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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在上午八點進辦公室,足足比其他人早一小時。率先到公司對他來說至關重要,那讓他覺得效率十足,領先同仁。他在空電梯裡的小空間踱步,希望天天電梯都沒人,同時很高興到十四樓前不必在其他樓層停留。他走出電梯到安靜的走廊,聞到昨夜清潔人員遺留的清潔用品氣味,地毯清潔劑、家具亮光劑和空氣清新劑的氣味依然縈繞著,尚未被晨間咖啡和體味污染。在亮晶晶的窗戶外,冬季的清晨猶是一片漆黑,窗戶似乎又冷又硬,風在外面颳著。他期盼趕快走完這條空蕩得奇怪的走廊,到辦公室展開早晨的例行公事。
在前往辦公室的半途中,他倏地停步。他看到愛莉森的辦公桌一如這個時段的常態,空空蕩蕩的,但他的辦公室卻開著門,燈也亮著。他快步上前,虛掩的門內看得到小加在走動,盧的心臟開始氣憤地狂跳。他嚷著跑起來,掄起拳頭捶開門扉,看著門板猛烈搖晃,他張口準備再度吼叫,但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聽到裡面還有另一個人。
「天啊,是誰?」是他老闆受驚的聲音。
「噢,派特森先生,對不起。」盧氣喘吁吁地說,連忙扶住門,不讓門狠狠撞上他的臉,「我沒注意到你也在這。」他搓搓手,剛剛捶門的手開始發疼抽痛。
「盧。」那位男士剛剛從門邊跳開後便直喘著。「看在老天份上,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叫我羅倫斯。你今天真是……精力充沛。」他努力在餘悸中恢復自持。
「早安,先生。」盧的目光從派特森先生,遲疑地移向小加。「很抱歉我嚇到你,我只是以為有閒雜人等闖進這裡。」他的視線落在小加身上。
「早安,盧。」小加彬彬有禮地說。
「小加。」盧慢慢向他點頭,示意他聽到了。在此刻,盧一心只想知道才早上八點鐘,小加為何和老闆待在他的辦公室。
他低頭看著小加空空如也的郵件推車,再看看他桌上的陌生檔案夾。他回顧前一夜,想起他完成文件後已歸檔──這是他的習慣,他沒辦法在桌上留下未完的工作。盧知道自己和四點完工下班的愛莉森,都沒有留下卷宗在桌上,於是他瞇起眼睛,懷疑地看著小加。
「我在和這個小夥子聊天。」派特森先生解釋道,「他告訴我,他昨天才開始上班。今天他第一個進公司,是不是很棒?那表示他對這份工作盡心盡力。」
「第一個到的?真的假的?」盧假裝微笑。「哇,看來你今天早上贏過我了,第一名通常是我。」盧轉向派特森先生,亮出白燦燦的笑容。「但這你已經知道了吧,小加?」
小加秉持相同的誠摯態度回以微笑。「你曉得人們說的,早起的鳥兒總是有蟲吃。」
「沒錯,鳥兒的確會吃到蟲。」盧怒瞪他,卻咧嘴向他笑。怒目與微笑,同時出現在盧臉上。
派特森先生看他們兩人你來我往地交鋒,愈來愈不自在。「嗯,八點了,我該走了。」
「八點,這就是奇怪的地方,」盧激動起來。「根本還沒到郵差送信的時間,小加,你究竟在我的辦公室做什麼?」他話裡的諷刺非常明顯,派特森先生看來坐立難安,小加綻出一個怪笑。
「嗯,我提早來熟悉大樓的環境。我負責送信到這麼多樓層,時間又這麼短,我想弄清楚誰在哪裡。」
「這不是很可取嗎?」派特森先生打破僵滯地說。
「確實如此,但你已經知道我的辦公室在這,」盧厲聲說,「你昨天就到我這裡認識過環境了……請容我問一聲,你在我辦公室裡面做什麼?」
「好了好了,盧,恐怕我得插個嘴,」派特森先生尷尬地說,「我在走廊遇到這小子,我們聊起來。我請他幫我送幾份檔案到你辦公室,他來送檔案時,我想到還有一份檔案在我公事包裡。雖然他動作很快,可是我得說我才剛轉身,他就不見了,呼地就消失了!」派特森先生笑道。
「呼!」小加咧著嘴向盧笑。「我真的是那樣。」
「我得承認,我喜歡快手快腳的員工,但我更愛俐落又有效率的員工,老天,你確實完全符合我的喜好。」
盧差點脫口說謝謝誇獎,但小加插進來──
