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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第24章
第二十四章.決戰日

  在清冽的秋日的風中,久被煙塵的鹽市屹立著。

  淡灰褐色的原野上,有一股初臨的肅殺的氣味,和整條火線上超常的沉寂相比映,更形索落,這一角土地,彷彿已經死去了。

  但,彷彿已經死去的土地仍然活著。

  一條條日夜揮汗挖出的深壕,是它的脈管,無數死士們的呼吸匯合成它巨大的呼吸;在這一角土地上,土地的苦難和人們的苦難已經密契在一起,人們的等待就是土地的等待,人們的願望,也正是土地的願望。它和它背脊上的人們同樣的固守著沉默,而沉默的本身就是一種顯示,一種挺立,一種抗爭,沒有人敢漠視由沉默所蘊蓄的力量,由沉默所鑄成的意志,由沉默所迸放的火花!……

  由於窩心腿方勝、鐵扇子湯六刮、小蠍兒,萬世珍珍爺等苦心經營,這種盤曲的深壕已像蛛網般的密布在鹽市的防區中;高堆外、河岸邊、平野和曲徑,都被密密層層的鹿砦佈滿了,刺馬樁、絆馬索、陷坑、火雷陣,各種障礙雜布在層層鹿砦之間,構成對方馬、步兵攻撲時致命的阻障,在這裏,一向習慣於蒙受踐踏的土地也變成一種戰鬥體,步步都是陷阱,步步都是死亡……唯有熱愛土地的人們,土地才會像保姆般擁抱著他們,給他們最後的依憑。

  在這裏,每一隻燃燒的眼,每一顆憤怒的心,都在等待著;在多風多露的深壕中,在冷暗潮濕的壕塹裏,在黑黑的堡孔背後,在掛著衰老野藤的鐵絲網的縫隙間,一些暗伏的臉在時時窺伺,一些眼在刻刻逡巡。

  他們所等待的時刻,似乎已經來臨了。

  鹽市以西,大渡口一帶的槍聲就是大戰的序幕,防守鹽市的人,都知道前來應援的民軍,業已仰攻樊家鋪,準備和鹽市匯合了。

  樊家鋪的戰事惡得緊,雙方在反覆的拉著大鋸兒。民軍散佈在灌木稀疏、溝泓遍佈的凹地上,頂著江防軍密集的槍火,仰攻河堆的樊家鋪,而扼守樊家鋪的江防軍曾經疊奉塌鼻子的嚴令,至死不准後撤。

  那種嚴令也許未必有用,使他們不肯後撤的原因祗有他們自己明白──如果他們撤出了辛苦攻佔的樊家高地,敞開大渡口,讓從澤地泛濫而來的潮水彙入鹽市的話,整個縣城就會變為死地了!他們要求活,就必得扼住這個制高點,把鹽市和民軍隔開,使當面有一線裂隙,萬一江防軍撲不開鹽市,他們仍有從這一缺口中冒險北撤的機會。

  因此,他們浴血死守著能夠封鎖大渡口的、鹽河北岸的這一塊高地。

  就人數而言,民軍的人數遠過於北洋守軍,但民軍的槍械,火力比不上北洋守軍,雙方相差很多,把人數和火力相抵,雙方正是旗鼓相當,民軍為了解救鹽市,企圖合圍殲敵,北洋的江防軍為了自保,雙方都使出全力搏擊,便造成了幾個月來最激烈的、血雨橫飛的惡戰。

  據守在樊家鋪的,是江防軍劉團經過整補後的一個營,他們憑藉樊家鋪險要的地形布陣,鳥瞰著西邊的漥野,在樊家鋪背後的鹽河上,他們用巨型鐵索鎖住渡船,渡船兩邊連以巨木,搭成一座穩定的浮橋,和南岸的團本部互為呼應。

  樊家鋪高踞堆頂,兩邊都是壁立的沙塹,下臨通向渡船口的凹道,祗有正面的坡脊上,有一條斜升的道路可通堆頂,這個防守的營長揣忖四周的形勢,認為民軍要攻樊家鋪,祗有循著正面的斜坡硬撲,所以他就把大部份快槍和機關炮用到正面來,鎖住這個凸出部位;兵勇們日夜構工,挖去了這條進路兩邊所有的樹木,將木段兒橫壘成一道道的防禦物,更在這種防禦物後築壕,構成了極為堅固的外緣陣地,使樊家鋪在實際上成為一座要塞。

  士氣高漲的民軍最能打濫仗,但多缺乏攻堅的經驗,他們在澤地裏成長壯大,少有攻城拔寨、斬關奪旗的機會,而且沒有犀利的攻堅火器,仰攻樊家鋪時,唯一可憑藉的,祗有不吝灑血擲顱的勇氣。

  攻撲樊家鋪的民軍,用一個大隊為先頭,擔任正面主攻;兩個大隊為兩翼,擔任兩翼掩護和相機助攻,但當攻撲之時,各處難民們如潮湧至,零星槍枝加上原始武器,使攻撲人數超出計劃數倍。但在地形上陷於不利的地位,攻撲一開始,擔任主攻的大隊的先頭,就被對方的熾盛槍火封鎖在凹野上,那些散開的民軍被機關炮掃得抬不起頭來,祗好紛紛覓取溝泓、墳包暫時掩蔽身形,雖然僵持不退,可也寸步難前。

  正面既無進展,兩翼的進展也就困難了,樊家鋪的地形險要,在缺乏攻堅武器的情形下,可說是易守難攻的,民軍人數雖眾,一時卻無法冒著熾烈的敵火,翻越凹道,樊登兩側壁立的沙塹,所以第一天,雙方都祗是相持著,彼此施行槍戰而已。

  從清晨到黃昏,民軍正面的傷亡頗重,而民軍的司令彭老漢本人,恰在這時趕到了火線上。擔任主攻的那個大隊長向他報告一天來攻撲的情形,描述漥地上掩敝如何的少,敵方工事如何堅強,敵火如何猛烈,自己弟兄們傷亡如何慘重,……不等他說完,彭老漢就打斷了他。

  「你說的,全是事實,我知道。」他說:「你可曾想到,咱們當年沒槍沒械,兩腿快過北洋馬隊,包鐵的扁擔一樣勝過他們的馬力斯快槍!……民軍初出大湖澤,這是第一場硬仗,千萬隻眼睛,都看在咱們身上,塌鼻子也正拿這一火估量民軍!小小的樊家鋪拔它不掉,民軍這旗號就算白打了!」

  趁著黃昏時的夕照,他舉起手搭在眉上,朝東邊仔細眺望著;殘陽的金輝正落在江防軍扼守的河堆上,使他們散佈的陣地,異常清晰的呈現眼底,敵陣中射出來的槍彈,在漥地上揚起片片的沙煙,密集的程度實在是少見的,那些踡伏在溝壑中的弟兄,如果抬起頭來,十有八九就要飲彈傷亡。他不能用「作戰不力」這種字眼兒去斥責部下,他要攻下樊家鋪,但卻非逞血氣之勇的時候。

  「我要徹夜攻它!」他說。

  入夜時,他的決心化成了行動,攻撲真的徹底進行著,使自以為固若金湯的樊家鋪北洋守軍,飽嘗到這一種原始攻撲的味道。

  在夜撲樊家鋪的這一場惡戰中,彭老漢所採取的,是他自己獨創的戰法──以心理恫嚇為基礎,以本身實力作本錢的聲勢戰。他深知當面的這一營江防軍火器精良,又抱有死守鹽河北岸這個突出據點的決心,如果按照通常的戰法,從正面分波硬撲,無論在白晝或是在夜晚,都免不了極大的傷亡,祗有以浩大的聲勢,使對方懾伏、動搖,然後,趁對方驚怖慌亂時,施以突襲,才能在不受無謂損傷的狀況下克敵致果。

  攻撲前,民軍擺出的聲勢夠驚人的,他們伐木為薪,用牛車運上火線,日落後,夜幕初張,他們就在曠野的各方燃起一堆堆野火來,圍繞著樊家鋪堆頭,東、北、西三個方向,至少有千百堆熊熊的野火,從陣前一直迤邐到數里開外的遠方,火線上的民軍,加上火線後的民眾,但凡有火的地方,就有大群的人影在活動著。

  幾十支牛角,彎彎的角管朝著夜空,嗚嗚的吹響著,那聲音在風中流咽,在火上哀泣,在夜色中擴散,鋪滿了地,蓋滿了天,聽在那些北洋防軍的耳裏,簡直就是無數索命的冤魂的嚎叫,真有使天地陰慘、風雲變色的味道。

  但他們看得見火焰騰揚,那並非是虛無縹緲的冤魂,而是活在世上,久受壓迫,久受凌夷的一群,如今他們已經這樣的站立起來,結成了百里聯營。

  在整條火線的後方,無數民眾們整夜活躍著,他們用牛車、手車、雞公車、走騾、驢子……各種各樣的運輸工具,為火線上的民軍運送糧草和戰飯。滾燙的烙餅和熱粥,大包的窩窩頭和酸菜,鍋貼兒和肉食,可說是罄其所能有的送上來,民軍從來不拉伕,也根本不用拉伕,各村的住戶,各地的流民,不問男丁和婦女,他們自動的為民軍送補、運傷患,他們的人數十倍於擔任攻撲的民軍。

  攻撲在鼎沸的角聲中開始了!

  那不是真正的攻撲,祗是陣前演練。這堆火與那堆火之間,影影綽綽的不知有多少隊人,反覆的躍起搏殺著,蠻野可怖,令人心悸的吶喊聲遠近相連,彙成一種千層相疊的巨浪,激打著黑夜的曠野。

  野火的光亮,沸騰的殺喊,流咽的角聲,使憑險頑抗的北洋守軍,個個都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再加上夜暗本身所含孕著的神秘和恐怖的色彩,已足使人產生草木皆兵的幻覺,何況夜暗中突然出現這種前所未見的巨大的場景,使人心悸神顫,恐懼猶疑。

  他們的彈藥有限,臨時奉命不准亂放空槍,這樣一來,在四面殺喊聲中,樊家鋪高堆上祗留下一片沉寂,彷彿死去那樣的沉寂中,恐懼和猶疑像落入水中的墨跡一樣,不斷擴大它的暈痕……

  「乖乖隆冬……這到底來了多少人?!」

  「少說也有上萬人罷?」

  在一條土壕中間,巨木和積土背後,幾條怯懼的黑影抖索著,平常點燃在壕底的馬燈全撚滅了,遠處的火光落在積土和木段兒上,變成一絲絲微弱的跳動的紅色幻影,魔似的,偶或閃過人的眼眉。

  「上萬人怕也沒有這等氣勢罷?」一個嘆說:「看光景,咱們準是凶多吉少了!」

  「守下去,死路一條。」一個在另一面搭腔說:「就算它一粒槍火打中一個人罷,咱們手邊的槍火還沒有民軍的人頭多,……咱們賣命,讓塌鼻子那干腦滿腸肥的傢伙逃命?這本賬是怎麼個演算法兒?!」

  死寂像一條索子,把人的咽喉鎖得緊緊的。每個人的心裏,都沉沉甸甸的壓著什麼!……日子漸漸的不同了,在往昔,幹北洋的人能跟隨孫傳芳大帥,腰桿兒自然而然的要比旁人挺得高些,槍新馬壯的五省聯軍氣焰逼人,何況江防軍是大帥的嫡系軍隊,一直都被當著隨扈的親兵,甭說這些做老民的軟骨蟲,就是其他各系的軍隊,有什麼爭執時,也得憚讓三分,但如今那些,都像風似的刮過去了!當初做夢也沒夢到過,這些湖澤地裏祗有些破銅爛鐵的槍枝的民軍,轉眼就壯大到這種程度?舉眼四顧,大帥的百萬大軍都已煙消雲散了,整個淮上,祗有這一支殘兵,被陷在重重圍困之中,誰能預斷明天將會怎樣?!即算能如塌鼻子的願,衝破鹽市的阻擋,敗走山東,誰又能料定張宗昌能盤據山東多麼久?

  殺喊聲在陣外反覆騰揚著,那已經不是喊聲,而是憤怒的潮水,從廣大的民間,從四方八面呼嘯而來,原始而野蠻的嘩笑,無窮積怨的升騰,彙成了轟隆隆、轟降隆的巨響,一個浪頭高過一個浪頭,一道水花緊接著一道水花,不可抗拒的直擊著人心。

  突然之間,牛角聲停歇了,殺喊聲停歇了,千百堆野火也跟著熄滅了!陣外悄無聲息,祗留下一片惡毒毒的黑暗。慌成一團的北洋守軍們立刻意識到,這種反常的沉寂中,滿含著重重的殺機,意識到民軍的攻撲就要開始了!這種反常的沉寂,比殺聲四起更為可怕。

  出乎意外的是:這種反常的沉寂久久的延續著,沒有人能猜得透民軍在黑暗中準備做些什麼?

  驚慌、疑懼、焦灼和等待把人心繃得緊緊的,緊緊的。這時候,他們聽見了鼓聲──他們聽見了鼓聲!那樣沉重,那樣緩慢,那樣奇異的鼓聲。

  咚!勒勒勒咚!

  咚!勒勒勒咚!

  咚!勒勒勒咚咚咚咚咚!

  滿天世下,祗聽見這麼一面鼓,在沉沉的敲響著,那聲音彷彿是從地心發出來的,回音卻在高空的雲層中發出和應來。開始時,誰都聽出祗是一面鼓,逐漸的變成兩面鼓,接著又變成三面鼓,跟著又變成四面鼓!……越響鼓越多,越響聲音越近。……即使能熬過一百場廝殺,也難以忍受這種追魂奪命似的單調的鼓聲了!

