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聖誕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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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到吧,盧?」茹絲問,努力不透出驚慌。她赤足在房裡走來走去,皮膚與木地板接觸的聲音像小腳丫嘩啦啦地打水。她正在替褐色的長髮上髮捲,身體包著浴巾,肩膀上的淋浴水珠在燈光映照下顯得很晶瑩。
盧從床上看著結縭十年的妻子,腦袋來回轉動,像網球賽的觀眾一般。他們要在不同時間各自驅車到市中心;他得先出席公司的派對,再趕赴父親慶生會的後半場,與親戚見面。他剛從公司回家,在二十分鐘內搞定淋浴更衣,卻一反常態,沒在樓下踱步、不耐煩地等待妻子,而是選擇躺在床上看她。他今晚剛剛發現,在一旁觀賞,遠比愈踱步愈光火有趣多了。露西片刻前才加入他,抱著她的毯子爬到他們床上。她剛洗過澡,穿著睡衣,散發的草莓香氣好清新,他簡直想吃掉女兒。
「我當然會去。」他向茹絲微笑。
「只是你半小時前就該出發了,現在你已經遲到了。」她從他身邊匆匆經過,隱沒到衣帽間,其餘的句子跟著她消失,含糊的聲音飄到衣帽間外的臥室,字句被遺留在衣櫃裡,有的掛在衣架上,有的整整齊齊疊好收在櫃架上。他躺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後笑著。
「她講得好快。」露西小聲說。
「她都這樣。」盧微笑著,伸手將一綹散逸的頭髮撥到女兒耳後。
茹絲出來時穿著內衣。
「妳穿得好漂亮。」他露出笑靨。
「爸爸!」露西咯咯笑得很誇張。「她穿內褲耶!」
「是啊,可是她穿內褲很漂亮。」他的視線留在茹絲身上,露西在床上打滾,為此哈哈笑。
茹絲轉身,快速打量他。盧看得出她嚥了口口水,一臉奇怪的表情,她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關注眼神,或許也擔心他這些言行是出於罪惡感,另一部分的她怕自己會生出希望,怕這份期盼之後又會是另一次失望。她又遁入洗手間,不一會兒重返臥室,穿著內衣褲蹦蹦跳跳。
露西和盧看她看到哈哈大笑。
「妳幹嘛?」盧笑道。
「讓保濕乳液趕快乾啊。」她微笑著在原地跑步。露西跳起來,暫時加入母親的行列,咯咯笑著起舞,判定母親乳液乾了以後,便回到床上父親的身邊。
「你怎麼還沒走?」茹絲溫柔地問。「你不會想在派特森先生面前遲到吧?」
「家裡好玩多了。」
「盧,」她呵呵笑道,「雖然我很高興見到你十年來第一次沒動個不停,但你真的應該動身了。我知道你說今晚會去慶生會,可是──」
「我今晚會過去的。」他覺得受到冒犯地回道。
「好好好,但請不要太晚來。」她繼續說,在房裡匆匆忙忙。「參加你爸慶生會的人大部分都超過七十歲,當你覺得今晚正要開始的時候,他們可能會睡著或打道回府。」她衝回衣櫃。
「我會到的。」他回應,主要是說給自己聽。
他聽到茹絲在各抽屜間翻找,推著關上櫃子門。她撞到東西、咒罵、掉了某件東西,當她重新在臥室露面,她穿著一襲黑色的雞尾酒會洋裝。
通常他會自動說她好美,說時則幾乎不看她。他覺得這是他的責任,這是她想聽的話,講了就能讓夫妻倆早點上路,讓她在車上不會全程坐立難安,但今晚他語塞了。她很美,就像一輩子都聽人說天是藍的,這會兒才第一回實際抬頭親眼瞧瞧。為何他沒有天天看她呢?他趴在床上,手撐著頭。露西有樣學樣,父女倆一同望著那個名為茹絲的奇景。這奇景公開展示十年來他都在樓下踱步,向樓上的她大吼大叫。
