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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兒》第18章
第六章

  梅園確實不負盛名,單單梅樹就有三十餘種、加起來更合共有上千之數。

  眼下正當花期,盛開的各色梅花接連成片,襯上園內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和小橋流水……如斯美景,連蕭宸都不由生出了幾分流連忘返之感;更何況是在這方面尚且遜他一籌的寧睿陽?加之園中本就有可供飲宴的地方,便因帝王禁令而無美酒相佐,二人詩歌相和、把臂同游,倒也實實在在地玩了個盡興。

  如此這般,直到未申之交,不願誤著友人備考的蕭宸才主動提出了辭意,並將自個兒的聯絡方式和一些顧慮盡都告訴了對方。

  寧睿陽的性格看似大大咧咧,卻實打實地是個聰明人。便無需蕭宸明言,他也知道以對方的身份、就算兩人的友誼仍深摯一如往昔,亦再無了同往日在書院時那般密切往還的可能。尤其他才智不凡、心氣也同樣不小,對可能落人口實的舉動一向能避則避,自也不會因少年那句「殿試結束前,若無必要,咱們就暫且不要見面了」而誤會什麼。

  當然,臨別之前,蕭宸也不忘自隨行的潛龍衛中分了些人手暗中護著好友歸家。卻不想寧睿陽無風無浪、順順當當地回了府;他自個兒卻在回宮途中給人迎頭截在了半路。

  ──看著前方讓侍衛們攔在兩丈開外的、那平素只有在朝會上才有機會見到的身影,回想起此人兩世以來的種種作為,蕭宸眸光微冷,卻仍是在半晌思量後朝安遠點了點頭,示意他將人放到跟前來。

  來人是一名美髯長鬚的中年男子,眉眼雖遠不若蕭宸襲自父皇的丹鳳眼那樣勾魂奪目,卻也生得十分俊朗。若只單單瞧著外表,卻是任誰都不禁要對此人生出幾分好感來。

  更別提他的身家背景,也確實有那麼幾分唬人之處了。

  此人姓樓,名孟允,表字德馨,如今任職禮部,乃是當朝侍中兼太子太傅樓輝的長子、已故的元後樓氏的長兄……和蕭宸的嫡親舅舅。

  本來以二人血緣之親,他就算與這位舅舅少有往還,頂多也就是關係生疏一些而已,遠不到這等視若寇讎的地步。但樓孟允兩世以來的種種作為,卻讓蕭宸對這位血親徹底寒了心,自此再無可能將對方當成「親人」看待。

  可無論心裡如何厭惡鄙夷,因著禮法、因著那層血緣聯繫,蕭宸仍不得不做足表面功夫、在對方近前行禮時主動喚了聲:

  「舅舅。」

  「殿下可讓臣一番好找。」

  樓孟允笑著道。口頭上雖依禮自稱為臣,卻不論遣詞用字抑或聲調口吻都透著股長輩看晚輩的親熱慈祥勁兒……如此做派,要讓不知內情的人聽著,怕還真以為這對甥舅之間的關係有多麼親近、熱乎。

  但蕭宸能忍著不同對方擺臉色,卻不代表他也願意和顏悅色地同對方虛與委蛇。迎著男人熱切到一瞧便知心有所求的目光,少年與帝王直如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眉眼微垂,用絕對挑不出一絲岔子、卻也同樣感覺不出絲毫暖意的溫和嗓音出聲問:

  「有什麼事麼?」

  他並非聽不出對方那句「一番好找」下藏著的探問之意,卻沒有必要、也不打算同樓孟允交代自己的行蹤,自也不會接下這個話荏。

  見他對此避而不答,樓孟允眸光微微閃爍了下,卻也沒追著這事兒不放,而是稍稍踏前了步──但立馬被盡職的安遠橫身擋了下──用一種充滿感情的口吻道:

  「只是想著咱們甥舅倆也許久不曾好好聚聚、彼此聯絡聯絡感情了……正巧舅舅今兒個從一個朋友那裡得了些好東西,就想請宸──請殿下您到府上坐坐、看看。」

  樓孟允話到半途其實是想仗著自己的長輩身份直接喊對方一聲「宸兒」的;不想才剛起了個頭,就讓週遭那些侍衛投來的凌厲殺氣壓得不得不改了稱呼。好在他臉皮夠厚,即使清楚自己並不招人待見,卻仍一字不落地道出了心底籌謀多時的邀請。