  不容那些北洋守軍們改變思索,緩慢的鼓聲忽然急驟起來,恍如突臨的暴雨,咚咚咚咚的分不清點兒。

  也就在守軍的猶疑震撼中,攻撲隨著來臨,殺聲突突,轉眼臨頭,那些端著槍的防軍剛放完排槍,攻撲者業已滾進守軍的陣中,展開白刃搏殺了。

  這一輪急攻,戰況的慘烈是江防軍從沒遇到過的,每一個滾殺進陣來的民軍似乎已不是人,而是深山裏怪嘯著的餓虎,黑夜使江防軍的火器威力大減,那種鼓聲更把一分恐怖變成了十分,首批衝進陣來的民軍全掄著單刀,他們摸著壕沿朝下跳,摸著人頭動刀砍,混亂中響起一片哀嚎。

  「殺呀,兄弟夥!殺那些戴硬帽的!」

  不知是誰這樣暴聲的吆喝著。這一吆喝不打緊,害得那些守軍沒命的扔掉帽子,可是,剛等他們扔掉那要命的硬帽,誰又在那邊喳呼著了。

  「殺呀,兄弟夥!殺那些銅鈕扣兒!」

  天黑成那樣,誰也看不清誰,雙方在溝心裏擠成一團,互相摸索著,江防軍穿的是制服,銅鈕扣兒是最顯著的標記,被摸著了就得挨刀,吃裏克嚓的一頓砍殺,外圍陣地上的那些守軍十有七八挨了刀,民軍們不時踢著被單刀砍下的人頭,球似的亂滾。餘下的守軍嚇軟了腿,哪還敢爭抗?!一個個爭著朝回爬,偏偏後面陣裏的守軍驚碎心膽,六親不認,聽著聲音,以為是民軍撲到,閉著眼亂開槍,乒乒乓乓,打得前面逃回的守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及至雙方弄清楚了,歇了槍,衝上去卻換成了煞神似的民軍。

  這種慘烈的白刃相搏,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民軍司令彭老漢親自率隊,霍霍生風的掄動單刀,爭先奮搏,殺得那些江防軍心膽俱寒,民軍剛剛衝過兩道深壕,據守在堆頂的守軍就動搖了,黑裏摸不清退路,有些就冒險跳進鹽河,四更不到,民軍業已把樊家鋪的餘敵掃清了。

  天亮後,江防軍獲得增援,又掉轉頭來渡河進擊,火力之猛烈,使樊家鋪靠河那面的沙塹上,處處都留下蜂窩似的彈孔,但民軍死守不退,並且用眾多的木桿,懸起江防軍被割下的頭顱;江防軍使用炮擊,使樊家鋪的木屋起火焚燒,民軍就以牙還牙,用整罈火藥炸毀鹽河上的浮橋,截斷了江防軍北擊的道路……

  至於雙方激烈的槍戰,整天都在進行著。

  樊家鋪的戰火,祗是全面大戰的序幕,這邊正在浴血酣戰的時辰,鹽市那邊也跟著響起了槍聲……江防軍的這次撲打鹽市,是跟前兩次大不相同的,前兩次攻撲,祗是奉命辦理,兩眼看在花紅賞格上,所以略遇堅強的抵抗,大夥兒就沒有戀戰的心情了;這次攻撲的規模,遠較前次宏大,除了江防軍一師加上小鬍子一旅之外,還有塌鼻子以敗兵改編的四個混成團,一個炮隊,合計約有一萬六七千兵員,用這些兵力指向鹽市,真可說是浩浩蕩蕩、勢如泰山壓頂了。

  塌鼻子不止一次把北洋軍在淮上的處境曉諭部眾,萬一攻不開鹽市,讓北伐大軍從後背捲襲而來,那麼這支殘兵,就要在縣城裏嘗受背腹受敵的滋味,歸入覆沒的命運了。「唯有踹開鹽市,奪路北遁才是辦法!」他反覆的把他的心意灌輸著:「以咱們這許多人槍,拔根毫毛,也粗過鹽市的腰桿,如今不攻破它,等北伐軍追過江來,那就晚了!……」在這樣的反覆灌輸之下,他們抱著死拚後北上逃命的心,趁夜開拔到火線上去。

  橫亙在鹽市當面的戰場是無比荒涼的;幾個月來,無論是在大小渡口,黃河堆和洋橋口,以及小鹽莊前的幾條狹谷,都歷經慘烈的戰鬥,雖然經過一秋雨水的沖刷,但仍掩藏不了戰爭所烙印下的痕跡,而這些荒涼的痕跡,都被黑暗暫時覆蓋著,致使開拔到火線上來的兵勇們一無所睹。

  他們都清楚的聽得見西北角的槍聲密響著,──樊家鋪的戰鬥,在他們攻撲鹽市前已經進行了一天一夜了,而他們誰也弄不清楚槍聲是怎樣的緣由?弄不清攻撲鹽市是在何時開始?……黑夜是一盆混混沌沌的魔液,把他們一股一股的分浸在裏面,雖然每個人心裏總混亂的意識到己方人多氣盛,但舉眼四顧,並不能發現太多活動著的人影,甚且怨毒、詛咒、議論的聲音,也很少聽得到,彷彿另一些人,都被鬼怪妖靈無情的吞噬掉了!

  在戰場上面,兵勇們的心理確是這樣的,尤其是習慣仗勢欺人的江防軍,更有這樣的敏感。他們喜歡白晝,喜歡看得見壯大的行列,眾多的戰馬和人群,用那些來替自己壯膽,而如今他們的眼前祗有黑暗。他們開拔到老黃河堆附近,就分成若干股兒散開了,在沉悶而冗長的、等待著攻撲的時辰,他們都祗是抱著冰冷的槍枝,三三五五聚在一堆,勾著頭默坐著,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覺得異常的恐懼,異常的孤單。

  不論塌鼻子的法螺吹得如何響,事實上,在幾次攻撲當中,兵勇們都已測出鹽市的力量,那力量是具有韌性的,攻撲的力量有多強,它就變得有多強。江防軍裏,不乏有曾經攻撲過鹽市的兵勇,他們每一回想起當時的情況來,就會不寒而慄,那不是塌鼻子幾句輕鬆寫意的話頭兒就能消除得了的,恐懼的經歷對於人心,永遠是一種深刻的、無法消除的烙印。

  秋夜的曠野是單寒的,尖而冷的西風一陣陣吹拂著,透過他們單薄薄的軍裝,直逼他們的肌膚;濃濃的、無聲降落的冷露,一樣的刻骨如霜,如塌鼻子所說,夢想著衝破鹽市後北撤求生麼?不但遙遠,而且已淡薄無味了!祗要能不被民間截殺,得機逃回老家根去就夠幸運的了,即算能夠那樣的倖存下來,老家根還有些什麼呢?田荒屋塌,家人還不知怎樣了呢?!……懊悔罷,懊悔也太遲了,而且當兵吃糧,為孫傳芳賣命,壓根兒就非出於自願,不是抓來就是鎖來的,祗悔在往昔糊塗,渾渾噩噩拖延歲月,沒能早點兒拔腿開差。

  西北角的槍聲像炸豆似的。

  「劉團不知跟誰接火?槍聲這麼緊密法兒?」

  「澤地裏的民軍。」一個猜說:「小鬍子旅一撤,他們還不就像潮水般的漫過來了?!……你們瞧罷,這回就是能攻破鹽市,北地千里,也都是民槍民團的天下,決計沒一步好路你走,啊,讓咱們輕易退進山東?!──甭做那種洋夢啦!」

  「咱們天生是他媽的蝗蟲命!」一個坐在田坎兒邊的傢伙自怨自艾的,尾音顫索得有如哭泣:「一張貪油的嘴,一隻吃不飽的肚皮,飛哪兒吃哪兒,……到頭來,死在一個烈火坑裏。」

  「甭談那些罷,老夥計噯,事到如今,還談那些窩心事兒做什麼?」

  「談談明天罷,」另一個說:「明天咱們這一連撲打哪兒?!」

  「那邊就是要命的洋橋口,上回馬隊就在這兒栽了筋斗的。」一個說:「鹽市裏面,最厲害的就是那些單刀隊了,……個個精赤著胳膊,掄著纏了紅布的單刀,呵呵叫的頂著槍煙朝上衝,吞了硃砂符水的刀會也沒有那麼凶法兒。」

  夜朝深處走,許多單薄的沾露的衣裳全變成脆而薄的寒冰,但淒寒的秋夜仍然暫時慈心的庇護著他們,容他們脆弱顫動的生命在安靜的夜色中互相吐述,互相悲憐。一股一股的人影,在微弱星光下,暗色的煙迷裏,祗是一些微小如蟻的黑點,深沉的思索,長遠的追懷,一些走動著的零星的幻圖,滿塞在他們的心裏。而他們各個靈魂卻被一種莫名其妙的邪力魘禁著,像無數微塵被揚於不可抗的狂風。而這種最後的魘禁,久已被他們懷疑著了!

  許多零碎的低語,震動不了圍繞在他們週遭的、沉遲的大氣,而那些語音彷彿是無數無數極端微弱的螢光,在夜原上尋覓什麼似的飛舞著,摸索著,總冀求能穿透那種惡魘般的魘境,飛落到久已失落的遠夢之中。

  時間流過,人人都叫冰結在全面開戰前的寂默中,雖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些什麼,而心頭冰結不溶,寒冷仍壓迫著呼吸;三更天,沒有譙樓更鼓:那一聲而安天下的溫暖的餘音。一隻夜遊神似的惡鳥,急速的拍著翼子,從一簇斷折後橫倒路邊的白楊葉叢中飛起,落到遠處一些朦朧凸露的亂塚堆裏去了。

  一粒曳光的槍彈嘶嘶的發出啞蟬的鳴叫聲,筆直的升到天頂去,再突然反折著,搖搖的下墜而寂滅。黑夜顯得特別特別的漫長,彷彿流不盡似的。

  然而天終於緩緩的轉亮了。

  在灰藍色煙靄籠罩下的秋日的黎明,在初臨時是模糊而黯淡的,朦朧顫動的微光從淡藍如水的天幕上反射下來,影影綽綽的描出一些物體的輪廓,那些輪廓逐漸清晰起來,隔著半透明的橫浮的煙靄,呈現出冰結的灰沉的色調;一些蹲伏在老黃河南岸高堆上的兵勇們,能夠看得見原是直通鹽市洋橋口的斷路,障礙滿積的橋面和巨大的橋身鐵架,網路般的迤邐在波濤之上,北岸的高堆在眼前橫走,恍似一條灰綠色的斑斕巨蟒,密插的鹿砦是它腹線間粗糙的鱗甲,堆頂上處處都是新堆的積土,可以猜想到守者所挖掘的深壕,但看上去不見人影,彷彿闃無一人,有一種死沉沉的味道。

  晨光愈來愈亮了。洶湧的霞雲翅展著伸向天頂,使清晨淡藍的顏色中揉進橙亮的霞紅,在黑夜當中一度被兵勇們臆想為無比空曠的野地上,也已差不多擠滿了疲累、萎頓的人群;這些擁擠的、雜亂的隊伍,使鹽市當面的曠野也顯得狹隘起來,這些人群彙成一片灰色的潮水,緩緩的流動著,有些在土堆背後的掩蔽處集結,有些在溝泓或凹地中蠕行,有些取出構工的圓鍬,略略修改自然地形,利用自然地物蔽住自己,一些馬隊,在那條像剝了皮的死蛇般的路上踢騰著。

  道路兩邊,原生長著很多樹木,大都被草草的砍伐掉了,有一些連枝帶葉的斷木橫倒在路心,在某一地段,簡直積成了一座木材堆子,另一些低矮的灌木被馬群踐踏和隊伍蹂躪,也都殘碎不堪,有些分裂開枝條,四周都是捲曲的殘葉,有些連皮都被扯下,東倒西歪,枝葉上滿印著泥痕。

  隊伍是零散的,看上去不像是打攻撲戰的樣子,倒像在忙忙碌碌的遷徙,成千上百的民伕夾在隊伍中間,牽著戴滿雜物的騾子、毛驢,推著坐有婦人孩子的手車,挑著敗軍軍官們捲帶的家私、用具和箱籠,一些臨時打捆的花緞被子,被面兒朝外,高高疊放在車子上,顏色鮮豔得刺眼,跟眼前的曠野比襯起來,半點兒也不調和。……在火線略後的地方,輜重隊為爭道路叱喝著,叫罵著,一些帶篷的騾車在路頸間擁塞著,幾個裝著行軍灶的擔子放在路邊上,挑擔子的夥伕不管官太太瞧不瞧著,就蹲在路邊不遠的荒田裏出起野恭來了。

  而縷縷不絕的隊伍牽有好幾里路長,正跟著朝北開過來,遠遠望過去,真像是逃大荒的流民。

  攻撲就在這時開始了。

  這回攻撲是兇猛惡毒的,沒有什麼既定的部署,沒有什麼樣顯著的計劃,沒有什麼人明確的指揮,一開始就是全面性的拚命開槍,拚命朝前擠壓,那情形,就像是海京戲院子裏來了名角兒,大夥圍在票棚前胡七八糟的擠票一樣。

  軍號嗚嘟嗚嘟的吹著,槍聲已密得不像是槍聲,而是一陣呼喇喇的疾風,把整個原野撼蕩著。在江防軍的意識裏,以為用這種鋼鐵的火流就可把鹽市在剎間制倒了,故此,每個端槍的兵勇祗管拚命放槍;槍響後不久,炮隊也開始發炮了,一些奇特的煙柱從鹽市的後方升起,化成灰色的煙,白色的雲,一些嫋嫋騰散的鴿羽;一些翻滾鋪陳的綠棉球。

