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大刺殺
在縣城裏密謀刺殺塌鼻子的死士張二花鞋,就處境而言,實在要比在萬家樓的小餛飩更為艱困,更為孤單。小餛飩雖是個弱質女子,至少還有個老木匠萬才可以作為依靠,而張二花鞋不但毫無依靠,身邊還多兩個絆腿的傢伙──萬振全弟兄。
張二花鞋雖是精嫻武術的俠士,但他練了多年的拳腳,並沒殺過人,對於萬振全弟兄倆兒,他既經審斷明白,知道他們畏邪勢、貪錢財,剮去關八爺的雙眼屬實,在這種緊要關頭,坑害了關八爺不怎樣,也就是坑害了扼守鹽市的人們,斷送了他們的一線生機,無論從哪方面著想,這兩個邪皮是斷斷留不得的了!即使到了這步田地,他一想到動手做掉這兩人時,內心還是不忍,故此一再的猶豫著,直等到小鬍子旅撤回縣城,民軍渡河北上,北地戰雲密布,縣城的風聲轉緊,他才痛下決心,要把這兩人去掉,因為留他們在身邊,好像養著兩隻豺狼,自己密謀刺殺塌鼻子事關重大,不容他們敗壞!
殺他們的前一夜,他曾獨自關起房門來,把那柄用作殺人的匕首供在長案中間,焚香跪拜,行拜刀大禮,同時仰臉對天,喃喃祝禱說:「光照環宇,牧養萬民,有好生之德的蒼天!張二花鞋自幼投身習藝,奉師命,守戒律,以行俠仗義,彰顯天道為念,以崇禮、尚德、敬孝、憐貧為心,……如今王法不行,是非不辨,人間滿是戾氣,奸邪橫行,暗如鬼域,仁者如關東山,仍遭奸人荼毒,請恕我張二花鞋明朝將以此刀破戒了!」
殺他們,得要選定一個冷僻的地方,把一切因由當面道出,要他們甘心伏罪,挺胸認死,這才是合乎道理的做法,對於這種邪貨,必得要他們死得明白,死得無怨無尤,因為這不是人殺他,而是天殺他。
他曾經仔細思量過,蒼天有天道,人間有王法。這人間的王法,原是依天道而行的,可惜的是歷朝歷代,那些掌權執勢的人,不能善體天德,以日月為懷,秉義行仁,祗是憑一時血氣,濫用權柄;人欲滔滔,一如昏煙黑霧,有的是役人如犬馬,橫徵丁伕,暴斂民財,供其好大喜功的揮霍,為爭一名美女動眾,為貪一份貢品興兵,弄得干戈滾滾,民不聊生;有的是貪贓受賄,曲庇奸邪,畏懼權勢,凌害善良,使懸掛著堂皇匾額的公堂,變成人間地獄,向南開放的六扇門裏,鐐銬叮噹;官官相護的結果,使司法變成玩法,因此才有著表露民怨的「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有理也不成,不如挑起錢擔兒走後門」,等等流諺的傳佈。尤當這種亂世,北洋將帥早已無視法條,弄得邪魔紛起,人若不直接奉行天道去懲奸除惡,那更不知伊於胡底了?
他想到了城西的禹王臺,想到了被塌鼻子坑殺後,埋骨在禹王臺側的俠女小菊花,她雖然在表面上委身事敵,卻能冒粉身碎骨的大險,運用機智,在暗中協助鹽市;如今她埋骨荒郊,歷經淒風苦雨,祗怕已難在一片蔓生的秋草山覓得她埋骸的地方了;自己用石灰囊浸起的、關八爺那雙眼,也該覓一處地方埋葬起來了。
他必得儘快把這些事情辦完,因為從各種跡象上推斷,塌鼻子攻破鹽市北遁的圖謀越來越加明顯,時限也迫在眉睫,他須在塌鼻子攻打鹽市前刺殺他,所以可用的時間也極為有限了。……就拿這兩個邪貨試刀開彩,一方面圖個吉利,一方面聊算祭奠死難的亡魂罷!
禹王臺在城西五里地,老淮河的河灣裏,面臨著一片荒煙橫浮的淺沼,縣城裏的人管它叫野蒲塘。禹王臺的本身,祗是一座高約十餘丈的大土丘,這座土丘雖不能算高,但它奇特的拔起在一片平野上,形勢像一條欲飛的巨龍。土丘的一面,全是壁立的斷壁,成懸崖狀,壁面上顯示出各種顏色不同的土層,寸草不生,越發顯得壯觀,人們把這道斷壁比成龍的嘴,傳說是當初大禹王治天下洪水時,曾役使此龍張開巨口,吞飲淮上的洪峰。這座土丘上建有禹王臺,有青石方壇,壇上立有巨碑,以古篆記載著大禹王治水的事蹟;禹王臺之南半里處,有一座滿植鐵樹的道觀,叫做鐵樹觀。
由於鐵樹觀是香火勝地,禹王臺又是有名的古跡,在往昔的承平年月裏,它曾經吸引過不少的遊人,後來北洋軍盤據縣城,在城西築校場,營建了西大營,又把禹王臺一麓當成槍殺囚犯的地方,一時血污遍地,怨氣沖天,使禹王臺大好的風光為之失色,逐漸的,它就變成人煙稀少,鬼氣森森的刑場了。
太陽斜西時分,張二花鞋揮著一支白藤的衛生棍,沿著城牆下的堤路朝西踱著,穿著一身新軍裝,連脖頸也像上過漿似的萬振全弟兄,一個替張二花鞋牽著馬,另一個拎著一隻口袋,口袋裏盛放著一些杯盤碗筷和祭品雜物,團附老爺說過,說他要到禹王臺下去祭奠個亡友。
萬振全雖是個凶蠻的傢伙,但他一旦遇上了張二花鞋,就不由得他不服服貼貼的了;鄉巴佬怕見官,固然是原因之一,主要的,還是因為張二花鞋對付這些邪貨,自有一套高明的手段。張二花鞋深懂得對方的心理,知道他們之能剮取關八爺的兩眼,並非是這兩個傢伙有勇氣,有膽識,而是由許多因素促成的。
他知道,這類地頭蛇般的人物,通常祗是在家鄉那地小地方──他們自己的地盤上,才會自以為大,自以為強,逞得起凶,行得起暴來,實則他們全是膽小如鼠,欺善怕惡,假如八爺不是單身一人,假如他身上不帶著槍傷,他們絕不敢動他一根汗毛;假如沒有鉅額花紅,激起他們的貪欲,他們也不至於想盡歹毒的法子挺身冒險……甭看這兩個人做下這種事,可是等到他們一離了巢窟,跑到縣城裏來,他們就沒門兒了。
「天生一物降一物,惡人單怕惡人降。」對付這種傢伙,決不能有一絲和氣的面孔給他,一開始,張二花鞋也就扳下一付極難侍候的惡人嘴臉,說陰就陰,說晴就晴,陰晴不定,使對方根本摸不清自己,而且呼來叱去,把他們當成理所當然的奴才指使。愈是這樣,在萬振全的眼裏,愈把這位有錢有勢的團附老爺,看成不知有多麼大的一位人物了。
張二花鞋悠閒的邁著步子,但他心裏卻沒有一時一刻的閒情,北洋軍盤踞的縣城,原是通都大邑,塌鼻子禁壓得愈凶,暗中的消息傳播得愈盛。他已經知道遠在大江南岸的北伐大軍,已經集結妥當,祗消一聲令下,立可渡江北進。塌鼻子師長收攬的這股殘餘的兵力,不過像一陣朝陽升起前掩障人眼的霧氛罷了!……事實上,這陣即將消散的毒霧,也有著它的厲害,至少鹽市的千百條人命,就與它息息相關。
