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輛平板車停在趙家大院門外的那棵白果樹下,巨大的樹冠中漏出的斑斑點點的光影覆蓋著它。
聞訊趕來的那個年已老邁的郎中在樹下來回轉了幾圈,他顫巍巍地走到那輛平板車前,撥開柳柳蓬亂的長髮。趙少忠在幾步之外看到了她頭上那塊隆起的血痕。
「她顯然是被一根木棒擊昏了。」郎中說,「然後再也沒能醒過來。」
翠嬸淚流滿面地倚靠在屋外的那堆草垛上,她的身體篩糠一般地發抖,在深陷的乾草中弄出窸窣窸窣的聲音。趙龍站在門檻邊,不時地蹬踢著腳下的泥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黃昏的時候,村中祠堂裡的三老倌和皮匠一前一後來到了院門外。剛才,三老倌讓人從木器鋪裡扛來了幾塊木料,村裡的小木匠正在樹下乒乒乓乓地敲釘著棺材。他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恐懼,鎯頭不停地敲在手背上。趙少忠看見他的左手已被砸成醬紫色,鮮血從指縫中流出來染紅了棺木。
「這事說來也有些奇怪。」木匠說,「我今年已經給趙家打了三口棺材,每一次榔頭都像長了眼睛似地砸到我的手背上。」
趙少忠沒有吱聲。他看見村裡的巫婆踮著小腳走到了小木匠的身邊,將一根驅邪的蓍草放人他的嘴裡。
幾個女人圍著那輛平板車,正在給柳柳穿衣服。她的身體一夜之間結滿的霜凍此刻已經化開了,水珠順著板車的縫隙嘀嘀嗒嗒地掉落在地上。
三老倌擦拭著眼角的淚珠,走到了趙少忠的身邊,將手裡的水煙壺遞給他,趙少忠吸了一口,一股苦水引動了他一連串的咳嗽。
「有些事情真是讓人不敢相信。」三老倌說。
「時間才過了一年……像走馬燈一樣……」人群中不知是誰嘆息了一聲。
「這些年,鎮上外來的閒人一下子多了起來。」花圈店的錢老闆湊了過來,「這些外鄉的手藝人整天在鎮子上東游西蕩……」
「我還正琢磨著給柳柳提親呢。」
「幾十年來,我眼看著趙家大院一天一天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真讓人不敢相信……」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遠遠地站在牆根下,流著口涎慢吞吞地說。
「過些日子,找個風水先生來看看吧,這間房子……」三老倌沒有說下去。
入殮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四合的墨河的水流漸漸融入天邊灰暗的沉渣之中。幾個年老的女人抱來了一堆柴禾,在樹下燃起了一簇篝火。那口棺材在兩隻馬燈的引照之下,慢慢地朝墓地走去。人們對趙家大院接連不斷的葬儀早就習以為常,一切莊重的禁忌與葬規似乎成為了多餘,人們稀稀拉拉簇擁著那口棺材,嘰嘰喳喳地談論著一些細瑣的往事,一路小跑消失在樹籬的背後。
趙少忠倚在牆邊目送著葬儀的人群在曠野中走遠,他看見翠嬸忽明忽暗的身影歪歪斜斜地追趕著閃閃爍爍的燈光,不時停下來喘息。
不知過了多久,王鬍子和趙立本悄悄地來到了他的跟前。他們的身影在黑暗中顯得模糊不清。趙立本將一件冰涼的東西交到趙少忠的手裡。那是兩枚雞血色的手鐲。
「我知道這是柳柳的東西。」趙立本說。
趙少忠愣了一下:「它怎麼落在你的手裡?」
「趙龍有一次付不出錢,將它抵給了秀才。」王鬍子說。
「我只是跟他開了個玩笑。」趙立本說,「鎮上古董店的老闆說,它是用上好的玉石做成的,你留著它吧。」
趙少忠站在牆邊好久沒動。他恍恍惚惚地將兩枚玉鐲在手中敲擊了一下,它發出了一陣輕微的金屬般悅耳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