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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22章
第一章

  蕭宸並不是第一次來到瑤州。

  瑤州位在昭京以東、地處中部偏南,是一方在稜江三大支流──昭江、岐江、屈江匯流沖積而成的平原,也是大昭中部重要的產糧地帶。惟因春夏之際水氣豐沛,往往於地勢較高的昭江、岐江、屈江等三江流域形成暴雨,以至於瑤州自古時有汛情。直至大昭立朝,太宗、世宗兩任皇帝先後費了大力氣加以整治,才讓瑤州真正成為了一方得以讓百姓們安居樂業的地土。

  事實上,康平之亂時,京城陷落、大半國土淪於北雁之手的大昭朝廷之所以能在退守昭京後迅速穩定下來,甚至有足夠的糧餉支持後期的北伐,瑤州這個「糧倉」絕對功不可沒。

  蕭宸此前離京歷練時,足有兩年多的時間都是耗在旅途上、由沈燮領著四處遊歷探訪的。沈燮帶他出行的目的不在遊玩,而在於見識整個大昭的人文水土,用最直觀的方式去瞭解蕭氏經營了七代之久的「天下」,故山川麗景雖也時有所見,可看得更多的,仍是那些與民生軍事牽涉甚深的風土。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瑤州。

  康平之亂時,瑤州雖因地處偏南而未經戰亂,但當時整個朝廷南遷至昭京,許多流離失所的北地百姓也隨之湧入,自然給瑤州當地的居民帶來了相當大的衝擊。如非虎視眈眈的北雁讓本地人和外來者生出了同仇敵愾的情緒,康平之亂也僅延續了十年光景,只怕雙方的利益衝突與矛盾遲早會擴展成流血衝突,在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

  其後,康平之亂弭,朝廷在蕭琰的堅持下遷回了盛京,那些舉族南遷的世家大族和黎民百姓自也跟著遷回了故土,只有少部分因戰亂而成為孤家寡人、或已同當地人成家立業的選擇了留下。

  因瑤州在政治經濟上的重要地位,度過了隆興初年以蓄養民力、恢復民生為主的政策階段後,蕭琰便將心思放到了河工上,不僅年年遣人疏浚稜江淤泥,前年更費了不少錢糧重修瑤州大堤,確保瑤州「糧倉」的地位不至於因汛情受到影響,從而「廣積糧」、為日後必將到來的戰爭做好充足的準備。

  自世宗年間、瑤州大堤興修完成後,瑤州便偶有汛情,往往也只是臨江的幾個村落因暴雨而淹了點水的程度而已,規模十分有限。也正因著如此,前年蕭琰下旨重修瑤州大堤時,朝中有不少人都認為是毫無必要的舉動;卻不想今年春天便迎來了一場百年未見的梅雨季,也讓瑤州遭受了數十年未有過的重大洪災。

  因這場春汛來的時間太巧、正在帝王下旨重修瑤州大堤後,災情傳來後,朝中的意見堪稱兩極。有人認為正是虧得了帝王的先見之明,才使這場洪災不至於落到無可收拾的境地;也有人聲稱此次春汛會造成如此嚴重的災情,便是帝王聽信讒言、勞民傷財的重修大堤所致。

  在後者看來,什麼百年不遇的大雨不過是某些人用以卸責的托詞而已;如若不然,瑤州大堤穩穩當當地守了稜江數十年,怎麼別的時候不決堤、偏偏在「修」了大堤後才決?分明是主持河工的前工部侍郎、現任瑤州刺史邢子瑜假修繕之名貪墨河工錢餉,又為了欺君罔上在大堤上動了土,這才使得屹立多年的瑤州大堤決了口、釀成了此次數十年未遇的春汛大災。

  邢子瑜,字懷瑾,隆興元年進士,因長於水利而受帝王重用,是少數幾個並非自潛邸時期就跟著蕭琰、卻靠著出色的才能迅速成為帝王心腹股肱的臣子。他出身寒門,在機緣巧合下拜了一位隱居鄉野的名士為師,雖沒有出口成章、七步成詩的妙才,但於水利、數算等「雜學」上卻甚為精通,故直至重實務的蕭琰即位、在北伐功成後於隆興元年加開了恩科,康平年間屢試不第的邢子瑜才得以靠著一篇過分樸實的策論金榜題名、如願踏入了官場。

