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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17章
第五章

  時光,總是在忙碌中消逝得飛快。

  蕭宸於九月初抵京,之後先是忙著準備冊立大典、接著又陷入了紛亂繁忙的東宮事務中;待到詹事府和衛隊均已配置完整、有條不紊地開始運作起來,一年之中最為重要也最為忙碌的時節──新年──卻也於焉到來。

  此前數年,蕭宸不是臥病在床、就是遠在他鄉,雖也正正經經、熱熱鬧鬧地過了年,卻終究比不得京中新年朝賀時的偌大陣仗。尤其他如今已被正式立為太子,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之儲君,身上所肩負的責任,較昔年仍只是個幼年皇子的時候,自不可同日而語。

  從臘月封印前的兵荒馬亂,到年節期間的各種儀式祭祀,但凡需要帝王出席的場合都少不了蕭宸,身上亦是各種冠冕禮服輪番上陣。饒是他早已將諸般禮儀熟稔於心,也讓接二連三的儀制步驟弄得暈頭轉向,只能如傀儡般由著身邊的宮人和禮官隨意擺弄,在一片忙亂中度過了正旦的朝賀、初二的祭天,以及其他大小不等的諸般儀式和飲宴。

  等到他終於能夠稍喘口氣,已經是元宵過後了。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不再滿腦子練兵挑人的蕭宸才恍然記起:往年曾與他一道在昭京共度春節的好友,這個新年也是在盛京城裡度過的。

  想到好友抵京數月,自己不僅沒去探望、甚至連想都不曾想起對方,便是事出有因,少年也不免生出了幾分愧疚來。

  好在元宵過後,他忙碌的日子也算是暫時告了個段落,遂在確認了寧睿陽的落腳處後差人上門投帖,邀對方往城郊的梅園一會。

  因蕭宸至今仍未告知友人自己的真實身份,名帖上署的自仍是「沐昭榮」之名。只是見面之後,該直接坦言身份、還是在友人應考前繼續瞞上一陣,便成了少年眼前不得不面對的一大難題。

  事實上,蕭宸才剛將名帖送出不久,就意識到自己有些衝動了。

  按說以兩人的交情,先前他外出歷練、不得不隱姓埋名的時候也就罷了;眼下既已無了原來的顧忌,自然便該將真相坦誠以告……只是他身份敏感,就怕貿然行事,會將敏行牽扯進他身邊的麻煩當中──他那位「好大哥」可是隨時在一旁虎視眈眈呢──不僅幫不上好友的忙,反倒要因此害了對方。

  可轉念一想,就算繼續隱瞞下去,等友人中了進士,遲早也是會和身為太子的自己在御林宴上見面的。到了那時,只怕對方生出的便不是他鄉遇故知的「驚喜」,而是實實在在的驚嚇甚至憤怒了。

  畢竟,倘若今日易位而處、讓他發現原先以為是摯友的人竟對自己欺瞞若此,就算事出有因,心下也難免會落得幾分不痛快。敏行是他兩輩子以來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他漸漸成長、逐步擺脫前生陰影的一大見證。他對這份友誼十分珍惜,自然不希望彼此之間的關係會因此落下疙瘩。

  況且,只因擔心旁人可能的算計便畏首畏尾、甚至放棄這段友誼,豈不等同於因噎廢食、自斷臂膀?

  蕭宸本是外柔內剛之人,平素瞧著溫和,不過是那些事尚未觸及他的底線罷了。當年他尚且能面不改色地建議父皇杖殺高崇華,又豈會是心慈手軟之輩?正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不會在事情未發生之前就出手對付那些曾生生將他陷於死地的「仇人」,卻也不會傻到非要等對方動手了,才疲於奔命地出手應對。只有防患未然、料敵機先,又牢牢保持著大義名分,才能真正稱得上是穩立於不敗之地。

