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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第26章
第二十六章.落難英雄

  廢園裏的關八爺,對於鹽市和沙窩子這場戰事,開始是一無所知的,沒有什麼風,能把戰事的始末情狀吹進他的耳中。在廢園裏生活著,關八爺深深體悟到,人間的暴力有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凝合外力,掌握權柄,胸無仁懷,祗逞私欲造成的;多年來盤踞北方,紛爭不已的北洋軍閥就是這一種;這一種暴力的鎖鍊,把廣大民間鍊鎖著,強徵暴斂,作威作福,縱容匪眾的結果,使民窮財盡,存活艱難。

  而這種有形的暴力,雖然來勢洶洶,其存在的時限終究是短暫的,過緊的捆縛和壓逼,必會使人們興起原始的、憤怒的抗爭。

  另一種則是起諸人類內心的貪婪物欲,這種欲望的興起,使人陷在透明的捆縛中,欲掙無力,這實在是一切暴力的根源;有形的暴力容易崩潰,盤踞人心的物欲極難化除,如果人們不先化除這個,光是責怨干戈不息,苦難重重是極不實際的,因為罪因全種在人心裏。有些人責難匪寇,憎惡暴君,痛恨奸邪,對於暴秦、李闖、歷代的奸人表露出深惡痛絕的樣子,但事實如何呢?祗是沒有那種時勢,那種機遇而已,若有,當人掌握權力,每個人都將會變成奸邪、流寇和暴君!……這才是真實世界上的原始樣式,祗是被一層虛偽的外表浮掩著罷了。

  參悟了這些又如何呢?!自己常興起這樣的自問,彷彿思想得愈多,反而愈陷進迷茫了。如果說,人心的原惡是可悲憐,可寬恕的,那,世上就無極惡的人了!在佛家的眼中,對於愚懞的世人著重悲憐與寬恕,使他們有回頭是岸的澈悟,但在因緣果報的天律上,是非善惡,仍然點滴分明;俗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有未報,時辰未到,就是世人對天律所懷的信心的顯示。但人人若坐待天律,天律假誰以行?當真如荒緲傳說裏所云的神奇怪誕的因素促成的麼?就夠縹緲的了。

  關東山雖不是智者,卻也不是愚人,總盼人能一手握著天道,一手握著公平;公平的懲處中,就該含有寬恕與悲憐了。……但總走不出這片昏黯的迷茫,總覺得這世上的殺孽太重,血腥太多,無論是邪惡枉殺善良也罷,善良懲處邪惡也罷,都使人有著深深的倦意,有著穿不透的沉愴。這也許就是做人的難處,──這付壓在心頭的擔子,永沒有卸脫的一天。

  秋,也在廢園中嘆噫著……秋風先摘盡了柳葉,緊跟著,園桑和老榆也落葉子了,白晝粗聽上去是沉靜的,但沉靜裏總響著窸窸窣窣的落葉的微音。

  即使是再輕微的跫音,祗要是起在廢園裏,總逃不過關八爺敏銳的兩耳,他不但能辨得清落葉,更能從風捲落葉的聲息中,分辨出那是桑葉?還是榆葉?──凋零總是可哀嘆的,而每年總有秋風,每年總有凋零,老葉子落在地上,經風吹雪壓,化成泥土,新的葉簇自會迎向另一陣活潑潑的春風。

  人生也就是這樣的了!

  在這個意態蕭索的盲人的心裏,彷彿落下的並非是一張張枯了的葉子,卻是歷史的雨,時間的雨,每一滴冰寒,又都是一張飄墜的人臉,在玄黑之中,劃出一道道眼眉依稀可辨的、急速的斜線。

  雖然失去兩眼,他仍能回觀心底曾存有的記憶的景象,白糊糊又黑幽幽的,飄著,落著,無止,無休……追不回那邈遠年代落葉了,傳聞已風逝,落葉已化為泥土,但總能自身邊撿拾一些臉子,付一腔悲懷。有些人的一生,彷彿就被囿在某種慘境裏,從沒經春風吹過,春雨潤過;亂世裏的人們所存活的世界,本就充滿了蕭條肅殺的秋情。

  鄉窩裏的人們總是那麼固執的依戀著家根那二畝老地,能在地裏搶碗飯吃,絕不願到路上去取:「出門總帶三分險」、「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這些言語是令人咀嚼不盡的,田不荒,地不老,願意離鄉背井,拋卻那塊抬不動的烏金麼?……而他們都被逼到走不完的路上來,用酸麻的腳步量著他們短促的一生。北洋官府的法網編得密,凡能使人活下去的行當都觸法,除了去幹北洋兵,把一生賣給那份微薄的薪糧。

  走鹽人麇集在濱海的荒村和那些吹鹹風的小集鎮上,一群沒有根鬚的浪人,坦胸露膊,把往昔的淒酸都擲在酒盞裏,再隨著那股辛辣吞嚥回去。──好漢子不消沉緬往日,做一行,幹一業,絕不回頭。嘴頭上,大夥兒都習慣吐出那種野稜稜的剛強話,世上沒有難人事,落了人頭碗大的疤!聽上去多夠豪邁啊!事實上,那種茫然的悲酸祗有各人自己知道,儘管用滿不在乎的動作,扯下頸間的污穢的毛巾大把的抹著汗,儘管用粗大的大碗舀著能醉得死人的烈酒牛飲,從掛著餘瀝的唇邊蕩出闊闊的哈哈,但總掩不住潮的心和濕的眼,那顆心被鹽醃久了,回嚥的淚也帶著一股鹽味。

  哪天人能活得下去,子孫萬代,再也不幹這種行當了!埋死人的風沙野路,飄一群嘎嘎的饑雁,為避一座關卡,得繞上三天五日的路,夜來落宿在荒村的畜棚裏,草垛邊,鋪蓋著地和天。拉胡琴也罷,唱俚曲也罷,說故事也罷,賭小錢也罷,都祗為驅趕心裏那份永也乾不了的潮濕,唯一的尤怨祗有那句話了:

  「犯法?!娘個操,法是天定的麼?」

  鹽市所以舉槍自保,也就是基於這樣的尤怨,即使我關東山不加慫恿,他們也自會走上這條狹路的了。而此時此刻,鹽市怎樣了呢?在落葉的雨裏,他踱到馬棚去,去問那個飼馬的漢子。