  而鹽市那邊在受擊之後,依然沉寂如故,沒有一絲聲息。沒有慘慘的呼號,沒有驚惶的奔跑,甚至沒有開始還槍。

  窩心腿方勝料到對方會有這樣的開始,但他心裏早有盤算──在攻撲的兵勇們涉渡老黃河前,第一線上,一律不准開槍。

  如今,他正親自率著一支精悍的槍隊,伏身在洋橋口一側的巨堡裏,耐心的守候著。他知道鹽市在這場大風暴中有首當其衝的處境和沉重的肩負,北地是否再受敗兵荼毒?端看鹽市爭抗的程度如何了。他也知道鹽市終將被北洋敗軍擠扁,但橫走的老黃河把他們阻擋著,雖然他們能夠擇地搭架浮橋,施行強渡,而這正是殲敵的良機。

  從江防軍在陣前曠地上蜂湧的情形看來,可以判明他們已經放棄久久盤踞的縣城巢穴,傾巢而出了,跟著聯想到獨赴縣城謀刺塌鼻子的張二花鞋,迄無音訊,也許謀刺已經失手了,假如塌鼻子已死,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光景……張二花鞋、王大貴……這些臨危受命的兄弟們的生死存亡,自己無時不在深深的繫念著,而這不是悼亡懷舊的時刻,江防軍的炮火正翻掘著這塊不屈的土地。

  對方的企圖很明顯,他們想藉著槍炮的猛力制壓,搶渡老黃河,一舉攻佔河北岸的高堆,祗要高堆一下,鹽市的險要盡失,就無法頑抗了。窩心腿方勝是知兵的人,他早已看準這一點,所以日夜構工,在高堆後方的掩蔽處,連挑數道橫走的深壕,把備用的人槍全聚伏在那裏,準備在北洋軍擇定渡河點後,包圍衝擊,殲敵於水際。

  萬一江防軍人槍太多,高堆不守,他已經準備把人槍分為兩隊,一隊東退小鹽莊,扼住那邊的丘陵和狹谷,一隊西退樊家鋪東的河堤,和民軍呼應,把鹽市的市街讓出來,但卻炸毀鹽河的洋橋,等江防軍撲進市街時,東西兩邊回軍夾擊,並且舉火,使那一片繁華的市街在大火中與敵軍同歸於盡。……

  至於老黃河上的這道洋橋,曾被老羞成怒的江防軍炸過,變成一道危橋,這一回,正面攻撲的江防軍也許會循前次他們的馬隊所使用過的方法──夢想掃除橋面所布的重重障礙,利用這座橋樑作為攻撲的跳板,但他們不會知道,在整個橋身的鐵架裏面,都已經埋妥了許多桶黑火藥,這些火藥桶中牽出的引線,就牽進這座巨堡的堡口,祗要點火引發它,就會把橋面炸飛。

  即使部署周全,當江防軍槍炮齊發的時刻,鹽市上的死士們仍然被震撼著。

  從東面的小渡口到西面的大渡口,劃出一道馬蹄形的守衛半弧,整個都被罩在密密的彈網之下,無數槍彈的火流交織著,銳嘯著並且騰跳著,劈開壕頂的積土,同時揚起塵沙如小小的黃色雲朵,牠們是一些啃食一切生靈的飛蝗,牠們鑽透土層,掀翻叢草,擊折灌木的細枝,飛進隱密的射口,冀圖吸食血腥,有一些從碉頂跳起的流彈,反射向半空去,發出必溜必溜的、令人昏眩迷蕩的枯削的亢音。

  這些灼熱的黃銅尖子,通紅的圓頭和尚(子彈之一種,以鉛作成,圓頂,俗稱圓頭和尚。),所發出的死亡的吶喊,所彙成的撼地的狂風也是夠嘈雜的,有的像用雞毛帚兒拍打衣裳,悶悶的鈍響,有的像夜深時寺院深處敲響的木魚,空洞、短促而連續不絕,有的一飛沖天,一味的銳嘯到底,有的開始時聲如裂帛,卻愈來愈啞,帶著和人聲一般的、怪厲的抑揚頓挫,尤其是那種瀕行寂沒的尾音,直如從一支被割斷的喉管中擠出餘氣一樣,布嚕布嚕,令人聽在耳裏,就要反胃作嘔。

  槍聲嘩嘩如飛瀑,在十餘里寬的火線上流瀉著,而炮聲偶或蓋過槍聲,發佈出那粗濁的牛吼似的雷鳴。那些炮彈多半落在鹽市的市街外緣,滿生灌木的緩斜坡上,每一顆炮彈迸裂後,都湧起一股奇形怪狀的煙柱,彷彿是一把把煙霧蓬鬆的雨傘,旋轉著,震嘩著,忽然抖散開來,銀紅色的火羽混合在煙霧垂成的瓔珞之中,噴濺出一些多觸鬚的雲球,旋又被風抖亂,擴大成一些絲狀的、羽狀的煙簇,乳白的、灰綠的、濃黑的或者橙黃的,從容的乘風飄墜,籠住了灌木的梢頭。……震嘩著,眩異的閃光在種植著一些黑色的魔樹,勢欲噬人的濃濃的煙影飄過來,罩在深壕中掩伏著的死士們的頭頂,成一陣擴大高升的淡紫的硝雲,……然後才是聲音。

  在遍地的琉磺硝石氣味和物體燒焦的氣味之中,聲音迸發著,那聲音撞擊著無形的透明的大氣,波動的大氣彷彿是一堵倒塌的牆,一直撞擊到人的耳門上,猶似獷悍的獅吼,憤鬱的虎嘯,粗沉的牛鳴,轟……嘩,轟……嘩,嘩,嘩……彷彿要從人的耳孔中鑽進人的心底去。

  死士們在深壕中靜伏著,必死的心志極力控制著肉身的驚恐反應,他們有些眩迷,卻並沒感到危疑震撼,因為這些鋼鐵所揚起的狂飆,永不能征服沉默的土地,扼守鹽市的死士們,幾乎每人的身後,都有著久遠的血跡斑斕的記憶,記憶之中,有更多慘痛尤勝於如今加之於他們的炮火,而今日的炮火,使他們記憶中的影像一一重呈。……這就是北洋軍盤據北方多年的真正面貌:黑煙滾滾,張牙舞爪的一條巨大的孽龍。

  如今,這條孽龍正攪起波浪,作垂死的掙扎,舞爪張牙,使出它所有的兇暴;死士們據守的高堆,被罩在一片迷眼的煙塵之下,彷彿起了灰黃的大霧,連新鮮的清晨也被染得陰黯慘愁了,每一角落的土地都在顫震,金鐵的狂怒的錝錚,蠶食著已經殘毀的地面,有增無已的旋流捲動沉重的空氣,硝煙磺霧使得人胸塞頭昏。

  一大隊江防軍的兵勇,鼓噪著搶攻洋橋口南端;在那塊全是坑漥的斷路兩邊,全是一忽兒匍匐,一忽兒奔躍的人影。

  「他們撲過來了,方爺。」一張臉從射口邊側轉來,朝窩心腿方勝叫說:「他們正圖清除橋那邊的頭一道鹿砦!」

  「不用理會他!」方勝說:「讓他們衝上橋面再說,兩面關照下去,無須開槍。」

  在煙氣蒸騰的地堡的另一扇射口邊,窩心腿方勝蹲伏著,他穿著沾有泥汙的灰緞夾衫,衫襬斜對角掖起,攔腰勒著黑絲的絛帶,肩上斜背著彈袋,手裏端著馬槍,腰上還插著兩支匣槍和一把攮子,全身都迸著殺氣。他說話時,那條通向洋橋下火藥桶中的引線,正牽在他的面前。……他知道無須浪擲槍彈,祗要對方移除障礙,湧上橋面,他們即將被炸成碎塊。

  那些兵勇們可沒想到這些,──他們拔除重重的鹿砦時沒見鹽市那邊響槍,膽子便大了起來。

  他們以為鹽市的保衛團,業已被這一頓炮火轟擊得逃遁無蹤了,要不然,隔河的兩座磚堡和高堆兩側,絕不會迄無一絲動靜。……他們像一群爭扛著食物的螞蟻,從掩蔽的凹處翻上來,湧集在橋面上,剪斷鐵網,把拒馬推落到河心去,灰色的潮水緊跟著湧流過來,那些脆弱顫動、遲滯得近乎麻木的兵勇們,發出一種原始的本能的殺喊聲,盲目的朝前湧彙,把半截洋橋全都塞滿了。

  這當口,窩心腿方勝燃著了引線。

  一陣惡魔般的狂吼陡然的爆發出來,聲浪隨著河波朝四方擴散,空洞巨大的回音有如平地迸發的沉雷;大地在這種巨音的搖撼中驚震著,扇形的黑雲像山一樣的湧起,泥沙、碎木、橋柱、翻滾的人體,都隨著這一片黑雲騰起,一些觸目驚心的紅色火柱筆直的上升,也就在這一剎之間,整座橋樑自行掀起,復又塌陷下去,閃電連接閃電,河兩岸的土地都被這一串閃光燦爛的覆蓋著,一剎之後,黑雲便被抖散成障人眼目的灰白的薄霧……這一陣轟轟隆隆的猛力搖撼把數以百計的攻撲者撕成碎片,紛紛落進河中,也使他們利用這座危橋的夢想粉碎了。

  但在鹽河下游,一大隊江防軍卻渡過河來,開始攻撲小渡口南的土崗和險峽的谷道了。在上游的兩處河彎處,他們也正在進行搶渡,仰攻高堆的中段──那正是從前鐵扇子湯六刮退敵的老地方。

  被煙塵和戰火隔著的太陽,也似乎失卻了光彩,了無生氣的照射在各處火線上,有一種微風,彷彿不斷的把罩住人頭頂的那一層稀薄迷離的煙霧推起,變成一些淡淡的無定局的流蕩的煙峰,直朝高空騰揚。……

  江防軍第一次搶渡,是在傍午的光景,他們利用從民間徵得的牛車,將車上載滿沙包,把它們從高坡上疾推到河心去,然後再用長木搭架簡陋的浮橋,有一些善泅泳的兵勇們紛紛趟水涉渡,有些抱著木板木塊漂渡,一剎時,幾里長的一段河面上,到處都是人潮,從這端到那端,捲起了山巒崩圮、人號獸吼的狂飆。

  他們搶渡的正面上,仍然是由那尊氣勢虎虎的戰神──鐵扇子湯六刮率隊據守著,湯六刮經過左一場右一場的血戰,變得更為憤怒,更為粗蠻了,他知道如今這一場火,才是雙方生死相搏的時刻,江防軍以及敗軍的人數十倍於鹽市上守衛的民團,以民團有限的人力和火力,實難阻得住這群狼奔豕突的殘軍。

  「咱們能打多少算多少。總得拚夠老本!」

  他這樣的吼叫著。

  既先存死拚到底的心,所以他就採用了以硬打硬的方式,把多尊紅衣子母炮布在上面的各座地堡裏,炮口壓低,直衝著河面,更在多層鹿角間,密布上土雷、陷阱,使攻撲者嘗嘗步步死亡的滋味。

  攻撲的兵勇們一涉水登岸,就填進了死亡的陷阱,子母炮的轟擊,在近距離中所產生的威勢是夠驚人的,火和鐵砂的蓮蓬和令人塞息的熱霧,在單調的癲狂中迎頭潑過來,使人肉顫的哀嚎聲在迴蕩中復被另一陣土雷暴吼切斷,殘碎的肢體和砂石齊飛,在煙塵之上打著盤旋……

  桃紅色的火樹是一些地獄的幻景,火光裏勾描出的奇異景象也是一些混亂的幻圖,一些進退維谷的生物在死亡的巨齒中掙扎著,一排鹿砦被雷火拔起,翻滾著拋進河心,有一些起火燃燒起來,紅毒毒的火齒咬住一群亂蹦亂跳的兵勇,他們掙扎在鹿砦展布的斜坡上,正像某些圖景裏掙扎在刀山上的鬼靈。

  一個被雷火拋起的殘屍盤旋著,落在鹿砦上的尖牙上,屍身整個被鹿砦洞穿,另一個被子母炮的鐵砂擊中,渾身都是火焰,順著斜坡朝著下滾,嗷嗷的慘號高過槍炮的聲音。大群的屍首橫七豎八的躺在那兒,而銳嘯的槍彈仍不時切割著他們,改變他們死時的姿式,被轟成黑炭的,被壓成肉餅的,被劈成兩片,被炸成腑臟飛迸的碎塊的,或者天靈蓋被掀掉後腦漿塗染胸背的……全成為初度攻撲的祭品。

  鐵扇子湯六刮仍然豁光了上衣,精赤著胳膊,在子母炮發射後餘煙未盡,餘熱猶存的地堡中,掄著清掃炮膛的木棒,在替子母炮清膛。

  「裝藥快些兒裝!」他喊說:「龜孫們又爬過來……了……放排槍阻住他們!」

  攻撲就有這麼慘烈法兒,前面一批,十有八九橫屍陣前了,少數倖存的傢伙還沒來得及後撤,河南岸又有千百人像被趕鴨子下河似的趕了過來,在屍堆中向前爬過去,沒等子母炮裝藥裝妥,一部份攻撲的兵勇便已經撲到了堆頂。

  雙方就在滾滾煙塵中膠著上了。

  槍彈的尖嘯聲在這一角空間沉寂下來,震天的殺喊又復在堆脊上、深壕中、地堡口各處騰揚了。在雙方機械的白刃搏殺中,鐵扇子湯六刮像一陣旋風似的滾殺出來,他掄著一把刀身略闊的單刀,風車樣的疾揮著,砍殺那些撲來的兵勇,刀砍腳踢,所向披靡。

  那些穿過一度死亡衝上堆脊的北洋軍,在一絲殘存的清醒意識裏,全以為一衝上堆脊便可以佔住這條高堆,誰知堆脊上搏殺得更為激烈,民團是以逸待勞,白刃相搏時,身手遠較北洋兵勇們矯健,士氣也比對方高昂,有許多都經過湯六刮親自指點,砍劈得可圈可點,由於衝上高堆的人數不多,很快就被民團圍吞掉了,跟著又上來了一批,正好遇上湯六刮這麼一位凶神。……