  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光靠東宮詹事府和太子衛隊,是絕對不夠的。

  詹事府是有正式編製的官方衙署,太子衛隊則是實實在在的軍隊,有什麼動靜幾乎很難瞞得過旁人。要想暗中監視、調查週遭潛在的敵人,自仍得靠那些不在明面上的力量。

  蕭宸離京多年,光組建個東宮就已費去了無數心神,卻哪分得出功夫另外組上一批專司見不得光之事的人馬來?好在蕭琰老早料想到了這一點,不光直接將當年伴隨愛子外出歷練的那隊潛龍衛正式交到了他手中,還給了他一定的權力,讓他可以隨意調閱潛龍衛掌握的情報、並在必要時指派人馬進行調查,這才讓少年不至於陷入捉襟見肘、無人可用的窘境。

  當然,因潛龍衛真正的主人仍是蕭琰,蕭宸所下的一切指令均會被記錄成冊,供帝王隨時查閱。

  換言之,蕭宸如今的權力雖然不小,卻全都是建立在帝王的恩寵上的。除非他能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偷挖潛龍衛的牆角,否則一舉一動盡在對方的監看下不說,一旦帝王收回了相應的權利,他也立時就要被打回原形。

  今日若換作旁人,只怕不僅不會認為這是帝王給予的恩寵,反倒要將之當成是對方的監視與防備。但蕭宸這輩子幾乎可說是為了父皇而活著的,他的一切全都來自於對方,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需要瞞著對方的──就算有,那也是他永遠不會說出口的秘密──自然不會在意這些。

  對這位儲君來說,父皇的信任與寵愛,是比任何權力和地位都要來得重要的事物。若有一天,他於父皇心底的地位再不復前、甚或受到了父皇的厭棄,那麼太子之名也好、潛龍衛的調用權力也罷,在與不在、有或沒有,又有什麼差別呢?

  綜觀歷朝,像他這樣無慾無求的太子,也實在是絕無僅有了。

  而蕭宸首先派發給潛龍衛的任務,便是時刻留意穎王蕭宇的諸般行動和交遊往來。

  前世將他逼入絕境的雖不只蕭宇一人,但因兩世軌跡已經截然不同,對他心存惡意之人,自也不可能與前世一般無二……在此情況下,要想找出潛在的敵人,除了撒網打魚般暗自留心可能與己產生利益衝突的對象,亦可從已知的敵人身上順籐摸瓜地加以查探。

  畢竟,就算那些人彼此的利益並不一致,但在除掉自己這一點上,目標卻是相同的。齊心協力總好過單打獨鬥,他前生經歷的那場陰謀便是最好的證明。如此一來,只要牢牢盯著蕭宇,自然不愁釣不到魚。

  至於父皇對此如何做想,蕭宸倒不十分擔心。

  父皇此前之所以一力要求自己回宮,就是察覺了某些人──例如蕭宇──蠢蠢欲動的心思,想從根本上絕了他們的妄念所致。加之父皇自個兒對幾位叔伯也存著極深的防備,又特意為他培養了個聽話乖巧的五弟,對某些事情的看法,便也不言而喻。

  當然,因「釣魚」之事一時難見成效,眼下首要之務,仍是想辦法取得友人的諒解……雖知敏行一向心大,但自個兒隱瞞之事終究非同小可,故仍教蕭宸不由生出了幾分忐忑來。

  可不論如何,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鼓起勇氣前往面對而已。

  便懷著這種七上八下、破釜沉舟的心情,待約定之日到來,休沐的蕭宸難得未像往常那般整天膩在父皇身畔,而是在結束晨練用完早膳後回到了偏殿,讓人取了不那麼惹眼的常服來為他換上。

  而這一切,自也全入了一旁的帝王眼裡。

  蕭琰向來將自己休息的時間同愛子安排在一道兒──其實休不休息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事兒──太子的行蹤又是日日有人報到他跟前的,故蕭宸今日欲同寧睿陽見面之事,他其實早在後者回信答允當天便已知悉。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實際面對又是另一回事。即使他已無數次在心底告訴自己宸兒也該有自己的交遊圈子,而非如兒時那般天天縮在紫宸殿裡閉門不出,可看著愛子為了和對方見面煞費功夫地在那兒挑選合適的衣著,仍教帝王胸口禁不住一陣酸意漫開。