  「城裏的江防軍北撤,槍火幾幾乎把那座鎮市煮化了,八爺。」那飼馬的漢子說:「如今民軍把住沙窩子西邊,聽說東鄉到處響鑼,各鄉鎮的漢子,全抄起傢伙去沙窩子堵攔了!」

  「你還聽著些旁的消息麼?」

  「祗聽說北伐軍過了長江。──誰知離這兒有多麼遠呀?八爺。」

  關八爺點點頭,怔怔的沉吟了一會兒。

  說是寬慰尚嫌過早些,假如飼馬的漢子說得不錯,他就已估量得出江防軍這回猛犯鹽市,是以潰堤之勢全力撲竄的一役,任他方德先再怎樣穩沉幹練,也難保得住那個市鎮了,而鹽市是否確保,端看戰火初燃的兩三晝夜;江防軍既存心北竄,自必盡傾精銳以求速戰速決,在各鄉各鎮赴援的人群還沒拉赴沙窩子之前,鹽市的命運就該決定了。

  「萬家樓的槍隊出動了?」經過一陣沉思之後,他問飼馬的漢子說。

  「出動了!……北地各大莊大戶,全都拉了槍。」飼馬的漢子說:「近千條槍拉成的聯鄉隊,公推牯爺率領著,不過都列在沙河西,沒有渡河朝前推,據說是防著散股兒殘兵朝西流竄,焚掠西北角一帶地方。」

  該跺腳咬牙吧,關東山!至少該緊皺眉頭了!……這真是令人惱恨的一宗渾賬事情,他牯爺原該清楚的;在鹽市北方各貧窮的鄉鎮上,若說真能拉得出實力充沛的槍隊的,祗有萬家樓,三星寨,七星灘,柴家堡──西北角上這幾處大戶,他們平時就有槍隊組織,拉槍出去,不消浪擲時辰;鹽市最初拉槍之際,自己就曾把這支人槍實力計算過,如果他們能齊心合力,適時馳援,一定能保住鹽市,使淮上的北洋軍難脫陷阱,……如果這支聯鄉隊由自己率領著,合入民軍,從大渡口斜著直攻江防軍側背,也能解得鹽布之圍,絕不至變成縮頭烏龜,蹲伏在沙河西的荒野上隔岸觀火,自顧曬它的太陽?!……

  儘管心裏起著劇烈的煎熬,關八爺卻沒動聲色,自從失眼之後,他經常保持著冷漠的外表,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他背起手,沿著馬棚外磚鋪的通道,閒閒的踱著,白馬一塊玉在他身後發出長嘶。一陣風貼地而起,倒捲向半空去,無數落葉便在空間發出無數細微的碰擊聲。

  是的,自己一直擔心著的變化已經來臨了,也許就在此時此刻,扼守鹽市的一干死士,也正凋落於這樣一陣疾起的秋風,瞎了眼的關東山卻仍如一片病葉,無可奈何的依連著殘枝。……一想到這裏,就不能不痛惡唆使凶徒,刨去自己雙眼的奸人,焦急如暴雷滾動,使自己的五臟翻騰,假如牯爺領著的這支人槍在自己手裏,鹽市原可熬過這場劫運的。

  飼馬的漢子不願驚動他,悄悄的走了,偌大的廢園裏,祗有他一個人徘徊著。這世界彷彿祗是一座黑黑的空洞,無底的空洞,眾多透明的、無形的蛛絲把人捆縛著,千千萬萬的無頭結,使人無法去舒解它,他試著伸張兩臂,用力的勒起雙拳,他覺得因失去雙眼而遭受囿困的身體,更為健壯,充沛著一股潛凝的巨大的活力,他滿身鋼鐵般的骨骼,在筋肉的活動中,發出格格的響聲,他仍能清晰的思想,他仍能靈活的行動,當然能再做些什麼!

  他思想的疑點,仍落在牯爺的身上。

  甚且連自己也有些厭煩了;假如在逐一印證中,確定牯爺就是那個戴著假臉的奸人,自己是殺他呢?還是恕他呢?這思想一直困惑著他,雖然他一再決定要除去這個奸惡的人,而在內心深處,總有一絲意念在搖曳著──他不忍過早的堅持那份「固執」,唯恐這固執中再有一絲錯失,因為這是他後半生唯一的一宗大事了。

  「我不能枉屈他,」他最後在心裏自語說:「無論那人是誰,我要給他自行辯解的機會……」

  而在實際準備上,關八爺卻一時一刻也沒放鬆過自己,他知道,一個全盲的人若想除奸破敵,必須以耳代眼,打破這座黑色空洞的禁錮,鍛鍊耳力的要訣,首重心性澄明,所以每當夜晚,他就壓抑住使人恍惚的思潮,用打坐代替睡眠。……開始時,他祗著重聽取廢園中的一切音響動靜,草語、葉語、蟲鳴、風吟、雨唱,馬匹的嘶叫、搖環、噴鼻和刨蹄,漸漸的,透過周近的各種音響動靜,他把聽覺放遠了。

  他把精神貫注在長牆外面,去聽夜晚往來的行人的腳步,輕輕的,微微的腳步聲起自遠處,逐漸響了過來,響過園角那道橫鋪著三塊石板的溝渠,──那是最清楚的三步,乍乍聽起來,祗是同一種單調空洞的叮咚,但這是不夠的,這和常人的聽覺沒有什麼不同;他必須要從幾乎難以分辨的單調音響中,找出眾多不同的特徵和變化來,聲響對於他,是一種全新的、耐人尋味的世界,他不單使用兩耳,還得及時使用細如毫髮的理性的思維,聽清,並且立刻辨明。

  腳步聲響過來,一,二,三,四,他開始從心裏默數著,估量著來人的步度和步幅,從而判別來人的體格強弱,身材的高矮,甚且依據落腳的輕重緩急,能猜測出來人的性格。……按照一般計算,行人從正街的巷角拐彎,沿著廢園的長牆東行,到踏上溝渠的石板為止,通常是在六十七步到七十五步之間,經過石板後,再有三十到三十七步的樣子,就到了自己所住的老屋的直對面,然後逐漸遠去,──有兩個巡更的人,經常經過長牆外的巷子,前一個總是每走十來步,敲一聲破了的啞鑼,後一個總是迷迷盹盹的跟著;前一個的步幅不大,步度急促,聲聲沉重有力,顯見他是個矮壯結實,精神充沛的人,後一個步伐散亂,落腳輕重不一,經常碰著什麼或絆著什麼,並發出槍帶環碰擊的聲音,抖肩移帶的聲音,可見他是個黃瘦孱弱的人,每到夜來就顯得精神不濟,背著槍,拎著馬燈跟著敲鑼的漢子走,邊走邊打瞌盹。

  黃昏時,行經小巷的人比較多些,關八爺從腳步的聲音上,聽辨出他們大都清早或白天由西向東的人,傍晚再採相反的方向,從鎮外回來。有幾個肩著犁靶的,常牽著牛走,一個拎瓦罐的老婦人是個外八字腳,走起路來像踹碓一樣,咚咚咚咚地,總是腳跟先著地,他判斷她準是一雙小腳。負重人的腳步總是一邊輕,一邊重,換了肩之後,輕輕重重仍是一樣。