  依照邢子瑜這些年來調任、陞遷的軌跡,朝野間但凡有點腦袋、見識的,都看得出帝王是將他當成未來的宰相培養的。雖說有沈燮珠玉在前,所擅過於偏才的邢子瑜多半與左相之位無緣;但一個寒門士子將要爬到如此高位,仍教那些在康平之亂中根基大損的世家大族不可免地生出了幾分警惕跟排拒。

  事實上,此次瑤州春汛之所以會鬧到這種地步,也正是某些意圖阻攔邢子瑜仕途之人藉機生事的緣故。只可惜他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蕭宸竟會在這個時候動了出外歷練的念頭,讓愛子心切的帝王連沈燮也一道派了出來,為己方原先十拿九穩的算計──至少在那些人眼裡──平添了不少變數。

  蕭宸打小就是被帝王當成儲君培養的,又給沈燮這個人精帶著調教了許多年,便無人提點,釐清這些個籌謀算計在他也不是什麼難事。故此次同沈燮南來瑤州,首要之務乃是賑災,其次便是設法查清楚此次汛情究竟只是單純的天災、還是也有人禍摻雜在裡頭。

  本來以沈燮脾性,是打算來個明查暗訪、以欽差車駕作為明面上的幌子吸引眾人視線,自個兒則帶著太子微服潛入當地暗中調查一番的。只是此次出行前,帝王三申五令地警告二人不許冒險,又給了蕭宸調動當地潛龍衛的權力,沈燮仔細想想,也覺得有精於此道的潛龍衛在、確實沒必要親身赴險,便也熄了微服私訪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在大隊人馬護衛下來到了瑤州。

  當然,以他的脾性,這月餘車程既無法用微服私訪打發消磨掉,與其傻傻地呆坐車中悶出蛋來、還不如好好善盡自己「太子少傅」的職司、好生教導太子一番。也因著如此,車隊離京之後,沈燮每天至少有兩個時辰是耗在太子車駕上的,就盼著能在抵達瑤州前將蕭宸調教到足以獨當一面的程度,將名義上只是「協理」的弟子拱成此次賑災的實質主事者。

  蕭宸跟在沈燮身邊五年餘,對這位老師的性格不說瞭若指掌,也把握得八九不離十了。所以見沈燮天天針對瑤州的各種情況給自己出「功課」,敏銳如蕭宸自然不會猜不到對方的打算,一時半是期待半是惶恐,既盼著自己能在賑災之事上大展身手、又怕欠缺此類經驗的自己在遇事時力有不逮。

  ──若非擔心自己一時決策失當可能害了無數百姓的性命,他也不會在自請離京之初就做好了只是隨同佐理鎮場──太子的身份和隨行的衛隊自有其威懾力在──的準備。

  可當他思量多時、還是忍不住在抵達瑤州州治所在的連寧縣前將這樣的憂慮委婉告知沈燮後,換來的,卻只是後者毫不給面子地涼涼一瞥、和唇角略帶了幾分譏諷的笑意。

  「人誰無過?」

  沈燮淡淡道,「凡事都有個第一次,成功也好、失敗也罷,若不踏出這一步,學得再多、懂得再深,也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孤只是不願因一己之失誤害苦了這些本就因洪災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蕭宸脫口的音聲微澀,秀若遠山的雙眉一如離京前緊鎖難平,卻不再是為了那份見不得光的悖德情思,而是為了自己身上擔負的責任。

  「歷練」說來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啟程之初,蕭宸滿心想著的也更多是自己能怎麼藉著此事大展身手、好生做出一番令眾人刮目相看的實績……可隨著車行漸近瑤州,看著那些飽受洪災之苦的黎民百姓,原先的躊躇滿志便漸漸轉成了惶惑不安。

  他雖已非頭一遭深入民間,但單純的體驗民情、和真正肩負了無數人的生計安危仍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蕭宸本以為這些年跟著沈燮、跟著父皇,在民生政務上已有了足夠的心得,所欠的僅僅是個實踐的機會而已;卻直至機會到來,才意識到滿腹的知識和實踐之間,究竟有著多麼大的距離。

  遠在廟堂之上也好、親臨當地也罷,他的每一個決斷,所影響到的都不僅僅是自己的名聲前程,更是無數與那些政令息息相關的黎民百姓。

  而蕭宸不能、也沒有辦法只將這些人當成自己成功的踏腳石,只將那些人命當作奏折裡用以表彰功績的幾行數字。

  他沒有將這些糾結、惶恐與躊躇宣之於口;但以沈燮的精明和閱歷,又怎會看不出這個弟子究竟在煩惱些什麼?