  可不論他口中的「好東西」是什麼,蕭宸都沒有接下邀請的打算。

  正所謂「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以樓孟允的性情,若無所求,又怎會不管不顧地腆著臉半道截人?雖不知對方心底謀劃的是什麼,蕭宸卻也沒打算為這點事兒給自己找不愉快。當下輕輕一歎,朝對方露出了個無奈而又帶著明顯遺憾的表情。

  「好教舅舅知曉,孤外出前便已同父皇承諾過,最晚要在酉時前回到宮中……」

  「承諾」什麼的自然是子虛烏有。他之所以訂出這麼個時間,不過是因為眼下已經申時近半,要在酉時前回宮,時間上雖不如何緊迫,卻也沒可能再繞道他處;更別說是隨樓孟允過府作客了……橫豎樓孟允也沒可能為此入宮向父皇求證,自然隨他怎麼說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

  聽帝王給這位太子殿下設了門禁,樓孟允雖有些將信將疑,卻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要求對方抗旨不遵……可想著自個兒心熱了許久的那件事,要他就這麼放棄又心有不甘。故躊躇半晌後,他終還是忍不住試探著又問:

  「那……不知殿下何時能夠……」

  「舅舅想說什麼,不妨直言。」

  「這……」

  見少年語氣聽著溫和,卻明顯沒打算講什麼情面,樓孟允心下暗恨,卻仍只得退而求其次、道:

  「好吧……可否容舅舅上車一談?」

  「……請。」

  蕭宸雖覺厭煩,可見對方遲遲不肯罷休、他也不想在大街上同對方撕破臉皮,便終還是鬆了口風,讓樓孟允上了車駕一敘。

  當然,為了避免對方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他不光將忠心護主的安遠留在了車中,更吩咐了侍衛繼續驅車往玄鳳門行。換言之,除非樓孟允真臉皮厚到一路隨他回興和宮,否則兩人能夠「一談」的時間,也就單單由此處到玄鳳門的一段路程而已。

  可樓孟允心中縱有不滿,對這個結果仍只有捏捏鼻子認了的份兒。畢竟,眼前的人不僅是他的外甥,更是當朝太子、已得帝王正式冊立的國之儲君。國禮還在家禮之先,他這個「舅舅」又是外姓人,這長輩的身份拿來打感情牌還好,卻是沒可能以此為筏挾著對方替自己做事的。

  所以幾個深呼吸按下了有些憋悶的情緒後,男人還是維持住了面上柔善慈愛的表情,腆著臉開口道:

  「臣此來,是想請殿下在聖人跟前替臣美言幾句。」

  「美言?」

  聞言,蕭宸微微皺了皺眉:「孤不記得這幾天有見過御史台參舅舅的折子。」

  「不不……殿下誤會了。」

  「喔?」

  「是這樣的……臣聽聞聖人近日正在籌謀主持今科省試的人選,遂斗膽一試,想請殿下替臣保薦一番。」

  樓孟允語氣用得婉轉,可話中的字字句句,卻是與那語氣南轅北轍的大膽。

  而這話聽著,饒是蕭宸早清楚了此人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的本性,仍不由給這個厚臉皮到極點的要求給震了住──沒當場氣笑已經是極度自製的結果了──足過了好半晌才淡淡開口,道:

  「今科主試?舅舅認為自己能夠勝任?」

  「不錯。」

  樓孟允一臉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像是完全沒聽出少年言詞間流露著的淡淡譏諷,「臣師從家父,多年來精研典籍、熟通經綸,自忖在文道上造詣並不遜於前科主試溫筠,如今又正任職禮部,自然是極為合適的人選。」

  「……既然如此,舅舅何不請外祖父直接具本保薦?孤雖為太子,入朝視事卻還未滿半年。論起說話的份量,怕是比身為兩朝宰輔的樓相差之甚矣。」

  「殿下過謙了──主試由誰擔當,還不是聖人一句話的事兒?就這點上,父親聲望再隆,也比不得殿下一根頭髮。」

  說著,像是怕外甥不明白這麼做的好處,樓孟允語氣一轉、又道:

  「聖人正當盛年,你這太子之位要想坐穩到登基,單靠聖人的寵愛是不夠的,唯有自己手裡實實在在地握著權力才是正理……舅舅和你是血緣之親,讓舅舅幫你,總比那些外人來得可靠不是?只要舅舅成了主試,自能為你添上不少得用的人手。」

  這話雖沒赤裸裸地說要徇私舞弊、任用私人,但言詞間所透露的意向,卻也與之差不離了。

  蕭宸雖不認為狗嘴裡能吐得出象牙來,可見對方說起這些話來絲毫不覺羞恥,心下鄙夷之餘、仍不由生出了幾分詭異的歎為觀止之感。

  當然,「佩服」歸「佩服」,該表的態還是要表的。眼見樓孟允金玉其外的面孔上一派洋洋自得、好似就等著他萬般感動地來上一句「舅舅知我」,蕭宸鳳眸間些許冷光閃現,隨即雙唇輕啟、淡聲道。

  「主試之事,自有父皇決斷。舅舅的這番『美意』……恕孤無法消受。」

  「殿下三思──」

  「孤心意已決,不必再提。」

  言罷,少年已自抬手敲了敲車壁,示意前頭驅車的御者將馬車靠邊停了下。

  知道主子這是要送客了,早盼著這一刻的安遠也沒勞駕自家殿下開口,車子一停就配合著掀開了帷簾、同臉色忽青忽白的樓孟允作勢一比:

  「樓郎中,請。」

  「……告辭。」

  見蕭宸絲毫不為所動,樓孟允雖恨對方不識好歹,可顧慮著君臣之別,仍只得咬牙下了馬車,眼睜睜看著外甥的車駕就此揚長而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便在車簾落下、馬車重新駛開的那一刻,原先神色淡漠的少年已然露出了些許疲色,神色懨懨地向後靠臥上了車內層層迭迭鋪著的軟墊。

  「殿下,要不奴婢開個窗、散散車裡的味道吧?」

  安遠在他身邊多年,雖不能肯定自家主子此刻心裡煩悶的原因,卻知道方纔那位樓郎中留下熏衣香氣只會讓殿下的心情更加惡劣。所以一聲探問過、又見著主子微微頷首後,他當即掀起了兩側的窗帷,將嵌著鋼板的窗戶往兩旁拉了開來。

  大昭的上流階層多以使香用香為風尚,皇宮內苑自也不曾例外。只是蕭宸昔年餘毒纏身、為健康計聞不得香;蕭琰也因昔年混跡軍伍的經歷漸漸淡了熏衣的習慣;故紫宸殿裡的香爐長年束之高閣、乏人問津;父子倆身上也頂多配著驅蟲提神的香囊,不像某些「風流名士」那般、總在行走坐臥間處處留香。

  隨著陣陣冷風由窗外透進,車內殘留的惱人香氣漸淡;而蕭宸給那位恬不知恥的舅舅攪得一通混亂的心緒,也由此漸漸平復了下來。

  他對樓孟允的厭惡,來自於此人延續了兩世的種種劣跡。

  樓孟允是個完全沒有乃父之風、充分證明虎父可以有犬子的真小人。上一世,外祖父過世之後,姨母就是在樓孟允的攢掇下漸漸生出了不該有的野心;這一世,因外祖父依舊健在、姨母也不曾入宮,一心想當個實權國舅、卻不知自己的親外甥其實早已病癒的樓孟允便劍走偏鋒,千方百計地從母家處尋來了一位與大妹容貌肖似的遠親──也就是祈芸娘祈昭媛──靠著樓家的人脈將人送到了宮中。

  祈芸娘本是小門小戶出身,能在宮裡站穩腳步,著實少不了樓孟允的打點籌謀。因他畢竟是樓輝的長子,一日不曾被逐出家門,旁人便仍會看在樓輝的面子上對他客氣幾分;故幾年下來,眼見祈芸娘得幸產子、皇五子蕭容亦備受聖寵,心大了的樓孟允便開始瞞著父親四下串聯,意圖支起一個「皇五子黨」,和同樣已漸漸形成規模的皇長子、皇四子支持者分庭抗禮。