人心總是肉做的,誰不朝夕引頸盼望,盼望有一天干戈平息,四野豐歌,天下從此太平呢?!總想著,戴老爺子年事高了,雖然隱姓埋名的活了好些年,但始終放不下忡忡的憂心,一旦日子太平了,他該生活得好些;窩心腿方勝也跟自己商議過,認為如今槍炮發達了,中國傳統的武術已逐漸式微,一般都抱著秘不輕傳的宗旨,不能使它普傳民間,作為強身強種的根基,實在極為可惜。要是北伐軍能在短期內統一全國,師兄弟幾個,打算去武校去任國術教習,把國術這一門普及起來。
但這祗是一場遠夢罷了。滿漲的秋河在眼前流著,如今但盼下一代的有心人,能撿拾起自己遺落的夢。事實是這樣的無可更易,師徒幾個雖不敢說是「仁者為天下憂」,但在北洋江防軍沒除之前,也不能處身局外,看光景,十有八九要應上這一場浩劫,心裏雖想著太平,眼裏卻看不見太平了。
塌鼻子攻鹽市,照理說,應該召集敗軍的將校,一道兒集會商討的,自己曾等候過這種機會,這樣,自己這個冒牌團附,當可混身入內,趁集會時動手刺殺他,事實很明顯,塌鼻子一死,不怕這群殘兵不作鳥獸散,他們再沒有攻破鹽市的膽量了。……可是塌鼻子也夠狠的,他雖然廣收敗兵,加以編練,卻委派了江防軍出身的官佐直接領帶,把敗軍的將校撇在一邊不聞不問,那用意好像是說:祗要我攻破鹽市北撤,不怕你們這些破瓶子、爛罐子不跟著滾蛋!故此,有關部署攻撲鹽市的一切行動,都諱莫如深,獨在暗中進行著,任自己千方百計的去打聽,一時也摸不出頭緒來。
至於塌鼻子本人,彷彿預料到有人會在這時動手行刺他,不但荷花池巷一帶地方警衛森嚴,連他如今到底是匿在哪兒?也使人撲朔迷離。自己並不擔心賣上一條命,卻擔心賣了命仍然刺不著他,那就有負萬民的寄望和重託了。
城齒在緩緩的腳步中朝後推移,一個時辰過後,他已經走過城腳,到了城郊的岔道口了。岔道口路分兩條,一條沿河逕向西指,通到禹王臺,另一條斜向南伸,直通西大營。張二花鞋行經岔路口時,發現通達西大營去的那條路,已經被多重拒馬封死,有一小隊江防軍,如臨大敵似的把守著,路心架上兩挺機關炮,一挺槍口朝外,看樣子是防著外間生變,一挺槍口指著校場那邊的營盤,好像是阻止散兵遊勇外出。
西斜的日頭穿過薄雲,陽光映照在遠遠的校場的草地上,他聽見號音在鳴響著,無數兵勇們小如黑蟻,正列成方陣,在那兒聆聽著什麼?由於相距太遠,又迎著太陽,光刺照耀著人眼,一時不易看得清楚。
他若無其事的走過去了。
但他身後那兩個傢伙,卻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
「準是又要攻撲鹽市了,你瞧這種陣勢!」
「團附老爺一定知道。」
「這一火是最肥的火。」做兄弟的把口袋換隻手拎著,低聲的,貪婪的說:「北地一帶鎮市,論油水,以鹽市最多。」
「可不是,」牽著馬的萬振全動起心來:「旁的不說,單講那十八家鹽棧的浮財就夠瞧的了,人說金銀財寶動擔挑,真是不錯。……你聽說過當年復昌棧的老棧主裝了一牛車的銀洋進縣城宴客的事麼?說是車到半路上,麻袋綻開了口,銀洋一路朝下溜,趕車的見了,要勒住牲口,把麻袋撮好,老棧主動火說:『你任它溜好了!撒不了多少的,你甭耽誤了我宴客的時辰……』姑不論是真是假,單從這宗事上,你就該想出他們的財富了!」
那個聽了話,喉嚨突突的跳,祗管朝肚裏嚥吐沫。
「我說,振全哥,」那個說:「要是這回踹開鹽市來,按人頭點數,每人也輪著不少大銀錢呢!……咱們祗要用心侍候團附老爺,他一高興,說不定放個官兒給咱們當當,那才神氣著咧。」
「你甭在那兒迷迷盹盹的做大頭夢了!」萬振全說:「咱們可沒生那個命,弄得好,也許撈個班長什麼的,帶著幾支槍,人五人六的像個樣兒,這就已經不錯了,哪還夢想當什麼官。」
「啊!你說那個芝麻綠豆,我才不幹呢!」那個說:「論餉錢,實在多不了幾文,可是一開起火來,得領著頭賣命,不知要多擔多少風險,還不如……還不如跟著團附老爺掛炮子盒,當馬弁強。」
「我說你是個傻蛋,你果真就是個傻蛋,」萬振全說:「當馬弁有什麼好?團附老爺他坐下來,兩腿一伸,你得要趕過去,跪著擦靴;團附老爺他一起身,你得要見眼生情,遞過他的大氅、軍帽、衛生棍!團附老爺一歪身躺上煙鋪,你得趕急趕忙的替他脫靴,為他端上紫沙壺,奉上廳子煙,煮土燒泡兒,連倒洗腳水,沖洗夜壺都是你的事兒,弄得不好,你那屁股就變團附老爺的腳凳兒,踢得你筋酸骨痛,連睡覺也不能仰著臉。你說說看,這種營生好在哪兒?」
「嗨,你還說我傻蛋呢!」那個說:「你這祗是祗知其一的說法兒!俗說:一人有福,拖帶滿屋,人家團附老爺正是鴻運當頭,花錢活動,一放就是團長!……兩軍戰陣上,你祗聽說死兵,你聽過幾回死團長的?他是大命人,大命護小命,他得大油水,咱們沾著邊兒,他得小油水,咱們也挨得著門兒,甭說吃油水了,單說那股油腥味,也可比班長那撈什子強得多了。」
「你甭瞧不起班長,」萬振全說:「班長雖小,卻是個兵王。你以為我不懂?……班長管老兵,老兵管新勇,新勇管炭球(北洋軍中,兵勇們有收初成年童子任雜役者,不列花名,無糧餉,通稱炭球兵。),炭球還管得民伕呢!……」
城角遠了,面前的道路越走越荒,遠處的禹王臺橫在人的眼眉上。禹王臺正面的崗坡上,種植著許多清奇的老樹,樹杪參天,曲盡古意,由於斜陽的襯托,使那些姿態紛呈的樹影,被勾勒得異常清楚,但在樹影重疊處,現出深深的墨黑,籠著一片蒼茫。
已經接近黃昏了,風吹在人身上,有些寒意。
兩人經河面上拂來的晚風兜面一吹,全從利欲的夢裏醒了過來,帶點兒悵然若失的迷惘,暫時噤住聲,朝四下裏環顧著。
「那邊就是禹王臺了!」萬振全指著說。
「離城並不甚遠,」那個回轉頭,望了望染著陽光的遠遠的城齒說:「你看,那邊還看得見城牆呢!但怎麼這等的荒涼法兒!」
萬振全沒答腔,可不知怎麼的,自從他活剮了關八爺的兩眼之後,他就一直心緒不寧。在萬家樓祠堂裏,接受牯爺慫恿的那一天,動手前曾喝過壯膽的酒,那時滿心氣焰,並沒有一絲膽怯的感覺,甚至於低頭去看酒盞,盞心都晃動著一塊塊幻覺中的大洋錢!……但等糊裏糊塗把事情幹出來,就覺得暗室虧心,脊梁背上老是涼颼颼的,好像有什麼玩意兒跟在自己的後頭?!
開始時,他深為自己膽怯苦惱著,常常半自寬慰,半自解嘲的說:萬振全,萬振全!你可甭犯上疑心病,全是心虛膽怯罷了!哪兒會真有什麼玩意兒跟在你的後頭呢?!……又轉念想過!也許事情去得久些,就會好起來的。不是嗎?縣城這麼大法兒,人煙這樣稠密,真的會有誰為那事追踩著自己?難道還怕瞎了眼的自來報仇不成?!就算有誰一路追踩過來,須知今天的萬振全兄弟,不再是勢孤力薄的亡命徒,而是團附張老爺的貼身馬弁了!誰又能奈何得自己?!