  有一個青年人一定染了癆病,空咳無痰是虧咳,同時他步路總把頸子朝前伸,身子前傾著,腳尖擦地,使他的腳步發出與眾不同的擦擦、擦擦的聲音。──依相法而論,這種人多半主壽促,活不了太久的了。

  這巷子的兩端,兩面都是高牆,不用親手去摸觸,單從腳步聲就能判定,人來人往,腳步聲響在巷子兩端時,聲音空空洞洞的,那是由腳步聲與接近的迴聲綰合而產生的一種音響,但一走至巷子中段,迴聲就消失了,可見得巷子中段,祗有廢園這邊有一道長牆,而對面是一座空場子,場邊積有草垛子,常有婦人在垛腳扯草,有雞群在垛邊翻撥蟲子,黃昏前後,有孩子在場心嬉逐的聲音。

  「想到遠處吧,關東山,無論外間起多大的巨變,你先得定下心神,焦急總是空的,它幫不了你!」

  他心裏總重複著這種寬慰的聲音。

  黑暗是一座山,他必須先費盡全力,翻越它!幾個月來,他已經從聽覺中看見一絲微光,能從複雜的聲音裏闢開一個判測出的天地,他要更進一步的擴大這個天地,使他像失去兩眼前一樣。

  事實上,他的天地也時時刻刻的在擴大著,最先,他在靜夜的岑寂中聽聲辨物,慢慢進展的結果,使他的兩耳能在眾多聲響中單獨聽取某一種聲音,不但辨識音響,更判明事態物態,以及和其他音響的關連,凌晨,他聽得見正街上的車輛聲,雜沓的人聲,萬家宗祠樓頂上鴿群的擊翅聲,兒童的奔躍聲,他能根據那些音響,摹想出空間、人物的動態和顏色,就像眼見一般。

  在這些音響中,祗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常令自己懷疑,依照自己的判斷,一個是個半老頭兒,有著木訥、迂緩的性格,有時清醒著,有時薄帶三分酒意,另一個該是個年輕的婦人,腳步輕柔,步幅不甚穩沉,彷彿帶著幾分輕恐的戰慄,這兩個人幾乎是每一天都到小巷裏來,不經巷頭,也不經巷尾,全不是一般行人的模樣,祗是沿著長牆緩緩徘徊著,彷彿在張望些什麼?

  這樣的一座廢園,有什麼好張望的泥?!而每天每天,連著聽見他們的腳步聲,祗隔著屋後的那道長牆,來往徘徊著,又好像在尋覓什麼遺落了的東西。

  「喏,牆那邊就是……了!」那老頭兒用低啞的嗓音,指點著說:「就是隔著這道高牆……」

  「夜晚有人看守麼?」婦人說。

  「有人巡更。」

  祗有一回,隱約聽見過這樣的對語。一兩句之後,聲音便突然的黯下去了。

  而那婦人的聲音,自己恍惚在哪兒聽過,是的,一定在哪兒聽過,究竟在哪兒呢?!……說也奇怪,在自己半生經歷中,不知遇到過多少驚險劫難,多少平地風波,明槍明箭攤在桌面上,從也沒起過絲毫疑慮,唯有在萬家樓,在這塊自己一向關愛的鎮市上,自己的身前身後,總覺有什麼樣怪異的眼睛時刻窺伺著,有綠慘慘寒森森的迷霧包裹著;失眼前,一時還沒覺著,失眼之後,無論再怎樣思想,總測不透為什麼會有這種異樣的感覺?……

  一重一重的疑竇,像飛蛾抖落的幻影,繞著自己旋轉,一重一重的神秘,紗網似的展布在自己四周,使自己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動了反覆追索,細心玩味的興致。──也許它們祗是表面上無關緊要,而總會有一縷游絲,和隱在幕後的那個奸人有著關聯。

  這兩個人該是從高牆對面的空場上走過來的,聽他們說話的口風,是要在這座廢園裏尋找什麼人,或是什麼物件!那絕非是普通的人或物,不然,他們就不會採聽巡更的人了。他們出現時,多半是在黃昏時分,秋風從西北方捲來他們的步履聲,異常清晰的撞響廊壁,但在黃昏前,從眾多音響中,從沒找出他們的蹤跡來。

  正當關八爺打算探究這事的時刻,另一道浪潮直捲過來,分散了他的心神。

  那浪潮是晝間眾多喧騰的聲音堆湧而成的,先自西面的正街起始,逐漸迤邐到巷端來。

  「鹽市起火了!……好大的火……」

  「壩上叫江防軍攻佔了!」

  「昨夜保衛團炸掉了鹽河上的洋橋,……四野的鄉隊都在朝上拉。咱們的槍隊還屯在沙河西。」

  除了自這些驚異、訝然的雜亂嘈嚷中聽得一星半點關於鹽市陷落的消息之外,一團一簇的人們的議論就聽不分明了。無可諱言的,鹽市正如自己所料,在江防軍全力撲壓下陷落了,但光知道這些是不夠的,自己必得從一些人的嘴裏,去追詢更詳細更真實的情形。

  他必得要出去走走才行。

  從廢園的側門出去,穿過小巷朝西面的正街走,幾個奔竄的孩子從他身後逐撲過去,擦著了他的袍角。運送糧草的車輛,轔轔的滾過街心。

  他摸著一根廊柱,便悄悄停立在正街轉角處的長廊下面,廊間正有一大簇人,圍聽著一個押車的民軍的講述,那民軍的口齒較為木訥,說話都很篤實,聽不出有什麼誇張的口氣來。

  「民軍先攻大渡口,佔了樊家鋪,原指望把鹽市西北角撐穩的,誰知江防軍打東邊朝西撲,民軍援不上。……押糧車滾過鄭家大漥兒,風就是腥臭的,……單就樊家鋪一個地方,江防軍就死了好幾百人……」

  「你見著鹽市大火嗎?」人群裏有人急著問了。

  「沙河東,人全看得見紅光。夜晚看得更清爽。」他咂著嘴唇說:「哪個娃娃幫幫忙,舀瓢涼水我喝。……聽說那把火是鹽市上的人自己放的,把大隊的江防軍困在火場裏。」

  空氣緩緩的沉靜下來,渾濁的嘈音逐漸低沉了,那個人不知從誰的手裏接過瓢來,咕咕的喝著水。

  「他們是從東邊撲進市街的。」他說。

  「照這麼說,鹽市算是完……了?」

  「前面亂得很,誰也沒去過那邊──江防軍在鹽河東段架浮橋,一股一股竄進沙窩子裏,有人攀樹眺看過,黃沙連著雲,光見塵頭動,看不見人影。估量著,在沙窩子裏,更有一場纏鬥是免不了的。……鄉團鄉隊不知有多少,遍野滾著人頭,就算一個個伸著頸子任他殺,江防軍怕也沒有那多的子彈。」

