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玲瓏
和人群圍湧的一些熱鬧的書場比較起來,設在北街巷口的金姑娘的彈琴賣唱的場子前就顯得有些冷清,扁圓的秋月從巷子背後的牆缺處照過來,牆裏有棵落葉稀疏、枝柯彎曲的狗芽兒樹,墨畫兒似的樹影正落在她穿著月白布衣衫的背上,這樣淒寒的秋深夜色中,她淺色的月白色的衫子總顯得過份單薄了一點,因為那顏色是屬於溫熱天氣的。
那一丸秋月,若在冷寂處看,倒不顯得怎樣,若以它跟滿街有著喧嘩感覺的繁燈相比相映,就顯得格外的冷,白,玲瓏了。而彈琴的姑娘更冷,更白,更玲瓏;她手上攏著的,彷彿不是一把琴,而是攏了一懷幾乎被人完全扔棄的秋情……
她坐在一塊粗糙的青白色的冷石上,斜著腿,併著雙膝,緩緩撥動琴弦,細細碎碎的叮咚便從她蔥般的尖指下飛迸起來,急驟時,彷彿有一股浪花衝擊著嵯峨的石岸,徐緩時,彷彿是一線點滴的涓流從柔葉的葉尖上滴落在溪心,無論是急驟或是徐緩,琴音裏都有一股哀怨的秋色秋聲,祗有風懂得,月亮懂得。
也許就因為這種過份冷怯的琴音,把貪熱鬧的人群軀走的吧?她這樣彈了一段開場前的琴曲,場子四周的人已經寥寥可數了!祗餘下幾個不愛熱鬧,而且習慣了這種寂默哀遲情味的老頭子、老婆婆,一些愛替弱者、落難人,或者遭劫英雄等等歷史人物流淚的婦人,以及幾個不解事的孩子,留在如水的月光中,在等待著什麼。
也許她就那樣永夜輕輕彈撥著琴,把琴音溶在月光的水裏,把人心給軟軟的浸潤著,就夠美的了!她端坐的姿影給月光描出一圈兒帶有朦朧光熠的輪廓,美得簡直難以描摹,在萬家樓,沒人看過比她更美更沉靜的姑娘,她算是菡英姑娘和萬小娘的混合,這樣出色的姑娘竟在亂世裏流落街頭,依靠彈琴賣唱為活?更使人分外的憐惜著。
人們在等待著什麼。
也許是她悲淒的身世的吐述吧?
然而,像石破天驚似的,她卻以拔出琴聲的尖亢無比的高音,近乎絕望的哀啼,或是攔輿訴冤般的唱了出來,她的聲音是千年不斷的悲憤的狂風。
「說什麼安樂?!
道什麼承……平……喲!
亂世的悲情吐……不……清……
收拾起
落難公子團圓夢,也休提那
後花園月夜……訂終身……啦……
諸君若放眼去觀亂局啊,
英雄的際遇呀,
最堪……哪……憐……」
她這樣激憤哀切的唱著,在秋色的風裏,月裏,她的唱詞是通俗的,純樸的,極易喚起人們對於歷史煙雲的懷想,她唱著,唱著,淚水也潤濕了她的兩眼,她唱的雖是歷史,她想著卻是八爺,隻身闖蕩的八爺,視死如歸的八爺,見義勇為的八爺,──她一生所遇的人中,無人能和他相比的八爺,想著他的傷痛,他的淒涼,他遭遇的坎坷,她不能幫助他什麼,卻願用真誠的聲音覆護著他,覆護那個瞎了眼的人。
初聽到關八爺被人剮掉雙眼的消息,她幾乎不能相信那會是真的!可不是麼?那樣豪勇的人,怎會輕易遭上歹人的毒手?!慢慢的,她不能不相信了,不單是老木匠萬才詳細述說著八爺來到萬家樓的經過,萬家樓所有的人,都知道八爺他是怎樣叫人剮去兩眼的!──萬才告訴她,沒了眼的八爺如今困居在牯爺家舊宅的廢園裏,已經變成個殘廢的人了!他帶著她到那座廢園外看望過,她想得到關八爺失眼後落寞的光景。
萬家樓的人,也許弄不清關八爺失眼的始末緣由,她卻知道剮眼事件背後的魔影!這之前,她從沒見過牯爺,她卻想到:暗地跟八爺作對並能使八爺失眼的人,可不知比朱四判官和毛六那干人厲害多少倍了!……她雖渴望能會見八爺,但她不容易得到單獨見面的機會,對八爺揭露牯爺的罪行,這消息祗要洩露一絲半點,就會因之斷送八爺的性命──
高高的長牆矗立著,她夢也夢得到那座廢園裏索落的光景,秋深葉落,白露成霜,困處的盲人哪還是什麼英雄?什麼豪傑?!若不及早告訴他處境孤危,早晚是牯爺翦除的人。
琴弦因她指尖的顫索,彈迸出來的琴音也是僵涼的,一弦一索,充滿了悲楚,那餘音,在夜色裏緩緩的縈迴,縈迴,探進人心的深處。
該感謝老木匠萬才寧冒風險收留了自己,並且在黑夜攀牆去面見八爺,替自己鋪妥跟八爺會面的路,如今,八爺也該快來了吧?
