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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37章
第七章

  『駐軍糧草被燒的事兒已經查出結果了,下手的是陸氏門人。他們原打算將此事栽在太子頭上;但軍營裡管制森嚴,光事前的聯繫就費了不少勁兒,事發後又是好一番搜查,這幾人栽贓不成,只好將同北雁聯繫的證據毀了去。』

  『原來如此,難怪先前的調查遲遲難有進展……可若沒了證據,現下又是如何……?』

  『其實還多虧了太子。』

  『喔?』

  『聖人此前不是下旨、讓留守駐軍對境內北雁殘部嚴加掃蕩麼?事涉太子安危,留守將士未敢敷衍,倒真掃出了不少北雁殘部……出手燒糧的那幫人也在其中。臣令下屬嚴加審問,這才順籐摸瓜地探出了那幾名害群之馬的身份。』

  『……查明了真相就好。至於那幾人,直接按軍法處置吧,無需顧及陸氏。』

  『臣遵旨。』

  『好了,你先退下吧。』

  『聖人──』

  『嗯?』

  『臣聽聞太子已至前線,不知……』

  『太子日夜兼程、舟車勞頓,現下正歇息著。今日便讓他好生休整一番,正式見禮什麼的明日再提。』

  『是。』

  ──蕭宸從沉睡中醒轉過來的時候,最先入耳的,便是這麼一番對話。

  因對話的兩人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前來匯報的是沈燮、聽取的是父皇──半夢半醒間的少年一瞬間還有種身在紫宸殿中的錯覺。可隨著意識逐漸清明,聽著入耳的「糧草」、「駐軍」等詞,感受著週身難以忽視的酸軟和後穴彷彿仍銜著什麼的異物感,年輕的太子鳳眸半睜,終在兩人的對話中真正醒過了神、憶起了自個兒落入如此境地的前因後果。

  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他和久別重逢的父皇做了一輪又一輪。直到身子在連番高潮下再難禁受地厥了過去,這場睽違數月的纏綿歡好才於焉告終;他,也因連日積累的疲勞一口氣湧了上而就此昏睡了過去……直到此刻。

  從帳內不見五指的陰暗、和通往外間的帷簾底下隱約透出的橙黃色光線來看,眼下多半已經入夜;至於具體是什麼時刻,蕭宸便有些難以辨明了……可還未等他在這個問題上多動腦筋,門前的帷幕卻已先一步由外掀了起;帝王熟悉的身影,也隨之背著火光映入了榻上半睜著眼的少年眼底。

  「醒了?」

  見愛兒因突來的光線刺激瞇了瞇眼,蕭琰當即從善如流地將布幕重新放了下,頂著一室幽暗行至榻邊側身歇坐,抬手輕撫了撫愛兒的面頰:

  「身子還好嗎?」

  「嗯。」

  蕭宸輕輕應了聲。頰上令人眷戀的溫暖讓他下意識地微微側首、迎著父皇大掌的方向輕蹭了蹭。柔順而滿懷依戀的舉動讓帝王心頭一暖,忍不住低下頭顱,在滿室幽暗中循著愛兒髮際、眉角落下連串輕吻──溫柔而不帶有半分情慾意味地。

  「你厥過去的時候,可真嚇著朕了。」

  蕭琰微微苦笑道,「好在此次呂重清也隨了駕。他看過後,說你並無大礙,只是勞累過度、又一時激動過甚,這才讓朕鬆了口氣。」

  「嗯……」

  因「激動過甚」四字不可免地憶起了昏厥前的種種經歷,少年容色微紅,卻因此刻身子明顯稱不上好的狀況而沒敢繼續想下去,便只抬臂勾攬住父皇脖頸、將身子主動偎入了帝王懷中。

  「方纔是沈師吧?兒臣睡多久了?」

  「近兩個時辰而已……朕讓人熬了粥,你先吃點再接著歇息吧。」

  「好。」

  少年身子雖仍透著深深疲憊,卻大多是先前情事殘留的影響,默運真氣行功幾圈後便舒服了許多,對父皇的提議自然沒什麼意見。故一聲應後便由父皇攙著出了寢間,在曹允的服侍下用起了晚膳。