  「咱們珍爺可不也在鹽市上?!」有人想起來叫說:「你知道,鹽市起火後,保衛團裏沒有退出來的人嗎?」

  「聽說東西兩邊,都有人槍退過河。」對方說:「也許這回再押車過去,咱們就會弄清楚了。」

  關八爺獨留在廊柱背後的陰影中,默默的聽著那個民軍的談話,他雖不能繪聲繪色,至少也依照他所聽所見的情形,替這一戰描出一方輪廓來,他沒有講及鹽市激戰中雙方死傷的情形,但他知道,這種拚死命的惡火,死傷的慘重是可以預料的。

  他看不見那個民軍的形體,聽他在講述這些時,語音裏並沒有若何的驚疑駭懼,卻有著一份由沉著、悲憤化成的,輕微興奮的戰慄,正如他所說的那樣:

  「他娘的,若在早幾年裏,誰敢抓著刀矛槍銃打北洋來?!……那可不是雞蛋硬找石頭碰──不自量麼?……路上還有人抓著我問:『上火線怕不怕呀?』我說:『你祗消看看那些流著滾著的人頭,當怕你便也不怕了!……你不是挺著脊梁的漢子麼?不是有名有姓的人麼?白髮老頭兒掄著扁擔,兩眼暴出火來跑在你前頭!十幾歲的半樁小子也跟了去打北洋!四野的牛角聲迎風長號著,你一身的血都教它吹得滾熱,哪還有個怕字?……真哪,如今覺著北洋軍反變成雞蛋,咱們反變成石頭了!』」

  有什麼樣的一種情緒,在關八爺的腑內翻滾著,那是一直潛壓在靈魂深處的,原始的戰意,鄉野靈魂中反抗的火種,一代一代的衍傳下來,奔流在人們的血脈裏,在平常時日,它們潛藏得那樣深,深到連人們自己也難以發覺,他們溫馴順服,如同任何官府所飼養的家禽,芝麻綠豆大的亂子都會使人驚駭萬端,差役捕快等任何沾著官氣的公人放個屁,也都拿當聖旨看,小民百姓是自枯自榮無足輕重的野草,將軍帥爺都是上界臨凡的天星,──至少也該是天魔吧!……祗要歷代不出暴君,這樣自認卑微的人群還能說不好治理麼?祗要魔頭、暴君不使用超常的高壓,使人們在絕望中興起久潛的野性,他們都能長享宴樂,久坐江山。北洋各系的軍閥頭子們應該懂得這個,而且早該懂得,如今已經是太晚了!

  民如潮水,可以載舟,可以覆舟!古聖先賢這句話算是說得至深,說得至切,任何掌權握勢的,都該先時時銘習,反覆思量;如果孫傳芳當日不窮兵黷武,今天怎會有沙窩子這一陣血湧的狂潮,……這正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因果,莫說血染黃沙,屍身橫野的悲慘,這結果祗起因於當初的一念罷了。

  他沒有再向那個民軍追詢什麼,因為那人所知道的,已全講說了。除非等到明天,才能聽到更新的消息。使人悲哀的不是這場已成的劫難,而是自己在這場劫難中,由於意外的被摘去兩眼,無法為挽救它盡力。

  在自己臆想中,祗要民軍拉出大湖澤,塌鼻子並非說不降,鹽市免去一劫,北洋軍也就免去沙窩子這一場可以預見的劫難了,儘管事實發展不至於如預想這樣順當,總也不會有太大的差池。……死得其所,雖是為人當求的,可也得看機緣,假如自己不失去雙眼,寧可死在說降不成這宗大事上,任他塌鼻子剜砍,那時就可以不必再為除奸一事傷神了,如今浩劫已成,自己獨活在事外,面對著潛藏在萬家樓內的奸人,勢必要血染雙手,想恕也恕不了了!……這已全非私怨,而是公仇。

  有關鹽市陷落和沙窩子圍敵的消息,這一天祗是第一道大浪,這浪潮一波接著一波的湧來,搖撼著荒天野湖中的萬家樓。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多的人,張張全是陌生的臉,不知是從哪個荒窟裏鑽出來的?他們成群結隊的越過荒野,踩過萬家樓朝東面去,他們是成百朵襤褸的雲中的數朵雲。

  多少年來第一道,萬家樓被這種外來的新異力量從根搖撼過,柵門全部打開了,正街的店家為這些陌生的客人日夜忙碌著,牯爺所訂的外人禁入此鎮的禁令再沒有理由攔阻著這群人,他們既不是匪寇,又不是流民,他們卻是整個北方鄉野的結合,是八方吹向沙窩子去的殲敵的狂風!……

  那些奇形怪狀的獰猛的野漢子們,表露出他們各自野獷多稜的性格,渾身騰出一股渴求戰伐的殺氣,有些人騎著他們自備的牲口,──不像樣的毛驢兒和褪毛的走騾,人和牲口的身上都潑著汗水,有些人上半截身子蒙上一層厚厚的飛砂,下半身蹚過渾濁的水,跋涉過泥濘,全是泥汙和水漬,有些人在草野上宿夜,髮上、竹笠上、衣衫上,都滿釘著雜草的草刺,細碎的飛絮的蘆花,有些人高捲起褲管,把上衣豁掉,打濕了水圍在脖頸上,有些人用打了結的長褲裝著乾糧烙餅之類的食物揹在肩上,大砍刀、牛角、銃槍的帶子更多花樣,有的是新的麻繩,有的是花色不同的破布條兒混搓的布繩,有的是擰成股兒的細牛筋,有的竟是幾根從野田中現摘得的薯藤,……在那些人群之中,散發出一般貧瘠農村人們身上特有的那種氣味,乾沙、濕土、堆肥、煙草、棉紗侵過酸汗和人身油垢等混合成的氣味,經秋陽一蒸,氣味便更為強烈了。

  不管他們外形上如何獰猛,內心在赴戰前的一段時間中如何的野悍,但在和當地商家的交易上,他們個個都是那樣誠實,沒忘記他們平素固執又略帶點兒慳吝的老習慣,──買東西的時候,細心的,反覆的挑揀,不厭其煩的抱怨貨品,抱怨價格,還了又還,仍然有受了欺,上了當的表情,輪到付錢的當口,小心翼翼的摸出荷包,那麼珍視他們辛苦的價值,──彷彿用它買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還有些委屈似的,不甚甘心的手指有點兒不知所措的顫慄,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朝外捏,……多麼古老笨拙的心疼啊!

