Judas),出賣耶穌的門徒。

  「耶穌基督喔。」盧翻白眼。

  「對,『萬世巨星耶穌基督』就是話劇的名字。」她又多跳了一下舞。

  「那妳為什麼是葉子?」

  她聳聳肩,惹得他忍不住大笑。

  「你來看我演,好不好嘛?」

  「好。」他說,用毛巾擦臉。

  「你保證嗎?」

  「爸爸掛保證。」他敷衍地說,「好了,妳回樓上找媽媽,我得去洗澡了。」

  二十分鐘後,已經進入工作模式的盧來到廚房,匆匆和家人告別。小布丁坐在高椅上,將香蕉和Liga牌寶寶餅乾揉進髮絲;露西咂吮著一支湯匙,收看最大音量的卡通;茹絲披著睡袍幫露西做午餐的餐包。她看起來筋疲力盡。

  「拜拜。」他親吻露西的頭,她沉浸在卡通裡毫無回應動作。他在小布丁腦袋上左看右看,想從兒子臉上找到一塊沒塗抹食物的部分。「呃,再見。」他彆扭地在兒子頭頂印一個吻,然後他繞過去茹絲身邊。

  「你要六點在那裡和我會合,還是要從家裡一起去?」

  「去哪兒?」

  「學校。」

  「噢,那個。」他放低音量。

  「你得去,你保證過的。」她停止替麵包抹奶油,眼睛瞬間噴出怒火瞪著他。

  「露西在樓下跳給我看過,我也和她談過了,她不介意我不去看。」他小口咬著一片火腿。「她在聖誕話劇怎麼會演葉子?妳曉得原因嗎?」

  茹絲淡淡一笑。「盧,我知道你在耍我。我上個月就叫你把話劇的事記到行事曆,我上星期還提醒過你,我打電話給你辦公室那個叫崔西的女祕書……」

  「啊,這就難怪了。」他用一副「哎呀要命」的態度彈了彈手指。「妳誤會了。崔西離職了,換愛莉森接手,她們交接工作時,可能忘掉這件事。」

  他試圖打哈哈,但茹絲的快樂面容緩緩轉為失望、憤恨、作嘔,這些表情合而為一,全部射向他。

  「我上星期講過兩遍,我昨天早上也講過。跟你在一起,我就像一隻他媽的鸚鵡,但不管我如何覆誦,你還是不記得。我們要去看學校話劇,然後跟你爸媽、愛麗珊德拉、昆廷吃晚飯。瑪西雅要看心理醫生,如果她可以改期,可能會過來。」

  「不行,她真的不該錯過心理治療。」盧翻白眼。「小茹,拜託妳,我情願拿針戳眼睛,也不要和他們吃飯。」

  「他們是你的家人,盧。」

  「昆廷開口閉口都是船,船船船,沒完沒了,他那副腦袋根本想不出任何跟帆底橫杆、繫索栓無關的話來說。」

  「你以前很愛和昆廷出航。」

  「我以前很愛出航。是不是和昆廷去無所謂,但那是陳年往事,現階段的我,根本分不清什麼是帆底橫杆、什麼是繫索栓。」他哼聲說。「瑪西雅……需要的不是心理治療,她欠的是好好被踹。愛麗珊德拉倒是還好。」他沒了聲音,陷在自己的思緒裡。

  「你在說船還是他老婆?」茹絲反諷地問,斜眼看了他許久。

  盧沒有聽見,也沒對她置之不理。「不曉得她看上昆廷哪一點,我永遠想不透啊,她跟昆廷完全是不同等級。」

  「你是指跟你才同等級嗎?」茹絲蹦出一句。

  「我只是說她是模特兒,茹絲。」

  「所以呢?」

  「昆廷唯一和模特兒(model)沾得上邊的事,就是他蒐集模型船(model boats)。」他笑道,然後迅速轉換心情,惱怒地問道:「爸媽也要來嗎?不會吧!」

  「算你倒楣。」她繼續準備午餐。「露西等著你去看話劇,你爸媽很興奮,而我需要你回家。我沒辦法一個人一邊做晚飯,同時還扮演招呼的主人。」

  「媽會幫妳。」

  「你媽才剛換過髖骨。」茹絲拚命按捺住尖叫的衝動。

  「難道我會不知道嗎?我去醫院接她,然後果然和我說的一樣,我因此惹上麻煩。」他嘀咕著。「昆廷卻在他的船上逍遙。」

  「他是去參加比賽,盧!」她放下奶油刀,面向他,軟化態度。「拜託你。」她輕輕吻在他唇上,他閉上眼睛,陶醉在這難得的片刻。

  「可是我在公司有好多事要做。」他在親吻時柔聲說,「公事對我很重要。」

  茹絲抽開身。「我很高興你還有看重的事,盧,因為我差點以為你不是人類。」她默默地狠狠替麵包抹奶油,奶油刀粗魯地落在全麥麵包上,劃出了破洞。她啪地將火腿片甩到麵包上,丟上一片起士,用力蓋上麵包,拿鋒利的刀將三明治從對角線切開;她在廚房團團轉,砰地蓋上盒蓋,猛力從錫箔紙捲的切齒撕下錫箔紙。

  「好了,到底怎麼了?」

  「你問我怎麼了?我們活在世上,不只是為了工作,人生在世,是為了生活。我們需要有同進同出的時候,那表示即使你不樂意,也要為我做事,反之亦然,否則我們何苦來哉?」

  「妳說反之亦然是什麼意思?我幾時逼妳做妳不想碰的事?」

  「盧,」她咬牙,「他們是你的家人,不是我的家人。」

  「不然取消啊!我不在乎。」

  「你有家庭責任。」

  「但我的工作責任更重,如果我不出席一場該死的聚餐,家人不能開除我,對吧?」

  「不對,他們可以開除你,盧。」她靜靜地說,「只是那通常不叫開除。」

  「這算威脅嗎?」他憤慨地沉聲說。「妳不能跟我講這種話,茹絲,那不公平。」

  她打開一個芭比餐盒,砰地放在流理台上,將三明治、鳳梨圈、菜豆扔進保鮮餐盒裡,一條芭比餐巾放在頂端,然後啪地關上盒蓋。儘管芭比被丟來丟去,眼睛卻眨也不眨。

  茹絲只是望著他,不發一語,讓目光代替她發言。

  「好啦好啦,我會盡力趕到。」盧這樣說是為了討好她,好脫身離開家,沒有絲毫的真心。但看到她的表情,盧換個說法,語氣認真了一點。「我會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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