  蕭宸這些天隨軍押糧、日夜兼程,不說住沒住好,連吃都隨了手下軍士,一日照三餐地啃乾糧。好在沿途關卡不少,早早得了聖人旨意的守軍在接待太子一事上都頗為熱情,才讓蕭宸這一路不至於真吃得淡出鳥來。

  不過說實在話,蕭宸自幼長於宮中,便是在外歷練的那幾年,生活上仍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半點沒有匱乏的。可軍中不比別處,即使用的是守軍費心搜羅來、連在宮中都不見得有機會吃到的各式野味,在火頭軍千篇一律的粗獷料理方式下,年輕的太子能嘗到的不是腥臊就是柴,半點沒有傳聞中野味應有的鮮美。偏生他自覺應放下身段、盡可能拉進同這些征北軍將士的距離,對守軍送來的各式野味照單全收;吃到後來,竟反而懷念起乾糧的沒滋沒味了。

  也因為這一路上的各種折騰,此時、此刻,用著父皇特意讓人為他熬煮的蔘雞粥,恰到好處的鮮香與粥飯軟糯不膩的口感讓少年一時胃口大開,刻入骨裡的姿儀氣度雖半點未損,那三兩下便將一碗粥喝得底朝天的速度卻仍讓一旁的帝王瞧得心疼不已;直到蕭宸用了兩碗還想再用,他才一個抬手阻止了曹允接碗再添的動作。

  「吃太多也不好,就先這樣吧。一肚子湯湯水水的,晚上歇著也不安穩……」

  蕭琰半是疼惜半是無奈地看了眼面露惋惜之色的愛兒,「這一路受了不少罪吧?朕讓你別來你非要跟,真是……」

  「……若非陸氏總不消停,兒臣原也沒打算抗旨的。」

  說著,想起幾個時辰前自個兒在這事上遭的罪,他微微沉默了下,語氣一轉、問:

  「聽沈師所言,糧草被燒的事兒已經查出真相了?」

  「不錯。這下是真正還了吾兒清白,無須擔心了。挑事的人朕直接讓沈燮以軍法論處;至於幕後搗鬼的……這筆帳姑且先記著,待回京後再一次算個仔細。」

  蕭琰對陸氏等原就沒什麼好感,不過是這幫人處事小心、此前又未真正犯到他手裡,這才選擇了容忍;不想僅僅一趟御駕親征,就讓陸氏徹底失了分寸,竟連私通北雁栽贓嫁禍的事兒都幹得出、更一心一意欲陷宸兒於不義……愛子原就是他的逆鱗,如今讓人再三挑釁、心下如何能忍?之所以隱忍不發,不過是想著北疆兵事未收、暫不好多生事端罷了。

  但隱忍歸隱忍,那些人的所作所為,他可是條條項項都記得清清楚楚,就等著班師回朝秋後算賬了。而眼下麼……想著愛兒精神頭不差,方才又吃了不少、直接就寢恐有不妥,索性讓曹允撤了餐盤,自個兒則將人拉到了書案後方,指著案上攤著的北雁地圖道:

  「朕雖不喜你親身涉險,不過來都來了,就隨朕待著吧……照眼下的進程,朕分出的這三路兵五天後便能在燕京城下會師。屆時,只要沈燮謀劃的事兒運作得宜,便能兵不血刃拿下燕京、讓賀蘭玉樓親自送上降書了。」

  「賀蘭玉樓如今也算是內外交困、腹背受敵了罷。」

  知道父皇指的是什麼,少年雙眼微微放光,神情間儘是興奮與佩服:

  「也就是沈師,才能將北雁諸部各自的算盤和心態把握得這樣准──經此一仗,賀蘭部勢力大損,能否保住王位還是兩說。若各部間的權力鬥爭化暗為明、從朝堂上的爭鬥轉為最原始的戰爭劫掠,便未耗盡北雁的最後一絲元氣,也能讓他們幾十年內再不至於威脅到大昭了。」

  「嗯。」

  回想起幾個月來的征戰奔波,蕭琰輕輕吁了口氣,臉上的表情似慶幸又似感慨:

  「真說起來,一切能進展得這樣順利,也是多虧了之前的『經驗』……只是朕光顧著汲取教訓,卻忘了曾經萬無一失的事,也可能因此生出截然不同的發展,這才讓陸氏有了弄鬼的機會,卻讓宸兒平白擔心受累了。」