她一面撥弄著琴,一面沉沉的思想著。
逐漸升高的月亮穿過流雲,穿過流雲,月光越變越白,越變越冷了,眼前這些聽琴聽曲的人,有幾個聽得懂琴中的嚥語?曲裏的傷懷?!燈芒在遠處躍動,人聲在遠處喧騰,祗留下北街巷角的這一小角空間,浸沉在她淒絕的琴聲裏,真顯得不甚調和了。
日子起了變化了,她朦朧的覺出這些,她也聽過許多有關縣城、鹽市和沙窩子的傳言,那些由火線下來的漢子們,臉上帶著尚未褪盡的餘悸,形容著他們所曾經歷的情境,炮火,煙霧,人屍,血漬、殺戮的吶喊,也形容起鹽市在潑天大火中陷落的光景……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了,久久被人傳說著,被人等待著的北伐軍就快來了!
她說不出內心有著怎樣的感覺,祗覺得有些眩迷。她在鹽市上生活過,並且經歷過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關東山八爺沒去鹽市前,她過著淫靡的賣笑生活,她並不淫靡而社會的風氣淫靡,她沒有力量抗拒那重重的束縛,無論是毛六或那些荷花大少,任何一個柔弱的女性,都含著眼淚和冤屈,被鑄成那種樣式,──不屬於自己的自己。
八爺來到鹽市後,猶似一陣撼野的烈風,把鹽市上淫靡的醉夢,豪華的宴飲,不輟的弦歌全都掃空了!把那些有苦無處投訴的姐妹淘所受的捆束解除了。她在鹽市上後一段生活,清苦淡泊的人的生活,全是八爺賜予的,有那樣一段日子,人就不算枉活了!
如今北伐軍來了怎樣呢?沒有人洞悉牯爺那種詭詐的心計,沒有人洞悉他藏在心眼裏的陰謀,北伐軍能救萬民,但他們救不了陷在豺狼窟裏的關東山!……眾人的歡欣離她很遠,她祗記得,在北伐軍沒來前,關東山八爺已經給了她一個世界,無論是甜是苦,那總是一個「人」的世界。從淫靡的捆束中拔脫出來,她已經有勇氣保有那個世界,從她醒覺的人性尊嚴中,永恆的保有。她不為鹽市上那些血肉橫飛的死者們流淚,因他們同樣為完全的擁有那個世界而死去。她擔心著的祗有一個八爺!
微風拂動她額前的彎瀏海,飄漾飄漾的走著軟柔的小浪,她徐徐的曲兒越唱越深沉。她唱著歷代忠臣遭陷的故事,唱出正直之士常遭冤誣的故事,當她唱至:
「全都是有欲無仁為禍患……喲!
普……天下,無私無隱才見……公平……」的時候,煙一樣的嘆息起在她的身邊,也許這些聽唱的人也被觸動了吧?在這有欲無仁的人世,關東山八爺的仁心換得的,就祗是殘廢的身軀,世道人心不改變,北伐軍又能做些什麼呢?!
也就在她唱完這一曲,撥弦轉調的時候,瞎了眼的關八爺沿著黯黑的長廊摸索過來,佇立在人群之後,一支月光照不到的圓形廊柱下面。
沒有誰注意到他,他祗是寂默的站立在那裏,跟古老的廊柱一樣的默立,彷彿不願意驚觸什麼。……很久很久沒聽過這樣淒涼的琴聲了!江湖道上,腳步匆匆,歲月如流,連塵封的記憶也都無暇拂拭了,若不是失去兩眼,祗怕還難得有機會回首前塵呢!
