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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索不達米亞謀殺案》第7章
  7

  我想我得馬上聲明,這個故事裡沒有地方色彩。我對於考古學一竅不通,而且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會很想了解一下。我以為和埋在地下,已經死去的人和地方搞在一起,是毫無意義的。賈雷先生說我沒有考古的氣質,毫無疑問,他說得對。

  就在我到達的第一天,賈雷先生就問我是否想去看看他正在──我想他是稱為「設計」的那個宮殿。不過,怎麼設計一件許久以前就有的東西,我的確是不明白的。於是,我就說我很想看看。說實話,關於這件事,我感到很興奮,那個宮殿好像是差不多三千年那麼古老了。不知道在那個時候他們有什麼樣的宮殿,是否是像我看到過的埃及王杜唐卡門(紀元前十四世紀埃及王,其墓於一九二二年發現──譯者註)墓中的傢具。但是,你會相信嗎?除了泥之外,沒什麼東西好看。骯髒的泥土人行道,大約二呎高──就是這個!賈雷先生帶我到各處去看,並且給我講一些話──這是那個廣大的朝廷;這裡有些寢宮,還有一層樓,以及各種其他的房間,可以通到中央的朝廷。我所想到的只有:他怎麼會知道?不過,當然啦,我很客氣,不便這樣說。我可以告訴你,這實在是令人失望的事!在我看來,這整個的挖掘物看樣子不過是泥土而已──沒有大理石,或者黃金,或者什麼好看的東西──我姑母在克瑞寇烏德的房子如果成為廢墟,也許會堂皇得多!還有那些古老的亞述人,或者那些不管他們自稱為什麼的人,大概是「王」。當賈雷先生帶我看過他的古「宮殿」之後,就把我交給拉維尼神父。他又帶我去看古丘的其餘各處,我有些怕拉維尼神父,因他是修道士,又是外國人,而且聲音低沉等等。但是他是很親切的──不過有點含含糊糊的樣子。有時我覺得那個古丘在我看來比他看來更真實。雷德納太太後來解釋。她說,拉維尼神父只對「寫的文書」感興趣──這是她的叫法,他們樣樣事都寫在泥版上。這些人,都有奇特的異教徒的標記,但是很聰明。甚至於還有一些學校裡用的泥版──老師指定的功課刻在一邊,學生做的答案刻在背後。我承認這些我倒頗感興趣──這似乎是很有人情味,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拉維尼神父同我走過工地各處,指給我看什麼是廟宇或是宮殿,什麼是私人住宅,還有一個地方他說是早期阿卡狄亞的墳墓。他講話的方式很有趣,忽而心血來潮講到東,忽而講到西,只是插進一點資料,然後變到其他的話題。

  他說:「你會到這裡來,真奇怪。那麼,雷德納太太真的病了嗎?」

  「也不完全是病了,」我小心翼翼的說。

  他說:「她是個很奇怪的人,我想是一個危險人物。」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說,「危險?如何危險?」

  他若有所思的搖搖頭。

  「我想她是冷酷無情的。」他說,「是的,我想她可能會非常冷酷無情。」

  「請原諒我,」我說,「我想你是在胡說八道。」

  他搖搖頭。

  「你沒有我這樣了解女人。」他說。

  我想,一個修道士會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但是,當然了,我想他也許在「告解」時聽到許多有關女人的事,但是,這我也覺得有些不解,因為,我不敢確定是修道士聽「告解」呢,或者只是教士纔聽「告解」,我想他穿那麼長長的袍子──長得拖地,還有念珠等等──一定是修道士!

  「是的,她可能會冷酷無情的,」他思索著說,「這一點我確信無疑,可是──她雖然如此硬心腸──像石頭一樣,像大理石一樣硬──然而,她又害怕。她害怕什麼呀?」

  我想,那就是我們大家都想知道的。

  至少,很可能她的丈夫已經知道了,但是,我以為其他的人沒一個會知道。

  他那亮亮的褐眼睛忽然盯著我。

  「這裡很奇怪是不是?你覺得奇怪麼?或者以為很自然?」

  「不很自然,」我考慮一下說,「就這裡的一切安排來說,夠舒服了,但是,一個人不會有十分舒服的感覺。」

  「這裡的情形使我很不安。我有一種感覺」──他突然變得有些更像外國人了──「我覺得有件事在慢慢的醞釀,雷德納博士,他也不十分自在,他也在擔心一件事。」

  「擔心他妻子的健康嗎?」

  「那也許。但是,還不止此,他有一種──我該怎麼說呢?──一種不安的感覺。」

  正是如此,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我們沒有再多說什麼,因為就在那時候雷德納博士朝我們這方向走過來。他帶我去看一個剛挖出的小孩墳墓,這是頗為悲慘的──那一塊一塊的小骨頭──還有一兩個罐子,以及一些小粒子,雷德納博士對我說那是一個珠子項鍊。