寬慰儘管寬慰著,膽怯的心卻越來越忐忑不安了,無緣無故的恐怖常常突如其來的侵襲自己,冰冷的、箭鏃般的射進自己的骨縫。常常大睜兩眼做起白日夢來,夢見許多不幸的幻象,夢見迷宮般的空空的屋宇,蛛網般的通向四方的甬道,千重萬重的門戶和門戶,自己一個人,被困在蛛網當中,身前身後,身左身右,全是會說話的骷髏頭,像擂鼓般的喊叫著自己的名字,跳擲著,骰粒兒似的旋轉著,旋轉出嗨嗨嗨嗨的詭異的笑聲……
在夜晚的夢裏,他夢過一樹灼灼的紅花,等他經過時,千萬花朵,紛紛從枝頭落下來,變成許多染血的鬼臉,把他壓在下面。偶爾,又夢見自己失足,跌落在一座黑黑的枯井裏,藉井口投射來的一點兒微弱的天光,他看見身下堆積著的,全是一塊塊發光的大洋錢,憑空得著這許多銀洋,該是喜從天降了罷?……怪就怪在伸手去摸時,摸著的不是什麼銀洋,而是一條條冷冰冰、滑膩膩的東西!再看看,天喲!那是蛇,那全是蛇!一條一條的扭動著,糾結著,盤繞著,一經驚動,便從四面八方昂起頭來,嘶嘶的吐聲出氣,打閃一般的吐出火信來,直刺向自己的七竅……彷彿魂魄離了身,輕飄飄的從蛇窩般的枯井裏飛出來,煙似的貼地騰遊著,天昏地黑,冷雨打在身上,像火灼般的疼痛!
從夢裏醒來,一心說不上是猜疑,是驚怵,還是悔恨,祗覺得脊梁後面空空的,沒有一絲護持,好像隨時都有飛刀扔擲過來,刀刃直貫心腹,使自己透不出氣來。
慢慢的,那魔魘的境界擴散開來,無論朝哪兒想,都走不出,衝不破它,它是一面軟而密的羅網,它是無門無戶的黑屋,它是一片陷人的流沙……在白天,在人群喧嚷的街道上,有時還不覺得怎樣,或者在連陞客棧裏,跟那些茶房們聚在一起吃酒賭錢,也還想不起來,最怕的是眼看黑暗,嘴邊沉默,一怔忡間,就會陷進噩夢裏去,苦不堪言。
「你在想什麼?振全哥?」那個問說。
萬振全打了個寒噤。
真還虧對方有這一問,把他從陷阱般的噩夢邊緣拉了回來。
「天不早了。」他夢囈著。
「嗯。」那個應著,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都燒起晚霞來了……」他又說。
「嗯。」那個的聲音有些鬱鬱的味道。
一個通明透亮的怕字,寫在兩個人中間,白日夢就在他們的眼皮前招著手,不過兩人都不願意把它點破罷了。兩人心裏都希望團附老爺能走得快些,早點兒到禹王臺下,焚紙化箔,把他那個不知是張王李趙的朋友奠祭完,好趁著薄暮的天光回城去。
在兩人的眼裏,河上業已夠荒涼的了。
河堤上是空蕩的,沒遮攔的晚風很猛,不斷的振人衣袂,霞雲落在流水上,從天上到地下都在燃燒著,一些越燒越暗的殘火,一些逐漸乾凝的血跡,一些令人不由得不如此聯想的怪異的晚霞,有歸宿的鴉群迎頭哀叫著……。天色漸漸的晚了。
有一種似煙非煙,似霧非霧的朦朧,拉成一片極薄極淡的網幕,把河面籠罩著,斜陽眼看著朝下掉,幾乎就要墜到禹王臺林齒的背後去了。
而前面的團附老爺竟越走越慢了。
兩個傢伙祗管心裏著急,卻都不敢催促這位極難侍候的主子,又不敢出聲埋怨,祗能抬著那個怕字朝前走著,不知不覺的,就捱到張二花鞋的身後來了。
張二花鞋雖然走在前面,但對於身後兩個人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全都瞭如指掌,他有意這樣安排,好激起他們的恐懼心。當那兩人沒話找話說,越走越捱近他身邊來的時候,他知道,他這番安排,業已逐漸的收效了;他祗當不知道,依然緩緩的踱著。
他要知道,這兩人心裏正想著些什麼?
兩人原跟著團附老爺出來祭奠亡靈的,當時祗說是城西郊,沒想到城西郊的禹王臺有這麼遠?!團附老爺也真有點兒發神經,有馬不騎,偏交人牽著走,看樣子他是寧願走路的,要走路,你就走快些罷了,偏又走路不像走路樣,一搖二擺的閒踱著,把半下午的時間都踱掉了。
兩人心裏發毛,處境夠尷尬的。──最尷尬是在沒話也要找話講上,不講罷,沉默像鬼卒手裏的鐵鍊似的鎖著人,講罷,搜遍枯腸,可又沒什麼好講。
「禹王臺快到了!」那個把口袋又換換手,找出一句話來說。
「望山跑倒馬!還早呢。」另一個說。說了自覺又沒有什麼意思。可是剛一停口,沉默又挾著千鈞重量,泰山壓頂似著罩下來了。恐懼都藏在沉默裏,祗要兩人一閉嘴,它就朝人心裏落,這無因無由的恐懼,簡直能使人發狂,終於,萬振全忍不住了。
「我說,團附老爺,您要到哪兒去祭奠您那個亡友呀?」
「跟我說話,不要忘記加上報告!」張二花鞋說:「你再說一遍,你說些什麼?」
「報……報告!我說……團附老爺……」那個硬著頭皮把話說了。
「嗯,這還像是馬弁對上官說話的樣子!」張二花鞋揮動手杖,朝前面隨意一指說:「就在前面。……前面專門殺人的刑場上。」
「您是說刑場?老爺?」
「報告。」張二花鞋糾正說。
「是,是,報告老爺,那咱們腳下,得……放快些兒才好。」萬振全幾乎哀告的說。
「你急什麼?」張二花鞋故意反問說。
「我……我……我……」萬振全有些訥訥的:「我不是急,是……是怕!」
「怕?!」張二花鞋這才轉過臉,微皺起眉頭:「這就奇了?你好好的,橫高豎大的一個人,你怕什麼?禹王臺不是深山,又沒有豺狼虎豹來吃人。」
「報告團附,他是怕鬼。」另一個接口說:「老爺您想必聽人傳說過,這刑場成天的殺人,冤魂孽鬼多得很,天陰雨濕,常常有人聽見鬼哭。……白天還好,這如今,天色眼看就轉黑了……」
「噢,原來這樣的。」張二花鞋說:「俗說,人不心虛,不畏鬼神,你兩個幹下虧心事,才會怕鬼,像我,我為何不怕鬼來?」
「您……您……是福份大,火焰高,」那個大灌迷湯說:「您又在運頭上,官星高照!報告團附老爺,您當然是不用怕鬼的了!」
「也許連鬼全避著您呢!……報告,我說。」
「那就得了!」張二花鞋說:「你兩個若說的是真話,你們還怕什麼?一切有我呢!你們既是我的隨從,就是有冤魂孽鬼,諒也找不到你們頭上了。」
那兩個小心翼翼的兜著圈兒說話,原想說動團附老爺快走的,誰知對方把兩人話頭輕輕一綰,反把自己給套上了,無可奈何的彼此苦笑笑,回說了一個「是」字。而這位一路上沒開口說話的團附老爺,一旦引起了說話的興致,反找著自己聊起天來了。
「你們兩個傢伙不談鬼,我倒想不起來,你們這一提,我可想到了。」張二花鞋說:「禹王臺在早年,確是個名勝古跡,遊人的好去處,可惜這幾年,殺了成千的人,真把這一帶變成鬼窩了。」
「是的,是的,老爺。」萬振全硬著頭皮應說。
「你們看,」張二花鞋朝西南指點著說:「那邊的崗坡下面,全是沒頂兒的亂塚,等一歇,我們就要經過那些亂塚堆……可憐那些野墳沒人添土,經不得雨打風吹,都塌陷了。有的叫野狗刨開,拖了屍去;有的盡是大大小小的狐窠鼠穴;有的崩去積土,露出薄薄的白木棺材蓋兒,這些含冤帶屈的人死在一堆,哪有不作祟的道理?!……遇上為人正直的,那還好些,若是遇著世上暴徒,不凶滔滔的圍上來,啖去他們的生魂才怪了呢!」
兩人聽著,都打起寒噤來了。
那條路在茫茫蒼蒼的暮色中,像一條白糊糊的河,彎彎曲曲的通進那片亂塚堆裏去;座落在西北角的野蒲塘,被夕照染得一片殷紅,把半壁西天日暮的沉愁都給映了出來。
一隻野狗,在墳塚遊竄著,瘟生生的夾著尾巴,活像是在荒湖蕩裏打食的野狼。
沾在草葉上的燐火,也已隱隱的發亮了!