  他很難形容自個兒此刻的心境;但卻得要耗上全副自制力,才能勉強壓抑下那種想強行阻止愛子外出的衝動。尤其一想到宸兒的那位「好友」,蕭琰腦海裡便會憶起數月前父子倆重逢那天、愛兒醉眼迷離、雙頰泛紅地同對方飲酒談天的模樣。雖說宸兒已承諾了再不會找對方喝酒,但二人今日相約梅園,迎著正當花期的滿園梅花,就算沒有美酒助興,單單那幅馳名京城的美景,就已足夠醉人了。

  思及此,帝王心下躁動愈甚,一瞬間甚至想著乾脆同宸兒一道赴約好了,卻終究還是逼著自己按下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只在少年打點儀容時出聲插了一句:

  「宸兒如此打扮,未免太過樸素也太過單薄了些。」

  「這……兒臣雖有了同敏行坦承身份的打算,但今兒個是微服出外,自然不好太過招搖。」

  蕭宸雖不認為心胸寬闊如寧睿陽,會在知道真相後同他生出隔閡;但考慮到自個兒過分顯赫的身份,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應該在衣著打扮上盡可能樸素一些,省得敏行因意識到彼此之間的地位差異而束手束腳的。

  這番顧慮少年並未直言出口;但一旁聽著的蕭琰何等人物,又怎會猜不出愛子此刻轉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思?平心而論,宸兒這樣的體貼和謹慎在待人處事上確實十分優秀;但想到這樣的仔細意味著何種程度的重視,帝王胸口的酸意便禁不住又濃上了幾分。

  「你這番用心雖好,卻難免有些捨本逐末了。」

  他雖沒可能厚著臉皮同愛子一道出去,但提供點「建議」讓事情盡可能往自個兒所期望的方向發展還是沒問題的……眼見少年因此言朝己投來了帶著幾分困惑的目光,蕭琰微微一笑,道:

  「宸兒既與寧睿陽相交莫逆,想來也希望坦承身份後,對方能夠接納真正的你,而不只是那個隱藏身份在外遊歷的『沐昭榮』吧!」

  「嗯。」

  年輕的太子自來將父皇所言所行奉若圭臬,聞言自然不疑有他:

  「如此,父皇的意思是……?」

  「把身上這件換成年前父皇讓人用那匹銀灰色的綾花緞給你做的,再把前幾天給你的那件狐裘披上吧。你們今兒個既是去梅園,少不得得在園子裡走上好一陣子。昨晚才剛下過雪,還是穿得暖一些才好。」

  「……可那件狐裘……不會太過了麼?」

  饒是蕭宸對帝王的話自來少有違逆,可聽到對方讓他穿上「那件狐裘」,心下卻仍不由生出了幾分遲疑。

  「那件狐裘」是父皇在元旦的宮廷夜宴上賞給他的,乃是由新任鎮北大將軍俞青玄孝敬的三十張上好雪狐皮毛取精華處製成。雪狐因捕獵不易,皮毛的價格本就居高不下,那幾張又是俞青玄仗著地利之便一張張攢著、再從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僅每一張都通體雪白、尋不出一絲雜毛,觸感更是順滑蓬鬆至極,自然讓那些有幸見著的人眼熱不已。

  宮中貢品的分配雖有「常例」一說,但具體該如何處置,自仍全看帝王的意思。因當時蕭宸仍未歸京,後宮的妃嬪們完全沒想到還有這麼個「競爭者」在,都已興致勃勃地計劃起按「常例」分到的皮毛能做些什麼;幾個得勢的甚至還打起了吹枕頭風的主意、看能不能藉此替自己多爭取一些。

  但這一回,蕭琰卻提都沒提如何分配之事,直接便將所有皮毛交給了內造府的能工巧匠處理。有個別膽大的妃嬪暗中找人探聽了,只知道帝王的旨意是直接做成一件皮裘,若有餘下的部分再做其他配套的小件……按這個做法,眾人哪還有什麼「常例」可分?只怕這些個皮子不是聖人自個兒留著,便是便宜了不知哪個小妖精。