也不知流去多麼遠遙了?幼年那一段日子,黑濛濛的堆在心裏發霉的角落上,月光是一片朦朧的乳霧,把世界浸沉在近乎懶散的溫柔裏面,溫柔,可又帶點兒沉鬱的哀情,無風的夏夜,蟬聲初歇,蛙鼓如雷,在麥場邊老柳的散發般的枝影下歇著,到處都聽得那種低啞的胡琴聲,沒有什麼樣的風起沙揚,什麼樣的高山流水,鄉野人們不愛變化,也怕想像天外的風雲,琴聲還是那麼原始,那麼平板,那麼蒼涼哀怨,那麼徐緩沉遲……
咿胡呀胡,咿胡呀胡,就那樣安心,認命的哭泣著,悲嘆著,或傻傻的笑著,千百年前的祖先們就是這樣,世世衍傳,毫無更變的日子是一塊刻妥了的版畫,印出來的是同樣的畫面;春耕、夏作、秋收、冬藏……舊的一張煙黃了,新的一張換上,新的一張灰黯了,再換上更新的一張。拉胡琴的人心裏裝的是這些,手上拉的是這些,嘆五更,四季彈梅,梅花三弄……簡單俚俗的小曲兒,像他們所過的日子一樣,一樣咿胡呀胡的平靜的流水……
就是那樣的日子,就有那樣的琴聲,使人想睡在裏面,甚至死在裏面。有時候,月亮穿雲走,滿天的繁星在疲倦的眼瞳中搖漾著,大地像船,被那樣的琴聲浮托起來,不知要朝何處飄流?……人在船上波搖波搖的,自覺月光和琴聲融混起來,難分哪是琴咽?哪是月光?拉琴的人倚著老柳根,搖頭晃腦的配合著樂聲,自顧沉醉著,略有一日的安閒,他們就懶得去掛慮明天!而那樣的樂聲,正顯示出鄉野人們生活的願望。
胡琴聲黯啞時,碎夢踩在腳底下,很多漢子都走上了江湖,有一些人似乎還改不脫那種老習慣,車後的匣子裏,還帶著一把破胡琴,夜晚靠了腿子,就取出它來,咿胡呀胡的拉上一陣,開心談不上,破悶倒是真的,同樣的胡琴,拉出來的聲音可就不同了!也許是由於那些荒村野店的寒傖背景的映襯吧?總覺一弦一索,都飽蘊著吐不盡的淒涼……今夜的琴聲正是這樣,使人憶起那些野店、荒村、憂鬱的月芽兒,吐黑煙的小油盞,以及沉沉悒悒,續續連連的胡琴聲裏鎖眉的人臉。
他看不見小餛飩,但仍能從她唱曲的聲音裏,喚回一些對於她的記憶,自己在鹽市初見她時,就覺出她那份出污泥而不染的氣質,不是一般風塵女子所能具有的,比起她兄長卞三來,更有天淵之別,真是:一娘生九子,個個不相同了。
「八……爺……」
這一聲悄悄的低喚起左身後,把關八爺的思緒打斷了,他聽出那是老木匠萬才的聲音。
「淮上光復……了,八爺。您聽,您聽那些爆竹的聲音。」老木匠的聲音帶著一股激奮,一種單純的,原始的欣悅,他也許並不怎樣明瞭天外的那些事象,但他執持著一種單純直感──北伐軍來後,世道不會再起大的變亂,各地老民總該稍稍舒口氣了。
「光……復……了……」關八爺扭過身子,朝天仰起臉來,緩緩的,囈語般的喃喃著:「是的,光……復……了!」
也有一絲近乎欣悅的情緒,正如一陣掠過眉際的微風,悄悄吹來又悄悄遠去。他重複這話時,心頭是極端沉重的,因為這簡單的三個字裏,包含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太多太多的盼望,太多太多無語的酸辛,太多在十餘年黑暗中枉曲的民命,太多被軍閥蕩平了的保衛人權的抗爭,光……復……了!光……復……了!汀泗橋頭,龍潭江岸,多少北伐壯士的鮮血染紅了大江南北的泥土?多少既壯美又慘烈的悲涼事蹟搖撼著不死的人心?這,實在已經夠多了!
但說欣悅仍嫌太早,這祗是開始罷了!光復了,是的,光復後又該怎樣呢?這是一塊沉甸甸的壓在人心頭的巨石,這千瘡百孔的社會,沉睡多年的北方,北伐軍拿什麼來補起這一角天荒地老的蒼涼?多少冤屈要扯直?多少界限要打破?多少私怨要處斷?多少嫌隙要彌縫?──千萬的災民等待賑濟,千萬黎庶等待安頓,遊勇散兵,江湖匪類,等待安撫收拾,更北方的陰霾仍需北進清掃──最主要的,還在於敦民俗,正人心,在於無私無隱的公平,這樣的擔子不用說挑,想著也就夠沉重的了!