三個人走到禹王臺腳下,大樹的濃蔭把人罩著,愈發顯得昏黑,祗有高高的樹梢上,還隱約的繫著一絲殘存的微弱的霞光。
「把馬給我拴在這兒。」張二花鞋吩咐說。
萬振全把馬給拴了。
「我那個亡友死了不少日子了,我得要到鐵樹觀裏去,向老道士打聽打聽,看她的骸骨葬在哪兒?你們兩個跟我來罷!」
說著,他就走在前面,循著石級爬上那座土丘去。他們登上丘頂之後,順著滿是落葉的林道南行,幾經曲折,林木豁然開朗,已經來到鐵樹觀的門前了。
鐵樹觀原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大道觀,無論是建築的規模、氣勢,都極為宏大壯觀,觀裏的石壇上,有一棵巨大的鐵樹,傳說還是北宋年間栽植的,算來已有近千年的歷史,在淮上一帶人們的傳說裏,盛傳著那棵鐵樹曾經屢顯靈異,內心都崇之為神,但凡是國之祥瑞、不吉等,它都會預先開花兆示;滿清宣統退位,民國初肇的那一年,它曾開出一樹金花,前年春天,孫總理病逝北京城,它卻開出一樹白花,彷彿是服喪一樣。……
除了這棵神異的鐵樹之外,鐵樹觀裏還有著一個頭戴鐵冠的老道,自號「鐵冠道人」,他的年紀已逾百歲,道法高深,能預先卜知人們未來的禍福,如今,這個當家的老道人還活著,祗知他對於一般入觀的遊人問話,漠不置答罷了。
張二花鞋還記得當年曾遊過鐵樹觀,那時鐵樹觀裏的香火未衰,殿飾輝煌,縣城西郊也成天車水馬龍,全不似今天這樣的冷落蕭條……如今這座享譽四方的道觀,在西天欲盡的殘霞影裏,在颯颯的秋風蔓草之中,已明顯的像老人一樣的衰頹了。沒有當年那種遊人如織,香煙不絕的盛況,沒人關心那些五色的殿飾,一任它們沐雨經風。觀前的石級縫隙間,已滋生草葉,連觀門的油漆,也都剝落不堪了。
他跨步走近觀內來,陰黯之中,並沒見有小道士前來迎客,祗見影壁牆背後,隱隱的透出一絲絲燈火的光亮,同時在暮風中嗅出一些異樣的香味。
轉過影壁牆,遠遠的看見那個白眉白髮的鐵冠道人,袍袖飄飄的站立在石壇旁邊,他身邊圍著兩三個梳道髻的小道童,其中一個,正高舉著馬燈,就著那棵鐵樹照看著什麼呢。……鐵樹開花了!
是的,鐵樹開花了!
這一棵矗立在石壇上的千年鐵樹,佔地數丈方圓,樹身高拔丈許,莖莖劍葉,四面僨張,莊穆雄偉,堅挺不拔,有一種令人崇仰的氣概,在鐵樹的樹心當中,茁出千百條黃燦燦的金色長穗,外緣的長穗,像一些搖曳的瓔珞,從劍葉間拖垂下來,隨風微蕩,內緣初吐的花穗,簇簇蓬蓬,互擁互托的朝空探起,彷彿仍未吐盡似的爭發著,恰像一蓬怒勃勃的、透明的金色焰火,經燈光一照,更顯得金光燦爛,耀人眼目。
多少年來,走南到北的走過不少地方,也見過不少新奇的事物,但鐵樹開花,在北方卻是沒曾見過,甭說是千年鐵樹了!這蓬蓬的花穗開放在初臨的夜色中,真是人生罕見的奇景,它的花穗是如此繁密,如此蔚然,如此神奇,如此光燦!它開在冷僻的道觀裏,它開在初臨的夜色中,彷彿是苦難大地上人們的代言,用那種發自生命的花朵,宣述出無數共同的祈冀,無數共同的願望!──想到傳說所稱……金色花朵象徵國族極大的祥瑞,張二花鞋自覺在這一剎間,自身的生死榮辱都祗是一陣輕煙了。
他屏住呼吸,肅然靜立在前殿的廊間,目不瞬視的凝望著那棵發花的鐵樹,他的心,似已為樹心噴濺出來的金色火焰所點燃,充滿狂熱,充滿激情,充滿溫暖,充滿光亮!……他不能不相信這種傳說,鐵樹植根於更古老的大地,一如中華子民們依大地而存,而大地永遠是沉默的,在沉默中展示它的先知!一看見鐵樹樹心間怒放的花穗,他已經知道那是象徵著什麼了。
但他身後的萬振全兄弟倆,卻在饒舌著。
「嘿,振全哥!鐵樹開花了!」做兄弟的低聲訝叫說:「鐵樹開花,無奇不有的事兒!」
「奇什麼?──這是咱們的好采頭呀!」
「咱們的團附老爺碰上這種吉利事,立即準會升任團長!」
「咱們也會攻破鹽市,大摟銀洋了!」
雖然經張二花鞋回過頭去怒瞪了一眼,但兩人說話的聲音,業已把小道童驚動了;小道童一瞅張二花鞋那身北洋軍軍官的打扮,立刻就變得有些驚慌無措,他們弄不清這個北洋軍的軍官老爺,為什麼要夤夜趕到城郊的鐵樹觀裏來?恰又當著他們為鐵樹放花暗自慶幸的時刻,這軍官身後還跟著兩個猴頭猴腦的馬弁,他們會不會替觀裏帶來什麼麻煩?