  這些妃嬪明爭暗搶了老半天,卻誰也沒想到那狐裘和其餘一應小件,最終竟全落到了太子一人手裡。

  蕭宸雖直到得了狐裘才知道有這麼個香餑餑、並不曾參與那些人的爭搶,可他身邊的芙蕖和菡萏消息自來最是靈通,宮裡又多的是想巴結太子殿下的人,就算不刻意探問,也有人眼巴巴地將此前眾妃嬪互相使絆子裝可憐的醜樣主動說與他聽,讓少年一方面心喜於父皇對他的獨寵和厚愛、一方面卻也對那件皮裘生出了幾分燙手的感覺。

  當然,燙手歸燙手,以他對父皇過分強烈的獨佔心思,就算不會刻意將狐裘穿到那些妃嬪面前招恨惹眼,卻也不會因顧忌旁人眼紅就將其束之高閣。可今日畢竟是要微服出外同敏行相見的,真要穿那件狐裘出去,怎麼想都有些……

  蕭琰會提到那件狐裘,其實也只是方才說順了口、一心想讓愛子展現出高不可攀的皇家氣象而已。只是想到宸兒穿著那件狐裘時雍容高華的風儀身姿,帝王心下立時便又生出了幾分後悔來,索性趁著少年面露遲疑的當兒借驢下坡,頷首道:

  「好吧,那就不穿雪狐裘。但綾花緞還是要換,外頭的衣服也要穿夠,莫著涼了,知道麼?」

  「兒臣明白。」

  因父皇先前所言確實有幾分道理在,蕭宸也沒再糾結什麼惹眼不惹眼的,直接便讓人服侍著換下了身上原先穿著的外袍,改而套上了父皇先前指定的那一件。

  ──這些日子來,他因隱隱察覺了心底存著的異樣情思,對某些場合一直多有迴避──像是父子共浴或替父皇擦身等事兒,自打回宮之後,少年便再不曾做過。

  只是他自個兒避著那些可能會讓他心思紛亂、從而不得不面對真相的景況,對父皇卻從未生出任何防備;這褪衣更衣的動作,自也全是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少年心思純然不曾多想;可那連番動作看在蕭琰眼裡,卻教後者無端生出了幾分口乾舌燥的感覺。

  或許是人天生就懂得趨利避害,對某些不願面對的事兒下意識地就會選擇自欺欺人的緣故;帝王雖同樣覺出了自身反應的不妥之處,卻只當身心的躁動是因為他已太久不曾好好發洩過一番,並不曾將思緒往那種令人難以面對的真相上跑。

  可望著在錦衣華服的襯托下愈顯雍容清貴、氣質高華的愛兒,蕭琰心底那種只想將珍寶藏著掖著、不讓旁人窺去半點風華的情緒,就越發變得強烈。如非他行事理智、自制力也一向驚人,只怕還真有可能做出不管不顧地直接下旨不許宸兒外出的糊塗事兒來。

  帝王雖仍未察覺自個兒心底的情緒變化究竟是從何而起,卻也知道繼續在此待下去,只會一再挑戰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而已。不想惹得愛子生怨,蕭琰思忖半晌,終究還是放棄了原先將宸兒一路送到宮外的打算,只再囑咐了句「路上小心」便離開了偏殿,另尋法子給自己消火去了。

  耳聽父皇足音漸遠,蕭宸一雙鳳眸因而微微黯淡了幾分,卻仍只得逼著自己收回了心神不去在意,打點好衣著後便自離宮赴約去了。

  盛京城地處偏北,冬日的天候比之昭京要來得冷上許多。可如今的蕭宸有生生訣護體,生意盎然的真氣在體內往復不休,讓他即使已久久不曾經歷這樣寒風刺骨的天候,亦不曾因此受涼生了風寒。