  可說實話,看到蕭宸如此苦惱,沈燮不僅沒有什麼「恨鐵不成鋼」的想法,反倒還頗有些慶幸和欣慰。

  ──若說他最開始不過是奉了皇命才會將蕭宸帶在身邊悉心教導;那麼幾年相處下來,沈燮便已發自心底地認可了這個少年太子作為儲君的潛力和地位。

  太子雖從小就跟在聖人身邊耳濡目染,卻不論性情和行事作為,都與身為人父的帝王有著不小的差異。

  蕭琰性格強勢、處事果決,遇事時雖也會多方評估、權衡再三,卻往往是獲取了所需的一應情報後便一言而決,也鮮少回過頭來反覆估量、質疑自己的決斷正確與否……如此作風,如非蕭琰本就有著極為出色的帝王之才,平素行事也頗為理智、謹慎,只怕一個不小心便會落到「乾綱獨斷」或「剛愎自用」的地步,甚至因一意孤行而與朝臣們生出不可彌補的分歧。

  相較之下,或許是幼年因中毒而不得不困守深宮的經歷,蕭宸的性子便要溫和隱忍許多,雖沒有蕭琰那樣耀眼奪目、讓人一瞧便生出追隨之心的領袖魅力,卻也相對少了幾分侵略性、多了幾分教人心生親近的溫煦。從小獲得的殊待和寵愛不僅沒讓少年因此妄自尊大、驕恣自矜,反倒讓他變得越發虛心而謙卑;再加上那隱藏在順和的表象之下、擇善固執的堅毅和執拗,在沈燮看來,蕭宸或許沒有其父扭轉乾坤、親手打下一片不世基業的魄力,卻有著穩固江山治世的明君之才,父子倆在性情、作風上都可說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也正因為熟知蕭宸的性格,沈燮才知道少年此刻的躊躇,正是對自個兒的身份和責任有所覺悟的證明。今日若換作蕭宇,怕是光想著甩下他出風頭都來不及了,又哪會去思考、反省自己的責任和作為?

  不過慶幸歸慶幸、欣慰歸欣慰,沈燮身為人師,眼下更加看重的,卻還是如何趁著這個機會好生教導對方一番。所以他面上那種略帶譏誚的神色依然,只眸光柔和了少許,淡淡道:

  「那就努力避免失誤不就成了?遇事多思量,在現有條件下審慎評估每一個選項的得失,並做好必要時加以善後的準備……正所謂『未料勝、先料敗』,只要殿下時刻牢記著眼下的躊躇和體悟,不讓那些花團錦簇、歌功頌德的吹捧迷了眼,便能避免許多貪功冒進的愚蠢決定。」

  「……先生說的是。」

  「──況且,殿下以為臣此來是做什麼的?自然是『在必要時加以善後』、專門為你收拾爛攤子來的。」

  能當著太子的面冠冕堂皇地說出這種話來,綜觀整個大昭朝堂,恐怕也就沈燮一人有這樣的膽子了。

  至少,蕭宸雖心下腹誹──他身上掛的可是佐理的名頭、最開始也只做了替恩師打打下手的打算──卻也清楚沈燮是一心為他著想才會這麼做。畢竟,若賑災有功,以沈燮的為人,說什麼也不可能搶佔這份功勞;若事情有失,名義上主理此事的恩師卻十有八九得擔負起相應的責任。換而言之,此次賑災,有功是他的、有過卻得由沈燮一肩擔著……若換成他人,只怕光想著將太子爺高高供起都來不及了,哪還會想方設法地幫他出謀劃策、讓他毫無後顧之憂地實踐所學?