  使我好笑的是那些工人,你從來不會看到這樣多衣衫襤褸的人──都穿著長的裙子和破爛的衣服。他們的頭都用布綁著,彷彿有牙痛的毛病。當他們來回的搬運一籃一籃的泥土時,就開始唱起來──至少我想那是在唱歌──那是一種奇怪的、單調的、一再重複的歌。我注意到他們的眼睛大多很可怕──盡是眼屎,而且有一兩個人差不多快瞎了。我正在想那些人多麼可憐,這時候雷德納博士說:「一些樣子相當好看的人,是不是?」於是,我就想,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世界。兩個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怎麼會正相反。我的意思說得不太明白,但是你可以猜想到我的意思。

  過了片刻,雷德納博士說,他要回去了,因為他經常在上午十點左右要喝點茶,所以我和他就一同走回來,一路上他對我談了一些事件。當他給我說明的時候,情形就完全不同。我有點明白這一切情形了──過去的情形如何──那些街道和房屋以前如何如何。他還指給我看他們以前焙麵包用的烤箱,並且說阿拉伯人當時用的烤箱和現今用的是一樣的。

  我們回到家,發現到雷德納太太已經起床。她今天的氣色比較好一些,顯得不那麼瘦削、疲倦了。茶幾乎立刻就端過來了。於是,雷德納博士就告訴她早上在挖掘場挖出些什麼,然後他就回去工作了。雷德納太太問我想不想看看他們最新發掘出來的東西。我當然說要看,因此她就帶我到古物室。那裡擺了許多東西──在我看來大多是些破罐的碎片──或者是完全修好,粘在一起的罐子。我想如果不注意,這一切都很可能扔掉。

  「哎呀!哎呀!」我說,「真可惜,都這麼破碎不堪,是不是?這些東西真的值得保存嗎?」

  雷德納太太笑了笑說:「你可不要讓愛瑞克聽到你這話,罐子比其他任何東西都引起他更大的興趣。這些東西有的是我們所有的最古老的東西──也許有七千年那麼老了。」於是,她就對我說明有的是在快要挖到底的地方發掘出來的。在幾千年前,這些東西曾經破碎過,後來用瀝青修補過。這就顯示出當時的人對於他們用的東西像如今一樣的珍惜。

  「現在,」她說,「我們再給你看一件更令人興奮的東西。」

  她由架上取下一個匣子,給我看一個美麗的金匕首,柄上鑲有深藍色的寶石。

  我高興得叫了出來。

  雷德納太太哈哈大笑。

  「是的,人人都喜歡金子!除了我的先生。」

  「雷德納博士為什麼不喜歡?」

  「啊,首先,很費錢。那個發現一件金器皿的工人,你得付給他同那東西一樣重的金子作為報酬。」

  「哎呀呀!」我叫道,「但是為什麼呢?」

  「哦,那是這裡的習俗,原因之一就是這樣可以避免他們偷竊。你要明白,假若他們真的偷了去,那不是因為那東西考古方面有價值,而是因為金子本身有價值,他們會把它融化了。這樣的報酬可以使他們誠實無欺。」

  她又取下另一個盤子,給我看一個實在很美麗的金酒杯,上面有公羊頭的圖樣。

  我又高興得叫了出來。

  「是的,這個東西很美,是不是?這些古物是由一個王子的墓裡發掘的。我們還發現其他的皇族墳墓,但是十之八九都讓人盜光了。這個杯子是我們最好的發掘物,全世界任何地方發掘出的古物都沒有這東西這麼可愛,這是阿卡狄安早期的用品,這是獨一無二的精品!」

  雷德納太太突然皺皺眉,把那杯子拿得離眼睛近些,輕輕用手指甲搔一搔。

  「多麼特別!上面真的會有蠟燭油,當時想必是有人在這裡,端著一個蠟台。」

  她把那層蠟油弄掉,然後將杯子放回原處。

  後來她又讓我看幾個很奇怪的、赤陶製的小人──但是,大多很粗俗。哎呀,古人的頭腦怎麼會這樣庸俗。

  當我們回到門廊的時候,麥加多太太正坐在那裡擦手指甲。她將手舉到面前,正在讚美自己擦得漂亮。我暗想,還有什麼比那種橘紅色更可厭的顏色,實在難以想像。

  雷德納太太由古物室帶來一個碎成幾片的、很精緻的小茶杯碟子。現在,她著手將那些碎片粘起來。我在一旁看了一兩分鐘,然後就問我是否可以幫忙。

  「啊,好的,還有很多呢,」她去拿不少碎陶片,於是,我們就開始工作。我不久就粗通此道,她頗稱讚我的能力。我想做護士的,十之八九,都有靈巧的手。

  「大家都多麼忙,」麥加多太太說,「這樣就使我感到太閒,當然,我的確是閒的。」

  「你要喜歡閒著,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雷德納太太說。

  她的聲音顯得非常厭煩。

  十二點鐘,我們用午餐。午餐後,雷德納博士和麥加多先生清洗一些陶器,在上面倒些鹽酸浴劑。有一個罐子變成可愛的青梅色。另外一個上面現出一個公牛角的圖樣。那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的,那些用水洗不掉的乾泥巴,倒上鹽酸之後,起一層泡沫,統統燒掉了。