  眼下仍在正月期間,時序雖已算得上冬末春初,卻依舊很難感受到丁點溫暖……想到敏行自小長於昭京,對這樣的天候只怕不甚習慣,自窗欞處傾瀉而出的冷氣讓正乘著車駕直赴梅園的蕭宸終於有了幾分後悔的感覺,暗歎自己思慮未夠周詳,只想著盡早同友人解釋一切,卻忽略了這樣的天候可能給對方帶來的不便。

  不說別的,倘若敏行因受寒而誤了備考,又教他心下如何能安?可事已至此,蕭宸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讓安遠事先備好手爐披風,在必要時交予好友用著而已。

  二人今日相約的梅園位處盛京東郊,是京中春季郊遊賞花和各種宴會的熱門景點,年前便被父皇賞給了他,如今已是太子名下的產業了。

  蕭宸雖是微服出的宮,身邊帶著的護衛卻不在少數。好在為防著不長眼的人前來攪擾,梅園老早就放出了今日閉門歇業的風聲;故車駕抵達梅園之時,園外並不見平日的車水馬龍,只有一輛罩著青布的馬車孤零零地停在角落,車前還站著闊別多時的小廝茗淞,正一臉驚愕地望著眼前裡三層外三層地讓人護著的車隊,像在懷疑今兒個是不是來錯了地方。

  ──少年搭著安遠的手從馬車上下來時,最先瞧著的,就是前頭的茗淞目瞪口呆的模樣。他也沒想到雙方會直接在梅園門口碰上,秀如遠峰的雙眉微微一挑,卻是越發佩服起了父皇的高瞻遠矚來。

  他如今身份不同往昔,便能讓潛龍衛隱於暗中隨行相護,也沒可能再像往日隱藏身份在外歷練時那樣,只讓安遠跟著便輕車簡從地出了門──君子不立於圍牆之下,既知自個兒在許多人眼裡都是攔路石一般礙眼的存在,就更應該保護好自身的安全、從根本上絕了能讓敵人伺機下手的空隙,而不是事到臨頭才在那兒懊悔不迭。

  即使重回人世已有九年之數,那種鏤刻於魂靈之上的悔恨,蕭宸也不曾有一刻或忘。

  若他減不了出行時的陣仗,卻獨獨在衣著上打扮得「平易近人」一些,遇上了眼下的情況,給人的感覺怕便不是體貼、而是惺惺作態了。

  許多時候,他本以為自己已考慮得足夠周全,卻直到實際遇著了,才知道自個兒的處事手段終究還是太過生嫩了些……幸得父皇早早考慮到了這些、事先給了提醒,這才讓他不至於一見面便在友人面前露了丑。

  也在蕭宸心生感慨的同時,先前給他出行的陣仗驚著了的茗淞也終於回過神,正匆匆忙忙地回頭向馬車裡的少爺稟報此事。以少年如今的耳力,便無需刻意運功凝神細聽,也能清楚捕捉到那個與安遠年歲相去不遠的半大孩子明顯慌了神的急促嗓音──

  『少、少爺,咱們莫不是來錯地方了?這梅園剛才沒半個人就算了,現在一來就是這麼大一群,那護衛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只怕比起王嬸提過的、先前那什麼王出府遊玩的車駕都差不到那兒去了。』

  『唔?可我打聽過了,京裡就這一處梅園,應該沒錯才是……我下去看看吧!搞不好是耀之來了也不一定。』

  『可……可要是衝撞了貴人怎麼辦?少爺要有了個什麼萬一,要茗淞如何跟老家的老爺和大老爺交代?』

  『若真有什麼誤會,打個招呼解釋一下也就是了。咱們不過是把車停在了梅園門口,方才也不曾有人來驅趕,怕什麼?你家少爺我怎麼說也是個正正經經的舉人,那些貴人就算瞧不上眼,也不會隨意打罵才是。』

  如此一句罷,但聽馬車內一陣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響起;下一刻,那個蕭宸再熟悉不過的頎長身影已自掀開了帷簾,在茗淞慌亂無措的目光中頤頤然步下了車駕。