光……復……了!在這百廢待舉的時辰,靠軍力,靠法條,實在辦不了什麼,單寄望官方如何如何獨挑這付擔子,也不近情理,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也者,實在是一種荒謬的遁詞,為國謀也好,為民謀也好,應該是每個人的本份,天下滔滔,已不容有自命清高的隱士了!……
爆竹聲在遠遠近近的地方密密迸響,自己雖失去雙眼,仍能想像得出那千萬朵開放在黑夜裏的火樹銀花,光華璀璨,橫空垂流,象徵著人們心中朦朧的歡悅,無論如何,這一夕總是值得記取的,這萬分美好的光陰……
而琴聲是一道哀怨的流水,曲曲細述著,細述著一段極易被人們忘卻的幽情。
「八爺,您權且跟我到小鋪裏去吧,」老木匠說:「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那卞姑娘……」
「我業已告訴了她,八爺,她會儘快收拾了,來見您的。我來扶掖您,八爺。」
「不用了。」關八爺掖起袍角說:「您領路吧。」
琴音漸遠,巷子是曲折深幽的;老木匠的腳步聲撞響巷子兩面的高牆。關八爺僅藉著那腳步聲的引領,就一路跟了下來;不知是哪家園子裏植著的雛菊?飄散出一些幽香,浮鬱著,漾進人的呼吸;兩面的牆磚古老又陰濕,同時散發出一股濃烈的嚴霜、苔衣、濕粉混合的霉濕氣味。秋夜的一絲了無聲息的小風從身後來,兜捲起他的長袍下襬,輕輕刷打著;另有一種深巷的情味,落在他的敏銳的感覺之中。
由於意外的失去兩眼,使他在天翻地覆的劇變中,換得一段困居於廢園的平靜的日月,雖說為時短暫,但在他終歲奔波的生平,業已算得一段悠長的時光;如今,這該是平靜時光中最後的一夜,他預想得到,在今夜,見過小餛飩這姑娘之後,必有一番巨大的變化捲地而來,這一回,再沒有那一幫義氣的漢子來協助了,自己必得一個人,單獨的和萬家樓的邪勢抗爭。
自己並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但必須單獨走向這自擇的命運,即使那方式曾是自己厭倦和憎惡的,──流血五步的江湖式的火拚。而這又是面對最大邪惡者時,一種最後的手段,施行這手段,秉命於天心。
「依我看,時辰不多了,八爺。」老木匠的聲音在黑裏飄著:「就算卞姑娘她把事實真相告訴您,我倒不敢慫恿您跟那邪勢拚鬥去,無論您心志怎樣,您失去兩眼後,已比不得當年……了!」
「我……知……道。」關八爺說。
「您至少可以酌量著,我勸您能避開就避開吧!您管萬家樓的事,也管得夠多了!您孤單一個人,力量有限,萬一抗爭起來,也是白丟性命,我們不忍──再眼見您把性命扔在……萬家……樓。」
「這可不單是萬家樓的事,老爹……」關八爺說:「除開保爺,業爺兄弟的死,還有老六合幫的沉冤,還有愛姑的慘死,這些事做得之狠之毒,真可說是人神共憤,天理不容……再是孤身力弱,我也不能避得這些。」
「拐彎了,八爺。」老木匠提醒說。
但連他自己也有些意亂心慌起來,若說關八爺有些固執到底的脾性,可一點兒也沒錯,不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吧,又擔心他處身危境,怕他毫無防備就遭了牯爺的毒手;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又擔心他脾性上來,不惜性命作孤注一擲的力拚。
依目前的情勢看來,八爺他雖有能為,也太嫌單薄了,即使民軍首領彭老漢是他的故交,祗怕也難應付得了牯爺多變的詭謀?!……慌亂中不小心碰著一塊石子,差點兒滑倒在地上。
「您可甭顧惜我,老爹。」關八爺說:「我不是血氣方剛的那種人,事來了,總要辦不是?至於……至於怎樣去辦?我自會審情度勢,細加考量的。」
「這……這就好了,八爺。」老木匠說:「我是個信天的人,天道好還可是沒錯兒的,行兇作惡的人,你不去治他,自然還會有人去治他。像八爺您這樣的人,真哪,八爺……你不必一定急著怎樣的。」
老木匠的話很木訥,彷彿有滿心的意思,嘴上卻總說不出什麼來,關八爺自信懂得它,懂得那些木訥語言中所含有的關懷。
