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如今各派聯軍佔領越京,天鼎帝被軟禁於皇宮,元發以勤王之名帶領南方官員接手政務,修士們則是于光明門修建的無上光明宮暫且休整。光明門是北方聯盟的執法機構,代表北方的最高武力,所有用度皆是當世頂尖,這供長老居住的宮殿更是極盡奢華,乃是天下靈氣最為旺盛的風水寶地。
以上品靈石築殿,引天地之水為源,那些外界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材地寶在這裏只是隨處可見的盆栽,避世清修多年的南方修士根本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樣奢侈的地方。他們闖入宮殿時就是驚歎連連,多日住下來,當真正體驗了一番在此地修行的好處,倒是有許多人不願意走了。
釋英將一切都看在眼裏,修士們對這處宮殿的戀戀不捨讓他心裏敲起了警鐘。說到底,千年之前南北雖因“入世”“避世”的觀念不合,所追求的卻都是天下太平,誰也不是為了壓迫他人才選擇修仙。
比起藏在深山完全不與凡人打交道的南方修士,最初選擇踏進紅塵與凡人生活在一起的北方修士明顯對天下蒼生更上心。可就是這些為庇護百姓而離開清修之地的入世修士,在千年的時光中竟一步步腐化成了如今的模樣,成了將百姓壓榨到闖不過氣來的惡徒,如此變化,不過由一字造成——利。
舒適的環境,奢華的生活,投懷送抱的美人,為所欲為的權力,這些令人著迷的東西一旦享受過,再要捨棄談何容易?
不知多少曾屬於正道的北方修士就是在奢靡生活中一步步放棄自己的堅持,劍修審問光明門修士時,他們都對尋仙問道嗤之以鼻。在這些人眼裏,什麼天道仙界都不如現有的享受實在,他們成為強者求的只是榮華富貴,將天下的好東西都享受過了,可不比做仙人痛快?若好東西在別人手裏怎麼辦?答案自然是搶過來。
道門以問道之心為基礎,修的是清正之氣,尋的是人的進化之路。如今的北方修士卻只有逐利之心早已將眾生拋於腦後,為爭權奪利而修行的人,便是天下紛亂的根源。
可讓釋英感到絕望的是,世界已經回不去了。北方聯盟將修行功法在民間普及,現在百姓們都知道了世上有一條可以長生不死的修行路,即便自己沒有天賦,又如何肯安安穩穩地再做一個只有百年壽命的凡人?
他們可以打倒無數個北方聯盟,卻攔不住世人追求力量的欲望,只要大多數人都拿起刀劍,這終會成為依靠武力和廝殺決定一切,只以強者為尊的野蠻世界。
當越京百姓跪在南方修士面前懇求拜入師門時,釋英便知,光明門雖滅,世界的軌跡卻還是按照尊者所願走了下去。歷經戰亂才建立王朝穩定下來的人間,正在朝武力為尊的蠻荒時期一步步倒退,而他,面對這股洪流竟想不到辦法阻止。
釋英趕到無上光明宮時,顧餘生仍在和易相道人對峙,即便在殿外也能感受到劍神蓄勢待發的劍意。
“修士可以改換身體容貌,卻變不了魂魄氣息,我們從第八聖徒神魂中提取出的尊者氣息與那妖孽別無二致。鐵證如山,你卻還要護著他,我看你就是被妖迷了心竅想入魔了!”
“我師父乃佛門聖物,是天下至清至潔的存在,誰若再用言語侮辱他,休怪顧某劍下無情!”
“易相道人,大家是同盟,你先坐下好聲好氣地商談,何必左一句妖孽右一句入魔,如此咄咄逼人呢?顧掌門你也是,有話好好說別拔劍,千萬不能動手!”
易相道人早就對釋英看不順眼,如今抓住破綻自是立刻逼問顧餘生,用詞也是毫不客氣。劍神在世時,誰敢對仙草這樣說話,顧餘生當即沉了臉,拾花劍直接就出了鞘。這二人劍拔弩張,得虧許真人左攔一個右攔一個從中勸解,這才沒有當場打起來。
落霞派給劍修勸架是輕車熟路,甚至還為此專門研究出了一種卸力的近身搏擊之術,此時雖然換成了劍修被人找事,許真人攔得也是得心應手。
然而,落霞派沒有掌門,他雖力求勸和,其餘門徒卻頗有異議,與許真人資歷相當的徐真人便是懷疑道:“按顧掌門的說法,尊者出身佛門,和釋英正是天生一對,就算他不是尊者,也絕對和淨世宗脫不了干係,我認為還是查一查為好。”
他這一開口原本還搖擺不定的眾人眼中也有了幾分懷疑,許真人見狀就急了,連忙請求道:“老徐,這兩個暴脾氣的人鬧事,你還來火上澆油做什麼,別說話好不好?”