  在那些兵勇們的眼中,湯六刮真是個活煞神,七尺來高的個頭兒,碗粗的巨臂,胸毛黑毿毿的,渾身肉球滾凸著,六個人,六把刺刀一齊伸向他,吃他掄刀一蕩就蕩得人仰馬翻,緊跟著刀花一抖,兩個立時被他一刀砍翻,另一個被他一腳踢得飛有六七尺高,不等那人落地,他一掄刀,那人就在半空被他活劈成兩個半邊。

  「不怕死的就拿命來!」他闊闊的怪吼著:「我湯六刮全領著!」

  他在煙塵激盪中屹立在高堆上,威風凜凜的殺氣滿身,他的渾身濺迸著鮮血、硝灰和沙土,他的腳下全是攻撲者殘破的屍首。

  由於他這樣的捨命奮搏,使一度瀕危的高堆,暫時穩定了下來。但在東面的小渡口附近,由於江防軍順利渡河,大量的湧集,卻使小蠍兒率領的馬隊,陷入更艱難的苦戰。

  小蠍兒所率的這撥人,全都是跟隨朱四判官踩黑道的人物,他們習慣在黑夜裏行動,突然竄擊,突然消匿,但他們從沒有白晝臨陣,死守溝壕的經驗,他們跟隨四判官多年,卻沒見過北洋軍攻撲這般浩大的陣勢;他們有勇氣,有膽力,有智機,但卻缺乏彼此間的協同,在固守陣地時,這種弱點就暴露出來,小蠍兒無法調撥他們,號令他們,所以一開始就打上了濫仗。

  渡過老黃河轉朝西湧的江防軍,有小鬍子旅一個旅,加上敗軍混編的一個團,他們以小鹽莊前的圓頂丘陵為目標,以半疏散的態勢分路撲進,槍炮的火力密聚在丘頂上,使那一帶的丘陵上空,蕩起陣陣黃雲,小蠍兒手下的人,分成為馬、步兩隊;步隊扼守著那一帶迤邐的丘陵地帶,一直到小鹽莊為止,馬隊多聚在最北面的那條狹谷裏,他們難以忍受那種激烈的長時期的槍炮火力的制壓,難以忍受固守一地等待敵軍來襲的躁悶,……所以沒等到江防軍逼近丘陵,他們的馬隊就從凹道中馳出,斜刺裏插進對方的側腹,去作一場自殺式的衝鋒。

  按照常理來說,少數馬隊在綿延數里的敵群中所作的側面衝擊,──尤其是白晝衝擊,效果是微弱的,而損失將會是慘重的;在白晝的戰場上,無法欺敵,更少能造成神秘、恐怖的色彩,去搖撼敵方的心理,馬群出動,反而暴露了本身的實力。

  正因為常理如此,所以當小蠍兒手下的馬隊掃入敵陣時,眾多的兵勇都對民團的潑辣和大膽感到意外的震驚,他們慌忙錯亂的伏身閃避,舉槍亂射,但潑風般的馬蹄已經踩過去了,那些磕馬飛竄的死士們搖著馬刀,逕朝人群蝟集的地方闖過去,愈是這樣不要命的蠻衝,江防軍愈是張皇失措,他們開槍亂射,殺傷的不是旋風般的馬隊,卻都是自己人。這樣一來,馬隊首次衝擊,造成了一部份猛銳突襲的效果,但當它們退入另一條谷道時,損失了將近三十個弟兄。

  匿伏在丘陵中的小蠍兒看得很清楚,在一片闊野上面,江防軍像大陣的蟻群,朝前蠕動著,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車輛捲起的塵霧,連綿到遠天的林叢中去,窩心腿方勝曾一再叮囑他,與這樣眾多的敵軍對陣,切忌心浮氣躁,唯有沉著固守,因為這一回江防軍傾巢出動,志在奪路北遁,一切攻撲舉措,絕非是一時的。馬隊和步隊,是自己手上捏著的兩張僅有的牌,必得謹慎使用,應付日夜反覆的攻撲方守得住鹽市上的要地小鹽莊,假如馬隊仍像這樣貪求陣前力拚,恐怕熬不到天黑,這些弟兄就會死傷殆盡了。

  但在眼前半原始的血戰中,他實在沒有制衡全局的力量,馬隊又從谷道中劃一道斜弧,吶喊著奔殺過去,這一回,敵軍已經警覺了,機關炮激起點點沙煙,在奔馳的馬群前後揚起,中彈的馬匹在奔騰中忽然顛躓,失蹄般的摔倒下去,摔馬的弟兄還不及滾身站起,便被密密的彈雨射中,陳屍陣前了。……這一次奔襲並沒能深入敵軍,那些馬隊因當面的敵火太猛,便撥轉馬頭,在敵軍陣前朝北橫掠過去,敵方的機關炮移動著槍口掃射,把他們當成了活靶。

  馬隊的兩番衝擊,並不能阻遏江防軍的大舉攻撲,日頭一打斜,激烈的攻撲戰便已在各條谷道口附近展開了。由於馬隊在北面所使的壓力,使敵軍的攻撲重心略向南移,他們的主力放開了那一帶丘陵,正指在珍爺所率隊防守的地方。

  無論從哪方面看來,這都是鹽市在防禦部署上最弱的一環,珍爺防守的這一段地方,在小鹽莊之南,護住小鹽莊的丘陵順勢斜走,到這兒已變成一片平陽,唯一的險要就是一道彎曲的大溝泓以及兩座亂塚堆,珍爺所率的幾百人槍,就依著這些亂塚堆佈防,鎖住這條溝泓,這段地方並不太寬,正面不過半里的樣子,但它卻是鹽市防務的軟腹,最經不住打擊的軟腹。

  而小鬍子旅攻撲的矛頭,恰巧指向了這塊地方。

  當小蠍兒的步隊憑險力抗時,珍爺的防線已被洶湧而來的灰色人潮壓碎,孤立成兩塊頑石似的半馬蹄形的據點;這兩個築於亂塚間的據點,好像挺立在一道激流中的兩塊峭石,激起一些泡沫怒騰的水花,卻不能擋住敵軍的突入。

  靠北邊的一座亂塚堆,由大狗熊率領著一部份人槍扼守著,不論他是如何的驍勇善戰,防線一經敵軍突破,他就無能為力了。事實上,那條寬闊的溝泓也無法阻住敵方,他們在狹處併長木為跳板,很容易的湧過泓西來,使用少數人槍包圍了兩座亂塚,其餘的便紛紛湧向鹽市的市街,天黑後不久,市街便陷落了。

  市街的陷落對於江防軍來說並無顯著的好處,因為鹽市外圍的各道防線,各處據點,都仍在民團的掌握之中,珍爺防線上的這個狹小的缺口,幾個時辰之內流進去約有一團人,這些人一突破防線,就不再有絲毫戀戰之心,並不回頭夾擊,一窩蜂的爭著湧向市街去,希望大肆捲劫一番,然後逃命,這樣,反而削弱了火線上的攻撲力量。

  那些雜亂的突入鹽市的兵勇們一撲進市街,才發現那裏是一座空城,並沒有幻想中的財寶金銀,也沒有酒食美女,卻有一些要命的狙擊手,匿在瓦面上放冷槍,而在各鹽棧、各碼頭、橋船口、大王廟各地,仍有民軍死死扼守著,他們這才發覺,所謂突破,不過是一頭鑽進另一個死窟窿罷了。

  兩軍作戰,不在乎各方的人數多寡,突入市街的江防軍人數雖多,但在奔突中失去了建制,加上地形不熟悉,天色又黑了下來,一進市街,且聽滿耳槍聲,也不知誰在打誰?!也不辨方向?!祗是東奔西跑,盲目放槍而已,這一來,他們就越打越迷糊,甚至窩裏人打窩裏人,哪還談得上發揮戰力?!

  這時刻,戴老爺子得以從容炸毀北面的洋橋。

  在黑夜裏,亂兵湧突的市街也起了大火,燭天的火光引起了更大的混亂。從小渡口到大渡口,這一塊土地被反覆的蹂躪著,尖嘯的子彈將它毀裂,擁起,掏空,琉磺烈火將它燒黑,灰化,弄得面目全非,光弧在沉黑中流舞,像無定風中的飛螢,殺喊聲滿塞在這裏那裏的大氣中,互相糾結,互相激盪。

  每一個民團扼守的據點,都被蠶蝕著。

  「夥計們,鹽市業已被踹開來啦!」

  「早點兒進去發財罷。……頭水清,二水渾,三水四水黑醬油──越到後尾越撈不著油水……」

  「能留條命就……夠了,還想什麼糊塗心思?!」

  「殺……喲,殺……啊!」

  而這些嘈嚷,都逐次的分別被彈嘯敉平了,鐵與火才是這塊地上的君主,它們征服了某些貪婪的冀求和欲望……在每一個一剎之間。

  無論是哪道壕溝,哪座地堡中,民團的處境都夠艱難的,慘烈的實際景象雖被黑夜裹住,不在人們的眼瞳裏,但那些景象卻在人們的心裏陳顯著;以窩心腿方勝那樣穩沉縝密,而情況的發展,也遠遠超出了他的料想,守衛的民團,人槍實力和對方相比顯然萬分薄弱,當敵軍潮湧而來之際,除了以槍火卻敵外,別無它法可行,儘管每支槍的槍管都打得透紅,每個地堡前伏屍累累,而人潮還是湧過去了。

  所有民團的防線,在黑夜來臨後都被洶湧的人潮切斷,變成一些孤嶼,彼此之間失卻連繫,也無法再行連繫,這一來,使方勝原有的打算都成為泡影。

  「既到了這步田地,祗有盡力而為罷!」

  洋橋口兩側的那兩座巨堡,正是江防軍攻撲的重心,他們一意要吞噬掉那兩隻把門的獅獸,好朝鹽市的市區暢湧;他們圍攻那兩座巨大的磚堡,像一窩蝟聚在柳斗上的蜜蜂,從射口朝外望,黑幢幢全是人影,被槍彈洞穿的人體堆布在河灘上、溝壕裏、鹿砦上、鐵網邊,大都難分是死的還是活的了,有一些竟從堡頂上翻越過去,更有一些死屍疊在一起封住了射口,得用槍托把他們搗開。

  巨堡裏邊也夠慘的,窩心腿方勝扼守的那座堡子,堡門已被攻撲者的屍體封住,汩汩的鮮血從門縫間朝裏流溢,入夜後堡裏沒有燈火,一片漆黑,全靠槍枝發射時青綠色的幻光和從射口間流進來的時明時暗的火光,依稀照出週遭的慘景;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弟兄非死即傷,死屍都被拖到堡壁一隅去疊著,傷者忍著呻吟,自行撕下衫子裹創,有的已經兩度中彈,仍然守住射口朝外放槍,有的帶了致命的重傷,靜躺在血泊中等著嚥氣。

  射口外的不斷攻撲,使每個活著的弟兄無暇他顧,戰鬥就在血泊中,在半麻木的狀態中進行,硝煙的氣味,霉濕的氣味,腥甜的血味在堡中沉澱著,生命在刀口上掙扎,無盡的病苦的禪續,在折磨著死士們瀝血的靈魂……

  一陣劇烈的攻撲過後,幾個重傷的弟兄們叫喚著。

  「方爺……保重,咱們不……行……了!」

  「補我一槍罷,方爺……」一個微弱的、斷續的,顯然是一面吐話一面咯血的聲音,在他身邊不遠處響著,還沒等他回答,那聲音便寂然了。──他已經死了。

  窩心腿方勝朝槍膛裏裝填著子彈。

  「挺著,兄弟們,我還活著呢!」

  當洋橋口兩側還在方勝的堅守中的時刻,鐵扇子湯六刮卻陣亡了。他過份的勇猛殺敵,一時忘卻了自己的血肉組成的身體,他陣亡時渾身遍是傷痕──湯六刮雖然浴血死去,但那條血染的高堆仍在進行著白刃爭奪,雙方都是一些血人,一簇一簇,一團一團的使用槍托和刺刀互撲,殺喊聲徹夜不停,到後來,人聲都變成瘋狂的獸吼。

  在珍爺扼守的那座荒塚陣地上,遭遇最為淒慘,小鬍子旅的大部份都從他防守的正面突進,珍爺所率的兩百來桿槍,一開始就大受損傷,入夜後,江防軍的馬隊跟著捲襲,那陣地上的民團整個覆沒了,野蠻的江防軍為了洩憤,使馬刀亂砍那些橫倒陣內的人屍。

  但在另一座荒塚陣地上,大狗熊仍在死守著,雖然他左右祗落下廿八桿槍,但他卻越戰越有精神。

  「慢慢放,甭慌張,」他跟他左右的弟兄說:「一槍一個,瞄準了放。甭學『娃兒沒眼,見血就喊!』……咱們弟兄,個個都死得夠本了!──你們沒見溝泓裏全壘著死屍?!咱們死了,該在閻王殿上坐,雜種們死了還得下地獄眼兒,怕啥?!」

  「咱們人槍太少,阻不住他們。」一個弟兄說:「市裏的大街起火了,方爺跟湯爺他們不知怎樣了?」

  「管不得那麼多,」大狗熊說:「北面的洋橋已被戴老爺子炸掉了,他們衝進市區去,正合上那句老話──飛蛾投火罷了。何況沙窩子那邊,早有民軍布陣,他們過得了頭關過不得二關,衝殺到末尾,還不是死路一條?!」

  正由於珍爺扼守的那座荒塚陣地的覆沒,使後續的江防軍可以循著那個缺口湧進,才使得大狗熊領著的廿八桿槍能守住他們的地堡,因為那些北洋兵勇之所以拚命攻撲,祗是企圖奪路,一旦有了進路,他們哪還顧得開火,在這種情形下,大狗熊他們落得打偏火──用他們的槍,像瞄兔似的打一個算一個,打一雙算一雙。