這時刻,張二花鞋業已踏上石級,緩步走過來了。
那個年老的鐵冠道人仍然緩步繞壇,出神的望著一樹金花,並沒理會來人,彷彿在他眼裏,並沒看著來人一樣。但等張二花鞋走近時,他卻先說話了。
「施主駕臨荒觀,失迎,失迎!」他並沒轉臉回頭,祗用蒼老的聲音,冷漠的說:「請殿裏坐罷。」
那個提馬燈的道童聽了話,急忙轉過馬燈在一側引路,揖請張二花鞋到大殿裏去,萬振全兄弟兩個拿開架勢,一左一右把張二花鞋簇擁著,真像是當了團附老爺的馬弁一般。
進了大殿,道童央請張二花鞋在殿側的客几邊落座,流水般奉上茶來,那鐵冠老道人方才由殿外踱進來,手裏捧著一隻木製的托盤,盤心放著一莖鐵樹的花穗兒。
「施主,您可是來問吉凶禍福的麼?」他說,聲音雖仍充溢著冷漠,但卻夾進一些悲憫的僵涼。
張二花鞋搖搖頭。
「古人說,君子不問休咎,」他淡笑說:「我雖不敢自認是君子,但卻從沒關心過自身的命運……我早就自知歸宿的了。我今夜來這兒,不是為這個來的。卻另外有事相煩道爺……」
「噢。」鐵冠道人忽然睜開眼來,湛湛的眼光透過他雪白的長眉,射在張二花鞋的臉上,反覆端詳著,過了一晌,才緩緩的開口說:「你不是幹北洋的人,我一看就知你不是幹北洋的人。你既不問吉凶禍福,來找我還有什麼事呢?」
「我是來打聽一個人。」張二花鞋說:「我想道爺也許……知道。」他轉臉朝萬振全兄弟說:「你們權且退開,我有事要跟道爺清清靜靜的談一會兒。」
「是的,團附老爺。」
兩人得了吩咐,忙不迭的退下去了。
「咱們這位團附老爺也真是怪,」萬振全說:「他來祭奠亡魂,不早點兒燒紙化箔,早點兒趕回城去,卻自甘餓著肚子,跟這個老棺材穰子閒話?這老道酸不拉嘰的,能談出什麼名目來?!」
「管它呢!咱們不像團附老爺那樣,不關心吉凶禍福,咱們碰著鐵樹開花這等的好采頭,不如一道兒去擲卜求籤去,問問運氣。」
「你想打聽誰呢?」等兩人退去之後,鐵冠老道人問說。
「一個被江防軍殺害掉的女人。」張二花鞋說。
老道人搖搖頭,苦笑著,顯出愛莫能助的樣子。
「您該曉得,這幾年裏,江防軍在禹王臺下的刑場上坑殺了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都是不知名姓的人,縣城的慈善堂最初還捐棺助葬,後來祗捐得起蘆席,禹王臺腳下,原都是道觀裏的香火田,也都捐做義塚堆了,……我這把年紀,記性差了,你要是打聽義塚裏的人,我實在記不清……了。」
「我要是提起來,道爺也許會記得……」張二花鞋說:「她的案子發生時,曾經轟動整個縣城,她就是塌鼻子師長,鴨蛋頭團長寵幸過的花旦小菊花。」
「啊!啊!那不同,」鐵冠老道人說:「她葬在禹王臺頂北端,土丘的丘頂上,臨著崖塹,祗有那一座孤墳。……她是個俠女,她的棺木是縣城裏的萬家錢買的,我記得她。」
「謝謝道爺的指點,」張二花鞋站起身,告辭說:「也祗這一件事打擾您,我不再久留了。」
對方望著他,神色有些慘澹,捧過那隻托盤說:「施主,恕我直言,這鐵樹迸放金花,原是瑞兆,但金色的花穗當中,卻夾有些白色花穗,也就在施主入觀時,一莖白色花穗,無風自落。你得多多珍重。」
「我知道,道爺。」張二花鞋說:「既是天數,珍重無益,我祗求個『死得其所』,也就安心了。」他說著,伸手從托盤中拈起那莖花穗,撚弄著,凝視著,然後,仍把它放回托盤裏,轉身走了出去。
正當他要招呼萬振全兄弟時,那兩個傢伙卻先自正殿另一側的籤房裏跑出來,每人手上抓著一紙籤語,顯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央求團附老爺把籤上的詞句唸給他們聽聽。張二花鞋接過他們送上來的籤語,心想這兩個死到臨頭的邪貨,馬上就要挨刀了,還不自知,要在這兒求籤擲卜,你們當初要不負義貪財,剮去八爺的兩眼,今天何用求籤?!……即使求了籤,擲了卜,神也不會庇護你們的了!
「央煩團附老爺解一解,我們兩個,全是睜眼大瞎子,認不得字的。」
「你們問的是什麼?」張二花鞋沒看籤語時,先自問說。
「報告,老爺,我們問的是命運。」
「是的,還有財運。」他兄弟跟著說。
張二花鞋淡淡的笑了笑說:「好罷,我跟你們唸唸,也許籤語很靈,那就看你們求籤時,一顆心誠與不誠了!誠心則靈,你先聽著。」
他指了指萬振全,回身迎向殿頂垂懸的燈火,打開上面那紙籤來,唸說:「這支籤是戍午籤,是支下下籤。四句詩是:鏡花水月枉圖謀,貪義貪財困厄多,禹王臺前神不祐,今宵即將見閻羅。……解起來簡直是明明白白,這第一句是『鏡花水月枉圖謀』,指你曾挖空心眼兒,要圖謀別人,孰不知圖謀的結果,算盤不按算盤來,全都像鏡中的花,水中的月──都是空的。這第二句是『負義貪財困厄多』,指你幹了那宗事,既負義,又貪財,是一宗天怒人怨的缺德事兒,不但圖謀落空,還要受些折磨。」
「晦氣,晦氣!」萬振全啐了一口,好像要把釘在身上的霉運吐掉似的,接著問說:「但不知那後兩句怎麼解法兒?什麼神保祐?(神不祐)金少?(今宵)什麼……現錢多?!(見閻羅)……嘿嘿!我說,報告,老爺,我這個人還算不錯,可不是?神看我誠心,一保祐,就要轉好運了,這回再不貪心,金子少點不要緊,既然是現錢多──嘿嘿,祗要現錢多就好!」
「你弄岔了,」張二花鞋說:「你抽的這支籤,是支下下籤,下下籤從來沒有這麼好的籤語。」
「弄岔了?!老爺。」那個一臉灰敗的說。
「弄岔了!」張二花鞋說:「待我逐句解給你聽聽。……這第三句原文是『禹王臺前神不祐』,指你幹下虧心事之後,仍然不知悔悟,一心貪求錢財,到禹王臺上來求神保祐你轉運發財,神瞧著你這人空自披一身人皮,心裏卻比禽獸更骯髒,業已到了十惡不赦的程度,兩眼一閉,不肯保祐你了。……籤上明明寫著『不』祐,可不是『保』祐,你可要聽清楚了。」
「其實祐與不祐都不要緊,」萬振全說:「錢能通神,但望那句現錢多沒弄錯,也就罷了!」
「更錯得離了譜兒啦,」張二花鞋說:「這句裏的『今宵』,不是『金少』,『今宵』的意思,就指『今天晚上』,『即將』就是『馬上』,『見閻羅』,不是『現錢多』!這句話的全意是:就在『今天晚上』,你『馬上』就要『見閻王老爺』去了!」
「哇!我的老天!」萬振全絕望的叫說:「這是怎樣一支倒楣的籤,最倒楣的就是『今天晚上』,我說,報告團附老爺,這今天晚上,可不就是現在麼?!」
「一點兒也不錯!」張二花鞋說:「不過……也許你還能多活一兩個時辰。神既明明白白的要你死,你難道還想賴著活?那樣,你的罪就更大了。」
「要是世上真有神,我要說這鐵樹觀裏的神是個騙子,……鐵樹開金花,明明主祥瑞,他偏偏咒我今晚上就要死。」萬振全怨毒的說:「我要是今晚不死,團附老爺您做個證人,我要拿著這支籤,放把火,燒掉這個道觀,讓這些牛鼻子討飯去。」
「這話你該留到明天說,」張二花鞋冷峻的望了他一眼:「今天說,未免太早。……你怎知你還能活到明天?!」跟著,他換看第二紙籤語,不聲不響的皺起眉頭:瞧著他這麼一皺眉,那個就跟著發了慌了。
「團附老爺,我的籤上怎麼說?」
「這就奇了?!」張二花鞋也自驚詫著,忽又嘆息說:「你們兩人在世上,一狼一狽,求的竟是同一支籤!我想無須我再費一番唇舌了……走罷!」
他領著那兩個邪貨走出鐵樹觀時,天已經完全落黑了,古樹的黑影在星光下狀至猙獰,像一些作勢攫人的魔怪,伸出鉤曲的巨指罩著人頭。
尖而冷的風在樹枝間吟嘯著。
兩個傢伙再是凶頑成性,也禁不得籤語這般恫嚇,假如一支籤如此,也還好些,偏生兩人一前一後,竟抽出同一支籤來,而且籤語說得明明白白,一絲也不含混,若說是因緣湊巧,世上哪有這等湊巧的事?信與不信,業已由不得自己了。
張二花鞋也正在一路上默默的尋思著,尋思著這樣靈異的籤語;他跟八爺的性格不同,對於這世上的邪人邪勢,他力主懲罰,不主寬容,按照人間律例,剮人兩眼,罪不至死,但得弄清他們害的是誰?他們雖沒置關八爺於死,卻因此斷了鹽市的援兵,間接坑害了鹽市上若干人的性命,這種人若再寬容,天道何存?!