  思及對方這些年的諸般教導,蕭宸心下一暖,卻終究沒煽情地說些「先生恩重若此、教宸何以為報」的肉麻話語,只微一頷首,笑道:

  「如此,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嗯,放手去做吧……臣多年心血,怎麼說也不至於教出個既沒膽量、又沒擔當的蠢貨。」

  說到這兒,沈燮語氣一轉:

  「不過說實話,殿下今自請出外,著實大大出乎了臣意料之外。」

  「……先生何出此言?」

  「都說天家無父子,這話放到聖人和殿下身上卻是實打實的例外。以殿下對聖人孺慕之深,臣原以為殿下回京之後便捨不得離開了,還想著到時該怎麼說服殿下尋個合適的機會秉事離京歷練一番呢……不意這回卻是殿下先動了這樣的念頭。」

  沈燮這回的話說得倒是婉轉,可言下之意,說穿了仍是在探問蕭宸這趟一反常態地自請出外的內情……後者雖知恩師這一問不過是出於關心和些許防患於未然的考量,可一想到那迫得他狼狽出逃的真實情由,仍不由神色微暗、隱帶著幾分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只是覺得不能再那麼下去而已。」

  蕭宸輕聲道,「只有千日作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與其留在京裡天天為某些人的試探攪擾煩心,還不如將心思放在正事上、具體做出些實績來。一旦孤在朝中獲得了足夠的支持和認可,那些人能夠活動的空間也就小了,就算又生出了什麼陰謀詭計,影響必也十分有限。」

  這話倒也不全是托辭;但平心而論,若沒有那一夜的波折,他便想做出些實績,也不會選擇離京歷練這麼條路子。

  熟知太子脾性的沈燮當然也清楚這一點。

  不過以後者的處事為人,見蕭宸對此諱莫如深,自也不會不長眼地繼續妄加揣測、干涉。故當下也未再追問什麼,只是順著少年的口風一個頷首、揭過了此事。

  「殿下有此覺悟,委實令臣欣慰非常。」

  頓了頓,「車駕明日一早便可抵達連寧縣。殿下只需記得凡事有臣兜著,今晚好生歇息,莫要思慮過甚了。」

  「孤明白。先生也早點安歇吧……請。」

  「臣告退。」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沈燮也不再多留,按制一禮後便離了太子車駕、回到自個兒車上休息去了。

  耳聽師長熟悉的足音漸遠,太子車駕裡、此前始終端坐著的蕭宸輕輕吁了口氣,有些疲憊地將身子向後靠臥進車廂裡層層迭迭鋪著的軟墊裡。

  原先置於身側的右掌,亦在此間下意識地隔衣按上了胸口貼身帶著的平安扣。

  其實此來瑤州,他不是沒有過微服私訪、親身深入民間,用自己的眼睛好生看看此次春汛災情的念頭。但有前世的經歷在,無論他離京時如何狼狽、如何心亂不忿,都不會允許自己做出那等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的冒險舉動。

  畢竟,他若真出了事,所影響到的不僅是一己之身,更有明明不捨他出外、卻還是在他的堅持下放他遠離宮闕的父皇。

  回想起臨別前父皇在如常的關切、不捨外更帶了幾分深沉和欲言又止的目光,蕭宸心下一悸,終忍不住一個側身、將腦袋瓜子埋到了一旁的軟枕當中。

  說來可悲,即使早已體認到自個兒所懷抱的情思有多麼罪惡、多麼悖德,更早在那個失控的夜晚便已讓父皇那句「一時色迷了眼」生生澆熄了心底不切實際的念想;可每每看著父皇凝視著他的、溫柔而深沉的目光,心底卻總要生出幾分可悲希冀,冀盼著父皇同樣對他懷抱著逾越父子份際的情感、冀盼著那份連訴之於口都太過污穢的情思能夠得著回應。

  ──儘管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樣的事,是不可能、也不該存在的。

  他自個兒心思不正、罪孽深重也就罷了,如何能為著一己之妄念便盼著父皇也落進這淌渾水當中?只是每每當著父皇的面,回想起彼此曾有過的無間親密、和無數個在對方臂彎中安然入睡的夜晚,他的心口,便不禁要泛起一陣陣窒息似的痛苦。