  可他算盤打得雖好,到頭來卻也不過是一場空。原因無他:那個在他心底早已是無用棄子的外甥不僅順利病癒歸京,還直接就被帝王立為了太子,讓他先前的種種設想安排自此再沒有任何意義。

  不僅沒有意義,還成了那些知情之人眼底的大笑話。

  自個兒的親外甥不支持,卻跑去捧一個一表三千里的遠親……就算祈芸娘是個蠢笨好拿捏的,也改變不了他因短視近利而撿了芝麻丟西瓜的事實。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摸清了這個長子的秉性,樓輝才一直死死瞞著對方蕭宸病癒之事。如若不然,只怕滿腦子權力慾望的樓孟允早就打著蕭宸的旗號做出無數混賬事、惹下無數禍患來了。

  而現在麼,儘管樓孟允也從先前的打擊中回過了神、開始琢磨起該如何利用「太子舅舅」的身份替自己謀些益處,但因他此前欲拱皇五子上位之事如今已是朝中人盡皆知的笑談,就算拿著「太子親舅」的身份說事,也無了願意買賬的人。

  至於這消息如何傳得這樣開,卻又是另一番說道了。

  天下雖沒有不透風的牆;可樓孟允能瞞著樓輝整出祈芸娘的事兒,自也不是那樣不濟事的人。無奈他雖有幾分小手段,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卻是藏也藏不住的。以蕭琰對愛子的關愛嬌寵,既然知道這麼個隱患的存在,又怎麼會不設法排除?這才讓樓孟允的「豐功偉業」傳遍了朝野,省得此人皮厚到又去整出個「太子黨」來。

  蕭琰不欲將愛子養成一朵禁不起風雨蟲害的嬌花,這些事兒自也不曾瞞著他。所以見樓孟允擺出一副好舅舅的嘴臉、還無恥地要自己推舉他做今科主試時,少年一方面覺得可笑之至、一方面卻也不免因這個血親的種種作為生出了幾分鬱鬱。

  好在重來一世,外祖父直到現在都仍身強體壯,對他亦是諄諄教誨、親厚非常。樓孟允名聲已毀,又有外祖父鎮著,就算再怎麼蹦達,想來也翻不出什麼花樣才是。

  將心思厘了清、整了明,待蕭宸的情緒徹底恢復如常,行進多時的車駕也已回到了禁苑前。

  宮禁森嚴、非屬當值之人不得入內,故蕭宸一到了地兒,便讓此行隨他出外的衛隊解散回了駐地,自己則下了馬車換乘步輦,在安遠的隨伴下回到了紫宸殿。

  因天色暗得早,眼下雖僅申酉之交,整個紫宸殿卻已是一片燈火通明。溫暖的光芒映照著那於他而言就是「家」的殿宇,饒是蕭宸在禮儀方面一向周到嚴謹,此時亦不由情難自禁地加快了腳步,就盼著能早一刻進到正殿見著父皇、好生同對方說說自個兒今日受到的鬱悶和委屈。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的是:興沖沖地衝進了正殿之後,迎來的卻並非父皇溫柔的臂彎和眉眼,而是一室不見人煙的空寂。

  ──說不見人煙自然是誇張了;但因正主兒不在,周圍服侍的人也跟著去了、便讓整個正殿顯得冷清寥落許多。

  蕭宸原有些發熱的腦袋霎時一冷。

  ──是啊……他出門前並未提過自己幾時回來,又豈能寄望父皇會就那麼留在寢殿,一如既往地等他一道用飯?

  父皇乃一國之君,日理萬機,就算休沐,也難得有真能閒下來的時候。他自個兒同敏行出去遊園賞花了大半天,現下卻怪父皇沒留在殿裡等他、陪他……這種想法,也未免太過自私了些。

  只是明白歸明白,想到那滿腔無處發洩的煩悶,蕭宸胸口卻仍難以自禁地生出了幾分酸意。

  強壓著心頭再次翻騰的情緒,他招了招手、喚來了正殿門前當值的內侍。

  「聖人出外前可有交代些什麼?」

  他雖然很想乾脆問一句「聖人去那兒了」,可身在宮中,能不落人話柄,便還是盡量避免的好。

  能在紫宸殿服侍的都是聰明人,對這位太子在聖人心中的地位更是再清楚不過,聞言當即一個頷首,道:

  「聖人有派人到偏殿給幾位姑姑傳過話。」

  這名內侍口中的「姑姑」,便是蕭宸身邊的菡萏、藕花等人了。幾人在蕭宸身邊服侍多年,早就是有了品級的,給稱上一聲「姑姑」也是尋常。

  蕭宸此時已經冷靜下來,聽父皇有差人到偏殿傳話便不再追問,只一個頷首示意安遠打賞了對方,隨即回過了身、邁開腳步逕自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待回到偏殿,一進門,菡萏等人就主動迎了上來,齊齊喚道:

  「殿下。」

  「父皇呢?」

  對著自己人,蕭宸自無需顧忌太多,直接便將這個打方才就一直如鯁在喉的問題問了出來。

  聞言,剛準備近前服侍主子更衣的幾人對望了眼──這個反應讓少年生出了幾分不妙的感覺──而由年紀最長的芙蕖代表著開了口:

  「聖人往承歡殿去了,說今晚會留宿在那兒,讓殿下回來後就好生收拾安置了,無需等他。」

  什麼「留宿在那兒」、「無需等他」,因聖人讓人傳的話原原本本就是這麼說的,芙蕖雖心下腹誹、總覺得這話好像在交代妻子似的,卻仍是盡可能還原著將口信說了出來。

  聖人去了承歡殿,還一開始就明說了要過夜……這為的是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按說蕭琰身為帝王,巡幸後宮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可因他平素不重美色、愛子回宮後又有些離不得對方,故蕭宸回京數月以來,不僅蕭琰擺駕後宮的次數屈指可數,連宿在紫宸殿外、今兒個都是實實在在的頭一遭,自反倒讓「尋常」變成了「反常」。

  也正因著如此,聽到芙蕖稟報的那一刻,蕭宸幾乎控制不住地渾身發涼,胸口更好似再次中了一箭似的,直教他疼得腦袋發懵、難以喘息。

  蕭宸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熬過這個晚上的。

  他只記得自己神思恍惚地應了聲「知道了」,隨即便像個傀儡似的由菡萏等人服侍著更衣用膳、沐浴洗髮……因這些動作都是身體再熟悉不過的,饒是他從聽著那個消息後便一直心神不屬、又費了好大的勁兒不教心底的情緒洩出分毫,諸般行止也未出現任何岔子。

  如此這般,卻到熄了燈、上了榻,感受著身周微微的涼意和空蕩,他才在一室孤寂中恍惚明白了些什麼。

  比如自己的愚蠢。

  比如自己的可笑。

  比如自己的……骯髒。

  想到胸口積蘊著的、那已再無從迴避的情感,蕭宸只覺整個人一時如墜冰窖、吐息更是變得無比艱難,就好像每吸進一口氣,都會將咽喉胸肺狠狠撕裂灼傷一般。

  可這樣的痛苦,對蕭宸而言卻並不陌生。

  六歲時的那場禍事、淪為北雁俘虜時的酷刑,還有以魂靈之姿隨伴在父皇身邊的日日夜夜……即使乾坤倒轉之後,所有的「過往」全都成了只有他一人知曉的虛妄,可那些經歷、那些印記,卻都實實在在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裡、他的魂靈上。

  可即使此刻的痛楚對他而言並非無法忍受,蕭宸卻仍控制不了此刻於心頭滋長蔓生開來的自厭……和絕望。

  因為那無論如何都不該存在的、禁忌、悖德且逆倫的情感。

  ──自從因敏行的一句無心之言覺出了此事的苗頭,隱隱意識到什麼的蕭宸就一直竭力控制著讓自己不去觸碰、不去面對、不去深想。吃醋也好、父子同眠也罷……一切一切,即使足供證明的細節已然堆積如山,可只要不去觸碰深究,他就能繼續摀著耳遮著眼,當作自己什麼都不曾發覺、當作那些情感從來不曾越線。

