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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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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柳從南山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翠嬸看見她的臉上布滿一道道血絲,像是被荊棘劃破了。堂屋裡,趙少忠正在香霧繚繞的供桌前祭祖。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趙虎說。他手裡捏著兩隻咔咔作響的核桃,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沒出什麼事吧?」翠嬸說。

  「我剛才看見村裡有人抱著幾捆稻草往河邊去了。」柳柳臉色陰郁地說,「不知道他們又要幹什麼?」

  「稻草?」趙少忠轉過身看了她一眼。

  翠嬸笑了笑:「那大概是一些準備明天攔轎的守夜人。這些年,女兒出嫁大多改在了晚上,白天叫人攔住了,新娘被折騰得夠嗆不必說,少不了破費幾兩銀子。」

  「那明天就讓轎子繞個道兒,從村後走吧。」趙龍說。

  「那像什麼話,我是嫁閨女,又不是捉迷藏。」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明天一早在橋邊扔幾塊銅板就把他們打發了。」翠嬸說。

  「沒那麼便宜吧。」趙少忠沉吟了一會兒,說道。

  「管他呢,」趙虎沒精打采地說了一句,「轎子一出門,梅梅就是麻子的人了,由他們去鬧騰吧。」

  梅梅跪在供桌前的一隻蒲團上,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午夜時分,天上下起了大霧,翠嬸倚在梅梅臥房的門框上,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中懨懨欲睡,院子裡靜寂無聲,屋外的深巷裡傳來更夫敲打著竹板的聲音。那些在幾天前就油漆一新的木質桌椅在廊下堆放著,啞巴伏在一張抽屜桌上已經睡著了。趙龍蹲在紅紅綠綠的被褥和馬桶之間,往一根根扁擔的兩端糊著紅紙。

  「臉上搽上了脂粉就不能再哭了。」一個女人悄聲地說,她正在床邊替梅梅梳妝。梅梅果真止住了啼哭。翠嬸看見趙少忠背著手,像一頭拉動磨盤的黃牛在井台邊來回地轉悠著。

  過了一會兒,屋外樹林裡棲息的鳥兒像是被什麼聲音驚動了,翠嬸迷迷糊糊地走到前院,她看見一頂轎子在燈籠火把的簇擁下遠遠地朝村裡走來,雜亂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野地裡傳得很遠。那頂轎子穿過墨河對岸的那片密密的柳樹林,慢慢走到了子午橋上。在橋邊守夜的那夥人已經從地鋪上站起來,火把的光芒裹著白白的濕氣照亮了橋面和旁邊高大的刺樹。迎親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從橋上走過,足足費了一袋煙的工夫。

  那頂轎子在趙家大院門前的白果樹下停穩了,麻臉人穿著染花的青布馬褂從一匹棗紅色的毛驢上翻身下來,跟在媒婆的後面朝院子走來。

  翠嬸笑了一下,一躬身將他們讓到院內。

  「親爹呢?」麻子說。

  「在後院等著呢。」翠嬸說。

  他們穿過那條砌著低低護欄的長廊走到後院,卻不見了趙少忠的影子。

  「我剛才還看見他在這兒,怎麼一眨眼就沒影了?」翠嬸說。

  她推開了趙少忠臥室的房門,屋子裡空空盪蕩的,柳柳從廊下的陰影中閃了出來,把她嚇了一跳。

  「我已經把院子都找遍了,也沒見他的人影。」柳柳喘息著。

  翠嬸穿過後院的側門,走到了屋外的黑暗之中,她看見不遠處的一片竹林深處,煙火一閃一滅,她撥開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竹枝,朝裡面走了幾步,就看見那團暗紅的光亮突然熄滅了。風從竹林頂端刮過,發出一陣凄涼的竹濤聲。

  翠嬸回到院子裡的時候,看見媒婆正拽著梅梅的手朝前院走,梅梅不時地回過身來,憂鬱的目光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鞭炮的聲音驚醒了沉睡的鎮子,在火把飄忽的光影中,村裡的人披上了衣服靠在門邊遠遠地朝這裡張望,翠嬸拉著柳柳的手站在屋檐下,鴿子在一排籠箱中撲打著翅膀,泥塊和鴿屎稀稀落落地掉下來。

  轎子走到橋頭就被攔住了。王鬍子坐在橫放在橋面上的一根榆樹上,慢悠悠地吸著旱煙。轎子和嫁妝在橋頭歇了下來,麻臉人走到王鬍子跟前一拱手:「兄弟,幫忙行個方便,我們還要趕路呢!」

  王鬍子站起身咧嘴一笑:「讓新娘出來唱支歌兒吧。」

  趙立本從他身後竄到轎邊,正要伸手揭開轎簾,媒婆滿臉笑容擋住了他:「夥計,要幾個酒錢好商量,新娘在子午鎮上呆了這麼多年,你又不是沒見過。」

  麻臉人從一名家佣手裡接過幾包煙葉和一袋銅板遞給王鬍子,王鬍子伸手擋開了:「我們幾個兄弟在橋上守了一夜,倒不是稀罕這幾個酒錢。」

  翠嬸遠遠地站在黑壓壓的人群背後,她聽見轎子裡傳出梅梅斷斷續續的啼哭聲,守夜的幾個小夥子頭上粘著草莖正在被褥和馬桶中掏雞蛋。媒婆走到轎子跟前,揭開轎簾跟梅梅說了幾句什麼,梅梅哭得更響了。橋邊的樹林裡擠滿了打著呵欠圍觀的人群。

  「眼下是出嫁,又不是出殯,什麼事哭得那樣傷心?」王鬍子陰陽怪氣地說。

  喧鬧的人群一下沉寂下來。河邊那頭棗紅色的毛驢不安地刨動著地上的泥土。

  麻臉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面色漸漸地陰沉下來,他再一次排開人群走到王鬍子的跟前:「兄弟,往後鬧騰的時間長著呢,路上不遇橋上遇,要是我在大窖莊的集市上碰上你,也少不了請你喝兩盅。」

  「喝酒?你怕是想讓我喝糞吧?」王鬍子警覺地朝後退了幾步。

  「我現在就讓你喝個夠。」麻臉人話音未落,幾個黑色的人影操起扁擔已經衝到了王鬍子的跟前。王鬍子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他下意識地退到橋欄邊。

  「把樹障給我搬開!」麻子低聲地說了一句。

  「毬!」王鬍子顫抖著吭了一聲。

  看熱鬧的人朝橋上擁過去,很快擋住了翠嬸的視線。柳柳挨在她身邊,牙齒咯咯地響個不停。

  在人群的嘈雜聲中,翠嬸看見王鬍子亂蹬著雙腿已經被人高高地舉起來,掀過了橋欄,她聽見河邊的葦叢中響起水花濺落的聲音。天已經快亮了,初升的黎明將遠處曠野上光禿禿的樹枝染得通紅。那頂轎子在清晨熹微的光亮中已經走到墨河的另一端,幾個守夜的人呆呆地站在橋頭,彷彿還沒有從睡夢中醒過來。王鬍子渾身是水從河岸上爬上來,覆滿污泥的額角還在往外滲著血,搖搖晃晃的轎子在柳蔭道上已經走出了好遠,王鬍子瘸著一條腿朝前追趕了幾步,就在橋上摔倒了。

  橋面上堆滿了花瓶和陶盆的碎片,一隻被踩扁的燈籠在飄忽的火苗中燒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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