「謝謝您,派特森先生,如果還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地方,請儘管吩咐。我執班到午休時間,如果整個下午都能在公司幫忙,那就太榮幸了。我很樂於工作。」
盧的胃緊縮。
「你真的很不錯,小加,謝謝你,我會記住你說的話。對吧,盧?」派特森先生轉向他,盧覺得既然小加不再是談話的一部分,應該會退出辦公室,但他沒走。「不曉得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和布魯斯.亞徹碰面?你記得他吧?」
盧點點頭,心往下沉。
「我應該和他見面的,可是今天早上有人提醒我,今晚有別的事要做。」
「今天晚上?」盧的思緒快速運轉著。
盧考慮的時候,他回想露西穿著睡衣在健身室轉圈圈,還有茹絲吻他時,他提前睜開眼睛,瞥見她美麗祥寧的臉龐一如往日。
他意識到兩人都盯著他,小加的目光尤其熾烈地烙在他身上。
「對,今天晚上,如果你有空的話啦。沒空的話,我可以叫艾佛烈去,千萬不要擔心。」派特森先生不在乎地擺擺手。
「不用不用,」盧連忙說,「今晚可以,沒問題。」
在他心裡,轉圈轉得頭暈的露西倒在地上,而茹絲在親吻中睜開眼睛,抽身離去,他不到一小時前許下的諾言必須被打破了。
「太棒了。時間、地點等細節去問梅麗莎。我今天晚上有大節目。」他向小加眨眼。「是我小兒子的聖誕話劇,我忘得一乾二淨,可是他穿成星星的樣子跑來找我,你相信嗎?我說什麼都不會錯過的。」派特森先生笑吟吟地說。
「是啊,對。」盧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梗住喉嚨。「那確實很重要。」
「對,享受今晚,你找到這小夥子真挖到寶了。」派特森先生拍拍小加的背。
盧轉身生氣地瞪小加一眼,而後聽到背後有個熟悉愉快的聲音。
「早安,羅倫斯。」
「艾佛烈,你來啦。」派特森先生說。
艾佛烈身材魁梧,六呎高,白金色的頭髮,有點像特大號的雀巢白巧克力棒廣告娃娃在小孩手中融化又重新灌模成型的樣子。他說話時總是掛著自負的笑容,操著在英格蘭私校練出來的口音,但他暑假都在愛爾蘭故鄉。他的鼻子以前打橄欖球時斷過,他會在辦公室裡悠然移步,像小加前一天描述的那樣,將鞋子上的穗子踢起來,一手插在口袋,整個人散發出淘氣小學生準備惡作劇的那種調調。
艾佛烈的視線落在小加身上,非常明顯地上下打量他,也不作聲,等著盧幫他介紹。小加有樣學樣,自信十足地審視艾佛烈。
「鞋子不錯。」小加終於說,盧往下一看,見到小加昨天描述過的懶人鞋。
「謝謝。」艾佛烈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喜歡您的鞋子,派特森先生。」小加評論道,望向派特森的鞋。
在有點彆扭的一刻,大家都垂眼打量彼此的鞋。泰半的人會覺得這個話題很奇怪,但盧除外。盧見到黑色便鞋和褐色懶人鞋,心臟怦怦狂跳。那正是小加前一天早上跟盧提過的鞋子,原來艾佛烈與派特森先生私下見面哪。盧看著艾佛烈,再看派特森先生,覺得遭到背叛。克里夫的位置並未正式開放給眾人競爭,但假如位置釋出的話,盧會使出渾身解數搶到工作,他不能敗給艾佛烈。
派特森先生向他們道別,步上走廊,搖晃著手中的公事包走了。
「你是哪位?」艾佛烈問小加,跟盧回到辦公室。
「我是加百列。」小加伸出一隻手。「朋友叫我小加,但你可以叫我加百列。」他微笑。
「你好,我是艾佛烈。」艾佛烈伸出手。他們的握手冰冷又無力,兩人的手旋即回到自己身側,艾佛烈不知是有意或無意,還在褲身揩揩手。
「我們認識嗎?」艾佛烈瞇起眼。
「不認識,我們不算真的見過,但你可能認得我。」
「為什麼?你上過實境節目之類的嗎?」艾佛烈又端詳他,得意昂揚的笑容減了幾分自信。
「你以前天天從我面前走過,就在這棟大樓外面。」
艾佛烈瞇眼打量小加,然後帶著略微緊張的微笑望向盧。「夥伴,幫忙給個提示。」
「我以前坐在隔壁的門口。盧給我一個工作。」