  他靠著兩世以來練就的自欺欺人本領說服了自己;可就算不看、不想,也壓抑不下心底每一次同父皇親近時的躁動……和那不斷叫囂著渴望更多的聲音。

  他想要父皇的目光永遠只停駐在自己身上、想要父皇心裡永遠只擱著他一個、想要夜夜依偎在父皇懷裡入眠,想要父皇能像孩提時那樣時常擁抱、親吻自己,想要……

  想要……父皇。

  如果說今天之前,他還能自欺欺人地繼續告訴自己這樣的「想要」只是單純的父子親情;那麼今天之後,所有的一切,都已再沒有了迴避的餘地。

  ──什麼樣的兒子,會僅僅聽到父皇擺駕後宮、臨幸妃嬪,就難受得心如刀絞?

  他生於皇家、長於皇家,對這些事兒本就再習以為常不過;又因生母早喪、感情淡薄,並不存在什麼為母后抱不平的情緒;故於情於理,都不該為父皇駕幸承歡殿的事兒難受到此等地步才是。

  可他不僅心痛了、嫉妒了,更隱隱生出了裝病攪事、設法將父皇從祈昭媛那裡「搶」回來的念頭……這種程度的獨佔欲,又豈是單單的「孺慕」二字能夠解釋的?

  他逃了兩輩子、瞞了兩輩子,可到頭來,卻終究還是躲不過自己的心,躲不過那無論天各一方又或日夜相伴、都無法停止增長的情思。

  回想起兩世以來一直被他刻意埋藏著的、上輩子那逼得他離宮出外、卻由此淪入敵手慘遭橫禍的一夜,蕭宸只覺得無比可悲、又無比可笑,卻因顧忌著外間值夜的藕花等人而只得強自嚥下了到口的諷笑,只拉過被子蒙起了頭,任憑些許濕意因腦海不斷浮現的過往一點一點浸濕了眼角。

  ──如果可以,他多麼希望自己能什麼也不要發覺,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只單單將那些明顯越了線的在乎和執著當作父子親情,然後一如既往地恣意享受、揮霍來自於父皇的疼愛和嬌寵。

  可從他避無可避地直面了真相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無了轉圜的可能。

  心思都已變了,人,又怎還會相同?

  現下的他,只單單想到父皇眼下正宿在祈昭媛床上,就覺得心如刀割、苦澀難抑,恨不得就此衝到承歡殿將人奪回,讓父皇身上只留下他的氣息、他的餘溫、他的碰觸。

  身為人子,卻對生身之父抱持著如此妄念……即使這深宮本就不是什麼乾淨地方,這樣的想法,也太過骯髒、太過可鄙。

  但從覺出苗頭的那一刻起,蕭宸就知道,他改不了了。

  他不知道曾經單純的孺慕和仰望因何演變到了這樣的地步,但情感的萌生和轉變,卻從來都不是一夕之間的事。

  最初的最初,或許是父皇的另眼相待、也或許是紫宸殿裡那數千個共度的時光。

  在那些他病痛纏身的日子裡,生命中最最歡悅美好之事,就是父皇的陪伴、親近和擁抱。他的世界就局限在紫宸殿裡、他的眼目就僅有父皇一人,即使後來有了姨母、也漸漸有兄弟們前來探視,真正能進到他心底、左右他所有喜怒哀樂的,仍只有父皇一人。

  更別提身體康復之後、無論「視若親子」還是「手足情深」,最終都被證明了不過是一場笑話,一幅禁不起利益撕扯的假象。

  到頭來,這世上真正在乎他、屬於他的,終究只有父皇而已。

  若說在此之前,他仍對父皇之外的人有過期待、有過盼望,那麼在經歷過上一世最後的結局後,他的整個世界、整個人生,就只剩下了父皇。

  而他,卻懷著滿滿的痛心、懊悔跟不甘,重生在了六歲那一年。

  重活一世,前生種種雖已成了虛妄,但那些經歷、那些情感,卻都是深深刻印在他心魂裡……累積了兩世的情感、刻骨銘心的過往,如斯種種,又教蕭宸如何能夠割捨、如何能夠放下?