繞過禹王臺的巨碑,他已經走到土丘的一端,正如鐵冠老道人所說的,藉著微弱的星光,他找到了那座孤獨的、沒立碑石的墳墓。
「好。」他說:「就是在這兒了!把口袋打開罷,先打火把馬燈點上。」
兩個傢伙蹲下身,打開袋口,取出馬燈來,圍著點火;土丘頂端面臨深峭的斷璧,斷壁下就是打彎兒奔流的河水,風勢沒有遮攔,更顯得猛烈,黑裏仍聽得見河上波濤的嗚咽,以及擊打崖壁的聲音……好不容易點燃燈,掛在一枝老松樹的橫枝上,一盞晃動不停的小號馬燈,搖出些暈黯的碎光,簡直照不亮什麼,奇幻的人影和樹影重疊著,在黑夜當中,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
張二花鞋吩咐他們取出香燭紙馬,各式祭品,使短柄鏟兒挖出個紙箔坑,把祭品一一擺妥,又把石灰袋兒擲給萬振全說:「你在墳旁再挖個坑,把這個一併埋妥。這就是你們剮來的,關八爺的眼珠。」
「老爺,您……您……」張二花鞋這一開口,一絲不幸的感覺立即鑽到萬振全的心裏來了。
「我說把它埋掉,你這個執迷不悟的傢伙!」張二花鞋叱斥說:「姑不論關東山怎樣,至少他對他們萬家樓不薄,你們為了貪得錢財,不怕傷天害理,幹出這種事來,……不把它埋掉,你們難道還想用它去換錢不成?!」
「您說的是!您說的是,老爺。」做兄弟的趕急接口說:「這雙眼珠實在不吉利,要不是為它受累,籤語就不會那樣不吉利了。」
萬振全猶疑的望了張二花鞋一眼,提了短柄鏟子,趕過去刨坑。他兄弟按照張二花鞋的吩咐,在墳前燃起紙箔來,空氣裏泛起一種死沉沉的味道。
萬振全拍平新土,埋妥了那對眼珠,張二花鞋便面對著祭物,臨風跪下了;風頭刷打著他的衣裳,顯出他瘦削的挺直的身形,一朵朵帶著紅火焰的紙箔被風吹起,紅燈籠般的凌空滾旋而去,消失在遠處的黑裏。
在這一剎,張二花鞋的心空著,納入萬古的悲情,他喃喃默禱說:遭奸人陷害,被剮去雙眼,生死不明的關東山八爺,我師徒蒙八爺重託,力揹這一方的亂局,總期竭盡心力,灑血拋頭,不負所期,……百年難得一相知,張二花鞋在這兒拜您了,八爺若死,我張二花鞋權算奠祭,八爺若生,我張二花鞋在這兒先行拜別了。
他默禱完了,納頭便拜下去。拜完了,起身略整衣裳,又轉朝小菊花的墳墓跪下,照前默祝說:小菊花姑娘,你雖年事較輕,但先死為大,你含悲事敵,一心不忘殺國賊,拯民命,事雖不成,已足千古流芳,使我們後死的深覺羞愧,更感悲淒,但願有一天,普天康泰了,民間能有有心人為你修墳葺墓,容你泉下相安,更有人將你的事蹟刊傳,留布萬方……請受我張二花鞋一拜!
拜畢後,退在一邊,加添了一些紙箔,傾了些酒在紙箔上,使紅火在閃搖中明亮起來。
「你兩個也甭像木頭似的,在那兒楞著。」他揮手說:「替我過來叩頭禱告罷!」
「是的,老爺。」
「報告,團附老爺,這頭麼,我們是該叩的,但我們跟您這位亡友,素不相識,該怎麼禱告呢?」
「容我告訴你們罷,」張二花鞋說:「這座墳裏,葬著的是一個俠女,她是因為替鹽市通消息,在藥劑裏摻巴豆,使塌鼻子師長離不了病床的罪名,被江防軍槍殺在這兒的。……那邊是關八爺的兩隻眼珠,──你兩人親手剮下來的,面對著它,你們該怎麼禱告法兒?你們剛才抽的籤靈驗了,這兒正是你們的死地!」
張二花鞋的話,冷冰冰像塊凍鐵似的,把兩個傢伙從迷糊中敲醒了,兩人這才明白,他們的衣食飯碗,未來依靠的團附老爺,原來正是個追魂索命的神;張二花鞋的身手,在他們初來的那夜就已經領略過了,莫講自己祗是兩個人,就是十個八個,也未必是他的對手,兩人既抱著同樣的想法,臉一長,就碰通一聲,齊齊的做了矮人。
「團附老爺……您……您手下留情……」萬振全額頭碰得咚咚響,哀告著。
「您不會真的見罪我們的……」那個更甩,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出聲來了。
「我討厭哀求,」張二花鞋緩緩的摘出那柄匕首,放在掌心閒閒的掂動說:「大凡人的生死哀榮,都由自擇,也都早定在一念初起的時辰,你兩人這個死字,是在你們剮取關八爺兩眼時就已經注定了的,即使不落在我張二花鞋手裏,也有人來收拾你們,……啼哭哀求,滿把熊人淚,救不得你們的命,報應臨頭,絕無僥倖……你們還有什麼話好講?!」
兩人活簌簌的抖索著,牙齒碰著牙齒,非但面無人色,竟連半句話也吐不出來了。
「是漢子,一人作事一人當,死也該死得爽快些,」張二花鞋說:「橫豎也不過是一刀之苦,你們若真是心慌膽怯,把那些祭品給吃了,酒給喝了罷……但得要放快些兒,我沒有那麼多的工夫等候你們。」
到了這種辰光,萬振全成了一泡牛屎,他兄弟化成了一灘爛泥,當初使軟索拖倒關八爺時的那種心機,用竹筒剮眼時的那股子狠勁,全不知扔到哪兒去了?!說死也不肯起來,賴在地上抱頭哀哭,聽說要他們吃祭品,哭得更凶了,還是張二花鞋彎下身,把錫酒壺塞到萬振全手裏,他才嗚嗚咽咽的喝起酒來。
「菜也吃點兒罷,」張二花鞋說:「做個飽死鬼,總比餓死鬼要強些。」
「我……我……怕……老爺。」
「甭怕,」張二花鞋說:「人生難免這一遭,一筆寫不出兩個死字,你們如今該知道,像小菊花這樣的弱女,臨死反比你們有氣概、有威風,因為她樂死,那死,是她自己選的。古往今來的那些仁人志士,平素都沒見恃強把橫,到死時才顯出英雄本色來。而你們兩個傢伙,平素潑皮,臨死卻都是虎頭蛇尾,快刀還沒加頸,小腿就轉了筋,這算得什麼?!祗因為你們心裏沒有仗恃,那股邪氣一離身,你們就祗落下一個『怕』字,實在不成,那祗有多喝點兒酒罷!」
「我說,老爺,您……甭再在那兒狠著心說風涼話了!咱們的皮肉不是長在您身上……」
「振全哥,全是你坑的我!」那個這才想起抱怨來:「剮八爺的兩眼,原是你慫恿我,我才幹的,如今你該死,卻不該拖上我……」
「你還怨我呢?!我該怨誰去?……沒有牯爺逼著我,我會存心幹那事?!最該死的,還是牯爺。」
「也甭叫嚷,傷了你們兄弟倆的和氣,」張二花鞋說:「黃泉路上陰風慘慘的,你們要做伴呢!關八爺兩眼是你們剮的,合該一個死字,至於你們之間誰的罪大罪小,到閻羅殿上分辯去吧。……我殺人最是爽快,不會讓你們多受苦的。」
一陣急風起處,原已搖曳著的馬燈,更的溜溜的打起旋來;一隻夜遊的梟鳥發出哇哇的怪噪,擊著翅飛過去了。
「起來罷,你們領死的時刻到了!」
「我……我說,當真沒轉圜了麼,老爺?」萬振全淚痕滿面的挫著牙說。
「沒有!」張二花鞋說:「明年今天就是你們兩人的週忌……起來罷!」
萬振全確是先站起來了,當他起身前的那一剎,他先擲出那把酒壺,隨後他充滿恨意的發出一聲長長的非人的怪吼,抄起他挖坑時所用的短柄鐵鏟,拿出一個人在狗急跳牆時的所有能耐,雙臂一擰,把鐵鏟端平,鏟刃橫指向張二花鞋的心窩,同時他那個兄弟也骨碌爬起,一時抓不著得心應手的物件,又不願錯過這剎間即逝的活命的機會,便大張雙臂,一蹬兩腳,把整個身子憑空躍起,朝張二花鞋的下三路橫撲過去,指望藉這一撲,抱牢張二花鞋的兩腿,讓萬振全的鐵鏟,在對方無可躲避的情況下,鏟中對方的心窩……
這一著絕招兒,是他們在相互傳壺遞酒時,彼此使眼色,挖手心決定了的,兩人的心性原極兇暴,祗不過暫時被張二花鞋的身手、氣度、威儀懾服而已,到了真要取他們性命的最後一剎,他們凶性勃發,不動則已,一動就聯成一氣,反要奪取對方的性命了。
而張二花鞋半晌猶疑,遲遲不肯動手,就是想藉著各種言語,激起他們這一著兒。
他想過,他們若不來上這一著兒,他是否能下得了手還成問題。
自己雖然是堂堂正正的本良知,行天道,懲處奸邪,但自己並非是以殺人為業的劊子手,難辦的不是殺不殺他們,而是要在怎樣的情形下才動得了手?假如自己當面揭數出他們的罪狀後,他們誠心認罪,馴如羔羊,引頸就戮,那準會使人無法下手,也不忍下手的。
按照江湖上一般的規矩,除非是有著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或是對付欺師滅祖之徒,否則,對方祗要俯首認罪,空著兩手不加反抗,你就無法把他們置於死地,……如今這兩個坑害八爺的凶徒,即使罪大惡極,想著萬無可恕了,他們若光是跪地哀泣,你也不能把他們像牽牲口似的牽過來開膛破腹,那樣做,未免太殘忍些了。
所以,他故意用種種冷酷的言語來試煉這兩個邪貨,同時也擲給他們一線不可自見的生機,他曾暗暗決定,如果這兩人在心裏認死在先,能夠痛心悔改,他就留下他們一命,祗取下他們的雙眼,卻把天道好還放在他們心裏。如果他們仍然貪生,不在心上認罪,必然會俟機而動,那麼,自己就可以趁機除惡了。
如今,他等待著的畢竟來臨了!