  荒涼中的萬家樓,所有街坊的店戶們都看熟了這些,不但習慣任由對方挑揀、抱怨和責難,而且在安心中特別企盼著做這一類的交易,覺得祗有經過這種形式,才能享受做完一宗無論巨細的公平交易後所獲得的喜悅,好像對方若不那樣挑揀,就不會發現自家店裏的貨品有多麼精美紮實,好像對方不抱怨這、抱怨那,賣方就無法藉這個機會費盡唇舌對顧客講說自家貨品的好處──一種痛快淋漓的誇耀的滿足。

  車襻啊,煙絲和煙桿啊,黑火藥,鐵蓮子,鐵砂子和紫銅的銃用的槍泡兒啊,新草鞋和土釀的酒啊,發麵饅頭,吊爐餅和大張烙餅啊,各種簡單的吃食和粗糙的糕餅啊,斗笠、汗巾、繩索、筐籮啊、……這些都成了最熱門的生意了。

  正因為北方鄉野上這種特殊的交易習慣──在貨品交易的同時也交換了人情,無論哪家店鋪,在買賣時,總由討價還價的單純談話之外,夾雜上一些與生意本身毫無關聯的寒暄言語,這樣,雙方的陌生感很快就消失了,情感也就很快的融洽起來,在鄉野同根的基礎意識上,變成「不是外人」。

  「打哪嘿來的啊?你們總爺。」

  「什麼總爺,咱們全是耕田耙地的,──從沒吃過糧,披過虎皮。」

  「嘿,老百姓,對麼?」

  「正是,彼此一樣。」

  「那你們不是也打著旗號麼?」

  「你們瞧,那是什麼旗號?!……咱們從廟裏借來的神幔兒,紮在竹竿上,權算替天行道的杏黃旗。……殺北洋總算有個旗號啊!……真滑稽不是?」

  「那邊還有黑旗!」

  「巫人用的巫旛,洗掉符咒就是了!」

  「聽口音,你們是?!……」

  「咱們是上八縣趕得來的。」

  「上八縣?好遠的路啊!」

  「遠麼?──走起來就不遠了,腳下離沙窩子還有多少路?」

  「翻過沙河,還有一天的路。」從店鋪的黝黯中,伸出手去,概略的指了個方向,奉出貨品,收了錢,仍意猶未盡的岔開話頭:「上八縣好地方,漢高祖劉邦在那兒斬的蛇,可不是?」明知故問那麼一種搭訕,還是把人給留住了。

  「那是在邙碭山,咱們該算是楚項羽的老鄉了。」

  「喝,出英雄的地方。」

  「可惜風水早叫漢代的兩位英雄出盡了,如今祗出莊稼漢,既不想舞文弄墨,又不想耍槍弄刀,……除開這一回,旁人可以不救,像關東山關八爺那樣人,能忍心讓他死在鹽市麼?!」

  「你們是為救關八爺來的?」

  「可不是?!北地都風傳著八爺以江湖在野之身,帶著一股人槍扼著鹽市,獨抗北洋的,……咱們誰沒受飽了北洋防軍的氣,吃足了苦頭,趁這個機會打它攔頭棍,讓他們也嘗嘗自作孽不可活的味道。」

  「你們可知道……八爺他不在鹽市,……他叫咱們族中兩個不成材的傢伙剜掉兩眼,如今仍困在……萬家樓麼?」不管對方怎樣訝異,說話的人仍然說下去,由高亢的聲調變成神秘的耳語。

  這耳語疾風般的在這群漢子中間播傳開去,立即有無數人要謁見名震北地的關八爺;終於在宗祠高樓一側的尚家茶樓裏,他們找著了這位遭遇慘淒的人物了。

  成千的野漢子圍聚在萬家宗祠前的廣場上,等著聆聽關東山八爺的講話,很多人伸長頸項,渴欲瞧瞧這位傳奇性的英雄人物的真面目,他們是那樣渴切的等待著,在心靈深處,他們已等待得很久了。……大部份人仍然陷在極大的困惑裏,不懂得以八爺這樣的身手,這樣的威名,為什麼在萬家樓遭人陷害?竟至失去雙眼。為什麼八爺遭人陷害的消息,一直沒傳到北方去?

  「瞧,八爺他出來……了!」

  「啊!他的眼!他的眼……真的瞎……了!」

  人群裏起了一陣輕微的不安的騷動,隔著一道低矮的石牆,他們看見了那個人的臉和肩背。

  在一個漢子的攙扶下,關八爺由祠堂一側的石牆斷處彎進廣場來,近午的陽光沐在他的肩背上。他穿著一領半舊的寬大的藍夾袍兒,薄底布鞋,秋風把他的袍角扯得飄飄的,使他高大健碩的身影,帶著些剛勁而又蕭瑟的情味,彷彿是一棵披霜壓雪的蒼松,使人敬凜,又使人有些悲惜,……悲惜他的孤伶。但當他踏上石台,緩緩的轉面抬頭朝向人群的當口,陽光照亮他的臉額,石塑般的光燦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

  「這……一天,」他用宏大的聲音說:「這一天終於……來了,我關東山雖然沒了眼,我仍樂於聽到北洋防軍潰竄的消息,……沙窩子這一火,防軍是敗定了的,不過,我實在盼望諸位父老,儘量少殺戮,……能降的,受迫的,那些吃糧賣命的,能不受枉殺,我關八也就心安……了……你們聽,聽這些鴿鈴,」他指著鴿群翔旋的天空,頓了一歇,又指著地面說:「你們會相信,這兒也曾起過殺戮嗎?……地上的殺孽太……重了!」

  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眉頭仍鎖著冷冷的冰霜。

  「祗有幾個真正的凶徒該見血!」他說:「濫施仁懷,仍是見不著公平。」

  襤褸的雲是浮流不盡的,幾乎所有從西路來的人,都知道曾在鹽市倡義的豪士關東山困居在萬家樓,他們整天都有人要求八爺跟他們講些什麼,但從東來的消息使他搖頭了。

  「沙窩子的戰事已經完……了!再沒有諸位的事了。」他說:「我還是勸諸位多走一天的路,去看看那些……屍堆!……記著那血染的地方,全是爭權奪勢的貪欲造出來的……慘事,記著它吧!」

  這一夜,從東面傳來的消息,擾亂了他。

  消息是詳盡的,說是從縣城出動的上萬的北洋殘眾,經過攻撲鹽市的血戰,大火的圍焚,以及沙窩子的殲殺,除了少數零星散股北竄和小鬍子率眾退守縣城外,大部份都叫殲殺了,傳話來的人又形容說:「那些運糧的牛車都沒放回來,留在鹽市和沙窩子兩地拖運死屍。一車又一車的,簡直多得忘了拖運的趟數……。」