許真人在落霞派極受敬重,他這一開口,縱使有人心存異議,也不便說話了。易相道人見眾人沉默卻不樂意了,這便怒聲道:“許真人,你也不必勸和,我總算是想明白了,告訴各派淨世宗存在的是那妖孽釋英,養出這位劍神的也是他,此妖一手引發了兩次南北大戰讓修真界死傷無數,可遠勝那什麼連面都沒露過的淨世尊者!”
他本也是將信將疑,因憎恨妖族又遭東靈劍閣脅迫才來發作,如今推理一番倒是把自己說服了,反而肯定地指著顧餘生道:“這一次與妖族合作我本就不贊同,我們助妖族擊潰了他們的剋星懷夢世家,從此妖族進攻北方如入無人之境,不知多少百姓要成為他們的食糧。妖與人勢不兩立,我們修士如何內亂也不該引異族進入人間,東靈劍閣此舉分明是心懷叵測!”
此話一出,沉默的修士也有了騷動,妖族與修士敵對已久,劍修知道懷夢世家已被淨世宗侵蝕不得不除,然而,在未曾領教過淨世宗厲害的南方修士眼裏,懷夢世家仍是那個填海造陸驅除妖族的正道門派。無心世家常年在那天寒地凍的地界也不與外人打交道,滅了就滅了,可對於是否要繼續征戰懷夢世家,各派始終存在兩種意見。
顧餘生知道,今日在場的元嬰修士,不是只有易相道人一人這樣想,淨世宗常年隱藏在暗處,給他們的威脅感遠沒有妖族厲害,要因此除掉對抗妖族的懷夢世家,他們是不願的。
鳳回天知道一切如此防備,最後兩個孫子還是帶領大量弟子投奔光明門,而懷夢世家早已被淨世聖徒佔領,其高層弟子更是常年服用升仙丹,也不知潛伏了多少淨世宗的信徒。
風奕當年就是忽略了白巫才讓魔靈有了逃脫機會,顧餘生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凡是淨世宗部眾一定要剷除乾淨,斷不給尊者任何再度複生的機會。縱使道印門反對,他也不會因此猶疑,只是冷聲問:“易相道人此意是要退出聯盟?”
顧餘生態度強硬得超乎易相道人預料,他本以為東靈劍閣會交出釋英,卻沒想到這新掌門竟選擇直接放棄盟友。若是攻佔越京之前,以他的脾氣一定轉身就走,然而,他們已經見過了光明門那驚人的寶庫,知道繼續拿下北方能得到多少好處,此時一旦走人便什麼都沒了。想一想那數量駭人的靈材,易相道人也是捨不得。
此次結盟以東靈劍閣為主導,易相道人知道自己一個門派反對顧餘生是不怕的,頓時就要拉其他人下水,“不止是我道印門,此事若沒個交代,我看落霞派和天嶺宗如何敢聽命於你?”
他們對峙時天方子一直在一旁閉目養神,彷彿早已神遊天外,直到聽見這句話,方才懶懶睜開眼,用宛如剛睡醒的語氣道:“天嶺宗與東靈劍閣共進退,就不勞易相道人費心了。”
本是常年針對東靈劍閣的天嶺宗竟然不趁機生事,這倒是讓易相道人始料未及。沈逢淵是救過天方子,可這親哥死了眼睛眨都不眨的人怎會將什麼恩情放在心上?
易相道人不信天方子會真心聽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劍神發號施令,又懷疑道:“天方子,你雖是宗主,卻也未必能替天嶺宗數萬弟子做決定吧?還是問一問各位長老的意見為好。”
這一次他還真是猜錯了,天方子此人最重視的就是自己,他可不是把宗門未來放在個人利益之上的修士。這天下第一的位置天嶺宗自然是要爭一爭的,但是,在那之前,宗主得先把某位劍修綁回家,先把自己給滿足了,他才有心情去給大家爭福利。現在沈逢淵正運送靈材,若一回來發現祖師爺的仙草沒了,還不把他的洗墨淵都拆了?天方子可不想給自己找這種麻煩。
于私如此,於公,東靈劍閣是當前武力最強的修士門派,又承了天嶺宗支援之情,大家正是友好外交階段,天方子又怎會捨棄一個已經到手的強大盟友?