  每一波江防軍湧過那個缺口時,都有些兵勇被側面射來的槍火擺平。

  在所有鹽市的各處防地上,損失得最輕微的仍是小蠍兒據守的小鹽莊,和小渡口一側的丘陵,那一帶地形複雜,地勢高亢險峻,敵軍白晝幾番攻撲不下,都把重心南移,一旦在珍爺的陣地上造成缺口後,小渡口那一帶的壓力頓然消失,各條谷道,也都在完固的封鎖之中。

  混戰仍在持續著,又經過一個更次,江防軍的本身卻在混亂中起了變化。

  先湧進鹽市的上千兵勇,沒搶得一絲財物,也沒能北渡鹽河,在黑暗裏和市街上守衛的民團發生槍戰,頗有損傷,大街的大火是民團有計劃施放的,大火一起,逼使那些湧進鹽市的兵勇不得不倉皇退出市區,那時天色已經落黑,混亂中敵我難分,後湧進來的江防軍,誤把當面退出市街的江防軍當成鹽市的援軍,昏天黑地的互戰起來,最後從高堆上湧來的兵勇不知哪個方向是敵?哪個方向是友?竟也隔著荷花汪開火──兩面都打。

  還沒有湧進鹽市的兵勇以為鹽市來了生力軍的也有,以為鹽市已經陷落的也有,他們放棄了朝向大火的攻撲,繞還朝西,和大渡口的劉團匯合去了。

  但在縣城的江防軍師部裏面,所得的報告卻是:「我軍整日猛攻,業已攻佔鹽市,現正肅清殘敵中……」依照參謀長的意思,是等到天亮之後,待火線上的戰況澄清時,師部再行北移,但塌鼻子師長不以為然,他主張趁夜行動,早一點北遁。

  「我早知道,憑鹽市那股人,是成不了氣候的。」他自鳴得意的說。

  江防軍傾巢出動攻撲鹽市那夜,張二花鞋在連陞客棧裏就整夜未曾闔眼,掐指計算起來,自己獨赴縣城謀刺塌鼻子師長,已經有不少時日了。對於謀刺這宗事情,自己是日夜籌思,耿耿在懷,不能算不用心機,但凡平素塌鼻子常到的地方,自己都想盡方法混跡其間,冀求能夠得手,但總是一撲一個空,連對方的影子也沒見著。

  塌鼻子這隻狡狐,竟然活著發動全軍,對鹽市這座孤城施行猛撲了,如今自己祗有最後一線機會使他授首了!……如何把握這一線機會,實在是太重要太棘手的難題,他背著手,徹夜在室中踱步苦思著。

  臥室外面,徹夜不眠的人更多,吵吵嚷嚷的整夜不停,那些過氣的官兒們為了打點逃命,差了跟班的馬弁和護勇出去亂抓伕。抓了好些手車、牲口、擔子,擠滿了一院子,上上下下,螞蟻搬家似的搬運箱籠,準備在江防軍撲開鹽市時,跟隨塌鼻子一道兒北遁。

  毛病出在家私太多,民伕太少上。張團長的馬弁跟李團長的護兵就潑婦罵街似的爭吵起來,兩個團長揉著眼,趿著鞋,彼此都死要面子,互相客氣,而兩位團長太太卻針尖對麥芒,一個話裏帶刺,一個反唇相譏,竟自演起鐵公雞來,就在樓梯上大打出手,天津腔對上揚州調,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唱唱?!

  偏生這臺鬧劇,就在張二花鞋的房間外面上演著。

  「就是你這騷貨要逃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咯?!你有五掛車,三匹騾子,還不知足,連我們的一付筐籮一頭小驢也要爭,……你不是要驢,你是愛上了驢屌!」

  「你這張屄嘴會罵人,老娘就撕豁了你的!」

  「小賣屄的,你打人?你竟打人?」一個尖聲尖氣的喊著,兩下裏就撕扭起來了。女人打架,不外是撕扭擰捏抓咬哭罵,弄得木製的樓梯乒乒砰砰像擂鼓助威似的響個不歇。

  雙方的太太一幹了架,兩邊的馬弁不好拉,祗好由兩個作先生的過氣團長自己處理。兩個團長被阻在樓梯口,想拉架也上不去,又不敢責難自己家的母大蟲,祗好互相哀懇著對方的太太消消氣,手下留情。而兩個太太原指望做先生的幫打的,誰知自己的先生白背著武裝帶兒,竟都是軟骨蟲,祗懂得向對方哀求。

  愈打火氣愈大,一個罵說:「你這沒脊梁蓋兒的,還有臉站在那兒看架嗎?騷屄她撕掉我的褲子,你還在求她?!──」另一個也罵說:「你這個天殺的賊,你這種德性竟能當上北洋的團長?!無怪你那些蝦兵蟹將望見北伐軍的影子就拔腿跑光,你連一個老婆都護不得呀?!」

  「張兄,張兄,您開門出來勸勸罷,」其中一位做先生的說:「火線上正在開戰,她們竟有心腸為爭民伕運東西打架?……命能不能逃得出,還在未定之天,何況那些身外之物。」

  張二花鞋正在滿腔鬱憤之中,哪還受得這些蠢物的吵嚷。開門出來後,就見兩個太太打在一團,一個上身衣裳全被撕成碎布條兒掛在肩上,兜肚兒也叫扯脫了,搧活搧活的蕩著兩隻白奶,另一個簪環全叫撕落了,臉頰上也留著條條血痕,亂髮蓬蓬的直像披毛五鬼,下身的褲子被扯脫了掛在腳脖兒上,裸露出大白屁股,猶在那兒蹦跳不休呢。

  「這場架,我也沒法兒拉,」張二花鞋攤開手說:「這已經打得精赤著,不成個話了,你們還是找旁的太太出馬罷。」

  「她們全在忙著搬東西呢,誰肯來管這檔子閒事?!」一個說。

  「好哇,你這個一心向外的死忘八,我被這小私巢子欺侮成這樣,你還說是『閒事』?!」光屁股的太太哭罵著說。

  「你罵誰是私巢子?你才是萬人壓的淫貨!」搧奶子的奮力一推,光屁股朝後便倒,但在半空把搧奶子的頭髮揪住,兩個人便像滾桶般的順著樓梯,吉哩砰隆的滾下去了。

  兩個趿著鞋的男人湧至梯口,各接各的老婆,誰知忙中有錯,張團長接的是李太太,李團長接的是張太太,不便過份拉扯,這兩個半裸的婆娘便打到全是民伕和兵勇的大院子裏去了。

  「糟,糟,我想不到她們竟這樣的不知羞。」

  「嗨,把咱們的臉皮全給丟盡啦!」

  兩個叫苦不迭的說。

  而大院子裏出出進進的全是馬燈和搖曳的燈籠,人們雜沓的忙碌著,一心都用到逃命上面去了。車架上,騾背上,細軟箱籠能堆好高就堆好高,彷彿並不是逃命,而是在搬家,連鍋盆碗盞全捨不得扔掉。

  在黑夜當中,整個縣城的情況都在極端混亂中嘈嚷翻騰,能上火線的隊伍,都陸續開拔了,留下來的全是隨軍的眷屬,敗軍的過氣官佐──一窩沒生翅膀的蝗蟲秧兒,天還沒亮呢,鹽市那邊的槍炮聲就掀起來了,張二花鞋擺脫了院子裏雜事的牽絆,懷著槍和攮子出門,在慌亂的車馬人群中,沿著慈雲寺側的迷宮朝城裏走。

  那座一向在畸形繁華中成長著的迷宮,也叫敗兵們弄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那些五顏六色的紗燈就被摘得遍地皆是,有的被馬弁們拎了去照路,有的叫踩扁在街心,全是污泥腳印兒,有的像是爛西瓜,被踢得亂滾;很多家妓院的門板被卸掉,吃食店的玻璃櫥窗叫砸得稀乎爛,所有的熏烤食物全叫搶個精光;一些喝醉酒的馬弁,師部的雜兵,趁機會攫著姑娘白嫖一頓,更有的像老鷹抓小雞似的當街追逐著那些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的妓女,大喊著要帶她們到山東去。

  張二花鞋無法理會這麼多的紛亂,他要在這種極大的混亂中,摸清師部何時北撤?弄清塌鼻子如今藏匿在哪兒?!他更大的焦慮,落在鹽市那干兄弟們的身上,此時此刻,他不知鹽市的命運怎樣?而鹽市的命運,有一半是挑在自己的肩上。

  他走近東關的城門時,遇上了塌鼻子的一隊護兵,由一個官兒統率著,朝敗軍官眷聚集的東關碼頭開過去。

  「師部何時開拔?」他捱上去問說。

  「要等攻開鹽市後才能動。」

  「鹽市不是接火了嗎?」

  「接火了!」那官兒邊走邊說:「你們得把隨身帶的東西準備妥當,等著通告,在這段時間,千萬甭亂走動,人又多,又亂得緊,跟不上隊就慘了。」

  「師長他如今在哪兒?」張二花鞋不願放過機會,緊跟著問說。

  「不知道。」那官兒說:「誰也弄不清他在哪兒?!參謀長卻在師部裏,總之,咱們的師座不會這麼早上火線的,也許還在公館裏喝酒呢。」

  他們走過去了……

  張二花鞋通過已經戒了嚴的城門,蕩進城裏去,進了城,立時就覺得黑暗陰森了。天還沒放亮,被冷露潤濕了的石板街上難見一絲燈火,那彷彿是一條死街,鬱著一團鬼氣。張二花鞋沿著街廊下走,祗有自己的腳步聲打破一街的沉寂。

  他很愛這條空蕩蕩的夜街,容他獨醒著靜靜深思。他知道,人在這種混亂中極容易犯上浮躁不安的毛病,過度的焦灼鬱化成一股難抑的憤怒,幾乎使自己無法冷靜下來。連陞客棧中那些食民脂自肥的敗軍官佐,失意政客,蠢豕般的官眷,在準備逃竄的囂嚷,日夜把人煩擾著。他必須要單獨沉思,抓住這最後一剎時光。……他順著東街西行,走到空心街分叉處的影壁牆下,便停住了。

  他知道這條叉街,一條是通向江防軍的師部──前朝的縣署,另一條指向西大街──正是塌鼻子的公館,荷花池巷的進口。

  憑他的這身軍裝,他可以進出城門。在東關一帶逛蕩,但若想在深夜闖進江防軍師部和那條警衛重重的斷巷,那就難了;因為塌鼻子師長對於臨時收容的敗軍官佐,一向不加信任,即使一級之差,由於那些敗軍官佐沒有人槍實力,故而在塌鼻子的眼裏也就不值幾文大錢了。他謀攻鹽市也好,整編敗軍也好,召開會議也好,祗有江防軍直系軍官可以參與,各部份的敗軍過氣軍官,祗有冷眼旁觀的份兒,城西的街巷對於敗軍官佐而言,已成為禁地。張二花鞋扮成敗軍官佐中一個團附,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中等角色,在行動上要比一般平民略為方便,但在接觸塌鼻子的機會上說,實在微乎其微。

  他明知這樣硬闖禁地不是辦法,可是事到急處,不得不冒險一試了。

  張二花鞋判斷過,塌鼻子既不在師部,一定仍留在荷花池巷的公館裏,不如取道向西,到他公館附近去守候著,也許就在天亮後,鹽市那邊一有消息傳來,他就會出現;同時他又判定,無論塌鼻子匿在城西哪個地方,在他北遁時,他必定經西大街,出北門,自己要是潛伏在北門左近鵠候著他,一定可以得手。

  他走出空心街,踏上西大街時,天色已經微微放亮了。北邊半邊天,槍炮聲如沸,可以想見鹽市正在全面激戰中,西大街各處的岔街和橫巷入口,都仍亮著防勇的巡防馬燈,布有荷槍實彈的崗哨,尤獨是荷花池巷左右,布崗的人數竟在一排以上,一挺歪把兒機關炮衝著巷子,槍口朝外架設著,完全是如臨大敵的模樣。

  若不是塌鼻子這狡狐故弄玄虛,就是他作賊心虛,張二花鞋想;總之他擺出這種架勢,反顯出了「此地無銀三百兩」,明白的告訴人,他就匿在城西這一角。

  他若無其事的經過那些崗哨的面前。

  「我是從東關連陞客棧來的,」他對那個領班的官兒說:「我是想打聽打聽,師長他到底準備在什麼時刻動身北上?」

  那官兒把張二花鞋一打量,便一臉和氣的說:「這個,呃,這個;實在抱歉,我們祗是奉命布崗來的,兄弟官卑職小,哪知道師長何時動身?!──他何時動身,祗有他自己知道。」

  張二花鞋噓了口氣。

  「並不是我們多問,祗因為師部昨晚就差人去傳告,要咱們把細軟物件收拾妥當,聽命跟著師部一道兒行動,咱們差出人去,到處拉伕,如今牲口、車子,都已裝滿了物件,民伕們全在等著上路……」

  「那得看火線上打得如何了,」那官兒苦笑說:「天色轉眼就放亮了,等一忽兒,您就會等得著前方回來報信的人。……假如鹽市很快就被攻破,我想師長他走得比誰都快;假如攻不下鹽市來,咱們誰都不能插翅飛天,您說對不對呢?!」

  張二花鞋正待說什麼,北門那邊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那官兒伸手指著說:「瞧吧,那不是馬隊上遣人回城報信來了,您問問他們,就知今天走不走得成了。……噯,我說,夥計,前面的攻撲,打得如何?」

  張二花鞋掉臉一瞧,北門通道那邊來了兩騎馬,兩個騎馬的兵勇也許一路奔馳過急,人背上、馬身上都蒸騰著白霧般的汗氣,在凌晨的尖風裏發散著。他們進了城門,便兜住韁繩,按轡徐行,但仍難平復他們劇烈的喘息。