  ──即使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但內心深處,蕭宸很清楚:他的這一生,是為了父皇、也僅僅是因為父皇而存在的。

  所以他不在乎太子的名位、不在乎手裡握有多少權力,更不在乎未來自己是否能夠承襲大統、即位登極。因為由始至終,他在乎的,從來都只是父皇的安危、父皇的治世……和父皇的愛寵而已。

  當父皇於他而言便是全部,早已根深蒂固的情感,又哪還有斬斷根除的可能?

  他唯一能夠做的,也只有盡快收拾好情緒,在父皇察覺自個兒的異樣前先一步將一切深深掩藏起來而已。

  回想起今日臨出門前的種種、和回宮以來那些共享天倫的美好時光,蕭宸心中悲意愈甚,卻終只是拉了拉被子將腦袋蒙得更牢一些、然後隔衣揪握住胸前掛著的平安扣,藉此覓得些許依托和安慰。

  或許是今日接連幾番波折、情緒起伏太大了的緣故,儘管蒙頭縮在被子裡的姿勢對平日習慣敞著睡的蕭宸而言並不舒服,可躺著躺著,竟也真醞釀出了些許睡意,讓他最終輕輕闔上了眼、帶著眼角未干的淚跡就這麼緩緩陷入了沉眠。

  ──因此刻籠罩著身心的疲憊、和早已鏤刻入魂靈的信任,當帝王的步履緩緩踏進偏殿行至榻邊時,熟睡的少年並未因此驚醒,只是本能地將身子朝床榻外側挪了幾分、同時呢喃著咕噥了聲:

  「父皇……」

  因整個腦袋瓜子仍給蒙在被褥裡,少年呼喚的嗓音聽來模糊而不真切;但其間蘊藏著的無限依戀,卻仍透過了重重阻隔、再清晰不過地傳遞給了床帷外靜靜佇立著的身影。

  ──蕭琰本只是來看看的。

  他本只是耐不住思念,想在就寢前看一眼已有八、九個時辰未見的愛子。床榻邊垂落的紗帳和內室裡平穩規律的吐息讓他入殿後根本沒打算停留;卻不想只單單近前、隔著只放了一層的床帷往裡頭望了一眼,他的腳步,便再也沒能從愛兒榻邊挪開。

  更別說聽到那句呢喃低喚之後了。

  望著薄薄紗帳內、那將自己裹成了個蠶蛹,卻又因隱隱感覺到了什麼而不斷掙扎著向外蠕動的少年,蕭琰眉眼間濃濃交雜與苦澀浮現,卻終還是在片刻遲疑後撩起了床帷,側身在愛兒榻邊坐了下來。

  然後,將那一直下意識地尋覓著熟悉熱源的少年身軀圈擁入懷、盡可能不擾著人地揭下了愛兒蒙著腦袋的錦被。

  許是睡熟了身子自動放鬆下來的緣故,蕭宸的被子裹得並沒有看上去那樣緊。幾乎是蕭琰稍稍使了點力,原給少年抓著的被角就從掌中滑了出;而後者猶帶淚痕的精緻面龐,亦就此再無遮蔽地映入了帝王眼裡。

  蕭琰的心在霎那間揪得死緊。

  記憶裡,上一回瞅著宸兒落淚,已經是六年前設計剷除高氏時的事兒了。

  在那之後,曾一度像個淚包的宸兒便再不曾落過淚──至少不曾當著他的面──回宮後更一貫表現得堅強而獨立;卻不想今日、今時,他竟會在這種情況下撞著了愛兒哭泣落淚的模樣。

  想到自己於承歡殿臨幸祈氏的時候、宸兒正一個人瑟縮在榻上含淚入眠,蕭琰只覺得胸口一時有若刀絞,讓他便知不該,卻仍情不自禁地俯身低首、萬般憐惜地輕輕吻去了少年面頰上殘留的淚痕。

  ──就像不久前那場顛鸞倒鳳的情事裡,他邊凝視著祈氏情動的模樣、邊在無法遏止的妄念裡做過的那般。

  不同的是:妄念裡,他吻去的,是宸兒在他的疼愛下難耐歡愉的淚珠子;而此刻吻去的,卻是明顯出於委屈的乾涸淚痕。

  他不知道宸兒的委屈是因為樓孟允的無恥,還是自個兒今日留宿承歡殿──儘管他最後還是放不下──的決定。可不論原因為何,單是自己沒能在愛兒難受的時候陪在對方身畔,就已足夠讓蕭琰自責痛悔萬分了。