  正主兒既已現身,以兩人的交情,蕭宸自也沒有在原地乾等著對方過來見禮的道理。當下遂自邁開腳步,在身後一串人龍的隨伴下主動迎上了前,而在瞧見好友主僕二人瞬間瞪大的眼睛後揚唇一笑,道︰

  「好久不見,敏行……你瞧著精神頭不錯,但委實清減了些,可是在京裡住不慣麼?」

  「主要是飲食吧,怎麼吃著都不對味。我是喜歡酸甜口的,但此前請來的廚娘不是燒得重鹹、就是沒滋沒味的,直到近來才終於找到了合心意的……」

  因蕭宸打招呼的方式太過自然、與兩人仍在書院時全無二致,故對方問起時,寧睿陽雖讓好友身上綴著毛邊的貴氣大氅和身後的一串「尾巴」驚得不輕,卻仍下意識地先用往日對著友人的輕鬆口吻做了回答,然後才猛然醒過神地瞪大了眼,朝面前熟悉卻又陌生的少年露出了個見鬼似的表情。

  「耀之?你這模樣……雖說咱們確實已不只三日沒見,但這差距也未免太……」

  「不過換了身打扮而已。敏行總不會因此就不認我吧?」

  「自然不會──但這也實在差太多了。」

  寧睿陽不是不知道友人家境不錯,但「身邊隨時跟著幾個護衛」、和「身邊隨時跟著一大群護衛」完全是兩碼子事。尤其他上京之前,好友只提過要隨父親回老家,並不曾將「老家」的事兒說得太過詳細,眼瞧著對方這身明顯不只是尋常豪富人家的作派,有些讓自家小廝的話影響了的青年腦子一轉,忍不住語帶猶疑地試探著出聲問:

  「你先前提過要隨令尊回老家,難道你的老家就在京城?而且瞧著這陣仗……莫非我還真得喊你一聲『世子爺』?」

  問是這麼問,但因書院好友其實是王公貴冑什麼的、怎麼看都太過異想天開,寧睿陽這話卻仍是玩笑的份兒居多,就等著對方出言反駁他呢,並沒怎麼當真。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聽著這話的少年不僅沒有馬上加以否定,還用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目光瞥了他一眼,有些含糊地道:

  「嗯……有些類似吧,雖然不大一樣。詳情請容我稍後解釋。咱們先進去吧?」

  「……好。」

  雖覺好友的態度有些說不出的微妙,可出於對對方的信任,片刻沉吟後、寧睿陽終還是一個頷首,跟在好友身邊一道進了梅園。

  他不知蕭宸身份,言談舉止間自也不會刻意避忌什麼,仍是如在昭京時那般、僅僅以一個莫逆之交的態度平等相待;可這番舉動看在少年身後跟著的那些侍衛眼裡,便覺此人著實有些大逆不道了。

  當然,因訓練有素,這些忠心耿耿的侍衛們縱有不滿,也不會輕易表現在臉上──殿下的事本非他們這些臣子所能置喙;比起在意這些,他們眼下更該做的,是盡快完成整個梅園的佈防戍衛。

  蕭宸今日帶出門的不光有往年使慣了的幾名潛龍衛,還有近百名從太子近衛中遴選出的精銳。這些精銳大多出自蕭琰嫡系轄下,實力自然十分可靠。也無須等太子下令,幾人入園後便自分散了開,按著梅園的佈局規劃完成了佈防。

  侍衛們的動作雖然迅速而精確,但幾十人「嘩」地一下四散了開,動靜仍然小不到那兒去……見友人身後的「尾巴」居然有如此聲勢,饒是寧睿陽同少年交情再好,此刻亦覺出了少許不妥來:

  「耀之?這到底是──」

  「……雖是情非得已,但此前多有隱瞞,還望敏行莫要見怪。」

  見好友已讓手下人的動靜驚得沒了賞花的心情,蕭宸心下暗歎,卻終究還是順著對方的疑問起了話頭,而在一番解釋兼致歉後輾轉道出了自個兒隱瞞多時的身份:

  「『沐昭榮』是我離宮歷練時用以掩飾身份的化名──我姓蕭,單名一個『宸』字。」

  面對好友,他實在說不大出「孤乃當朝太子」這樣的話來,故最後仍只道出了自個兒的真名,並藉那「離宮」二字給了對方一點提示。

  寧睿陽畢竟是個有志為官的讀書人,上京之後除了閉門溫書,也時常會到酒樓茶館這些士子群聚的地方聽人議論時事。如今先聽著好友說起「離宮歷練」,又說自己姓蕭名宸;便未確認那個「宸」具體究竟是哪個字,單看好友入園時的偌大陣仗,真相如何,自也不言而喻。

  想通好友身份的瞬間,饒是寧睿陽一向心大,此前也已讓少年錦衣華服、從者如雲的模樣震了一回,仍不由露出了濃濃的驚駭之色。

  「蕭……!你、你竟是……」

  話語未盡,驀然意識到什麼的青年一整衣襟便待同對方俯身下拜;不想腰還沒來得及彎下去,身前早有預期的少年便已先一步把住了他的臂膀、用那股子外表絕對瞧不出的猛勁兒阻止了他的動作。

  「敏行無需如此。」

  蕭宸微微苦笑道,「我只是不想繼續瞞著你,才選擇了說出真相……現下我本是微服,就算換了個名字,也依舊是那個同敏行相交莫逆的『耀之』。敏行要還將我當朋友,就莫要如此生分。」

  「但這委實……太過驚人了些。」

  見好友卯足了勁兒地阻止他下拜,寧睿陽僵持半晌,終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放棄了原先的打算,萬分感慨地一陣歎息:

  「書院好友竟是當朝太子,我還以為這種事只有在戲文話本裡才找得著呢。」

  「你我相識之時,我也不過是一介皇子而已。」

  「『不過』……就算是皇子,對一般老百姓來說也足夠遙不可及了。更何況你還是元後嫡子?按著大昭禮法,就算未被立為太子,你也是諸皇子中最為尊貴的一位……」

  寧睿陽本還想再接一句「更是最得聖人看重的」,卻在意識到聖人便是好友的父親,而這位父親卻是他數月前曾親眼見過一面的後驀地又是一僵,驚愕無措的程度較之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等等,耀、耀之……那天在景豐樓……半途過來接你的,難、難道真是令尊?」

  「……正是家父。」

  沒想到對方直到現在才反應了過來,蕭宸心下莞爾,卻仍是一本正經地一個頷首,肯定了對方的疑問。

  而這樣的答案,讓聽著寧睿陽瞬間臉色一白,一時間連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心都有了。

  那可是聖人啊!雖說那天提議不醉不歸的是耀之,可癡長對方幾歲的他不僅未曾阻止,還放縱了好友的作為,最終讓遠赴昭京往尋愛子的帝王逮了個正著……那時他就覺得「伯父」看似溫和的外表下似乎隱隱藏著幾分殺氣;如今知曉了對方的真實身份,又教他如何不驚駭非常?

  被好友的父親看不上也就罷了;可被聖人看不上……總覺得他連省試都還沒赴,前途就已經多舛了起來。

  想到這裡,望著眼前正自擔心地凝視著自個兒的好友,寧睿陽還未完全消化掉方纔那個消息帶來的巨大衝擊,便因猛然意識到了什麼而渾身一震,本就蒼白的臉孔甚至都有些白到發青了:

  「耀之……你今兒個同我碰面的事……聖人也是知曉的?」

  「自然──無論什麼事,我一般都不會瞞著父皇。」

  之所以用上「一般」,自然是因為不一般的情況下,有些事兒,蕭宸終究仍得拚命往心裡藏。

  ──比如前生種種;比如心底那些過於陰暗醜惡的嫉妒和獨佔欲。

  想到這裡,胸口因之而起的情緒讓少年眉眼間不可免地染上了幾分陰翳;可一旁正忙著自怨自艾的寧睿陽卻已無了分神留心的餘裕──好友方纔的回答讓他整個人一時如遭雷擊,足過了好半晌才勉強緩過了神,哆哆嗦嗦地問:

  「那聖、聖人可有交、交代些什麼?」

  「沒什麼,只是讓我穿暖些、莫要著涼了而已。」

  見青年抖得厲害,本有些沉浸在自個兒思緒裡的蕭宸這才明白了什麼,忙面露莞爾地抬手拍了拍好友的肩,安慰道:

  「放心吧,父皇雖不許我同你吃酒,可尋常往還仍是沒問題的。至於其他,父皇處事向來公允,只要你應考時發揮得當,前程不說一片光明,也決計是沒什麼問題的。」

  「當、當真?聖人真不曾惡了我?」

  「自然不曾──上回又不是你逼我喝醉的,怎麼怪也怪不到你身上不是?」

  在蕭宸心裡,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無疑是和「遷怒」、「不分青紅皂白」等詞兒無緣的,這話回起來自然是斬釘截鐵、信心十足。

  瞧他說得信誓旦旦,寧睿陽雖仍心下惴惴,但想到天下間怕是沒有比眼前的好友更熟悉帝王脾性的人了,便也逼著自己放下了心頭繞著的那點憂慮,有些感慨地一聲歎息。

  「這幾天溫書的時候,我本還設想了許多你我同朝為官,一起整飭吏治、改善民生的景況,連史書上會怎麼稱呼咱兄弟倆都想好了呢!就像這樣──『寧睿陽與沐昭榮同出岐山書院,史稱岐山雙傑,乃隆興之治不可或缺的兩大功臣。』」

  「……你這不是在溫書,而是在發臆病吧!怎麼不乾脆連封號也一起補上,直接來個『寧某某公』算了?」

  蕭宸雖早在書院時就知道了友人貧起嘴來的德行,可入耳那番煞有介事的「岐山雙傑」和「兩大功臣」卻仍讓少年一時聽得好氣又好笑,不由語帶奚落地回貧了句。

  可不久前還在擔心自己會否招了帝王厭惡的青年此刻卻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厚臉皮,不僅未曾因少年的奚落而臉紅羞躁,反而還頗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我也不是沒想過,就是『某某』什麼的聽來實在掉檔次,但謚號該用什麼,我又拿不定主意……」

  「……謚號是能自己給自己定的嗎?作白日夢也不是這種作法。」

  「想想而已,又沒礙著誰……都說『人死留名』,你就不曾想過麼?百年之後,世人會如何論斷自己的一生。」

  「世人多愚昧;與其在意這些,還不如將目光放在眼前,仔仔細細、穩穩當當地走好前方的每一步。」

  即使一切早已過去,可聽得「百年之後」、「如何論斷」等語,蕭宸卻仍不由自主地給勾起了重生之前、以魂靈之姿飄蕩在父皇身畔時的種種記憶。

  就算年少之時,他確實也曾在意、嚮往過這些,可在接連見識過朝臣們為自己和父皇商定謚號時的醜惡嘴臉後,這些事兒,他就徹底看得淡了。

  少年的語氣淡淡,言詞間卻帶著十二萬分的認真,讓此前仍帶著幾分笑鬧之意的寧睿陽亦不由給影響得端正了態度,在友人遠超乎年齡的凝沉目光中一個頷首,歎息道:

  「確如耀之所言……受教了。」

  「只是有些感慨吧。」

  蕭宸不過是一時受了前世記憶的影響,本身倒無意指責好友什麼。故見寧睿陽一臉鄭重地出言應承,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連忙扯了扯嘴角鬆緩了臉上的表情,同時語氣一轉,道︰

  「欸,難得來了梅園,你我總這麼站在門口也不是個事兒──今天既是封了園的,不物盡其用一番,豈不是可惜了這滿園盛開的梅花?」

  「確實。」

  知他不想多談,向來知情識趣的青年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微微側身朝前一比、作了個示意友人先行一步的動作:

  「有勞耀之帶路了……請。」

  「恭敬不如從命。」

  如此一應罷,收拾好心情的蕭宸當即邁開腳步,領著好友在園裡四下遊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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