  「都說只有千日作賊、沒有千日防賊;既然這事兒不過虛驚一場,父皇便莫再介意了。」

  頓了頓,「同注定成不了氣候的陸氏相比,兒臣倒更擔心那所謂的『馬賊』一些。」

  「喔?為什麼?」

  「許是兒臣親自押運糧草的事傳了出去、父皇又事前傳旨讓人接應的緣故,同孟瀚交易的那幫『馬賊』最終連個影兒都不曾見到,自也無從判斷對方的真實身份。但若這馬賊真是北雁間人所扮,對方事發後的種種反應,就怎麼想都有些……不同尋常了。」

  回想起離京前自個兒信誓旦旦的推論、和這一路上的百思不得其解,即使糧草的事兒已平安無事地落了幕,少年依舊有些難以釋懷。

  「兒臣原以為他之所以當場殺了孟瀚的那名『同僚』,是因為對方阻了他的路;那北雁間人為免事情見光、讓劫糧大計毀於一旦,這才一不作二不休地選擇了殺人滅口。但如今仔細回想,那北雁間人能躲過潛龍衛的查處潛伏多年,想來行事手段絕對與『魯莽』、『粗糙』等詞無緣。換言之,若是為了掃除障礙而殺人滅口,對方的做法就該更隱蔽細緻一些才對;而不是直接爛攤子甩給孟瀚了事……畢竟,孟瀚為人如何,那人既選擇與他交易,怎麼說都該有些瞭解才是。」

  孟瀚此人,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最好寫照;那名北雁間人──蕭宸暫時如此假定──將事情扔給孟瀚處理、自個兒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明面上看著瀟灑,實際上卻是給自個兒的行動平添了不少不確定性和不必要的風險。尤其他路線圖已經到手,若求穩妥,直接將兩人滅口藏屍豈不更妙?屆時,無辜受累的自個兒也好、暗中搗鬼的陸氏一方也罷,雙方連要釐清那兩人是生是死都得費上不少功夫;更遑論掌握具體的事態、確定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也就是說,若那人真意在糧草,就該像這般千方百計地設法拖延己方發現的時間;而不是殺了人就撒手不管,將一攤爛攤子直接甩給孟瀚收拾……從此人前腳離開、孟瀚後腳便將事情捅給姚景遷,最後直接報到了蕭宸處來看,這北雁間人的作為哪裡是捂蓋子?分明是存心想將事情掀出來鬧大的。

  想到這裡,蕭宸恍然意識到了什麼。

  「難道……那人的本意原就不在糧草,而在設法將朝廷的水攪混?」

  「十有八九吧。」

  蕭琰對此早有猜測,聞言也不如何訝異,只抬手輕擰了擰愛兒因懊惱而微微鼓起的面頰,道:

  「也不是說劫糧之事就不重要了;可比起按部就班地將事情捂得死死地、一門心思埋頭在劫了也不見得能給征北軍帶來多大影響的輜重上,還不如順勢將你同陸氏之間的紛爭挑明。如此一來,若陸氏佔了上風,不僅姚景遷位置難保、戶部少不得一陣動盪,單單安在你身上的罪名,都可能讓朕再無心北征。」

  「可如今是兒臣佔了上風;他這麼做,豈不就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確實──但此人算計之所以落空,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錯估了朕同宸兒之間的信任上。」

  「就像陸氏那般?」

  「不錯。」

  帝王點了點頭:「宸兒莫忘了:這一仗能有如此局面,四年前那件事可說居功厥偉。作為親手擒住賀蘭玉樓的最大功臣,你在北雁人心中的威脅性怕是不比朕遜色太少。但凡有點遠見的,都會對你生出防備之心。」