  「剛剛接火,八字還沒見一撇呢!……光是……高堆一帶的正面上,就大遍的栽人……他們炸斷洋橋,至少有一個整排,被雷火轟碎……」

  「東邊已搭了浮橋,晌午時就能攻撲小渡口了。」另一個說:「鹽市這一火打得真慘烈,咱們若不是人多,真難抗得住。」

  張二花鞋聽了話,心裏略感寬鬆,精神也跟著為之一振,他相信鹽市在窩心腿方勝的佈置安排下,定能打一場驚天動地的仗,勝敗暫不列論,至少在精神上可以搖撼這幫執迷不悟的殘軍。

  「師部今天能動嗎?」他試探著問說。

  「看樣子動不了。」前一匹馬上的人說:「依我看,鹽市不是三天兩日就能解決掉的地方……咱們在攻撲鹽市,但從大湖澤湧上來的民軍,正反撲著樊家鋪那一線,……鹽市眼前雖險,假如他們跟民軍匯合,那,事兒就更難辦……了!」

  「對不住,」另一個說:「咱們得到師部報信去了,等歇再聊聒好吧?!」

  張二花鞋在他們倆騎馬走後,便又信步朝北門踱過去。這一帶地方,他全曾多次勘察過,他自信祗要塌鼻子經西大街,出北門,他就有把握刺殺掉這個巨奸。

  西大街的街道南北走,不過因為偏在城西,所以民間俗稱西大街。這條街極為寬廣,但在接近城門處又突然變狹,形如一隻漏斗,這一段靠近城門處的狹街,兩邊又都是密接著的高樓,簷翅相啣,僅留天光一線而已,人在樓廊上吐口痰,都能擊中街心的人頭,所以這個狹窄的街口,是謀刺塌鼻子最方便的地方。

  祗要塌鼻子經過這裏,自己可以伏身在屋背的隱秘處瞄準了開槍,無論他是乘車或是乘馬,在這樣的窄街上突然遇襲,他必然張皇失措,而且車馬連迴旋的餘地全沒有。左輪槍連續發射,即使沒能槍槍命中他的要害,使他立即畢命,至少也足以使他身負重創。這時候,自己可以縱身躍下,用匕首結果他的性命。

  萬一塌鼻子不走北門,使自己的等待落空,那麼他也難逃脫北門外,順安客棧那一關。

  這樣打定了主意後,他便逕出北門,跨過洋橋,到順安客棧去會晤萬再生,他想把這宗大事,再詳詳細細的叮囑他一番。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河面上霞影璀璨,好像鋪上一層光華奪目的錦毯。那樣的光景落在張二花鞋的眼裏,彷彿也成為一種暗示,暗示著他這次謀刺,必能順利得手。

  可是,等他一踏過洋橋,他就發現眼前有了劇變了。環河的大馬路上,十里長街上,全是大崗,有一隊殺氣騰騰的兵勇,把路邊的順安客棧包圍著。

  「壞事了,」他心裏一驚,自言自語的說:「難道是萬再生露了馬腳?」

  但他表面上仍然不露聲色,緩步朝那邊踱將過去。

  「喝,大清早上,這是幹啥?」

  經過一道崗位時,他閒閒的朝那邊一指,帶幾分瞧熱鬧的神情問說。

  「聽說是在搜捕刺客。」那崗位說。

  「刺客?你是說?!……」張二花鞋說:「哪兒來的刺客呀?!」

  「也許是鹽市上差來行刺師長的,客棧裏有師長差出來的眼線,說他們露了馬腳了!」那崗位說:「從荷花池巷起,直到北門外,沿路都布有眼線,尤獨是茶樓客棧,日夜都有巡防查緝的人。您瞧,那個刺客可不是被叉出來了?!」

  幾道崗位平端著槍,如臨大敵似的把順安客棧前門封住,幾個拎著墊起機頭匣槍的護兵,硬把一個漢子從客棧裏拖了出來。

  張二花鞋一眼望過去,就看出他們抓錯了人──那人根本不是萬再生,卻是個全然陌生的面孔。他的個頭兒生的比萬再生結實些,高大些,年紀可比萬再生大上一倍,約莫總有五十好幾了,鬢髮和腮邊的短髭都已灰白,臉上皺褶縱橫,浴滿風塵,一望而知是久在江湖上行腳的人物。

  那人被拖出客棧大門之後,臉額上立即被匣槍管、皮腰帶打出一片青腫的傷痕,同時叫幾個抖著麻繩的護兵捆縛起來。端平上了刺刀的長槍的兵勇一路吆喝著開道,拎匣槍的兵勇就把那人像拽牲口似的朝前拖拽。

  「拽個什麼玩意兒?」那人挺了挺身子說:「老子自己會走!」

  「你他媽甭再充人熊了!」一個江防軍歪卡著硬帽的官兒罵說:「等你夾屁熬刑的時刻再逞好漢罷!如今還早著呢!」

  「一塊肉上了砧板,愛砍愛剁全由著你。」那人說:「不過我得告訴你們,甕中之鱉也沒什麼好神氣,你們的報應也就在眼前了!」

  張二花鞋站在碼頭邊的石堤上,透過淡淡的清晨的藍霧,目睹著那個被錯當著刺客的漢子,在刺蝟般的槍叢下押經他的面前。那一剎,人道的悲情塞滿他的胸臆,他很想拔槍躍撲過去,用雙槍交叉潑火,撂倒那些虎狼般的兵勇,從他們手中把那人解救出來,至少,他有著這樣的激動。

  為什麼見死不救呢?!他知道那人是個受屈者,知道他並不是謀刺塌鼻子的人,他不該被押解到城裏,去忍受百般嚴刑烤逼,忍受橫掠的楚毒,讓血跡斑斑的牢牆上,平白的添一層新的血雨。可是當他轉念及鹽市上更多待救的人時,他依舊隱忍了!雖然這隱忍的苦痛是巨大的,幾乎和埋下關八爺雙眼時的苦痛相等,他卻不能不隱忍。他不知道萬再生是否仍留在順安客棧裏,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至少他自己這條命已經定下了唯一的用途──刺殺元兇塌鼻子,他不能因為一時血性去解救這人,使自己錯過刺殺元兇的機會。

  那閃著寒光的刀刺去遠了,那些咚咚的腳步踩響洋橋的橋面,張二花鞋卻寂默的轉過臉,面朝著藍霧中的大運河的流水,久久無言。他跟那人從無交誼,也從無一面之緣,甚且不知他的名姓,但就在那一剎悲壯的景象中,他投入一個英雄的愴懷……河水波流著,人生也總要過逝的,也許在下一個時辰,自己即將和那人同歸劫運,他卻覺得生存的苦痛,遠超過本身的死亡。

  這樣究竟怔忡了多麼久,竟連自己也恍然不覺,直到陽光碎在水波上,藍色的霧雰全都退隱,他才從怔忡裏醒過來,轉朝順安客棧踱過去。

  張二花鞋是極為細心、極為機敏的人,他不會忘記剛才那個崗位無心道出的秘密,由於塌鼻子到處都布有耳線和眼線,更由於他穿的是北洋軍官的軍服,他自不能在人前露出一絲破綻來。

  他裝出一付趾高氣揚的樣子,大步跨進順安客棧去,故意在腳下著力,弄出一片皮靴的聲音。

  「老爺,您可是要找房間?」茶房餘悸猶存的怯笑著,一張臉仰呈在張二花鞋的鼻孔下面。

  「我是在找人。」張二花鞋說:「樓上有位姓萬的客人,他答允替我接洽一條大點兒的船隻,他說了話卻不算數!我得找他索回定金,另外雇車了!」他的聲音很宏沉,響得連樓上全聽得清楚,他的話音兒裏透出憤懣和焦急的意味,一點兒也不像是裝成的。

  果然,他的話音方落,樓梯登登的一陣急響,萬再生急急的趕了下來。

  「團……團……團附老爺……」

  萬再生乍看見張二花鞋隻身趕來這剛出事的地方,不禁又驚又喜,正待說什麼,誰知卻被張二花鞋劈胸一把揪住了。

  「你這個人好沒信用!前天你大拍胸脯,說包能弄到一條像樣的船,收了定金去,非但船不見船,連個人影兒全見不著,……大夥兒全在捲行李,整箱籠,你卻把我擱在一邊不管,那怎麼成?!」

  「我……我還在多方想辦法呢,我的老爺!」萬再生在對方丟來的一個眼色下,這才會過意來,順著張二花鞋的話音兒回說:「這些時,你們這些老爺,人人想雇船,江防軍也逼著徵船,滿河連一條船也找不到了,您得給我點時限呀!」

  「還談寬容時限?師長他明早一走,難道我一個人在縣城留守?鹽市一踹開,我一時一刻也不能留了。」

  「您老爺剛剛是見著了的,官裏鬧著抓刺客,刺客頭上又沒標上字,這兩天,走動全不甚方便呀,團附老爺!」萬再生做出一付懇求的樣子:「若如沒東沒西的亂走動,官裏拿我當奸細,繩捆索綁的弄了我去,我就是說替你老爺洽船的,他們也不肯相信的……」

  「我跟你一道兒去!」張二花鞋揪住他朝外走,一面說:「今天若還覓不得船,我非取回定金,另打主意設法雇車不可了!」

  就這樣,他把萬再生揪了出來。

  兩人沿著牽有粗壯鐵索的繫船石柱朝東走,張二花鞋一面留神暗瞅著身後有沒有追蹤的人?也許由於他身分的關係,使他能避過了那些藏在暗中的爪牙的耳目,他走了一段路,發現身後沒人追蹤著他們,這才放下心來,對萬再生說:

  「好險,好險!我原以為你敗露行藏被捕了呢!」

  「說來也夠險的,老爺。」萬再生忍不住噓了口氣說:「也許他們要搜捕的是我,可是,在查房時,突然殺出個程咬金來,……那人跟我說:『兄弟,我早看出你來了,你留條命,安心去刺塌鼻子吧,他們查上樓時,我替你頂著。』實在是他救了我。」

  「一條使人欽服的漢子!」張二花鞋從內心深處發出讚嘆說。

  「可惜名也不知,姓也不曉。」

  「你弄岔了!」張二花鞋說:「像這樣的人,既願替你挺身代死,焉是求名之輩?!──他所以願意這樣,祗是看重你謀刺塌鼻子的壯舉,他真是個奇人。」

  萬再生由這個人拯救自己的舉動,回憶到那夜在禹王臺上,張二花鞋那樣寬恕自己的一幕,更憶及自己受萬振全煽惑,活剜去義士關東山雙眼的往事,不禁眼眶一赤,潸潸滴下淚來。

  張二花鞋望了他一眼,然後從容的仰起頭來,去凝望天頂上飄蕩的秋日的浮雲,彷彿洞燭什麼以的說:

  「這不再是傷心流淚的時刻了!你要對得起那挺身救你的人,祗有體仰他的用心,全力刺殺那萬民深恨的惡賊,那就是最好的報答。」

  他把萬再生引進一條僻巷,又低聲告訴他說:「依我料想,塌鼻子早則今夜,遲則明晨,必然會離開縣城北竄,我如今仍捉摸不定他究竟是出東門,或是出北門,祗能說他出北門的機會較大,所以我打算伏在北門邊守候著他!……但他無論出東門或是出北門,都要經過順安客棧。如今時機已萬分緊迫了,我必得再叮嚀你,從這一刻起始,咱們分頭舉事,一切由你見機而作,萬一塌鼻子不出北門,或是我沒能得手,這付千斤擔子,得由你一人獨挑了!」

  「你……老爺……」萬再生的聲音有些哽咽。

  「苟能不死,我會來幫助你的。」張二花鞋說:「假如我到明晨還沒消息,咱們就祗有約見來生罷了。」

  萬再生抬眼去看張二花鞋,覺得他在準備赴死時,顯得跟平素一樣的從容。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顫硬緊張之態,但從他湛湛的眼光裏,看得到一絲英風颯颯的森寒,在他說話那一剎,劍芒般的暴射出來,旋即收斂了,轉身踏步,拋下自己,踏踏的轉過巷角,巷角的牆磚遮斷了他的背影。

  這時候,縣城各處都在翻天覆地的大混亂當中,沒有誰想得到在這條小小的僻巷中,正有著同樣蕭蕭的風與同樣森寒的易水,同時起自兩個人的心上。

  西風不斷的送過來火線上鼎沸的槍聲,城裏的人們不需親眼去看那場血腥的屠殺,全能想像到鹽市上浴血抗敵的人們,遭遇是多麼慘烈,境況是多麼艱難!他們不是官軍,不是什麼隊伍,祗是一群群為著守鄉保土、反抗軍閥凌夷的平民百姓,用他們卓絕的堅守引來了大湖澤裏的民軍……但在塌鼻子江防軍傾巢重壓下,他們是凶多吉少的了。

  縣城中的兵勇忙著北撤,簡直變成了一幫橫掠的匪眾。塌鼻子壓根兒沒想再回來,所以乾脆扯下那付假臉,縱容部下姦淫擄掠,幾乎想把城裏所有財富席捲精光。早就被鍊住的差船上,載滿了掠來的京貨、布匹,各式箱籠櫃匣,各式車輛和強行集聚的牲口上,全是糧食、軍械、貨品、錢財。亂兵當街搶掠,布疋、磁器、古董、字畫,拋得遍地都是。街梢一些民宅,更被一些肆毒的兵勇放火焚燒,施救無人。

  黃昏時分,鹽市那邊的槍聲更趨猛烈,彷彿要把天角掀塌一般。有人謠傳說:鹽市業已被江防軍攻破了,但各處的保衛團隊,仍然拚死命的跟他們周旋著。又有人說:窩心腿方勝已經戰死了,但北面的洋橋也已被鹽市炸斷,江防軍雖搶下鹽市,但仍麇集一處,無法渡河,……西面的樊家鋪仍握在民軍手裏,槍火鎖住河面。