  自己是個從不呼天的人,到此也不得不仰面呼天了!難道這就是萬民長久等待的日子麼,除卻一場暴力,要刮多少日子的腥風?人們若真有那種聰明,那份穎悟,就早該人人及早自惕,不讓貪欲在心裏滋長,不去依附權勢,權勢何由而生?……暴君也全是愚眾自己抬出來的!與其到後來醒覺,怎如醒在當初?!說是領悟也罷,看穿了也罷,──哪一代人的人心淡泊,哪一代才會真有太平。關東山!祗有那種依稀的遠夢才是最值得珍惜,值得追懷的,一聲聲悠悠緩緩的更鼓樵樓……明月下無驚無恐的萬里江山。

  而這一夜卻是長而曲折的,在三更之後,他敏銳的兩耳聽見了長牆外的聲音……

  最先他聽見的,是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踩得極輕極慢,穿過長牆對面的空場一側,停頓了一忽兒,然後又動作起來,反覆的逡巡什麼的橫走著。

  是他!對了!……關八爺一想到多日來懸疑未決的那個窺伺這座廢園的人,不由心裏一動,因為這腳步聲告訴自己,來人正是那個老頭兒。

  他仍然枯坐在那張敝榻上沒有動彈,他覺得若想弄清這老頭兒為什麼要窺伺這座廢園,枯坐等候是最好的法子,若由自己先動作,打草驚蛇嚇著了他,他也許就不會再來了。

  腳步反覆響了好一會兒,折回去,又重新走了回來,這一回,腳步細碎沉重而又急速,顯係荷負著重物,落葉颼颼的飄刮著,正是風勢轉緊的月黑天,自己料得不錯,克嚓一聲磚木的碰擊,有一架長梯搭上了牆頭。

  緊跟著,那人沿著梯子爬上牆來。

  他的動作是迂緩笨拙的,完全是那麼一個平時缺欠走動的老年人的動作,無論對方在哪一種緊張的情緒裏,也是無法掩蓋得住的,越是想動得機敏些,兩條腿越是不肯聽話;他笨重的體態,更是可以想見的,還沒爬上三級,就推倒了一塊壓在牆頭上的磚頭。

  幸好廢園裏沒有畜養雞犬,要不然,他還沒爬上牆頭就該把人給驚動了。

  關八爺仍然一動不動的靜坐在敝榻上,他一時可真料不透這個笨拙的老頭兒鬼祟的行蹤!說他是尋找什麼失落的物件嗎?那是根本說不通的!……廢園是牯爺家的產業,平時向無外人進入,園裏的角門經常上閂落鎖,外人不可能有什麼物件遺落在這裏。……說他是來偷竊吧?廢園除了馬匹,並無金銀財寶,而且這個人的動作,一點兒也不像是幹那一行的。

  那麼他究竟想幹些什麼呢?在這樣黑暗的,秋風颯颯的深夜?!……忽然他不再胡疑了,因為那人已經抽取長梯反搭在牆內,悄悄的爬了下來,並且一路摸索到自己所住的倉屋門前了。他這才豁然想到,……這人正是為自己來的。

  「八爺……八爺……」

  那人使用比耳語較大的聲音,那樣急促的、微帶著兢戰的叫了兩聲。

  「誰?你是?!……」

  關八爺不能不答他了,雖然他並不知來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意,但他總是坦然的。

  那人咻咻的喘息著……

  「門是開著的,老爹。」關八爺的聲音從黑裏發出來,平靜而溫和:「我知道您找我很久了,還有那位年輕的姑娘,您不必在這樣黑的夜裏爬牆來的,白天我常逛街,您隨時都可……找我。……我的兩眼業已叫人剜走了,一條命還在這裏,……對不住,我實在不知您的來意?」

  「八爺,我是萬家棺材鋪的老木匠萬才,」那人說:「我祗是受人之託,來找您通個信的。」

  「是那位姑娘嗎?她……」

  「是,是的!」萬才摸了進來,反手把門給掩上了。

  關八爺沉吟著。

  「她找我這沒眼的人,有什麼事呢?」

  「八爺,您真是個神人?!您怎會知道她來到萬家樓的?!」老木匠自言自語的說:「她說她是經您搭救過的人,從沙河口珍爺的田莊上來的。……可憐珍爺已死在鹽市了,落得個屍骸……無存……」

  「我知道。」關八爺說:「您可知她叫什麼?」

  「她化名姓金……她說她叫小餛飩,嗯,小餛飩,她說我祗要跟您一提這名字,您就會知道的。」

  「小餛飩,她在哪兒?」

  「在我的鋪子裏。」老木匠說:「如果她從沙河口來時,不摸岔了路,如果她早見著您,八爺,您如今也許就不會失去兩眼了!……她是受了咱們族裏菡英姑奶奶臨終重託來的,我這麼說,您就該知道我為什麼要夤夜單獨來見您的原因了吧?……萬家樓對您是一個陷阱啊!八爺──」

  老木匠挨著床沿站著,一屋子漆黑,有眼人也成了沒眼人,在黑裏,關八爺摸著了老木匠那隻滿是裂紋和繭結的粗糙的手。

  他不能也不願在此時此刻打破這份靜默,他是一片獨留在枯枝上的葉子,眼看著一樹所生的葉子紛紛被秋風擷走,連夢裏也該有著刻骨的霜寒──珍爺兄妹死了,可憐的愛姑死了!六合幫的一干弟兄都死了,散了!連那般俠義的戴老爺子師徒幾個,也都灑血拋頭死在這場劫難裏了!關東山,你翼護得了誰呢?!──連你本身的兩眼也護不住,祗有任人取去,這人世簡直就是一場不醒的噩夢,充滿了重複,禪續,令人厭倦的魔性。儘管你厭倦這些,憎嫌這些,你活著就必需忍受這些,因為真實人世原就是這麼一種樣式!

  「那小餛飩,不,那卞姑娘,她要跟我說什麼呢?」關八爺說。

  「她沒跟我詳說,八爺。──除去見您之外,她是不會吐露的了。」

  關八爺徐徐鬆開那握著老木匠的手,去摸自己的額頭,幫助他進入沉思。

  巡更的啞鑼聲一路響了過來,為這樣略帶淒寒的秋夜,加上一層神秘、輕恐的意味……

  「鹽市有人來過,」老木匠說:「那人卻沒見得著您。……這,我是從槍隊上一個酒鬼嘴裏套出來的。從那時,我就躺在棺材裏頭,費盡心血想猜破這個啞謎了!──您甭見怪,棺材裏搭的有臨時鋪蓋,咱們幹這一行的人,不忌諱這些。……」

  「噢!那人結果怎樣了呢?」

  老木匠幽幽的吐了一口氣。

  「據說是叫拖到紅草坡去,埋了!」老木匠說。

  「您探聽過那人的姓名麼?」關八爺在難耐的沉寂中追問說。

  「老六合幫裏,一度跟您走道兒的人。」老木匠說:「那醉鬼說他姓……姓什麼來著?……啊!對了!……說他姓王,叫王大……貴!不錯,他確是叫王大貴!」

  巡更的啞鑼一路響過去了……

  老木匠吐出王大貴三個字的時候,關八爺的肩胛就猛可的聳動一下,一縷看不見的獰猛的慘笑出現在他的唇邊。

  「是誰殺了王大貴的呢?」

  「是……牯爺!」

  一片更難忍的寂默又湧了過來。

  「就在這座園子的那邊,牯爺後宅裏,就有一處石砌的地牢。那醉鬼說,王大貴死前曾被關在那裏動刑,那醉鬼動手用刑,他親眼看見過,看見過王大貴是怎麼來?怎麼死的?!