  賈雷先生和柯爾曼先生出去,到挖掘場去了。瑞特先生到攝影室去。

  「你要做什麼,露伊思?」雷德納博士問他太太,「我想你要休息一下吧?」

  我推測雷德納太太每到下午通常都要躺一下。

  「我要休息大約一小時,然後也許出去散散步。」

  「好。護士小姐會陪你去,好不好?」

  「當然,」我說。

  「不,不,」雷德納太太說,「我單獨去散步。不要讓護士小姐感覺到她的任務這麼多,以致於一刻也不能看不見我。」

  「啊,但是,我卻喜歡去,」我說。

  「其實不要啦,我想你最好不要去。」她很堅決──幾乎是斷然的,「我偶而也要單獨活動一下。這對我是必要的。」

  當然,我就不再堅持。但是,當我自己也去稍許休息休息的時候,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雷德納太太既然有那種神經過敏的恐怖感,她竟然會安心的單獨去散步,沒有任何人保護!

  三點半鐘,我由我房裡出來的時候,庭院裡冷清清的,只有一個小男孩在一個大浴盆裡洗陶器。還有愛莫特先生在分門別類的整理著。當我朝他們那裡走過去的時候,雷德納太太由拱門裡走進來。她顯得比我先前看到的更加生氣勃勃。她的眼睛發光,露出精神抖擻,幾乎很快樂的樣子。

  雷德納博士由研究室出來迎她。他正在給她看一個大盤子,上面有公牛角的圖樣。

  「史前的幾層發掘出的東西特別多。」他說,「到現在為止,這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挖掘期。一開始就發現到那座墳墓實在是運氣太好了。唯一可能抱怨的就是拉維尼神父。到目前為止,我們幾乎沒發現什麼石碑。」

  「我們已經有的一點點碑銘,他研究出來的似乎並不多,」雷德納太太冷冷的說,「他也許是一個碑銘專家,但是,卻是一個特別懶的人。下午的時間都給他睡掉了。」

  「我們很想念比爾德,」雷德納博士說,「我感到這個人有一點不照正統的方式行事──不過,當然,我也沒有判斷他的能力。但是他有一兩個翻譯的碑銘,至少是很驚人的。譬如,我幾乎不相信他翻譯的那個磚上的銘文是正確的。可是,他一定知道自己是正確的。」

  午茶過後,雷德納太太問我喜歡不喜歡陪她到河邊走走。我想也許她恐怕方纔拒絕我陪她那件事會使我不痛快。

  我想讓她知道我並不是那種因為芝麻大的事情就不痛快的人。所以,我就答應了。

  那是一個可愛的黃昏。穿過大麥田之間的一個小徑,然後再穿過一些正在開花的樹。最後,我們來到底格里斯河邊。就在我們左邊就是那個古物發掘場。工人們正唱著那種單調的怪調子。我們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大的水車輪發出一種奇怪的、像呻吟似的聲音。最初那種聲音會使我聽了五內煩躁。但是到末了,我變得很喜歡聽了,因為那聲音使我感到有一種奇怪的、鎮定神經的效果。在水車輪的那一邊,就是那些工人居住的村子。

  「這裡相當美,是不是?」雷德納太太說。

  「非常安靜,」我說:「到了這樣離什麼地方都很遠的地方,我覺得似乎很有趣。」

  「離什麼地方都很遠,」雷德納太太照我的說法再說一遍,「是的,在這裡,至少可以很安全。」

  我突然瞥了她一眼,但是,我想她與其是對我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我以為她並沒有發現她的話已經透露一些意思了。

  我們開始走回家去。

  雷德納太太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害得我幾乎叫了出來。

  「護士小姐,那是什麼?他在做什麼?」

  在我們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是那條小徑快到考察團房舍的地方,一個男人正站在那裡。他穿著歐洲人穿的衣服,似乎在躡著腳,想要往一個窗裡探望。

  當我們望過去的時候,他看到我們,然後,馬上繼續順著小路往我們這方向走過來。我感覺到雷德納太太抓得更緊。

  「護士小姐,」她低聲叫,「護士小姐!」

  「沒事,我親愛的,沒事!」我使她安心的說。

  那個男人走過來,由我們身旁走過。他是一個伊拉克人。她一看到他走得近些,就安心的嘆了一口氣。

  「原來,只是一個伊拉克人。」她說。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們走過去的時候,我望望上面的那些窗子。那些窗子不但裝有鐵條,而且離地太高,所以任何人都看不到裡面,因為這裡的地面比庭院裡的地面低。

  「那也許只是出於好奇。」我說。

  雷德納太太點點頭。

  「就是這樣。但是只是片刻之間,我還以為……」

  她的話突然中斷了。

  我暗想:「你以為什麼?那就是我要知道的。你以為什麼?」

  但是,我如今知道一件事──雷德納太太害怕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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