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今天是年內最後一個香火節,天空從清晨開始就被稠密的烏雲遮蓋著。去南山焚香的人寥寥無幾,柳柳在午後的時候來到了那座破敗的寺廟前。她記得一年前的冬天,她曾經踏著厚厚的積雪到過這裡,眼下,一切都是原先的樣子:帶有飛檐的寺廟的廊苑中覆蓋著一層葉被;房舍兩邊高大的樹木早已掉淨了葉子,在風中發出琅琅的聲響;那個女尼依舊蜷縮在門檻邊,沒精打采地敲著木魚,眯縫著雙眼,唸叨著什麼,看上去正懨懨欲睡。破碎的午後的鐘聲一陣陣走遠,在寂靜的空谷中迴盪不息。
柳柳在那隻紫灰色的銅爐前燒了幾炷香,走到了她的跟前,女尼衝著她笑了一下。柳柳看見她蒼白的雙唇微微啟開,露出了一個幽深的黑洞,柳柳這才意識到她有多麼蒼老,她的牙齒已經掉光了,密密匝匝的皺紋從兩頰一直延伸到她的脖子上。
柳柳在踏進禪房的一剎那,身體急劇地顫抖了一下,這個衰朽的老人的背影以及廟中散發的灰燼的氣息勾動了她的某種預感。
自從那個悶熱的夏季消失之後,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在鎮子上空流走的一個個相似的白天和黑夜中,她整天昏昏沉沉,對於外界事物敏感的觸覺彷彿在一夜之間就變得遲鈍了,她甚至覺察不到季節的變化。現在,這個神秘的女人的背影又一次磨利了她早已遲鈍的記憶,那種灰色的意念在她內心一閃即逝,猶如天空滾過的雷聲布下的一道電光,她能夠感覺到它的重量,以及它在心頭掠過所留下來的痕跡。
但她無法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
柳柳沿著通往子午鎮的官道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是落日時分。四周茫茫一片,看不到行人的影子。她一邊往前走,一邊回想著那個女尼在禪房中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那種不祥的預感一直緊緊跟隨著她。
在以往的日子,她躺在院中那幢閣樓的臥室裡,噩夢一個接著一個向她昭示了未來發生的一切,隨著那些預兆的靈驗,夢兆卻在漸漸涼爽的秋風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它再一次不期而至,那座冷冷清清的廟宇使一切都恢復了原樣,她感到那些飄散的噩夢的余光正從曠野的各個角落朝她迸射進來,收斂於她的心底,使她感到透不過氣來。
此刻,柳柳有些後悔孤身一人到那座寺廟裡去,她慢慢地朝前走,久病初愈的身體使她對野外的一切感到靜謐而安詳。天空依舊陰沉沉的,原野上空曠如洗。收割後的莊稼騰出大片犁過的泥土,剛剛播下的麥種已經在潮濕的地裡萌出了新芽,從西北方向吹來的冷風裹挾著塵土和枯草從防風林帶上刮過,她看見一個打鳥的人背著竹簍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靜立不動。
柳柳走到了一處亮閃閃的池塘的邊上,她的眼前是一片低窪的水沼地,裡面長滿了萋萋的蘆葦,枯萎的蘆叢被風吹得東倒西歪,蘆花像積雪一樣一直伸展到遠處的運河岸邊。她能夠看見灰濛濛的蒼穹下河面上來往的船隻飄動的帆影,她沿著池塘朝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棲息在岸邊坡坎中的一隻黑色的鳥尖叫了一聲,將她嚇了一跳,它在水面上留下一圈漣漪像箭一樣地飛遠了。柳柳呆呆地看著那圈漣漪,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她看見閃動不定的河床下清晰地呈現出一個跳蕩的人影。