  「……有天我跟他一道兒在萬梁鋪裏喝酒,酒甕的黑影落在他的桌角上,他避到我的桌角邊,扯著我的袖子發了酒瘋,指說鋪裏有鬼……」

  一經追述起那宗往事,老木匠就有些神經質的嘮叨,自顧那樣瑣瑣碎碎的說下去,說下去,……儘管他的述說是有些錯亂的,同時王大貴意外的死因確實使關八爺受了猛烈的打擊,而他仍得以極大的耐心,抑平心頭翻湧的情感,一句一句仔細的聽著。

  他覺得,早些時自己朦朧的料想並沒弄岔,眾多複雜的、多方進行的事象,是一捆無頭的亂絲,絕不是一時就能理出眉目來的,老木匠的話,正是一根線索,從王大貴的死為起頭,逐漸伸入亂絲的堆裏去,他就要順著這根線索,逐步的清理下去,他慢慢發現,這根神秘的線索,總隱隱約約的圍著牯爺打轉,他心裏的疑慮,逐漸的澄清了……

  「他說:那個王大貴是他們在雜樹林子遇上的,他騎著一匹青騾,帶著槍,正在林裏埋屍。」

  「埋屍?」

  「嗯,一具腐屍,──正是萬家樓槍隊上人要找的,失蹤了好些時的紅眼萬樹。──王大貴當時說是要找八爺,他們就帶他到牯爺那裏。」

  「牯爺從沒跟我提過……」關八爺忖著,頓一歇說:「他沒道理殺掉王大貴的。」

  「除非存心隔絕,不讓外間跟您一通消息。」老木匠說:「牯爺把王大貴跟紅眼萬樹的案子連在一起,硬指他是殺人兇犯。」

  「一個過路人殺一具腐屍?!」

  「所以我說:王大貴是冤枉的,他們寫好供狀,硬抓著他的手把指模給捺上,……這事就是牯爺指撥著那醉鬼幹的,埋人的差事也有他一份兒!……心虛著,就整天那樣疑神疑鬼了。」

  關八爺朝空裏抬起臉,雖然他根本不會再看見什麼,但總覺無邊的黑暗裏,有著冥冥的神靈。有些事是微妙得難以解釋的;就拿王大貴屈死這宗事來說吧,無論做案的人設想得怎樣周密,到頭來仍由老木匠嘴裏傳到自己耳裏了!

  牯爺是個心計極深而又極善潛藏的人,他若沒別的存心,絕不會把這宗事這樣糊塗的處斷,──硬把一個過路人和一具久已腐爛的死屍牽連在一起。假如他心是實的,事後也該跟自己說個明白,這就是一個最大的疑點,說明他這樣處斷王大貴,不祗存心枉屈,而且還別有詭謀,這詭謀是針對著自己而發的。

  「我的疑心就是從這兒起的,」老木匠說:「回去之後,我想了又想……我想到有一天,大板牙在天快落黑的時辰,揣著酒,來到我的鋪子裏,提起牯爺著我準備兩口棺材的事。」

  「兩口棺材?!」關八爺困惑的說。

  「是了,」老木匠說:「那時八爺您腿傷沒愈,住在萬梁鋪兒裏,牯爺正準備著行族議,宗祠聚議前,他們設柵門,把您軟禁在鋪兒裏,……您該記得,老二房槍隊攔著您,柵門是我開的。」

  「不……錯,」關八爺意味著說。

  「我想得到,那兩口棺材,至少有一口,是留給八爺您睡的!……牯爺跟老二房,都想在各房族面前栽誣您,萬振全端的是牯爺的飯碗,不得牯爺示意,他敢在各房族面前那樣栽誣您?再說,您跟萬振全向無仇隙啊!」

  「照您這麼說,是牯爺?……」

  「再沒有旁人了,八爺。」老木匠說:「我甚至懷疑萬家樓所有壞事全是他幹的!最早,他們老二房就起過怨聲,埋怨長房主領族事太久,牯爺又是個不肯服人的人,即使他沒有爭權的意思,也叫老二房裏那些邪皮抬舉壞了,唆弄壞了!……他要爭主族事,就得拖倒長房這幾根擎天柱子,若想拖倒長房,又必先除去長房的朋友,……老六合幫裏的雙槍羅老大那一把子人,十有八九是他陷害的。

  「老爺子死後,老六合幫叫他拔除了,他的膽子更大起來,於是,他就借刀殺人,勾引朱四判官來殺保爺,再在暗中下手,翦除了業爺,……雖則這件事都辦成了,他心裏卻更不安,因為有您八爺在世上……」老木匠越說,聲音裏越帶著深沉的怨憤:「朝後,牯爺百般施為,像逼殺萬小喜兒,坑殺王大貴,氣殺小姑奶奶,嚇走大板牙,斷送了珍爺,唆使萬振全兄弟剮您兩眼,捕拿小錕飩,火焚萬梁鋪,無一不是對著您八爺來的!」

  「有證據麼?」關八爺嘆說:「你說這些,都祗是猜測之詞罷了!……我也曾這樣反覆推斷過;也曾採聽過五千現洋和那匹黑疊叉的騾子!……但也抓不著一點兒實據,我不願憑一己推斷,枉屈牯爺。」

  「您真是個大好人,八爺!」老木匠說。

  「還有些事,是我弄不清的。」關八爺頗費一番思索說:「就算他牯爺真的要怎樣我,他原可以黑裏伸槍,要了我的命去的,他卻祗剮去我的兩眼,又這樣養活著我,究竟是什麼用意呢?……去我兩眼並不能算除掉關八,這是很顯然的。」

  「牯爺毒就毒在這裏了,八爺。」老木匠說:「他若在萬家樓著人使黑槍打掉您,人死無對證,一次把您了結掉,原夠爽利的不是?……可是,就因人死無對證,就難保其他房族不起疑?您想想,假如流言蜚語傳開去,說關八爺是死在牯爺手裏的,他牯爺是主領族事的,能得脫身麼?……憑您八爺在外的名聲,跟鹽市那干人,跟民軍,跟北地江湖道上諸多人物的關係,牯爺吃不住他們一人一口咬的!……他牯爺剜您雙眼,反做了現成的好人,為您緝兇,又這般奉養著您,是要留下您這張活口替他做護身的靈符!如今他握著槍隊,還怕您這瞎了眼的人麼?……他是在審時度勢,等到江防軍破鹽市,除去那班能替您報仇的人,然後,他洽北伐軍,請領民軍的番號,把彭爺擠回大湖澤去,使西北這一角荒天,成他牯爺的天下,那時候,他不用再使黑槍打您,祗消一碗毒藥,就要了您的命了!……您倒下之後,他自會替您大張旗鼓的經喪營葬:從頭到尾都扮成好人,誰還敢再疑他?」

  夢魘,真是一場渾渾噩噩的夢魘!