當然,他深深的感激著,雖然他不能如對方所想的那樣,畏避萬家樓的邪勢,把世間的「理」字倒著貼。……腳步聲停了,一股濃郁的木屑的香味撲面而來,他知道,已經來到萬才棺材鋪裏了。
「您跟我到後屋去坐一會兒,」老木匠說:「卞姑娘不久就會來的。」
關八爺答應著,又跟著老木匠穿過幾重門戶,他熟練的邁著步子,跨過穿堂的門階,走過簷前的石級,這使得回頭盼顧的老木匠感到驚愕起來。
這之前,他從沒見過世上有像關八爺這樣的盲人,能夠不用引路杖越戶穿庭,而且走得這樣靈巧快捷,跟有眼的人一樣。實在說來,關八爺失去雙眼的時間並不久,他怎樣能練出這等功夫的呢?這樣想著,腳步便不覺的停住了。
「我說八爺,您不用引路杖,怎會?!……」
「這個麼?說來也沒什麼,」關八爺手扶著後堂的門框兒,微微嘆喟說:「人遇上意外,總得克服橫在面前的困難,因為失去兩眼,就做了廢人,給誰也不甘心,不是嗎?……我看不見什麼,連一點光也覺不著了,祗有靠兩耳的聽力……」
「單靠聽力?」
「不。」關八爺說:「一方面靠聽力,聽您的腳步,一方面還得靠計算。」
「計算?……您怎樣計算呢?」
「這計算是靠聽音和摸觸得來的。」關八爺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絲淒迷的笑意,這笑意被後堂壁洞中昏黯的燈光勾描出來,平添幾許神秘的意味:
「我聽著您的腳步起落,估量著您距我幾步遠近?您走在平地上,和您跨門檻兒,踏石級,上高下低時的聲音迥不相同,靠這個,我多少能覺出您是走在什麼地方?……當然,單憑聽力是不夠的,還得靠摸觸、聞嗅去判別,幫助計算;比如說:適才走在狹巷裏,我由您的腳步和兩面高牆傳出的迴聲,由高牆上嚴霜苔跡的氣味,腳下的石板的音響,就想得出那是怎樣的一條巷子?!我聞著木屑的香味,乾漆的氣味,就知已到了您的鋪前,由風向判知您鋪子的門是朝西;我摸著門沿的磚角,知道這是幢普通的磚瓦宅子,依據萬家樓一般建宅的情形,一丈三四開間,七至九根樑柱,四尺五斜面一根樑柱,算得出它的縱深約合多少塊方磚?多少步數?再拿這些跟您的腳步聲一比映,就錯不到哪兒去啦!老爹……這是瞎眼人不得已的法子。」
「噢,我的天!」老木匠嘆著叫說:「虧得八爺您有這麼的細心!您不提醒我,我可是連做夢也做不到的,這要用多少心神?」
「其實這並不稀奇,」關八爺說:「世上凡事都有事理,祗要想穿了,再加上苦練就成,古話說:熟能生巧,是一點兒也沒錯的;您是學木匠手藝的人,一定也有過體驗,當初您學鋸,學鑿,學鉋,學鑽,哪一樣是容易的?使得久了,就熟練了。」
「是了,是了!您說的句句在理,八爺!」老木匠不得不這樣的嘆服了。他拖過一把木椅,央關八爺坐下,一面又招喚小學徒黑鑽兒替八爺泡茶。
關八爺剛剛落座,一盞熱茶還沒沾唇,就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一路響過前面的穿堂和院落,朝後奔來。
「什麼事?小扣兒?」老木匠向他的徒弟說。
「鎮上的槍隊開拔回來……了!」小扣兒說:「大街上全是人,鬧著接馬隊呢。」
「噢,你跟黑鑽兒兩個,到前院去吧。」老木匠怔了怔說。
這樣支走了兩個學徒,後堂裏的空氣便靜默下來,有半晌,老木匠沒再說話,祗聽見他就著燈火吸煙的聲音,他用力的叭著煙,可見他心裏的緊張和煩悶。
秋夜,在這一角上,像是一口極深的黑井,又古老,又霉黯,染著小油燈光影的汙斑;老木匠眯著眼,透過從眼前騰起的煙霧,環顧著這座陰沉破落的老屋,以及雙手撫膝,默然端坐著的關八爺,他心裏不單是煩惱,而且有著說不盡的委屈。……
像八爺這樣的人物,原是傳說中的一條神龍,他這半輩子,幹過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走南到北,跑過多少水陸碼頭?見過多少世面?經過多少磨難?旁的擱在一邊不說了,單就這回鹽市舉槍抗暴,盤光塌鼻子這股人槍,使北伐軍兵不血刃光復淮上,他就是頭一個舉火的人;世事太不平,竟使這條神龍窩困在萬家樓這一角荒土上,像牯爺這類平時投機取巧,力求保全的地頭蛇一般的人物,牆頭一棵草,風吹兩面倒,全是趁風趁浪,竟然在縣城裏神氣起來了,兩相比較,能說八爺您不委屈麼?!