  只是嘗著少年頰上微微帶著的鹹意、感覺著唇下肌膚那無與倫比的細緻和溫軟,饒是帝王不久前才懷著滿腔的罪惡情緒在祈氏身上狠狠宣洩過一番,週身的氣血卻仍難以自禁地掀起了陣陣躁動;下身原已平撫多時的慾望,亦無法自控地再度抬起了頭。

  自身無從忽視的反應讓男人面上少有地襲上了一抹狼狽;卻便知不該,也依舊舍不得將身子由愛子身畔移開……望著那張近在咫尺、一瞧便知承襲了自個兒血緣的清美面龐,感受著體內越發高漲的慾念,蕭琰心下澀意愈甚,而終是再難自已地將唇下移了幾分,輕緩但確實地覆上了愛兒形狀姣好的粉唇。

  ──真是瘋了。

  對自己的兒子生出此等齷齪心思,不是瘋了,又是什麼?

  若不是瘋了,身為人父的他,便不會在寵幸妃嬪時下意識地將人代換成宸兒,更不會情不自禁地設想起宸兒在他身下喘息顫慄、不勝情慾的模樣,然後難以自拔地就此迷醉沉淪。

  父子相奸,即使是在這從來與「乾淨」二字無緣的宮廷裡,也足夠駭人聽聞了。

  但可笑的是:真正意識到自身情感的那一刻,比起驚駭、比起不解,蕭琰感受更為深刻的,卻是一種類似於「原來如此」的恍然。

  因為這份逆倫悖德的情思,其實早早就有了跡象。

  回想起來,若不是這所謂的「父子親情」早已越了界,他又怎會如此生怕宸兒飛出他的掌心,甚至反感於宸兒和旁人的親近交往、連他一心一意培養來輔佐宸兒的容兒也不曾例外?

  可這樣的恍然,又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宸兒不僅是他血脈相系的嫡子,更是背負了他無數期許、日後將要繼承大統的儲君,他無論對誰動了妄念也好,都不該對宸兒生出如此骯髒的心思……偏生在這世上,唯一能讓他如此信任、親近、在乎的,由始至終都只有宸兒一人。若不對宸兒,他,又還能對誰生出這樣的濃烈而深摯情感來?

  感覺著唇下極富彈性的溫軟、和陣陣吹拂過面頰的濕熱吐息,帝王只覺得整個人歡喜得仿若置身雲端,週身肌膚更是無比滾燙,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氣力,才能勉強壓抑下了心底進一步品嚐愛兒唇間芬芳的衝動……意識到再這麼下去,他遲早會失控地對懷裡視若珍寶的愛兒犯下無可挽回的罪愆來,蕭琰才依依不捨地抬起頭鬆了手,強迫自己將雙唇和臂膀由少年那令人心醉的軀體上移開。

  ──而由始至終,被他觸碰、輕薄了的蕭宸,都不曾因外界的侵擾而由睡夢中醒轉過來。

  知道宸兒會睡得這樣沉,是因早已習慣了他的氣息和擁抱、更對他發自心底地信任親近的緣故,蕭琰只覺得胸口積蘊的交雜苦澀愈甚,卻方欲起身下榻、就此遠離那個他想要到了極點,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要的少年,便讓身後一股拉扯的力道生生止住了動作。

  以為是愛子醒了,心裡有鬼的帝王強忍著胸中忐忑側身回首,只見榻上仍舊安睡著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然探出了一隻手來,正無比依戀地將他的衣袖揪握在懷中……瞧著如此,蕭琰心下幾分酸軟漫開,卻終還是放棄了原本離去的打算,幾個深呼吸後除下鞋襪躺臥上了榻。

  也在他向後躺實了的那一刻,不久前才由他懷中離開的少年已然本能地尋了過來、只一個側身便將自個兒紋絲合縫地嵌入了他的懷中。那種全無防備的親近讓此刻妄念橫生的帝王既是甜蜜又是糾結,卻仍只得強捺著心底翻騰的慾望,邊摟著愛兒邊低不可聞地一聲輕歎。

  「──宸兒如此;朕,又該拿你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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