  「而像陸氏那樣挑撥父皇和兒臣之間的感情,就是對付兒臣的最好方式吧。」

  「不過是這些人想當然耳罷了──要說挑撥離間、陰謀算計,沈先生才是個中翹楚。不說其他,那名間人連朕對宸兒的信任程度都沒能摸清便貿然動手,只是白白暴露了佈置而已。」

  「嗯。」

  「好了,時候不早,你早點歇息吧。既來了征北軍,往後還有不少事情得忙呢!」

  「兒臣明白。」

  蕭宸還是第一遭正正經經地上戰場,自然不敢自專自擅、肆意妄為。故得父皇吩咐,少年也未多說什麼便自起身回到了寢間,在曹允侍候下早早梳洗完畢、上榻安歇了。

* * *

  儘管之間小有波折,這場戰事的發展,大抵仍不出蕭琰的預期。

  康平之亂後,北雁的國勢原就已大不如前,又因賀蘭遠長期臥病在床而陷入了權力內鬥,不僅沒能在接下來的十多年中休養生息、恢復國力,反倒還因彼此爭權進一步加深了部族間的嫌隙與隔閡。好不容易等賀蘭玉樓漁翁得利即了位,正籌謀著興兵大昭、以南朝迷人眼目的繁華豐饒轉移朝中各部的矛盾呢,不想卻又因賀蘭玉樓自個兒的躁進整出了岔子。

  堂堂國主被擄,不論理由再怎麼冠冕堂皇,對這個北雁新君才剛豎立起來的威信都是極大的打擊。尤其不論北雁方面感覺如何丟人,都不可能真就這麼將賀蘭玉樓扔在大昭不管,自然只能捏著鼻子同沈燮坐下談判,以戰馬、金銀等為代價將賀蘭玉樓「贖」了回來。

  賀蘭氏原是北雁諸部中當之無愧的最強者,卻在這二十年間每況愈下、越發衰弱,不光其他部族對賀蘭氏的統治地位生出了異心;就是賀蘭氏內部,也對目前當家作主的賀蘭玉樓一系多有不滿。而蕭琰的征北軍略裡,除了劍指燕京一項是一開始就決定的最終目標外,具體的路線都是以打亂北雁內部現有的勢力劃分為基準、交由各路主將自個兒定奪的。如此幾個月打下來,八月末,當鎮北軍、衛平軍和蕭琰親率的禁軍成功會師燕京之時,歸附北雁治下的小部族已有近三分之一被剿滅或俘虜;為首幾大部族的兵力也都各有損耗,其中又以賀蘭氏為最。在此情況下,當沈燮派出的說客分往各部族遊說,直言大昭無意於北雁疆土、只是給騷擾煩了想找回場子時,這些部族首領雖有些將信將疑,卻也不免動起了其他心思。

  ──草原就那麼大,分的人少了,自個兒能佔的地方豈不就多了?族中勇士的犧牲雖讓人遺憾,但若能以此為代價爭取到更廣闊、更豐饒的草場,倒也不是不能讓人接受的結局。

  當然,面對大昭來勢洶洶的數十萬大軍,這些部族即便心有不甘,也不會傻到妄圖螳臂擋車──不說別的,若自家賣命擋了大昭軍隊,隔鄰的其他部族卻是出工不出力,此消彼長下,就算己方沒落到被全族剿滅或俘虜的下場,爭奪草場的時候也會實力大損而陷入劣勢,豈不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這些部族原就各自為政、各有各的心思和利益,自然很難在這時候擰成一股合力對敵。也因此,當大昭三軍會師、在燕京城外設營駐紮時,燕京城已無人有守城迎敵的心思,滿心惦記著的都是如何向城外的大昭君王展現自個兒的誠意,從而在後續的勢力劃分中得到大昭的支持──個別野心大的,甚至連賀蘭氏的「王族」地位都已開始覬覦;以至於王廷方面還未正式投降,來自燕京城中的訪客就已絡繹不絕。饒是蕭琰至今不曾接見過任何一人,上等的皮草、女奴、戰馬仍如流水一般被送進了這位帝王所在的中軍大營裡,讓隨伴在父皇身邊的蕭宸心情交雜,既驕傲於今世更勝前生的戰果、又對自個兒曾經的遭遇生出了濃濃感慨。

  可無論如何,在一心以成為父皇臂助為目標的蕭宸而言,如今的發展,便已是近乎完滿的結局了。只待燕京正式開城、賀蘭玉樓遞書投降,這場延續了半年多的仗便能就此告終;他也能和父皇一道班師回朝,恢復往日偶有波瀾卻充實美好的宮廷生活了。