  所以他連剛結束殿試的友人都無暇顧及,便在成功說服父皇后領了旨意匆匆趕赴瑤州,就盼著能藉彼此天各一方的狀況緩解一下心頭躁亂的情緒和疼痛。不想別離之後、那種物是人非的悵然的確削減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卻是他曾在情思尚且懵懂時深切體會過的蝕骨相思。

  也正因著相思之情的折磨,路途中,面對恩師針對瑤州之事給他佈置種種功課的舉動,蕭宸著實十分感激。

  他的感激,不僅是因為沈燮願意支持他、讓他有實踐所學的機會;更是因為這些個「功課」讓他少了許多分心思念父皇的餘裕,讓他再次有了種充實、平靜的感覺……一想到自己這個儲君之位,背負著的不僅是父皇的期待、更是這大昭無數黎民百姓的將來,蕭宸便不由對自個兒往日滿心滿眼只想著父皇的狹隘生出了幾分慚愧。

  ──當然,慚愧歸慚愧,父皇在他心裡的地位,仍是任何事物都無法動搖的。只是在其位、謀其政,不論他是否能坐牢這個太子之位,眼下既擔負了這樣的期許和重任,就必然會盡己所能地將一切做到最好。

  思及此,儘管沈燮離去前已經囑咐了讓他莫要思慮過甚,蕭宸卻仍忍不住將腦袋定下的計劃翻了出來,在就寢前仔細過了一遍。

  此來瑤州,一為賑災、二為究責;前者固然是最主要的目的,卻也不能真等賑完了災才回頭究責──到了那時,只怕真正的罪魁禍首老早趁亂將證據湮滅妥當、甚至連替死鬼都找好了;就算仍查得出真相,也不知得耗上多少功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尋思著手上的人力頗為充足、又有沈燮在後給他壓陣,蕭宸索性兵分二路、雙管齊下,讓潛龍衛暗中調查瑤州春汛之事,自個兒則在明面上擺出一心賑災、無暇他顧的姿態,藉此麻痺那些可能存在的敵人。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蕭宸才感覺到自己年紀輕輕威望不足的事兒還是有些好處的──他這趟明擺著是想撈些功勞攢些聲望來的,便是一門心思地將精力投注在賑災上、徹底疏忽了究責之事,不熟悉他的人也只會當成理所當然。尤其這趟瑤州之行,名義上的欽差正史仍是沈燮,就算春汛之事真有什麼內情在,旁人多半也只會緊盯著恩師的動靜而已。屆時,只要他仗著太子的身份做出一些搗亂恩師「調查」的攬權之舉,想來應能讓當事人放下不少戒心才是。

  至於賑災之事,蕭宸雖是第一次接手,但有許多可供參考的先例在,心底自然早早有了一番章程。

  賑者,濟也,首要之務便在於救助、安置災民。因瑤州素來倉廩豐實、此次春汛的災情又集中在緊鄰稜江的三郡二十五縣,故蕭宸並不怎麼操心糧食的來源,只擔心該如何避免當地官員的中飽私囊、層層剋扣,將籌集來的糧食迅速而確實地送到受災百姓手中。因受災百姓如今多被集中安置在幾個不曾受災的鄰近縣城外,故蕭宸的應對方式也十分簡單,便是派出部分隨行衛隊監督當地衙役開倉運糧,每日於災民聚集處針對老弱婦孺按人頭施粥送飯;青壯年則統一組織起來以工代賑,視情況協助疏浚河道、清理地土,一方面充分利用這些閒置的人力、一方面也可避免這些人因無所事事而生出什麼風波躁亂來。

  除了糧食的問題,另一項亟需處理的,則是受災地區的防疫和醫療。

  飢餓睏倦本就容易使病氣入體,災民們又多被集中安置在一處,只要有一個人病倒了,不論是單純受了風寒還是真染了疫病,影響到週遭人等都是遲早的事……災民們本已因洪澇而飽受痛失至親、流離失所之苦,若再讓疾病時疫雪上加霜,就是因此生出民變都有可能,自然得想方設法防患於未然、將一切可能的變數全都掐滅在源頭。

