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欲笑還休的早晨

　　在豪斯警察局狹窄的員警廚房裡，拉斐爾．歐萊禮巡佐溫溫吞吞、有條不紊地準備泡咖啡，腦子裡翻轉著上午聽到的驚人祕密。大家暱稱他為老斐，今年五十九歲，再一年便屆退休年齡。他沒料到自己也會有期待退休的一天，直到今天早晨的事揪住他的肩膀，像顆雪花球似地倒拎著他，將以往先入為主的觀念統統抖落地面。他每踏出一步，曾經牢不可破的信念便在靴子底下咔啦碎裂。數算投效警界四十載的每個早晨、每時每刻，就數今早最震撼。

　　他挖了兩匙即溶咖啡到馬克杯。杯子是紐約警車的外形，是局裡弟兄從紐約帶回來給他的聖誕禮物，他表面上嫌棄馬克杯的造型礙眼，私底下卻覺得窩心。今天早晨，克里斯．克林格【註】揭露真相時，老斐正緊握著馬克杯，時光回到五十年前父母送他玩具警車的聖誕節。他很寶貝那份禮物，直到有一天他將玩具車留在屋外過夜，被雨水淋得生鏽，逼得他不得不讓他的「手下」提早退休。現在他將馬克杯捧在掌心，覺得應該伴隨著嘴裡發出的警笛聲將它推過桌面，要是四下無人的話，就讓它撞上糖袋，使袋口傾斜，糖便會傾注到車裡。

　　【譯註】克里斯．克林格（Ｋｒｉｓ　Ｋｒｉｎｇｌｃ），聖誕老人的另一種稱謂。

　　但他沒有那樣做。他四下看了看，確認廚房裡只有自己，便加了半匙糖到杯裡，接著他添了幾分自信，佯裝咳嗽，掩飾將湯匙第二度伸入糖袋的沙沙聲，火速將一匙尖尖的糖摻進馬克杯。得手兩次後，他便得意忘形，再次探向糖袋。

　　「放下武器，先生。」廚房門口傳來威嚴的女性聲音。

　　這突然殺出來的人嚇得老斐跳起來，湯匙上的糖灑到桌上，馬克杯則疊放在糖袋上。該請求支援了。

　　「你失風遭逮囉，老斐。」他同事潔西卡來到他身邊，搶走他手上的湯匙。

　　她從櫃中取出馬克杯，一個潔西卡兔【註】的奇巧造型杯，也是克里斯．克林格送的。她手一推，讓杯子從桌面滑向老斐。陶瓷潔西卡的豐滿胸部擦過他的警車，勾起老斐的童心，想著警車裡的弟兄有多樂。

　　【譯註】潔西卡兔（Ｊｅｓｓｉｃａ　Ｒａｂｂｉｔ），迪士尼卡通人物Ｒｏｇｅｒ　Ｒａｂｂｉｔ的性感太太。

　　「也幫我泡一杯。」她打斷他的思緒。他正幻想著車上員警與潔西卡兔玩小朋友的拍手遊戲。

　　「妳沒說『請』。」老斐糾正她。

　　「請。」她模仿他的語氣，翻了個白眼。

　　潔西卡是新進員警，加入局裡才六個月，但老斐對她關愛有加。她二十六歲，五呎四吋高，身手矯健，金髮，無論交付她什麼工作，似乎永遠樂於從命，而且游刃有餘。此外，局裡原是男人的天下，他覺得潔西卡帶來了他們迫切需要的女性能量，局裡許多弟兄也有同感，但原因與老斐大相逕庭。老斐將潔西卡視為自己沒能擁有的女兒，或者該說，曾經擁有卻失去的女兒。他將這個念頭逐出腦海，看著潔西卡清理灑落在桌面的糖。

　　儘管她幹勁十足，那雙近乎漆黑的深褐色杏眼裡卻埋藏著某種東西。就像在花園覆蓋一層新土，不久之後，便會出現雜草等東西在土壤下朽爛的跡象。他無意探究她眼底蘊藏的祕密，但他知道無論祕密為何，都令潔西卡在大多數聰明人選擇不展露鋒芒的時候，依舊勇往直前。