  自己多日來想不透的疑團,想不到在今夜竟為一個老木匠的一番言語指破了!老木匠娓娓的述說著這些,聲音是粗嗄低啞的,過度的憤慨常使他停頓下來喘息。

  「我打了一輩子棺材,八爺,我手打的棺材,也不知睡過多少人了!我常常躺在棺材裏,想著人的生和死,論世上的邪人惡漢,很少見牯爺這樣狠毒的!就是她卞姑娘不來,我也打算把這些告訴您……您祗要知道這些,就不會被他的陷阱陷住了,我相信,您雖沒了眼,可是在這世上,唯有您能除得掉他!」

  「我仍然要有證據!」關八爺說。

  「好吧,卞姑娘就是個活證據,八爺,您得儘快見她才好!……最好就在牯爺回萬家樓之前,如今牯爺還沒著意毒害您,等到那時,他布妥耳線眼線,見面可就更危險啦。」

  「我該怎麼見呢?」

  「她在北街的巷口彈琴唱曲兒,您不妨藉散心聽曲兒為名,先跟她碰個面;人散後,您沿巷子東拐,再折向南走,我自會接您到我鋪子裏去,讓她把詳情告訴您!……最好是明天,晚飯後您就去見她。」

  「好吧!」關八爺說。

  「那,我得走了,八爺。」

  老木匠說著,悄悄的站起來,輕輕拉開一角門,隱進滿園的濛黑裏去。

  雞在不遠的地方啼叫著……

  ※※※

  天還沒有亮。也許就快亮了!

  江防軍殘部在沙窩子大半被殲的消息,北伐大軍已經渡江北上的消息,革命軍先頭某部已克湖西的消息,飛蝗般的遍落在整個北方荒涼的野地上,新的希望彌補了舊的創痕,鄉野的人們都鼓舞起來了!原先隱伏地下的革命黨人,紛紛出現在人群裏,使各地的鄉團鄉隊,都成了維護地方安靖、迎接北伐軍的民間力量。彙聚在沙窩子周圍,參與沙窩子殲敵之役的鄉人們,硬是以軟困困垮了縮在縣城的小鬍子,使他在北伐軍來到淮上之前就換了旗幟,並且被他的部眾逐走。

  九月十六那一天,整個江淮地區全部光復了,人們祗是準備著盛大歡迎,歡迎北伐大軍過境罷了!這是一場在深秋時分吹起的春風,使人忘記了饑餓和寒冷。一日夜之間,春風便吹過了古老的萬家樓……

  牯爺率著槍隊沒有回來,反而開拔到縣城外的長街去了,名是防止江防軍降眾再生變化,實是去做一做萬人仰望的順水英雄,去接受各界的恭維、抬舉和日夜無休的歡宴。……萬家樓更是一番昇平的景象,從縣城外圍撤回的鄉勇民團,逃難在西返回舊地的民眾,一一流經這裏,使這個荒湖蕩子裏的集鎮,成為一個大的棧口,不但白天交易盛繁,人煙茂密,夜來時,更是滿街燈影,別有繁華光景。……昔年少見的夜市鋪陳在繁燈裏,大鼓場子,說書場子,都在尚家茶樓一帶擊鼓開鑼,客棧生意成了各宗行業中最吃香的行業,正街橫巷,有幾家新粉刷開張的棧館擠得像淺塘的鴨陣。

  質樸老民是習慣地把舊創遺忘的。

  「北伐軍總算打過來了!」

  「可不是,天下不久就會統一了。」

  「老天爺終算睜眼啦!兵荒……馬亂……翻雲覆雨的鬧了這許多年,荒地上鏽了多少沒人埋的戰骨?!這一回,日子總該承平了吧?」也許叫諸多人馬的禍患折磨得太多太久了,一個乾瘦的老婦人說話時,希望中總固執的帶有半分不肯全信的猶疑,彷彿安樂和幸福,老天一向是吝於賜給鄉野黎民的。

  儘管多數人都或多或少的懷著這麼一份自然的猶疑,──鄉野上無知人們一旦面對著一種新的浪潮,都會有這樣迷茫的、輕恐和欣悅混融的,微微戰慄的情緒。──但他們仍然那樣虔誠的感謝上蒼,抬出古老的少見陽光的供桌來,沿街起貢,並且晝夜鳴響爆竹,使整條街都飄蕩著年夜般的熱烈的情緒。

  「茶樓聽書去吧!」

  「小地方都這般熱鬧,縣城可不知熱鬧到什麼程度了呢!」

  「你若跟牯爺的槍隊走,可不就瞧著那份熱鬧了,老夥計!」

  「我兒子倒湊合上了!」那人說:「我五十五啦,骨頭硬啦,槍隊早沒我的份啦。」

  「咱們牯爺真算是因緣際會──叫他遇上了!」另一個望著鬧市的燈火,平白的發起感慨來:「人生際遇,真是難說啊!……就拿牯爺跟關八爺來比照吧;人家八爺闖蕩江湖,受了半生辛苦,一隻肩膀挑重擔,獨抗北洋,從小辮子張勳,到五省聯帥孫傳芳,進大牢,走關東,從沒懼怯過,年前說動鹽市拉槍,實在該居首功;像這等人,北伐軍來了,原該吐氣揚眉的,可是事實如何?……反遭不爭氣的萬振全挑去雙眼,變成個瞎子,……牯爺呢,當初鹽市吃緊,坐不赴援,硬把珍爺葬送掉了!等到大勢已定,他一拉槍,仗是沒打,反而耀武揚威進了縣城,如今他有人槍在手上,又打的是抗北洋的旗號,北伐軍一來,你瞧吧,一放就是個現成的司令,這不硬是際遇造成的嗎?」

  「甭信口批斷牯爺了,好歹他是咱們萬家的族主呀,兄弟,……再說,這話讓老二房聽了去,豈不是招惹麻煩嗎?……還是聽書去吧!八爺就像書裏唱的落難英雄,好漢秦瓊,還不是照樣貧病賣馬?!歷朝歷代,真英雄,大豪傑,都是際遇坎坷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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