他拚命的叭著煙,使煙鍋裏的煙油發出吱吱的響聲,把滿心的辛辣吐出來,化成陣陣濃霧……要真照小扣兒適才所說──萬家樓的槍隊業已從縣城開拔回來,那麼,牯爺勢必也就在日內就要回到萬家樓了!要是長袖善舞的牯爺逢迎北伐軍,領了個民軍的番號下來,至少在天下亂局沒定之前,這四十里荒天裏面,他更是個霸主,還不知有多少惡事排在後頭,像如今八爺這樣,怎能對付得了牯爺呢?祗怕牯爺回來後,第一著棋就……
想到這兒,他不禁又抬眼去望著八爺。
「您甭……為我耽心,老爹。」關八爺仍然那樣說:「也許……我還不算是廢人。」
老木匠古怪的緘默著,兀自搖了搖頭。
關八爺並不知道對方的表情。
「我還不能算是廢人,」關八爺重複說:「我相信我還能辦些該辦的事情。……儘管我的那些好兄弟,都紛紛離世了,我關東山還一個人活著。」
「您也許還能辦些該辦的事,八爺。」老木匠說:「可是,您如今怎樣去惹牯爺呢?……您甭忘記,您連飯食都抓在牯爺手裏,他要是存心怎樣,飯食裏隨意摻進些毒鼠藥或是……您防得了麼?……您甚至連疑心都起不得,當牯爺覺出您疑心他的時刻,也就是……他對您……下毒手的時刻!」
「奇怪,您為何一口咬定那人是……牯爺呢?」
「卞姑娘來……了,」老木匠說:「您問她吧。」
小餛飩提著一隻琴匣,細碎急促的走過半是月色,半是暗影的後院子當中的通道,她已經從開著的門裏,看見坐在後堂當間木椅上的八爺;小油盞的光暈從他背後升起,黃糊糊的閃搖著,勾勒出他的影廓來;也不知怎麼的,這影廓竟勾起她的聯想。……彷彿在遙遠的往昔的某一時辰,在北地,她曾看見過那樣寒傖的、頹落又湮荒的小廟堂,座落於無人的荒野中,獨頂著沉沉欲墜的殘陽……廟堂是狹小的,沒有綠瓦,沒有紅牆,沒有鐘磬,沒有梵音,沒有一絲莊嚴和輝煌的氣派,它的脊頂早已圮殘了,瓦簷也已零落了,變成野生的鳥雀的窩巢,它的每一塊牆磚,每一片脊瓦,都呈傷心的黯色,和黃昏時遍佈四野的灰煙融成一片,廟堂裏面,滿是灰塵蛛綱,黑得幾乎辨不清人的眼眉,神龕上,香灰半積在香爐中,幾支未曾燃盡而斷折的殘香垂掛在爐緣。
而變了形的木燭臺上,淚蠟猶存,彷彿為幔後的為人冷落、為世遺忘的神祇傷泣過。如今這後屋彷彿就是那座廟堂,八爺就是那樣的神祇,燈色黯如黃昏,萬家樓外,不是一片湮荒?!……說它破落也罷,寒傖也罷,他總是一尊神,她心目裏的神,在她的淚眼中兀立並且升起,他曾改變過她無主飄流和被人凌辱的命運……如今他雖處身在荒煙蔓草中,一樣能接受她的哀泣,吐述,一樣能成全她的願望,她知道他能夠!
「哦!八爺!」她丟下琴囊,跌跪在他面前的方磚地上:「八爺您還記得我麼?」
「是卞姑娘?」關八爺站起身,朝發聲處伸出雙手說:「你起來,……你千萬甭這樣……你起來好說話呀!」
「我是受了菡英姑娘臨終之託來的,八爺!」小餛飩咽哽說:「我來得晚──了!才累您失去兩眼。」
「過去的事,姑娘,你不用再提它……了!」關八爺說,聲音出奇的平靜。小餛飩這才爬起身,站在他面前。
「我是從鹽市逃難到沙河口去的,」小餛飩說:「很多逃難人都逃到那邊,經菡英姑娘一一收容,……鹽市上有位王大貴王爺,曾跟我們一道兒出來,說是來萬家樓見八爺──萬才老爹說,他並沒見著您。」
「他……死……了!」關八爺說。
「萬家樓有個年輕的漢子──萬小喜兒也死了!」小餛飩說:「我親眼看見他渾身是血被抬進田莊的,從他嘴裏,才聽說萬家樓主族事的牯爺要坑害八爺。」
「萬小喜兒他怎麼說呢?」
「他說,他說族主牯爺圖陷八爺,不願拉槍援鹽市,曾在族議前,買通萬振全一干人,偽證八爺跟萬梁鋪的愛姑有姦情,使萬家族人厭棄八爺,再下毒手斷送您!……他連夜騎驢去沙河口報訊,卻遭紅眼萬樹追殺。」
「你說下去,我在聽著。」
「他說他反把萬樹殺……了!」
「就是這些麼?」
「不。」小餛飩說:「他說萬樹死前走漏,說是保爺業爺兄弟,全死在牯爺手裏。」
「嗯。」關八爺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雜亂的游絲經過逐步綰結,使若干跡象越加顯明,也證實了自己當初的推想,這暗裏下刀的元兇是牯爺,大體上是沒錯的了!