  經過雙方遣使交涉,隆興二十年九月一日,北雁朝廷開城請降。曾在大昭境內肆意燒殺擄掠的北雁精兵如今俱都卸甲俯伏,在燕京城外恭迎著這位已是第二度大敗己方的大昭雄主。如此「盛況」,連隨行的征北軍士都不由看得心潮洶湧;更何況是親手締造這一切的蕭琰?儘管作為北雁國都的燕京城從規模和式樣氣度上都遠不如盛京,可當蕭琰同愛子並乘御駕、在重兵護送下前往御道盡頭的北雁宮室時,瞬間膨脹到極點的征服欲仍讓帝王興奮得微微漲紅了臉,不由一個側身傾首、大掌扣住少年下顎便是一吻印下。

  而此刻同樣興奮的蕭宸雖不曾閃躲、卻也沒像平時那般迎合著主動攀住父皇──考慮到接下來的受降儀式,和自個兒身上這一襲式樣繁複且沒得替換的戎裝,少年雖依舊順從地張開了雙唇、由著父皇舌尖極富侵略性地探入口中翻弄挑劃,卻只持續了小半刻便伸手推了推身前有些忘我的男人,不讓父皇將這一吻進行到難以收拾的地步。

  明白次子的顧慮,蕭琰雖有些不捨,卻還是配合著鬆開了愛兒被他吮得有些發紅的唇,取過布巾輕輕拭去了上頭牽著的細細銀絲。

  有重兵開道,從城門到燕京大盛宮,所耗也不過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待到車駕停穩,隨行的曹允在外輕聲提點,蕭宸才整了整衣甲先一步下了御輦,同兩旁隨駕的將士一道躬身低首、將仍在車駕上的父皇迎了下來。

  大盛宮前,以四年未見的賀蘭玉樓打頭,北雁當政的文武百官──大多是賀蘭氏親信或各部族的高層──垂首肅容而立;其間雖不乏早早派人送禮拉攏、欲圖引大昭為倚仗的爭權奪利之徒,此刻卻都一本正經地擺著如喪考妣的悲痛表情,將被迫投降的悲哀與無奈表現得入木三分、傳神不已,讓早知此間真相的蕭宸深覺諷刺,便偶然在其中見著了幾張曾讓他留下「深刻痕跡」的臉孔,目光也是一觸即過,半點不曾因此掀起分毫波瀾。

  因蕭琰並沒打算佔下燕京,出於安全考量,受降儀式便直接在大盛宮前進行了。兩名君王隔著人群遙遙相望;直到賀蘭玉樓身側的文官奉上了請降國書,守在蕭琰跟前的眾將士才往兩旁避了開,讓神色鬱鬱的北雁國主得以舉步行至帝王跟前、遞出手中昭示著北雁敗局的降書。

  ──獵獵風聲中,但見賀蘭玉樓排開人群緩緩步出,輪廓分明的面龐一片冷凝,神情雖勉力維持著平靜,心音卻是越跳越劇、氣血亦已奔流躁動到幾近沸騰。一步、兩步、三步……短短十丈的距離,奔跑起來也不過轉瞬的功夫,於他而言卻不啻上刀山下火海。每一次落足、提步,那一下沉過一下的足音充分顯示了他的不情願,緊咬的牙關更無聲地洩漏了此刻滿溢於心的屈辱;讓人只單單看著,都能輕易感受到這位北雁國主心中的悲涼、無奈與不甘。

  可如此模樣看在蕭宸眼裡,比起一雪前生恥辱的痛快、此刻感受更為強烈的,卻是某種源於本能的警戒和不安。

  ──不期然間,此前由那隱世大師處得來的警言,乍然於腦中響了起:

  『車駕前行,其速愈快,愈有勢如破竹、莫可匹敵之威;如今雙星同耀、氣運相連,其勢也正似於此。唯盛極必衰、過猶不及,望二位謹記此言、且看且行,方不負上天給予的一世恩澤。』

  也在此際,賀蘭玉樓手捧國書的身影漸行漸近,不過轉瞬便已來到了帝王跟前。只見他雙手安於卷軸兩端,將手中以羊皮製成的文卷朝身前的大昭帝王遞出;不想蕭琰才待伸手接過,賀蘭玉樓卻於此時瞬間暴起、捧著卷軸的掌握住手柄一拔一刺,竟由卷軸中抽出了一把短刀、抬臂便往帝王的方向刺了過去!