這兩個凶徒雖沒專練過拳腳,但也都是身強力壯、孔武有力的傢伙,平時還不怎樣,一到要命的時辰,他們橫著心發起潑來,那威勢確實夠瞧的,甚至連張二花鞋本身,也並沒料到他們的來勢竟會這樣的兇猛,這樣的快速,這樣的上下交攻,使人難以應付。
萬振全端平鐵鏟撲出時,張二花鞋正站在土丘頂端的峭壁之前,離開峭壁邊緣不過三五步地,背後是一棵臨崖生長的老松樹,馬燈也正掛在那株樹的橫枝上面。
雙方的距離是這樣貼近法兒,飛擲的酒壺,橫胸的短柄鐵鏟,鐵箍般撲來的臂膀,正好把上、中、下,三路都佔全了,而且幾乎是同時撲到,若說是後退罷,可以說是身後已無退路,若說是閃避罷,兩邊又都有橫枝把人擋著,真正是危險萬狀的一個地形,虧得受襲的是張二花鞋,若換旁人,即算不死,也會傷在這樣突發的暗算中,而讓對方從容的逃遁了。
說他們快,張二花鞋卻比他們更快。
當他發現一宗黑乎乎的東西迎面飛來時,他立即偏頭蹲身,閃讓過去,就聽那把酒壺先撞著樹身,再落地飛滾,砰的一聲落進十丈之下的河心去了。緊跟著,萬振全的短柄鐵鏟和他兄弟的雙臂同時撲到,他卻正好借適才蹲身之勢朝上一竄,一手捏著高處的松枝,另一手使攮子作了比閃電還快的反擊,然後落回原地。
任誰也分不清他做了些什麼,也就在這一縱一落間,情勢卻完全變了樣兒了。最先是萬振全的那一聲長長的怪吼,中途卻變成哀切的長號,其次是他飄身下落時,恰恰把一隻腳踏在萬振全那個兄弟的脊背上。
馬燈又轉了一個圈兒,微微跳動著。
萬振全也許撲殺的來勢太猛,一時仍收不住腳步,帶著他那變了音的長號,踉踉蹌蹌端著那柄鐵鏟,一直撞落到崖下去了。
長號聲突然寂滅。
河面上傳來一聲重物破水的聲音。──清清楚楚的一聲──砰通!
回音從各處跟著傳來。
嘭……通!嘭……通!嘭……通!
那些連接著的、巨大而空幻的音響,就是萬振全生命結束的訊號。
而另一個的哀求比方才更哀慘了。
「我的……老爺……我……該死!」
張二花鞋這才有空就著燈光撿視他的匕首,鮮血不沾那光滑的刃面,一綹綹露珠般的鮮紅的血滴,正朝下垂的匕尖滑動,彙成一條細細的血線,朝下滴落,落下他腳下那個凶徒的頸子上。
「我的天爺,您已經……把……把他給殺了?」那個扭歪著臉,哀呼說。
「何止是殺了他?!」張二花鞋腕子一揚說:「看罷,這是他的狼心!你瞧瞧是什麼顏色!」
也就在他的匕首閃電一吐的當口,他祗消一擰腕子,已經把萬振全的那顆血淋淋的、活蹦活跳的心,連筋帶肉的給挑了出來,繞釘在攮柄上面了;他兄弟這才知道萬振全長吼變成長號的原因──他撲過張二花鞋之後,雖然步履踉蹌的端著鐵鏟,嚎著朝前奔,但那已經不是活人,祗是一具沒了心的屍體罷了!
他活在荒曠蠻野的萬家樓,自幼也曾常聽各種傳說裏的殺人的故事,想像過各種人物在殺人時的動作和情境,包括江湖人物殺人、兇犯殺人、前朝披紅衫的劊子手殺人、土匪殺人、馬賊殺人、官兵殺人、鹽梟殺人……等等,聽過首懸高竿,曝屍示眾,聽過人頭落地,還會讚嘆劊子手好快刀,聽過古時腰斬棄市的人,死前還蘸著自己的鮮血,在地上歪歪斜斜一連寫了七個慘字,聽過更多更多……但沒有像今夜目擊的情形更使人驚絕,眨眼的功夫,他竟能在閃避來襲的同時挖出人心。
「你還是起來的好,」張二花鞋說:「你儘可再撲上來,我會讓你嘗嘗這種味道──在你覺得疼痛之前,你已經死了。」他在鞋底上擦抹著攮子。
「啊!不不!我認命!」那個絕望的叫說:「我是祗求投河自盡,求您留給我一具全屍!我不是在哀求,您必得要看在首從的份上,留給我一顆還沒黑透的良心!……我祗是一時被錢財蒙住兩眼,才糊裏糊塗作上幫……凶……的,您留我一具全屍,不為過份罷?」
張二花鞋捧著從萬振全腔子裏挑出的人心,癡癡的凝視著,在燈光之下,那顆心仍在突突的跳動著,它並不是黑的,它跟所有的人心一樣的鮮紅,一樣的沒有什麼明顯的罪惡的標記,它祗是人心而已。
他望著,望著,雖然臉上凝固著一種笑容,但他的兩眼卻滿含著明亮的濕潤。忽然他放鬆腳下踩著的人,朝河心扔去那顆心和那柄匕首,向腳下那人說:「起來罷,我不殺你了!……我想起另一種救你的法子,用來成全你。你可願意?」
「我……我的命在您手裏!老爺。」那個仍然兢戰著,不能相信張二花鞋真的會饒過他。
「我既不打算殺你,就對你實說了罷。」張二花鞋退開一步,語調緩和的說:「你們帶著關八爺的兩眼進縣城,旁人沒遇上,偏偏撞在我的手裏,我不是什麼團附,我卻是八爺最要好的朋友,這不能不說是天網恢恢!……我一直打算殺你們兩人,如今突然覺得你還有一分可原之處,臨時決定不殺你,你這條命是在刀口上撿來的……不必謝我,你謝上蒼罷!」
「我沒……沒……打算再活,團……噢;不不……張老爺!」那人這才抬起上半個身子說:「您該怎麼懲處我,您就怎麼懲處我罷。」
「我說,你受人利誘,幫著人剮掉八爺的兩眼,無論你怎樣圓說,你業已犯了幫兇的罪了!……跟我說實話,你剮掉八爺兩眼後,暗地裏,不覺得負疚麼?」
「有的。」那個看出張二花鞋真沒有再殺他的意思,神色才緩緩的改變過來:「但事情既已做出來了,好像騎著老虎走山脊,──路再窄也得走。每當我覺得疚歉時,我就想著錢財來打岔。」
「錢財祗是麻藥,救不得你的心病。」張二花鞋說:「要是我換一帖藥方兒治你,也許你會安心瞑目。……不過,這得要你自願才行,你若是不願意,我不打算逼你去做,那樣仍舊治不得你。」
「您說罷,張老爺!」那個埋頭伏地說。
「說來你也許會大失所望的,」張二花鞋背起手,仰臉望著高高遠遠的星空,緩緩踱步說:「我是盼你從今夜起,洗心革面,跟我同進退,共生死……說穿了,也不過是一個死字,祗是死法不同罷……了……」
「我願意!」那個抬起臉,實實在在的吐出這三個字來。