「還有要記得,」她拉上洋裝背後的拉鍊,又經過父女倆身邊,「你訂了郵輪之旅當你爸的生日禮物。」
「我以為我們要送他高爾夫球場的會員。」
「盧,他討厭高爾夫。」
「真的嗎?」
「爺爺討厭高爾夫。」露西說。
「他向來想去加勒比海的聖露西亞──記得道格拉斯和安的故事嗎?他們贏了穀片盒背面的聖露西亞之旅。」
「不是吧。」盧皺起眉頭。
「是穀片盒抽獎活動沒錯。」她在奔回衣櫃的中途停下,驚訝地看他。
「是喔,然後呢?」
「他老把那件事掛在嘴上,盧。他常說起道格拉斯怎樣參加了穀片盒包裝背面的抽獎,結果抽到聖露西亞之旅……現在你有印象了嗎?」她望著他,想從他眼中找到記起這回事的恍然大悟光芒。
盧搖搖頭。
「哇,你怎麼可能聽都沒聽過?」她繼續前往衣櫃的任務。「這是他最愛講的故事,他收到禮物一定會很感動。」
「爸才不會感動呢,」他笑吟吟,「他不會激動的。」
茹絲沒入衣櫃,再出現時,一隻鞋子套在腳上,一隻鞋夾在腋下。她一腳高一腳低、一腳低一腳高地走到在房間另一頭的梳妝台。
露西嘻嘻笑。
茹絲戴上珠寶、耳環、手鍊,這時才放開夾在腋下的鞋,套到腳上。
盧又笑了,看著她踉蹌走到洗手間。
「噢,」她一走進去,聲量便加大,「你看到瑪莉.威爾許的時候,可別提派翠克。」她從洗手間探出頭。一半的頭髮上著髮捲,另一半鬆垂鬈曲。她露出悲色地說:「派翠克離開她了。」
「好。」他點頭,竭力保持正經。
當她的頭又縮回洗手間,盧轉向露西。「派翠克離開了瑪莉.威爾許。妳知道嗎?」
露西猛搖頭。
「是妳叫派翠克那樣做的嗎?」
她搖著頭,哈哈笑。
「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
露西聳肩。「也許瑪莉知道。」
盧笑了。「說不定喔。」
「噢,千萬別問蘿拉是不是瘦了。你老是這樣問,她很討厭你提這個。」
「那不是好話嗎?」他蹙眉。
茹絲笑道:「親愛的,過去十年她的體重持續上升,你講這種話,感覺像在諷刺她。」
「蘿拉是胖子。」他向露西低語,她倒在床上大笑。
他深呼吸,注意到時間,不可思議地覺得恐懼充滿了肚子。「好了,我真的得走了。明天見囉。」他向露西說,親吻她的頭。
「現在你可愛多了,爸爸。」她開心地說。
盧呆住,半個人在床上,半個人下了床。
「妳說什麼?」
「我說你現在可愛多了。」她笑咪咪地說,露出缺了一顆牙的下排牙齒。「我、媽咪、小布丁明天要去溜冰,你要來嗎?」
盧仍處在這話帶來的震驚與影響中,所以只能簡單地回道:「好啊,沒問題。」
茹絲再度回到房間,捎來一抹香水的芬芳,髮浪披散過肩膀,彩妝無懈可擊。他目光離不開她。
「媽咪、媽咪!」露西蹦到床上,開始上下跳著。「爸爸明天要去溜冰。」
「露西,下來,妳不准在床上跳。下來,寶貝,謝謝。記得我跟妳說,爸爸很忙很忙,他沒有時間──」
「我要去。」盧篤定地插嘴。
茹絲吶吶地張著嘴。「噢。」
「可以嗎?」
「可以呀,那當然好,我只是……你可以來。絕對不成問題,太棒了。」她點點頭,顯然受到震撼地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洗手間的門輕輕關上。
他給了她五分鐘獨處,但無法多等。
「茹絲,」盧輕敲著洗手間的門,「妳還好嗎?」
「是,我很好。」她清清嗓子,語氣太振奮了點。「我只是……要擤鼻子。」傳來響亮的擤鼻聲。
「好,晚點見。」他想要進去抱著她道別,但明白如果她要他抱,便會自己開門。
「好。」她減了幾分振奮重說一遍。「派對見。」
門依然關著,他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