  這下變生突然,饒是四周的潛龍衛離帝王不過兩步之遙,待要阻止亦是不及;見狀,蕭宸眼瞳一縮、心口一緊,身形一閃搶步近前、先一手扯住蕭琰臂膀運足勁力向後甩去;繼而橫身插入兩人之間,左掌含勁切擋賀蘭玉樓持刀的右腕,同時右掌運勁變向、朝餘勢未盡的賀蘭玉樓胸腹間拍去。但聽肉體隔衣相擊的悶聲同氣勁爆裂聲接連響起,下一刻,賀蘭玉樓的身子已然陡地向後倒飛了出;而被他隱藏在卷軸中用以刺殺的短刀,也在他倒飛出去的同時脫手落了地。

  諸般變化只在一瞬之間。

  待到雙方隨行人等意識到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被蕭宸一掌打飛的賀蘭玉樓已然吐血昏厥;險些遭刺的帝王也已讓慢了半拍反應過來的潛龍衛團團護衛了住。一場針對蕭琰的陰謀至此消弭;可原訂進行的受降儀式,卻也沒了進行下去的可能。

  看著重重人牆外已然跪了一地的北雁官員、和幾步之外靜靜佇立著的少年,從異變中醒過神來的蕭琰長長吁了口氣,隨即排開人群提步上前,一個張臂將猶自怔楞著的愛兒緊緊攬入了懷。

  「走吧。」

  他低聲道,環抱著少年的模樣半點不像才剛死裡逃生的,反倒像是出手阻攔、化危機於無形的那一個……好在蕭宸也沒有同父皇爭這個的打算。聽著父皇熟悉的嗓音、感覺著父皇臂膀一如既往的溫暖,終於緩過勁來的少年輕輕頷首,就這麼讓帝王扶抱著回身上了御輦、就此離開了已亂成一片的大盛宮。

* * *

  北雁自然還是降了。

  原先的受降儀式雖讓賀蘭玉樓的暴起刺殺被迫中斷;本已歇戰的雙方也一度陷入劍拔弩張的緊張態勢中。可因遇刺的蕭琰最終有驚無險、給嚇壞的北雁高層也再三強調受降儀式上的「意外」僅是賀蘭玉樓的個人行為、並不代表北雁朝廷的立場,故雙方重啟協商後,最終議定於同年九月九日重新舉行受降儀式,正式宣示北雁對大昭的投降、臣服與歸附。

  當然,為了平息大昭方面的怒氣,北雁高層也為自身的失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不僅邊關百里自此全歸於大昭所有、每年還要向大昭進貢相當數量的戰馬……這世上雖沒有永久的和約,但經此一役,北雁沒個幾十年是恢復不了元氣的,自也再無餘力侵擾大昭、重現二、三十年前康平之亂時的種種「風光」。

  至於冒死賭上一把的賀蘭玉樓……受了蕭宸情急之下全力發出的一掌,他雖未當場斃命,卻也只勉強捱到了隔日清晨而已。

  賀蘭遠因蕭琰當年的一箭重傷不治;賀蘭玉樓則因受降儀式上失敗的刺殺亡於蕭宸掌下……儘管這兩件事的發生都是機緣巧合、情勢所趨,可賀蘭氏兩代君主分別喪命於蕭琰和蕭宸父子之手,卻仍是不爭的事實。有那麼些迷信玄學命數的,更直接將此當成了大昭乃「天命所顧」、蕭宸亦是「秉承天運而生」的最好證明,倒讓他身上那個「子嗣艱難」的污點顯得越發無關緊要了。

  不過對多數的征北軍將士而言,比起什麼時呀命呀的,更讓他們驚艷的,還是蕭宸在大盛宮前的精采表現。

  他上一回救駕,在場的只有太子衛隊和幾名潛龍衛,無論這些人形容得如何繪生繪色、天花亂墜,旁人仍不免有些將信將疑。可這回救駕,卻是當著兩國無數官員將領的面、以雷霆萬鈞之勢迅速化解了賀蘭玉樓的刺殺;那迅勇矯健的身姿看在隨駕的征北軍眼裡,即使少年的容貌氣質與「勇武」二字很難沾得上邊,也再不會有人將他與「柔弱」二字等同。