  便因顧及到這點,蕭宸此行不僅請了孫醫令同行,一路上更沒少差人四處採買藥材、徵集大夫……到災區看診雖是頗為受罪的事兒,可有孫元清這個馳名天下的神醫做榜樣,又是太子親自下令招的人,就算沒用上什麼強制手段,願意隨行同往的仍然不在少數。故蕭宸抵達瑤州境內時,整個隊伍的規模已較離京之初又更大上了幾分,也虧得這支成軍未滿一年的太子衛隊在各方面都可稱得上是精銳之師,才在負擔日重的情況下如期抵達了瑤州。

  比起在蕭宸看來大抵稱得上十拿九穩的賑災,究責之事的變數就要大了許多。

  原因,便還在於瑤州刺史邢子瑜其人。

  邢子瑜與沈燮、樓輝、余青玄等人雖俱為帝王心腹,可論起同蕭琰的親疏遠近,仍能具體分出個三六九等來──自潛邸時期便為後者幕僚的沈燮自不消說;而樓輝身為兩朝宰輔,既有擁立之功、又是個識時務、知進退的,自也為帝王倚重頗甚……至於余青玄和邢子瑜,前者因是衛平軍出身,同蕭琰乃是過命的交情,雖是個只會練兵打仗的莽漢,於帝王而言仍是能說些私話的「自己人」;而後者麼,儘管出色的才華讓蕭琰對其信任有加、多所重用,說是「以國士待之」亦不為過,卻也僅限於公事上而已。尤其邢子瑜所擅過於偏才,帝王對他倚重的程度自也局限於此,不可能像對著沈燮與樓輝那般事事徵詢、討教。

  蕭琰雖不曾將這些事兒掰開來揉碎了仔細說予愛兒,但蕭宸打小跟在父皇身邊看著,在政治方面又一向敏銳,日子一久,對這些個遠近親疏自也瞭然於心、不問自明。

  ──至少,蕭宸雖沒少聽過父皇提及此人,卻從不曾見父皇像對沈師、外公那樣私下召見對方,對此人的印象也僅限於「精通水利」、「擅實務」等,較之長年待在邊關的余青玄還要淡薄許多。

  可不論親近程度如何,此人都是實打實的帝王嫡系,既與父皇的威信息息相關,又關係到日後征伐北雁的佈局,處置起來自然得慎之又慎。故蕭宸雖已將調查春汛與河工之事的任務派發給了隨行的潛龍衛,卻仍費了不少心力在思考應對之策上頭。

  倘若此次春汛成災當真只是時運不濟、碰巧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雨所致,沒有任何人為因素摻合在裡頭,他需要擔心的,也就只是賑災善後、盡可能平撫受災百姓們心底的怨氣而已;至於朝中御史的攻訐,自有父皇應對處置,卻是無需他多加煩惱了。

  但這只是最好的狀況;實際上更有可能碰上的,是這次春汛成災不僅僅是單純的天災為禍,更有人為疏失和陰謀算計牽涉其中。

  而蕭宸最不願見到的一種,自然是邢子瑜當真罔顧了父皇的信任偷工減料、貪墨河銀。

  蕭琰雖是個強勢的帝王,卻自來秉承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則,既然信任邢子瑜的能力,就不會在交付給對方的事務上隨意指手畫腳。正因為如此,前年邢子瑜上書要求重修瑤州大堤時,儘管朝中於此非議甚多,帝王仍是在評估了對方論據的合理性後同意了邢子瑜所請。

  換言之,若此次春汛真是邢子瑜之過,一旦事情公佈出來,不僅蕭琰會因此失了個得力臂助,自身的威信也會受到相當程度的打擊。

  今日處理此事的若是蕭宇,按其作風,十有八九會將邢子瑜的過失隱瞞下來,同時一不作二不休地直接處理掉相應的人物證,隨便尋個人栽贓了事……如此一來,帝王的威信不致受損,他也能藉此拿捏住邢子瑜的把柄,對野心日重的蕭宇而言,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都不為過。