「萬小喜兒不是早年跟著萬梁,在槽子裏幫忙的那個小小子麼?老爹?」他向萬才說。
「可不是!八爺……」老木匠說,他的眼眶突然變紅變濕了。
關八爺仍能依稀記得起萬小喜兒當初的影像──一個白淨清秀的孩童,跟鹽幫裏的弟兄廝混得極熟,尤其愛聽那些漢子們講述的各種故事,他當不至於無端的捏造事實,冒險趕奔沙河口去,在受傷瀕死的時辰,去反誣牯爺的;再說紅眼萬樹追殺小喜兒,已是不爭的事實,小喜兒渾身致死的傷痕,卞姑娘曾經目睹,小喜兒所言殺死萬樹,也非謬語,因為王大貴曾為發現萬樹的屍首丟命!……這一串早先裹在濛霧中的事象,到此已經明明白白了,拋卻老六合幫和愛姑那兩重公案,單就牯爺謀殺保爺弟兄來說,也已夠得上一個「死」字了!
「我這兒還有兩封菡英姑娘臨死時留的信。」小餛飩說:「一封是寫給您的,八爺。另一封是託您轉給萬家樓閤族執事的,……這該算是牯爺罪行的證物。」
「信在哪兒?在哪兒?卞姑娘?」
「在這兒,八爺。」
她回身抬起地上的琴囊,打開囊口,取出那把琴來,伸出兩指,從琴腹裏摘出那兩封捲緊的信函,遞在關八爺的手裏。
「要我打開它,唸給您聽麼?」
「不用了!」關八爺搖搖頭,把兩封信貼身揣起說:「改天我自會找人唸它的。」
「其實寫信時我在旁邊,」小餛飩說:「菡英姑娘臨終前,大口的咯著血,信是老賬房代寫的,她唸,他寫,信尾蓋著她雞血石的圖記。……她一點也不知八爺您變成這樣,她求您主持公道,替保爺業爺申冤!如今,……八爺,您既已叫人坑害……成……這樣,祗怕不能了……」她說著,便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我,會,的!」關八爺雙眉揚動,用斬釘截鐵的聲音說:「你等著,這日子不會久的!我要從頭到尾,把這本賬算清!……不要再哭了,姑娘。」他改用一種溫和的語調安慰說:「讓我們暫時放下這宗事吧,你來萬家樓多久了?」
「來萬家樓並不算久,在羊角鎮可耽誤了不少日子。」小餛飩說。
「離了鹽市,朝後日子怎樣安排呢?」關八爺說:「你年輕輕的,總不成也成日在浪頭上飄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誰能替朝後的日子作安排呢?八爺,朝後也祗能走一步算一步罷了。」小餛飩說:「卞三死後,我已是舉目無親,也許命定要到東到西的飄流吧?!……您可也甭為我耽心,八爺,我還有這把琴……」她的聲音越說越緩,越說越低,聽上去,彷彿在細聲的咽泣。
關八爺聽得出來,這蚊蚋般的嚶嚀從真正內心的悽楚中流溢出來,實在是使人哀憐的,一粒被狂風揚起的細小沙塵,即使風停了,它也還在半空浮盪,她正是這樣。自己說服鹽市鄉紳散了妓館,固然搭救了很多人,但在生活上,卻沒給她們分別作一妥善的安排;不錯,如今淮上雖已光復了,可是北方的亂局一時仍難得平靖,誰有餘力顧得到卞姑娘這樣一個弱女?思來想去,自己仍得分挑這付擔子,萬不能逃遁或是袖手的了。
忽然,他想起老友陸小菩薩來。
「我在萬家樓,留不了多久,卞姑娘。」他說:「我等著牯爺回來,把事情辦完就走,在北徐州,我有個姓陸的老朋友,我可以把你託給他,他會設法替你安頓的,……你總得先有個棲身的地方。」
「我願意在這兒等著八爺,不過……」她猶疑說:「不過,牯爺如今正在掌權握勢的時辰,您……您還是先離萬家樓,再作徐圖比較妥當……」
「卞姑娘說得是,」老木匠在一邊附和著:「八爺,您還是讓卞姑娘照顧著,趁牯爺回來之前,先避一避吧,祗要把證據抓在手上,有一天他會伏罪的。」
「我想,」關八爺沉吟說:「那倒……用不著了!我辦事,一是一,二是二,是從來不拐彎兒的。……也許,也許事情辦不成,會煩您給我一口薄皮棺材,如今先請您幫個忙,替我找兩件趁手的傢伙。」