  ──事實上,刺殺事件後,征北軍諸將對蕭宸的評價便已大為提升,從原先的「有擔當」變為「虎父無犬子」、對他的態度也多了幾分親熱和敬重。有那麼幾個好武的,更讓年輕太子展現出來的高超身手勾起了心思,天天頂著帝王冷厲的眸光上門切磋討教。如此一來二往,即使蕭宸並未回回都下場,所展現出來的身手也足令瞧著的人心悅誠服;讓年輕的太子成功確立了自個兒在軍中的威信、也進一步鞏固了自身作為儲君的地位。

  也因此,當沈燮以帝王安危為由奏請由太子代為收受降書時,余青玄等軍中大將無一反對;有心讓愛兒出出風頭的蕭琰便也順勢允了過,又讓沈燮將儀式的地點由原來的大盛宮前廣場改到了燕京城外。如此一來,太子近前受降、他也能隔著段距離仔細欣賞愛兒的英姿,倒是公私兩不誤了。

  北雁高層雖覺出城請降頗為屈辱,但最開始的儀式畢竟是自個兒這一方弄砸的,城外又仍屯著大昭的數十萬大軍……形勢比人強,面子什麼的自也只能暫時擱到一邊,無奈接受了沈燮「在燕京城外舉行受降儀式」的要求。

  不過賀蘭玉樓重傷身死、國主之位空懸,該由誰為代表出城請降,便又是一個讓北雁諸部爭論不休的問題了。惟因大昭方面耐心有限,不可能陪他們繼續磨蹭到爭出個所以然來,故當權的幾大部族商議過後,仍是由賀蘭氏中擇人權任國主、待受降儀式後再論其他。至於具體的人選,原先做主的賀蘭玉樓一支因他魯莽的舉動被人排除在外;部族內部和朝中幾經爭論,最終被拱上位的,是賀蘭遠之弟賀蘭巡的長孫、今年年方十九的賀蘭鷹。

  賀蘭鷹生得高頭大馬,性情卻頗為軟和,不難想見那些北雁權臣是出於何種考量推舉他為王的。不過北雁的內部鬥爭本就在沈燮的預期之中,也早就要求當權的幾大部族必須以各自部族的名義分別在請降國書籤上花押,故無論北雁政局如何變化,只要不是所有當權部族一夕翻盤,即使王族從「賀蘭」換成了他姓,對和約的效力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

  如此幾經周折,隆興二十年九月九日正午,一度延宕的受降儀式重新展開。以賀蘭鷹為首的北雁高層盡數出城請降;而代表受降的蕭宸也在己方擊出的隆隆戰鼓聲中無風無浪地接下了賀蘭鷹遞來的降書,順利度過了整個受降儀式最為關鍵的環節。

  只是將手中的羊皮卷──許是擔心再整出什麼麻煩,這次的國書連捲軸柄都沒有──交給隨侍的沈燮後,看著這輩子還是第一遭見著的賀蘭鷹,回想起前生同這人的數面之緣,即使曾經籠罩心頭的陰影早已讓父皇的愛寵陪伴徹底驅散,年輕的太子心底,仍不可免地生出了少許波瀾。

  ──前生,當他以皇子之尊淪落敵手、遭北雁關押刑求之時,這位「王世子」曾幾度到牢中探訪,將那時不成人形、卻連昏厥都無法的他當成樹洞,一廂情願地傾吐了不少自個兒的不如意。只是說得再多,賀蘭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王世子、也從未以「階下囚」或「樹洞」以外的眼光看待過怎麼說都是大昭皇子的他,敬重求情什麼的更是半點沒有。不想一夕乾坤倒轉、時移世異,今世再度相見,高高在上的成了他這個收受降書的大昭太子;賀蘭鷹則被其餘部族拱成了遞交降書的傀儡國主,名義上的頭銜更尊、所處的境地卻只有更加艱難。

  但這樣的感慨,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而已。

  待到禮成,望著數丈開外、正在重重拱衛下與他遙遙相望的父皇,迎著父皇帶著欣慰與驕傲的讚許目光,少年心頭一熱;原因憶及往事微微抿起的雙唇、也隨之綻出了一個令人炫目的愉悅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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