　　「吃個半匙糖又死不了人。」他嚐過咖啡後惱火地補一句。只要再加一匙糖，甜度便恰到好處。

　　「上禮拜你叫那輛保時捷靠邊停車時，就差點賠上小命，半匙糖絕對能害死你。你是不是故意要再鬧一次心臟病？」

　　老斐漲紅了臉。「是心雜音，潔西卡，沒什麼大不了的，妳不要嚷嚷。」他嘶聲說。

　　「你應該休息。」她的音量降低了點。

　　「醫生說我正常得很。」

　　「那醫生得去檢查腦袋，你的健康狀況向來不太正常。」

　　「妳才認識我六個月。」他咕噥著遞出馬克杯。

　　「我這輩子最漫長的六個月。」她反唇相譏，隨後又說：「好吧，就加紅糖。」她懷著罪惡感將湯匙伸進紅糖袋，把一匙尖尖的糖放進他的咖啡。

　　「全麥麵包、糙米、要粗食、要天然。我記得我有過吃香喝辣的日子。」

　　「我敢說你也還記得，你以前低頭就看得到腳。」她不假思索地說。

　　為了使他杯中的紅糖完全融解，她使勁攪動湯匙，令杯心出現一個旋轉的液體通道。老斐看著它思忖：假如潛入馬克杯，那通道會帶他到何方？

　　「要是你一命嗚呼，不要怨我。」她將杯子給他。

　　「如果我掛了，我會陰魂不散，糾纏到妳死的那一天。」

　　她泛出微笑，但笑意根本沒有擴散到眼睛，消逝在口鼻之間的某處。

　　他看著杯中的通道漸漸消失，躍入另一個世界的機會隨著咖啡逸出的蒸氣共同迅速消散。對，這個早上夠嗆的了，是個令人笑不出來的早晨。或者，其實很好笑吧，也或許，這是個欲笑還休的早晨。他無法判定。

　　老斐將冒煙的咖啡遞給潔西卡──黑咖啡，無糖，投她所好──然後他們倆靠著桌子，面對面，他們各吹各的咖啡，他們的腳踏在地上，他們的心思在雲端。

　　他端詳潔西卡，她捧著馬克杯，癡癡地凝視咖啡，像在注視水晶球。他好希望那真的是水晶球，他好希望他們擁有預見未來的天賦，以阻止他們見證過的諸多事端。她面頰蒼白，唯獨眼眶一圈淡淡的紅，洩露出他們早上經歷的事件。

　　「好個早上，是吧，小朋友？」

　　那對杏眼泛出淚光，但她抵擋住情緒剛強起來。她點點頭，嚥下咖啡作為回應。瞧她努力不皺眉蹙額的模樣，老斐知道咖啡燙到她的嘴，但她又啜一口，彷彿在挑釁。連咖啡她都要與它抗衡。

　　「我第一次在聖誕節執班的時候，從頭都尾都在跟巡佐下棋。」

　　她總算開口：「算你運氣好。」

　　「是啊。」他點著頭，遙想當年。「但那時不這樣想，只想來點刺激的。」

　　四十年後他如願以償，卻想一筆勾銷這個願望，歸還這份禮物，收回他投注在這個願望裡的歲月。

　　「你贏了嗎？」

　　他猛地回神。「贏什麼？」

　　「下棋。」

　　「沒有，」他輕笑著，「我讓巡佐贏。」

　　她皺起鼻子。「跟我下，你絕對不會看到我放水。」

　　「這我毫不懷疑。」

　　老斐估量咖啡的熱度已經剛剛好，終於啜了一口，旋即抓著喉嚨，咳嗽咳到噴濺口水假裝快掛掉，但他立刻察覺到這是個糟糕的玩笑──儘管他是在努力振奮兩人的心情。

　　潔西卡只挑起一邊的眉，繼續喝她的咖啡。

　　他哈哈笑，隨後陷入沉默。

　　「妳不會有事的。」他向她擔保。

　　她又點點頭，簡潔的回應好似她明白這點。「是啊。打給瑪麗了嗎？」

　　他點頭。「馬上就打了。她在她姊那裡。」這是應景的謊言，白色聖誕的白色謊言。「妳有沒有打電話給誰？」

　　她點點頭，卻移開目光不再多說，一貫地從不多交代個兩句。「你……呃……有沒有告訴她？」

　　「沒有。沒講。」

　　「你會說嗎？」

　　他又凝視遠方。「不知道。妳會說出去嗎？」

　　她聳聳肩，露出一貫諱莫如深的表情。她朝走廊偵訊室的方向點個頭。「火雞小子還在裡面等。」

　　老斐嘆了口氣。「真浪費。」他沒明言是火雞小子虛擲生命，抑或白白耗用他的時間。「他要是知道就好了。」

　　潔西卡在啜飲咖啡的前一刻停止動作，近乎黑色的杏眼從馬克杯的杯口上緣定睛望著他。她的語氣像修女的信仰般堅定不移、毫無疑慮，因此他用不著問她是否確定。「跟他說吧，」她斬釘截鐵地道，「如果我們這輩子都不告訴任何人，好歹要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