  無論謠傳如何,塌鼻子的師部在日落後就已經陸續朝北方開拔了,那已經不像是隊伍,卻像是大擄掠的股匪,他們掠走了城裏一切值錢的貨品,──除了沒搬走城牆上的磚頭。

  人們祗見到他們開拔,但塌鼻子師長本人在哪兒?卻仍然是個黑洞洞的、難解的謎。

  江防軍撤離縣城時,黃昏的天色突呈異象,從西邊的半邊天壁,到東邊的半邊天壁,以及南北兩邊的天腳,所有的層雲、卷雲、積雲和天頂的浮雲,高空的翅翼雲,全都被燒成紅的。

  「這種天,簡直像一隻哭紅的眼。」有人為這慘慘的黃昏景象感到不安了。

  「天心民氣是連著的,」一個拖鬍子的老人也眯起眼,四面環望著,預言什麼似的說:「江防軍狼奔豕突的衝破鹽市,這是百年來最慘的浩劫,民怨……騰天,連天也……哭……了……」

  「這不是燒霞麼?」一個女娃兒問說。

  「燒霞?你見過天有這樣燒霞的麼?!」

  這不是霞,該是一把熾烈的火,這裏那裏,天上地下,凡目之所及,沒有別的顏色,紅的,紅的,什麼都是紅的;透明的紅,燦亮的紅,奇異的紅,陰慘的紅,淒怖的紅,炭火般的紅,滴血的紅。在天上,在雲中,在歸鳥的翅翼下,在屋頂的壓脊瓦間,跳動著,塗染著,流溢著,凝固著。這是從來沒見過的異象,透過人們驚怔的瞳孔和疑懼的心靈,它被牽引到古遠的歷史傳說中去,和那些神話般荒緲的故事綰連在一起。

  直至有人失聲的叫出來:

  「火!火!!……鹽市起大火了!」

  議論紛紜的人們這才驚覺到天呈異象的原因;晚霞加上鹽市燎原的大火,才合使天地呈現出這樣慘紅的景象。多少年代以來,鹽市上的人們艱辛的創業,點滴的建樹,才累積成那樣一座繁盛的鎮市,才具有那樣宏壯的規模,這一把火燒紅了它近百年的歷史,這把火將多少苦辛?多少血汗?化成灰燼……

  從古遠的日子起始,火在原始的人們的心目中就是那樣的神奇;它是進步的動力,溫暖和光明的象徵;它也是恐怖之神手中的魔杖;當它落入強權的掌握時,就變成了毀滅的利器。如今,鹽市正遭逢著這樣毀滅性的大火,幾十里周圍,都看得見紅光。

  「鹽市究竟怎樣了呢?」

  眾多的問詢是徒然的,誰也不知道陷落後的鹽市的詳情。──這詳情,祗有在大火中奔突著的人們知道。

  天黑了,北面半邊天的火光衝開夜幕,更清楚的映在人們的眼裏。唯一使人們覺得鼓舞的,就是代表著爭抗的槍聲,並沒因燭天火起而稀落,那正表示出,江防軍雖已突入鹽市,而守衛鹽市的人槍並沒瓦解。激戰,仍在黑夜的大火中進行著。

  也就在天黑的時辰,俠士張二花鞋竄上了北門裏面那一段窄街的樓頂。為了避免城樓上守望的兵勇發覺,他匿伏在兩樓交接處的陰影中,眈眈的虎視著眼下的街道。他把一支填滿子彈的左輪槍,一支裝了彈匣,打開保險的快機匣槍全摘了出來,放在手邊預備著,更將原已藏在皮靴夾層裏的七八支匕首也都摘出來,排列在脊頂順手的地方,他像是一隻壁虎,在專心的等待著飛蛾。

  鹽市的大火燒起來,火光把城門樓的黑影勾畫得異常清楚,他極為敏銳的兩耳也聽得清激烈的槍聲。他知道,這把火正是窩心腿方勝防守計劃的一部份,──如果攻撲的人數太多,各陣地已被重重困住,應付艱難時,就先行炸毀江防軍北遁的進路──鹽河上的洋橋和浮橋。然後放北洋軍直撲鹽市的市街,藉以減輕陣地的壓力;等北洋軍湧進市街,發現前面進路已斷,而鹽市的街道祗是絕地空城時,即行舉火,猛燒那些夢想發財的兵勇。

  而繼續不斷的槍聲,就是一種說明……

  即使這一切都按著計劃進行,他也不能不在這最後的時辰,懷想著自己的恩師戴老爺子,同師習藝的方勝和湯六刮,以及那一干與自己血肉相連、同一命運的漢子們。生離連著死別,不由不使人滿心黯然,滿腹愴懷。

  一般人都愛把習國術的人誇張成武俠,更愛在傳說和通俗坊本中繪聲繪色,寫成一些虛無縹緲、不著邊際的傳奇,……當然,世上不能說絕無那種人,但至少,那種被過份渲染了的神話英雄不屬人間。也許傳說是可見諒的,因為那些囿於現實的人們總有著超越阱穴般現實的臆想……自己是習武的人,確也具有幾分常人所不能的身手和靈巧的技藝,自己卻深知在大的生存環境裏,自己師徒和常人毫無兩樣──沒有人能在潑天大火中像神一樣的站立,沒有人能以血肉之身抵擋槍彈的侵襲。

  說是死別,也該是時候了!

  說來總有些不甘,因自己從沒夢想過要做什麼樣視死如歸、轟轟烈烈的英雄,──假如這世上,沒有野心,沒有掠奪,人人忍讓相安,誰不願按照自身的意願,無慮無憂的活著,安享天年?!歷朝歷代,多少英雄歸入黃土,為什麼這人間還要逼出什麼英雄?關東山八爺,您也太傻了,但您總是對的。雖說不甘,卻應死而無怨,說怨麼?也祗怨這世人太愚昧,怨往昔的歷史……太荒涼。要是軍閥不橫行,各人能活得,自己師徒幾個也不至於這樣,為一個「義」字硬挺,落得這麼個結局。師父、師兄師弟,咱們祗怕是不死不相逢了。

  一陣滾地而來的嘈雜的聲音,打斷了他游絲般浮蕩的思緒。從南邊荷花池巷的出口處,藉著馬燈的碎光,他看見有一隊制服鮮明,槍械精良,一個個身形碩壯的護兵開了出來,沿街撒崗,明晃晃的刀刺上挑著片片燈影,反射出耀眼的寒光。

  緊跟著,幾十個拎著匣槍的親兵出現了。他們一踏上街頭,便現出無比緊張的神色,賊眼溜溜的四處搜尋著,把槍口瞄指著街廊兩邊所有的暗處,以及那些緊閉著的當街的窗口。

  「嘿嘿,」張二花鞋心裏冷笑著:「塌鼻子,你這隻老狡狐,你終有出頭露面的時候!」

  按照下面的情景判斷,塌鼻子師長想趁黑夜北遁,是非常明顯的,他生恐有人會在暗中放冷槍截殺他,才擺出這樣森嚴的警衛。

  他屏息等待著。

  另有四盞新經擦拭的頭號馬燈出現了,緩緩的引出兩輛黑色軟篷的四輪馬車來;前一輛馬車的裝飾比較考究些,軟篷兩邊,開著軟玻璃護住的方窗,滾行比較輕快,顯然是載著人的車子,極可能是塌鼻子本人的座車。後一輛有篷無窗,行來遲緩沉重,不用說那是裝載貨物用的車子,車上可能有著塌鼻子歷年來搜刮得的金銀。

  它們一路滾行過來了。

  張二花鞋這才雙手抓起槍來,掂了一掂,朝下面的窄街瞄準。

  「唔?不成?!」在這一剎,他忽又生出奇異的想法來了。我謀刺這隻老狡狐,這是唯一的機會,絕不可錯過。塌鼻子既以狡詐聞名,絕不會輕易讓自己得手,他這些排場,焉知不是空的,我不能光憑判斷,就認定塌鼻子本人坐在前一輛車裏,貿然放槍,驚動滿街護衛,反弄得自己難以脫身,那時,祗怕懊悔也來不及了。……馬車的鐵輪滾輾過街心橫鋪的石板,發出轟隆隆的聲響,轉眼已進入街道的狹窄的頸部。張二花鞋不再遲疑,他放下右手的快機匣槍,抓起一支匕首,右臂劃一道圓弧,朝前一輛馬車前的轅馬身上猛擲過去。

  他的擲刀術不但迅速準確,而且力量驚人,街道下面的扈從們並沒見到飛擲的匕首,祗看見那匹轅馬在奔馳中,突然發出一聲不尋常的嘶叫,踡蹄騰起,旋即失蹄般的摜向一旁。這樣一來,馬車的車輛變了方向,使前進的車身朝一邊橫斜過去,轅角觸撞到一面牆壁上,另一匹馬也無法負荷全車傾側的重量,登登的後退,使那輛停頓了的馬車,把街頸橫死。

  張二花鞋棄槍改用匕首,因為他計算著,在不知不覺間使前車遇變停頓,同時塞住後路;假如塌鼻子真的在這輛車上,他必然會離車逃遁,當他被人扶掖下車時,那可是刺殺他的最好的機會。如果那祗是一輛空車,在這樣的變化中也不難看得出來。

  「馬匹受驚失蹄了!」駕車的兵勇慌嚷著。

  「快些換馬!」

  「糟!」一個扈從的軍官趕過去,突然揮手叫嚷起來:「有人……行……行刺……後撤啊!」

  而窄街上的車輛根本沒有迴圜的餘地,前一輛車把進路阻塞了,後一輛車就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

  「報……報……報告師長!有人行刺,您快點兒下車,到街廊下避一避吧!」

  張二花鞋一舉手之間,底下就形成一片極大的混亂;有些兵勇抽刀割斷那匹中刀的轅馬的皮帶,另一些忙著推正那輛橫斜的馬車,幾十個兵勇一條聲的喊著捉拿刺客,更有些已經朝著一些緊閉的窗戶發槍了。

  形勢逼使張二花鞋不能等到塌鼻子露面,他扯起快機匣槍,整整的一梭火潑下去,使前一輛馬車的黑色布篷上,平添了兩排密密的彈孔。一個身著簇新黃呢制服的人影,踉蹌的從一邊車門處爬了出來,張二花鞋一張雙臂,就從高高的樓頂上,凌空躍撲下來。

  「該死的傢伙,拿命來吧!」

  那人影還沒奔至廊邊,業已伏屍在地了。也就在張二花鞋躍落的那一瞬,後一輛車的布篷掀開,廿來支刀刺從後面湧撲上來,四面八方的刀尖,把張二花鞋架住了。張二花鞋沒有動,臉上帶著笑容,在幾盞高挑的馬燈光下,露出他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左輪槍的槍口,尚嫋繞著餘煙。

  「你們以為我還會跑麼?」他鎮定得令人吃驚:「我告訴你們吧……我等著這一天,等得久了!我要大喊著告訴全城,塌鼻子是我手刃了的,一人作事一人當,我不跑,因為我不希望連累無辜!」

  「你的氣概是夠了!」那個扈從的官兒用手指著他說:「祗是腦殼裏紋路差兩條,沒有咱們的師長聰明,你這番心機算是枉費了!……看看你槍殺的是誰罷?」

  他走過去,用靴尖撥翻那具穿著黃呢將軍服的死屍,張二花鞋便低下了頭。他做夢也沒想到,被他親手射殺的人不但不是塌鼻子師長,反而是那位挺身而出,義拯萬再生的那位多髯的豪士;在極為短暫的一瞥之中,他已經看清那屍身的形象,他咬著牙盤,恨著塌鼻子的詭謀。

  很顯然的,這一切都是塌鼻子師長有意安排的陷阱,他本人並不在車上,卻把一個有謀刺之嫌的死囚放在車上,替他擋著行刺的槍彈;自己費了這樣大的苦心,安排得這樣的周密,到頭來,仍然墜進對方預布的陷阱,……人落在密密的刀叢裏,懊悔已經晚了!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萬無脫身的機會,祗要略一掙扎,四面的刀尖必然會把自己戳成蜂窩。

  「扔槍!」那官兒嘲笑說:「你認命吧,你這個膽大包天的飛賊!」

  張二花鞋把左輪槍扔在地上。

  「師長早就接到密報,說是鹽市上有個飛賊張二花鞋,潛進縣城來,欲圖謀刺!」那官兒說:「你這廝想必就是了?!……人全把張二花鞋傳說得像張了翅的鳥,如今看起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能為?!你能飛?──你怎麼不飛呀?」

  「你甭小瞧了張二花鞋,」張二花鞋苦笑笑:「我連替張二花鞋跟班提鞋都不夠料兒,我祗是一個敗軍的官佐罷了。」

  「無論你是誰,你這謀刺的罪名是擺不脫的了!」那官兒跨步過來,伸手去搜查張二花鞋的身體,四面的刀刺便略為後退一步。

  也就在這一剎的功夫,端平刀刺的兵勇們一花眼,祗見黃呢的披風忽地抖開,一閃之下,就疾風般的打起轉來,兩個人不知怎樣的糾纏在一起,團團急轉,像飛滾著的車輪,分不清誰是那謀刺者?誰是搜身的軍官?在這種情況下,槍口和刀刺都失了作用,那些兵勇們祗能布成一座圓陣,吶喊著,吆喝著,卻沒有一個人敢冒冒失失的放槍,怕萬一打傷了自己人。

  夜色是這樣的沉黯,淒冷的秋風搖打著城樓飛簷角上的銅鈴,幾盞馬燈照耀著靠近城門通道的那一段狹街,在橫斜的馬車、受傷的轅馬與流血的屍體之前,張二花鞋展開了醒獅般迅捷而猛勇的奮搏。