那個人影在水中露出灰褐色的笑容,那張她所熟悉的臉像水草一般飄拂著。柳柳感到心臟被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力量攥緊了。她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看上一眼對面站著的那個人,就開始在空曠的田野中奔跑起來。她顫抖的雙腿把路上的沙礫踢得亂飛,她的呼叫被四周迴旋的風聲吸沒了。她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不久之後即將降臨到她身上的命運。這個在她的夢中縈繞多日的人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使那些積壓在她心頭的陰雲陡然間飄散開來。她漫無目的地在田野上狂奔著,她跨過一道道的溝溪,最後鑽進了那片橫亙在她面前的密密的葦叢。蘆葦的葉子刷刷地掠過她的耳畔,泥濘不堪的水沼地中露出的蘆根一次次劃破了她的腳踝。在她身後,那個高大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跟了過來。
她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裡去,在枯黃的蘆葦深處,她筋疲力竭地停了下來,到處都是她的喘息聲。在葦稈的縫隙之中,她能夠看見運河的堤壩上赭紅色的泥土以及河水在岸邊翻捲起的細細的泡沫。她回過頭,目光瞥過漸漸暗淡下來的天空,身後的那個人此刻正站在水沼邊的一排紫穗槐叢中,朝葦地裡引頸張望。他的身影遠遠看上去就像風一樣不真實。
柳柳渾身上下都讓汗水浸得透濕,她的腿像灌了鉛似的再也邁不開了,她撥開葦稈朝前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看到了離她不遠處站著的另一個人,她朦朦朧朧地感到一束灰色的光影在她眼前閃過,她的頭上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她沒有看清那個人的臉,柳柳在水沼地裡躺倒的一瞬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敲擊她腦勺的那件東西像是一根捶洗衣服用的棒槌。
一陣陣撕裂心肺的疼痛使她漸漸有了一些知覺。她隱約感到自己置身於一條冰河之中,灼痛的皮膚上結滿了冰碴,她的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粘住了,怎麼也睜不開。她能夠嗅得到蘆根的香味,水沼的泥土腐殖的氣息。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被人拖著往前走。她聽見倒伏的葦稈在她裸露的脊背上滑過,發出沙沙的聲音。成群的白鷺嘎嘎地叫著,在離她很近的地方掠過,它們抖落的雪白的羽毛像鉛坨一樣沉重地壓在她的身上。她眼前最後一次浮現出那個夢中的桃園,她赤身裸體地躺在青草之上,周圍的一切都顯得空空盪蕩,在飄過的一陣沁人心脾的風中,她突然湧起了一股抑制不住的想小解的慾望,翠嬸那張蒼老的臉在她面前晃動了一下,轉眼又消失了。在曠野裡被鬼魂纏住的時候,只要往地上撒泡尿,就能從迷途中走出來,她說。此刻她的聲音變得非常遙遠,漸漸匯入了巨大的風流之中。
她的周圍縈繞著一種她所熟悉的氣味,它彷彿是父親那間書房中經年不散的煙草的氣息。從前的一切像夢境一般在她眼前疾速閃過。
……村中舂米房木樁敲擊石臼的聲音,在一個個午後或黃昏響個不停……街角兩邊的欄柵下堆滿了濕漉漉的梔子花蕾……那些散失在屋角的滴漏和紡車上覆蓋著灰塵……側院的那口蓄滿雨水的缸……一隻死鼠……那些早已死去的人隱伏在院中的樹叢裡,一到晚上,他們就爬上樓梯,翻過窗台來到她的臥室裡……他們日復一日地坐在床邊看著她,將口中呼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臉上……夕陽將遍地的蘆葦染得血紅,數不清的蝙蝠在空中飛來飛去,在地面上投下變幻不定的翅影……那副雞血色的手鐲……它在油燈下閃著清冷的光,它們在風中碰撞著,發出像風鈴一般叮叮噹當的聲音……
柳柳感到那縷刺痛了她眼球的燦爛的光影正在變得暗淡下來,她熟悉的事物離她越來越遠,她覺察到了繃直的軀體輕輕顫慄了一下,一切都歸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