  可蕭宸卻不可能、也做不來這樣的事。

  幾番思量過後,他所能想到的、最適切、合宜的決定,仍是秉公將邢子瑜的罪行昭告天下,並盡可能給予受災的百姓相應的補償和照拂。

  蕭宸不是不懂得權衡利弊、不是不知道什麼叫「大義當前」和「必要的犧牲」──上輩子,他之所以落到為父皇親手射殺的下場,卻仍無一絲怨望憎恨之心,就是因為清楚大義當前,父皇便有再多的不捨,仍不得不壯士斷腕、大義滅親所致──但理解歸理解,他卻不認為「大義當前」四字能用在為一個失職官員文過飾非上頭,更不認為為此湮滅證據的舉動,能談得上「必要的犧牲」。

  說到底,將失職之事揭露出來,只要善後得當,父皇縱然名聲有損,也只是「一時為奸人所欺」而已;可若為保得一時名聲無瑕,便替失職之人遮掩過犯、湮滅證據……如此作為,就是實實在在的「不分是非黑白」甚至「罔顧人命」、「殘害忠良」了。

  更別提一個為了私利欺瞞君王、置百姓性命於不顧的臣子,就算再怎麼聰明有才,也不值得用這樣的方式將對方保下來──畢竟,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誰能保證對方不會再一次犯下同樣的過錯?蕭宸如今雖也有了攬權自立之心,但會否危及父皇的安危、名聲、利益,仍是他在評估、衡量一個決斷時的首要基準。也因此,若春汛之事當真證實了確為邢子瑜失職所致,他絕不會有一絲枉縱。

  ──當然,平心而論,他雖對邢子瑜雖談不上有什麼瞭解,卻不想、也不認為父皇會將一個人錯看到如此地步。即便此次災情真有大半是肇因於人禍,可單單那「人禍」二字,就有許多值得分說的地方。

  比如陰謀陷害、比如栽贓嫁禍。

  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論邢子瑜再怎麼有才華有能力,他的每一次晉陞、上位,都意味著其他競爭者機會的落空;後者便是因此生出嫉恨怨憎之心,也不是什麼太過希奇的事兒……父皇尚且不能確保滿朝文武軍師鐵板一塊兒;邢子瑜手下有些陽奉陰違、吃裡扒外的官員,也是在所難免了。

  當然,若此次春汛真是因為某些人的陰謀設計才會釀成如此重大的災情,邢子瑜雖仍得擔上個「失察」之罪,對父皇聲名和日後佈置的影響卻仍要小上許多……問題只在於對方罔顧人命如此作為,究竟真只是為了拉邢子瑜下馬,還是有著更深一層的目的在。

  父皇意在北疆之事雖從未明言,可他尚且能憑自己的見識和一些蛛絲馬跡判斷出這一點,更何況是朝中那些經驗、見識均勝他不只一籌的大臣?他們沒法將手伸進衛平和鎮北二軍,不代表不能在旁處做手腳。常言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一旦作為重要糧餉來源的瑤州出了問題,不僅收拾善後得要費上不少公帑,就是因此影響到北雁一戰的戰備,都是極有可能的事兒。

  更別提此事牽涉極廣,父皇要想收拾善後,必然會派一心腹親近之人前往瑤州……若真有人有此心思謀算、以春汛之事佈局意圖顛覆朝綱,那麼他此去瑤州,需要面對的便不僅是流離失所、滿腹怨氣的百姓,還有正潛伏暗中伺機而動的敵人。

  意識到這點,即使這種種陰謀佈置仍只存於他的設想當中,蕭宸卻仍不由生出了幾絲懊悔來。

  他雖不懼怕那些可能面臨的危險,可讓自身處在如此境地,若真有了什麼萬一,豈不又走回了上輩子的老路?無奈木已成舟,到了這個地步,他也無了因莫須有的「危險」而退卻的可能。故眼下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在追查真相的同時盡可能保護好自己而已。

  回想起前世以魂靈之姿隨伴在父皇身邊時見著的、那讓他椎心刺骨的一幕幕,蕭宸心下微澀,卻仍只能逼著自己按下胸口一瞬間過於激盪的情緒,在安遠服侍著讓他簡單洗漱過後早早歇了下,從而養好精神補足體力、以最好的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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