「如今誰都看得出,北洋的氣數盡了,」張二花鞋說:「在這一方,祗有一個塌鼻子膽敢逆天!……要是報應不顯在他身上,會使更多的奸頑得不著警示,所以我打算刺殺他!天道仍要假人心來彰顯。俗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若真能立這種心願,助我除這惡賊,不論事成事敗,你都會覺得罪愆已贖,心裏平安,即使不幸事敗被捕,快刀加頸,你也會覺得死不足畏了!」
「我願意!我願意!蒼……天!」他叫說:「在今夜,我業已看出您的報應,您的恩澤了……」
「你誠意如此,業已再生了!」張二花鞋說:「讓我送你一個新的名字,就叫萬再生罷。」
「謝謝老爺。」
「不用謝我,你懂得謝天也已夠了!我說,咱們回縣城去罷,萬再生,真該謝天的是我,因為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饒恕和寬容!」
萬再生胡亂的收拾了祭品,張二花鞋摘下松枝上懸掛的燈籠,離開這個地方。
這埋著關八爺雙眼和小菊花遺骸的地方,也正是主凶之一萬振全的死地。正如張二花鞋所說:天道是藉人心顯陳的。人們遭逢著亂世,遭逢著災荒饑饉,遭逢著兵燹的摧殘,祗知抱怨著天道迷矇,卻不去揭露人謀不臧的真相,他們尚沒深切體認到人心不改,天道自然會在物欲中消失無蹤。……
在這裏,人間的恩怨曾糾結不分,懲罰與寬容一度交戰,咒罵過,激鬥過,也寬諒過,天道滲入人心,正好像明礬滲入渾濁的污水,愈攪愈變得清澄了。經過這一番靈與欲的爭鬧,落下來的卻是兩顆得勝了的靈魂,非但萬再生的心被天心洗過,連俠士張二花鞋,也由此獲得了更深一層的體認……體認出:天道即人道,天心即世心的真意。
他們循著來時的路徑朝回走著,夜風搖響一些乾葉,悉索的碰擊著,河水仍在身後的黑夜裏嗚咽,冷冷的露水,無聲無息的降落下來,透過人的衣裳,使人覺得饑膚冰寒。樹林中,土窟裏,無數秋蟲子在爭鳴著,自然,安謐,略略有些悲涼的感覺。
不知什麼時刻起,月亮已經升起來,如水的清光照著眼前這一片幽古的林叢。
「張老爺,您要謀刺塌鼻子師長,自覺有把握嗎?」萬再生說。
「沒把握。」張二花鞋說:「我雖是練武術的人,但我這一身血肉,仍然搪不得子彈,因此力量畢竟有限。假如遇上機會,我成事的把握當然大過常人,不過,塌鼻子防得太緊,始終得不著機會,但時限又極為迫促,說不定就在這幾天,他就要全力猛撲鹽市了!」
「早遲幾天會怎樣呢?」
「那不同。」張二花鞋斷然的說:「祗能早,不能遲。因為江防軍的鬥志業已瀕臨瓦解,全靠塌鼻子用一股逆天的邪氣支撐著,我若在他攻撲鹽市前,當眾殺他!拿死事慘烈來搖憾他的部眾,鹽市就可免去一劫。」
「啊!」那個嘆說:「您要我助你什麼呢?我實在是個沒用的人,沙裏紅果子──上不得台盤。」
「甭小看了自己,再生。」張二花鞋說:「立心為壯士的人,懦夫一樣當得壯士,壯士怒,天下驚!人人都有莫大的用處。我不是要你答謝我的私恩,仍做個懦夫,陪著我去受死,我是要你立壯士之心,本殺賊的宏願,分頭辦事,俾得多一次成事的把握。」
「好,老爺。」萬再生又問說:「你讓我怎樣做呢?」
「咱們回城之後,我給你一支廿響快槍,另加一支左輪,」張二花鞋說:「北門外,通向鹽市去的那條大路一邊,有個順安客棧,我早在那邊訂有房間,房間在二樓西邊,有扇寬大的窗子正臨著路,……我在城裏另謀機會動手,假如事成,那就沒有你的事,假如事敗,你還有一次機會。──我估定塌鼻子必定經由那裏北遁,你雖不一定能刺著他,但多一次機會總是好的。」
在回城去的路上,張二花鞋把一切細節,凡是對方所應知道的,全都一一交代得一清二楚,最後他說:「我今天從刀口上還你一命,這不是我的私恩,而是……天……意……我相信你能悔改,才這樣交託你,你怎麼作,全都在你自己了。」
「我是個愚人,」萬再生流淚說:「我既撿回這條命,就該好好的用它。雖不能一定刺殺塌鼻子,一陣亂槍,蓋倒那些惡官惡吏一大片,也該夠本了!」
※※※
有一宗突發的情況,卻是張二花鞋萬萬沒有料到的──當他們回程路過西大營時,才發現西大營的兵勇們正在漏夜開拔到火線上去,隊伍過了多久不知道,但在北面,聽來就在鹽市那邊,已經接了火,槍聲持久不絕,密得像連珠炮一樣。
他立刻意識到:這正是塌鼻子這隻老狡狐的最大密謀──他已在人們出其不意的時辰,發動這次企圖北遁的猛烈攻撲了。
現在,他不關心別的,祗關心塌鼻子的師部是不是也隨同開拔?使縣城變成一座混亂的空城。
由於軍裝在身的關係,他跟萬再生兩個,很容易的混進開拔的行列裏去,他立即找到了一個排長級的小軍官,跟他攀談起來。那軍官是隸屬江防軍的。
「這次攻撲,我怎會不知道呢?」他用上官的語調,略帶點兒憤懣的說:「難道咱們真的過氣了?!」
「您約莫不在城裏罷?」
「嗯,不在,」張二花鞋說:「我帶著馬弁到西郊禹王臺去了。」
「縣城裏,聽說凡是不在編的官長,都跟師部一起動,天黑前,業已通告過了。」
「師部不一道兒開拔嗎?」張二花鞋試探著問說:「師長本人也留在城裏?」
「師部要等攻破鹽市後才會動,」那軍官說:「我不過是這樣猜想──那些大頭腦瓜兒們,無論如何,也是不肯頂著槍子兒上火線的,咱們想逃命,得先賣命;咱們賣了命,卻方便了他們逃命,塌鼻子老闆慣會打這樣的如意算盤的,但我弄不清如今他匿在哪兒?」
月光很黯淡,隊伍在城牆的陰影裏朝洋橋那邊淌過去,萬再生雖拎著一盞馬燈在前面走,但燈火卻叫他的背影擋住了。
張二花鞋聽出對方的話裏滿含著對塌鼻子等人的怨憤,也反映出江防軍低落、沮喪的士氣,而他卻看不清對方低埋在胸前的臉。……他要採聽的祗是師部動沒動,塌鼻子是否仍在城裏?因此,他必得儘快回去,準備應付這突來的亂局。
當他回到東關外的連陞客棧時,亂兵在各處湧塞著,縷縷的朝北開,攻打鹽市的第一批傷兵,都已經運回來了。而塌鼻子到底在哪兒匿著,卻還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