  若以身材而論,那官兒原也生得異常壯實,算得孔武有力,但他的腕子經張二花鞋扣住,便失去了爭抗的力量;他不但整條臂膀變得麻木,連半邊身體都陷入酸軟麻痹之中;張二花鞋抓住這一剎機會,牽著對方旋風疾轉,把對方當成了一面盾牌。

  轉著轉著,一蹲身,兵勇們就聽見有人發出一聲既長且慘的哀嚎,定睛再瞅,那個謀刺者不見了,而他們的隊長卻殭伏在一個兵勇的刀刺上,刀尖穿透他的胸脯,從他脊背上突出數寸來,可見對方在把他擲出時用力之猛,……而這一切,也是塌鼻子師長沒曾料到的。

  最可怕的是這人自承不是張二花鞋。

  「天喲!」接到消息的塌鼻子雙手抱頭叫說:「若果真遇著張二花鞋,我這腦袋還夠他拎的麼?」後來他又朝護兵的官兒大發雷霆,拍著桌子吼叫說:「無論如何,今夜得替我把那張二花鞋給逮住!……我不能在臨撤退的時辰,把性命給賠上。」

  二更天他這樣關照,三更天就有人來報說:「張二花鞋在順安客棧刺殺了先行撤往鹽市的參謀長,事發後不及遁走,業已被護兵捉到了!」

  「趕急把他帶得來,我要親審他!」塌鼻子師長說:「我倒要瞧瞧他是什麼變的?!」

  鹽市那邊的槍聲仍未沉寂,火光仍沒轉黯,這些未定的紛亂都使得塌鼻子師長心煩。不久之前,孫傳芳帥爺敗經淮上時,他請命收拾殘局,還懷有一顆勃勃的野心,認為收容敗軍之後,大張實力,猶可以獨豎一幟,稱霸一方;但北伐軍渡江北擊的消息頻傳,民怨如沸,形勢日非,淮上實在立腳不住了,北撤途中,還不知有多少荊棘?!多少險阻?!是否能像早竄的孫傳芳大帥那樣,平安抵達山東都成了問題,哪還經得住眼前的這些煩擾?!

  他不由把滿腔鬱悶蔚成的無名憤恨,都移到這個張二花鞋的頭上來,明朝的死活可以暫時不管,今夜非極力折磨這個人洩恨不可!

  為了打起精神夜審張二花鞋,他躺上鴉片煙榻,一口氣連著先燒了五個泡兒。

  「報……報告!張二花鞋帶到了!」

  「好,把他帶進來。」

  塌鼻子師長抽完手上的一筒煙,使手帕抹抹猶沾著口涎的煙嘴兒,呷了口燙茶潤潤喉管,透過升騰的煙霧去望那個被帶進來的人,祗瞅上一眼,就皺起了眉頭。……因為來人完全不像他所想的那個樣子,他一點兒也沒有久走江湖、精通擊技的人物那種氣質。他平臉寬額,一股鄉土上的泥巴味,越看越像是耕田種地的人。他雖然被雙道麻索緊緊捆住,反翦的雙手上又加了一付鐵銬,但他卻挺胸昂首,一無畏怯的神情。

  「你叫什麼名字?你可是張二花鞋?!」

  「就算是吧!──你祗認謀刺的,我刺錯了,業已便宜了你,何必問名道姓?!敢情是想敘敘親戚?」

  「你站過來一點。」塌鼻子師長捏著鴉片煙簽兒,略略的欠起身子說:「讓我仔細瞧瞧,你是否像密報裏所傳的那種厲害法兒?!」

  「動不得,師長,」一個官兒趕急過來報告說:「據傳這個人不但混身武術驚人,而且還練有邪法。從抓住他的時刻起,五管匣槍始終抵在他的脊梁上,一時一刻都不敢離開,您萬不可大意,讓他欺近您。」

  「邪法?你說他竟會邪法?!」塌鼻子捏著煙簽兒的手有些顫抖了。

  「是的,他確練的有邪法!」

  塌鼻子師長可真的恐懼起來了,他是那種人:在綠火熒熒的煙榻上,神秘的煙霧裏,常掛在嘴邊的,不外是緋聞、奇案、或蛇神牛鬼之類的古老傳奇,他聽過太多關於邪術、茅山道、白蓮教、紅蓮教、祝由科之類的事情,對這些事,他無法剖析,無法斥拒,在將信將疑中,始終抱有原始的懼怖,……

  他記得,邪法裏有一種叫「解縛法」,會使法術的人,任你在他身上捆上千百道麻索或是牛筋,他祗要暗念一遍咒語,那些牛筋、繩索,就會一寸寸的斷裂在地上。另有一種「開銬法」,也是如此,有人說曾親眼見到有這種人;五行遁法、奇門遁法、大搬挪法,也都有人經常說起,說捉住這等人,你就有鐵窗鐵鎖,一樣囚不住他。多少年來,這些傳說一層一層的疊砌在他的靈魂裏,使他原多疑懼的心更增重壓。

  他忽然記憶起當年在閩省跟隨老督軍的當口,督軍府槍斃過兩個修煉茅山道法的漢子,那兩人一個是師兄,一個是師弟,一個渾號叫大黑,另一個渾號叫小黑;兩人是因為召人去南方,被加上妖言惑眾的罪名收押的,當時在督軍府管人犯的傢伙,後來親對自己講述過大黑和小黑在監房裏的異聞……

  監房西側的一座死囚房裏,一共關著六個死囚,那四個死囚也知道新來的大黑兄弟會邪法,便央請他兩個露兩手,小黑先伸出兩個指頭,朝牆磚一點,那牆磚便陷進去兩個深黑的指洞,那四個見了說:「功夫實在是好,可惜不是法術。」

  小黑朝那邊呶嘴說:「想瞧法術,你們得找我這師兄。」大黑瞅見窗楣上有顆已經釘沒在木框裏的大鐵釘,便伸出手掌去,把鐵釘粘住,朝外一拖,掌心彷彿有一具吸力極大的磁鐵似的,硬把鐵釘吸了出來。

  「這是功夫。」大黑說。他把那隻足有三寸長的鐵釘吸在掌心,朝自己的大腿上一拍,那鐵釘便釘進他的大腿裏去了。他一點兒也沒有疼痛的樣子,讓人看那隻鐵釘,確是釘在大腿裏,然後又拍一掌,把鐵釘粘了出來,奇的是他那條腿仍然好好端端的,不見釘眼,沒留創痕,更沒流一滴血。

  「這就是法術!」他說。……

  故事是很長的,由於對方講得神氣活現,再加上故事本身鑿鑿有據,使自己時至今日,仍能清楚的記得每一情節。……以那兩個人,原可以輕鬆越獄的,不過到後,孫督軍還是把他們押到刑場去槍斃掉了!

  聽說槍斃時,師兄弟倆挺胸迎面受槍,大黑中了十三槍,仍然直挺挺的站著不倒,渾身沒有一滴血流出來,行刑的要發第十四槍,大黑擺手說:「對不住,省下你那粒子彈吧!孫傳芳禍國殃民,我們師兄弟是陰司的證人,就讓我釘著這渾身的窿洞眼兒,先去陰司等著他吧!」說完話,他才閉上眼倒下去。

  臨到小黑受槍,小黑笑眯眯的說:「我的法術不及我師兄,但我總得多領幾槍,下到陰間,作起證來得力些,──你們這些吃糧的弟兄夥放心,你們雖說是『人在矮簷下』,祗要良心不泯,我不怪你們,這本賬,全都記在孫傳芳頭上。」……

  當時聽著這些,真觳觫心驚,畏懼著有一天殺孽太重,會像孫傳芳大帥那樣的獲致天譴。不過眼前這個人不除,自己的性命堪慮,今世總比不可見的來生要著重些兒。它眼珠兒一轉,便想起老督軍當初克制會邪術的大黑小黑的方法來了。

  「先把他叉到外間去,用黑狗血潑他!」他說:「替他把頂心髮剃光,再來個火燒四門(即將頭髮的前額、腦後、左右兩鬢燒去。)!別讓他遁掉,容我慢慢的來審問他。」

  四更天,塌鼻子站在那個自認是張二花鞋的漢子面前。那人被架在一隻太師椅上,大叉著兩腿,渾身的鐵鍊、繩索,捆有十七八道之多,五管拉起機頭的匣槍,仍然一動不動的抵在他的後背上。他的頂心髮已被剃去,四面髮角,也留著火燒的痕跡,臉上和胸前的衣襟上,都塗著涔涔的黑狗血,兩眼灼灼的瞪著人。

  「我跟你沒冤沒仇,我說,張二花鞋,你為何苦苦的謀算著,刻意要刺殺我呢?」塌鼻子師長背著手,撚著他的煙簽兒,裝出心平和氣的樣子問說。

  「問道理嗎?」那人慘慘的笑起來:「與其問我,不如問你自己吧!你在淮上所作所為,還不夠使人切齒憤恨的嗎?!」

  「今夜你總落在我的手上了!我要你說,你就得說,你要放明白點兒。」

  「我明白得很!」那人說:「我雖沒刺中你,也算刺中了那個幫兇作惡的參謀長,我這條命,勉強算是夠了本了!如今脫不了是一個死字!我沒什麼好說的。」

  「你究竟受誰的主使呢?」

  那人挺了挺被捆縛的胸膛說:「就是這顆良心!你要開膛,就摘去瞧瞧吧。」

  「我沒那麼爽快,」塌鼻子師長仍然來回的踱著步,緩緩的說:「你不爽快的吐實,我就不讓你爽快的死;你既不講,就準備著熬刑罷。」

  那人不說話,把兩眼徐徐的閉上了。

  「萬再生,萬再生;」那人在心裏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張爺他賜給你的這條命,你得珍重它,今夜就是你贖罪的時候了!」

  「你說是不說?!」塌鼻子猛可的暴喝起來。

  萬再生咬咬牙,一口痰啐上對方的臉,塌鼻子師長無名火起,便用燒鴉片的煙簽兒,狠戳對方的兩腮,戳得血珠兒直冒。

  「替我備刑具!」他大叫著,變得暴躁如雷,好像一隻瘋獸。

  四更天敲到五更天,萬再生被各式狠毒的刑具磨折得死去活來好幾遭,獰笑著的變形的臉似乎在霧中閃晃,好像這世界所有的痛楚都加在他殘餘的感覺上。他叫喊,他呼號,他喘息和呻吟傳進他自己的耳裏,變成一種非人的怪聲,一把把搭向虛空的鉤子,永遠搭不住什麼!……

  這些劇烈的痛楚逼向他的喉嚨,使他不能不扮成那種卑微的角色,換得對方輕蔑的獰笑。頭一回,他發現自身的皮肉竟是這樣的軟弱,任何一種刑具,都使他心膽俱碎。……說出來,招出來,一千一萬次反覆的聲音在耳邊嗡嗡的擴大,變成一種攀援,一種反而可親的誘引。……說出來吧,招出來吧,萬再生,橫豎是一個死字,何必這般折磨自己?!

  痛楚的本身就是一隻魔手,緊緊扼住自己的喉管,逼著想要吐實,想要乞憐──我不是英雄好漢,不是張二花鞋,我祗是一個鄉下人,皮肉不慣熬刑!──這不成!萬再生,另一種聲音立刻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你今天所受的楚毒,難道更勝過平白被剮過兩眼的關八爺麼?用今夜來贖罪罷,這是你當受的,這就是成全!在禹王臺上,若不是張二爺恕了自己,這條命早該了結了,從死裏再生的恩德,還能因貪生出賣麼?……就這樣,無論那隻魔手再怎樣用力的緊扼自己,自己仍然鎖住了喉嚨。

  「算了,算了!」當各種毒刑輪替著施盡的時刻,塌鼻子師長懶洋洋的打著呵欠交代說:「這個邪皮也真算有邪術,慣會熬刑,咱們無法再在他頭上白耗時間,替我把他拖出去,插上標兒,當街斃掉,……師部立即準備響號開拔。」

  嗚咽的號角吹響的時辰,死囚萬再生也被押出北門。秋日的清晨,帶濕意的晨風尖而冷,在一片淒豔的霞影裏吹拂著。死囚的上身精赤著,脊背上全是青紫的傷痕,找不出一塊好皮好肉,胸前遍佈焦糊的烙鐵留下的烙印,下身穿著的那條褲子,沾著便溺和熬刑時擠出的糞汁,以及死囚的每一滴流過他自己痛苦感覺的鮮血;他的身上,依然捆縛著好多道牛筋和粗細不同的兩根麻索,反剪的手背上,透過五心結,豎著一支染血的白旛,寫的是「謀刺犯張二花鞋」幾個墨沉未乾的粗率的大字。

  經過一個更次的酷刑,他已經狼狽得不成人形;他的雙腿已被敲斷,根本無法舉步,全靠兩個兵勇架著胳膊朝前拖,他那兩隻腳跟朝前的腳拖出一路深淺不同的血印;他的頭朝前萎顫著,略略偏向一邊,由肩膀勉強承托著,拖動時不住的點晃;他的白眼翳朝上翻,一望而知早已陷入昏迷。

  他被這樣拖過洋橋,拖到順安客棧前的方場上,──那兒是他刺殺江防軍參謀長的地方,在許多匿在門窗背後的窺視的眼中,挨亂刀捅死了。

  但自以為處決了謀刺犯張二花鞋的塌鼻子師長,終在沒撤入鹽市前,死在真正的張二花鞋的手裏,──他的馬車翻過縣城與鹽市中間的老黃河河堆時,被一個著黃呢披風,騎著一匹快馬的北洋軍官以快機潑火射殺,直至臨死,他還不知道是死在誰的手裏……?當然,謀刺得手的張二花鞋並沒有逃遁,直到他身中數發亂槍,落馬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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