艾佛烈的臉上綻出微笑,不可一世的臉上極度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他的姿態改變,重拾兄弟會老大的架子,因為知道一個街友威脅不了他的地位。
他笑著轉向盧,扮個鬼臉,沒有試圖小加面前掩飾他的語氣。「你給他工作,盧?」他說,背向小加。「唷,還真符合節慶精神。你到底受了什麼刺激?」
「艾佛烈,別說了。」盧回答,覺得困窘。
「好。」艾佛烈抬起雙手自衛,兀自輕笑。「我猜,壓力影響我們每個人的方式不一樣。我可以借一下廁所嗎?」
「什麼?別在這裡用這種詞,艾佛烈,要借洗手間就去吧。」
「別這樣,少古板了。」在他將話翻滾推送出嘴巴時,他的舌頭聽起來大得塞不進嘴裡,「我去去就回。回頭見了,小加,你經過我位子的時候,我會盡量瞄準你的郵件推車丟銅板給你。」艾佛烈開著玩笑,再次上下看看小加。他綻出春風得意的笑臉,對著盧眨眨眼,這才進入洗手間。
在辦公室裡,盧和小加聽到響亮的擤鼻聲。
「這一帶好像有人重感冒喔。」小加微笑。
盧翻個白眼。「聽著,我很抱歉,小加……你曉得他那個人,別跟他認真。」
「嗯,說真的,誰都不該跟任何人認真,你什麼事都控制不了,只能管好這個範圍以內的事。」小加用雙臂在自己周身劃了一圈。「在每個人都管好自己以前,誰都不能跟任何人認真。喏,我買這個給你。」他傾身,從推車的底層托盤拿出用保麗龍杯裝的咖啡。「昨天欠你的。是拿鐵,咖啡機修好了。」
「噢,謝謝。」盧的心情更惡劣,因為現在對這人的觀感陷入全面矛盾。
「你今晚要赴飯局啊?」小加解除推車的止滑煞開始推,一隻輪子被推得吱咬響。
「沒有,只喝咖啡,不吃飯。」盧不確定小加是否希望獲邀。「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頂多去一個鐘頭。」
「噯,別這樣,盧。」小加笑咪咪地說,口氣驚人得像極茹絲。噯,別這樣,盧,你知道答案的。但他的後半句話和茹絲並不相同。「你明知這種聚會一定會變成晚餐,」小加繼續說,「然後喝兩杯,然後天曉得,」他眨眨眼,「你回家就會被削一頓,對吧,阿盧修斯?」他那抑揚頓挫的口氣令盧從骨子裡發寒。
小加走出盧的辦公室,往電梯前進,吱吱響的輪子在空蕩的走廊顯得格外響亮。
「喂!」盧向他喊,但他沒有回頭。「喂!」他又叫。「你怎麼知道的?公司沒人曉得我的本名!」
儘管盧單獨在辦公室,但仍迅速檢查四周,確保沒人聽到。
「別緊張!我不會說出去的。」小加回嚷的話盧聽了根本安不了心。盧看著小加按下電梯鈕,在電梯門前徘徊,電梯從一樓升上來。
洗手間的門打開,艾佛烈走出來,揉著他不斷發出呼呼聲的鼻子。「你們在嚷嚷什麼?嘿,你的咖啡哪來的?」
「小加請的。」盧心煩意亂地回答。
「誰?噢,是那個遊民。」艾佛烈興趣缺缺地說,「說真的,盧,你在想什麼鬼?他說不定會害死你。」
「你說害死我是什麼意思?」
「別鬧了,你是三歲小孩嗎?你收容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讓他待在一個應有盡有的大樓裡。你聽過世界上有誘惑這回事嗎?算了,當我沒問,我是在和你說話。」他眨眨眼,又說:「你每次都向誘惑屈服。或許你和那個遊民沒兩樣,你們長得很像倒是真的,也許唱個〈餵鳥歌〉之類的,我們就能驗明正身了。」他嘿嘿笑,胸膛呼哧呼哧響,那是一天抽四十根菸的結果。
「唔,艾佛烈,你對遊民唯一的參考資料是來自『歡樂滿人間』【註】,看得出你都受些什麼教養。」盧怒聲說。
【譯註】改編自英國童書《保母包萍》(Mary Poppins)的電影,〈餵鳥歌〉是影片中的一首歌,描述教堂前有位賣鳥食的婆婆,只要你發點善心買鳥食餵鳥,婆婆和小鳥都會很高興。
艾佛烈的呼哧聲變咳嗽。「對不起,夥伴。我是不是講到你的痛處啦?」
「我和他根本不像。」盧怒斥,回頭望向電梯找小加。
但小加不在了。電梯鈴響,門打開,裡面空無一人,也沒人走進去。從電梯後方牆上的鏡子裡,盧看到自己的臉寫滿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