此時,天方子面對易相道人的挑撥,只微笑著看向自己身後的長老們,“我認為這是淨世宗栽贓嫁禍,你們有意見嗎?”
天方子的手段天嶺宗之人怎會不知,反對他意見的人現在不是成了屍體,就是被廢了修為囚於禁地,三名新上任的長老被他一瞧就抖了抖,趕緊恭敬道:“謹遵宗主意旨!”
如今的天嶺宗已是截然不同,他們只有一個聲音,也只聽一人命令,天方子滿意地看著自己下屬,又搶在易相道人之前看向了許真人,“落霞派又是什麼態度?你該不會也要強逼顧掌門弑師吧?”
弑師這個詞非一般嚴重,性子和善的許真人果然猶疑了起來,他本也是不支持進攻懷夢世家,卻又覺東靈劍閣不會與邪道勾結,幾番糾結之下,終是給了個折中的建議:“這……既然事情存疑,不如先讓青囊長老回山清修,待我們平定北方抓到那個尊者,真相自然也就浮出水面了。”
天方子的表態讓落霞派主動遞上了臺階,若顧餘生順勢下了,總能緩和內部矛盾,待戰後再慢慢清算。然而,他們都低估了劍神對仙草的執念,要他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就趕釋英走,他絕不讓自己師父受這樣的委屈,顧餘生毫不猶豫就否決了這個提議:“我說了,他和尊者沒關係,不受任何處置。”
“顧掌門,你平日裏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怎麼一扯上仙草就如此不講道理呢?”
許真人沒想到素來顧全大局的顧餘生今日竟如此任性,一時也是頭疼不已,指著他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天方子也是認真打量了顧餘生一眼,心中衡量了一番合二派之力能否滅去道印門,得出能勝的結論後便只輕撫拂塵不再說話,任由顧餘生做決定。
天嶺宗的態度本還讓易相道人有些顧慮,然而,顧餘生的強硬還是激怒了他。道印門世代與妖作戰,他們每一個修士都有親朋好友戰死於妖族海域,他絕不相信一個妖會真心救人,就連維護妖的顧餘生在他眼裏也是個被迷惑的叛徒。
人永遠不會忘記仇恨,易相道人終於徹底放棄大局,這就指著顧餘生冷笑道:“呵,瞧瞧這些劍修,查我們時一個個喊打喊殺半點也不含糊,誰去勸解都被要被義正言辭地訓斥一番,輪到他們自己倒是比誰都護短。既然你們的正道只管別人不管自己,任由一個妖物禍亂人間,我道印門也不屑與你為伍!”
釋英與元如站在門外,眾人話語皆聽在耳裏,也明白了各派態度。輪回已經開始,南方同盟正在慢慢崩塌,很快積累的矛盾和隱藏的利益就會引發新的戰事,尊者又能製造新的白巫在其中渾水摸魚。
這是由人世欲望和惡念交織而成的無解之局,尊者將這盤棋擺在了釋英的面前,他要自己曾真心信奉的優曇婆羅徹底認輸,只有這樣,他才能成為超越佛的魔,將羅刹道散播至大千世界。
優曇婆羅不是佛,它的境界不足以支撐三相共存,所以佛將他的三相之身分別賜予樹、葉、花三者,優曇婆羅樹已被燒毀,葉化作的釋天僧也輪回成了牧海燈,如今只有作為花的釋英能與尊者相抗。這一戰,他不能輸,也不準備輸。
這一刻,釋英深深呼吸,隨即平靜地走進殿內,他立于世人紛擾之中,就像曾經佛拈著它對世人輕笑時的安寧淡然,
“各位都是幾百歲的人了,何必聯手欺負我這不懂事的徒弟?有什麼,沖我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易相道人:說好的大家一起孤立劍修呢?你們為什麼叛變了!
許真人:不好意思,班長做久了,他們不跳我還不習慣。
天方子:方天與沈逢淵針鋒相對,和我天方子有什麼關係?
釋英:知道仙界最能bb的生物是什麼嗎?——念經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