「我的八爺,您要用刀?!」老木匠訝叫說。
「用來防身罷了!……去了柄的鋼鑿兒也行,我帶著方便些。」
「也好。」老木匠又點頭說:「帶著它防身,總比空著兩手要強些兒,我這就去找給您吧。」
他踅到作房去,找來兩把簇新的去了柄的小號鑿兒,鑿身不過四寸來長,交在關八爺手上,對方把它們在掌心掂了一掂,又用拇指試了試鑿口的鋒稜,笑著點頭說:「好!好!這玩意兒,至少可當得鏢使了。」
不管老木匠和小餛飩是怎樣想法,關八爺的決定卻仍有著一股魘人的魔力,他沉著淡漠的外表使人覺得他的一切決定都是經過熟慮深思的,絕無輕率衝動的成份在內,彷彿任何挫折都囿困不了他,從他身上,表露了一個超乎常人的凝蓄的力量。
「師傅,師傅!」
小扣兒又在前院一路喊叫進來:「鎮上的槍隊真的回來了!牯爺……他也回萬家樓來了!」
「牯爺回來了?」老木匠重複著,轉臉去望著關八爺,顯出驚怖遲疑的樣子。
「那,我想,我該走了!」關八爺站起身來,習慣的撣撣衣袖。
「八爺……」小餛飩欲言又止的緊捏著關八爺的一隻衣袖,叮嚀說:「留心──保重,八爺。」她彷彿不是在叮嚀著一位她所敬重的豪士,而是在關切著一位她所熱愛的親人,無限的關切,無盡的淒楚,都化為這一聲保重,從她唇間迸出來,擊打著關八爺負創的心懷。
他朝外摸索著,小餛飩與其說扶掖著他,不如說緊緊的依傍著,隔著略嫌單薄的秋衫,他能隱約感觸到她偎在他脅間的肩膀的抖索和溫涼,關東山不是個魯男子,也並非不解溫情,祗是多年來飄泊著,闖蕩江湖,從沒為自己打算過,風暴沒停,干戈不息,他不願作一隻縮在柔情網裏的蜘蛛,以萬菡英那樣柔情俠性的姑娘,那樣一片掛念的情絲,他都從其中遁脫了,……雖然明知這樣會害了菡英姑娘,也苦惱了自己,但風暴催逼著他的腳步,不能有片刻的停留。……
愛姑是他生命裏的另一個女人,無論她對他懷著多少愛意,他始終對她懷著一個叔輩能有的關愛,無私情無欲念,但卻帶有報恩受託的心情;可嘆的是命運弄人,他覓著她時,為時已晚了,她歷盡人世的滄桑,並已深墜入悲劇的陷阱,成為萬梁鋪披著黑紗的未亡人,他不但無法彌縫她心靈的破洞,不但無法照看她的生活,反使她平白蒙受牽累,慘遭火焚……
而小餛飩不同,她被逼在風月場中打滾,委屈含恨的跟著殺害她兄長的仇人,從她後來有勇氣凌遲毛六,就能看得出她內心深處始終執持著的俠性,她能不避艱危,隻身奔來萬家樓報信,更顯出她可貴的真情……她是從滄桑歲月裏找到自己的人,她纖柔中獨現著堅毅和女性特有的韌性的剛強!……這之前,他從沒被兒女之情深深觸動過,如今,他才初初領略這種柔情。
他緩緩的踏下後堂的門階,走在曠涼的院子裏,滿天柔柔亮亮的秋星結成一面亙古不變的大網,穿過薄雲的月亮迎著另一片薄雲,滑動著,映出偎倚前行的一雙人影,但他卻看不見這些情景,他的世界是一片無光的漆黑,漆黑中仍然騰湧著這世上邪惡四方逼近的,惡意的喧嘩,太多的失落,太多的追懷,太多的痛憤,太多的沉愴,使得他再度收斂了自己,他幾乎對於自己的未來,不敢懷有一絲夢想……
「八爺,我知道您的脾性,我不勸您逃避那……將要來的事情,保全您事小,累您難做人事大,」小餛飩低聲的說:「不是麼?八爺?」
「你算是知道我了!」關八爺說,有一分為人諒解的欣慰的感嘆。
「但則辦完這事之後呢?」
「生死難料,」關八爺噓口氣說:「我不能自知,卞姑娘,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過了今天,就保不了明天?!在江湖上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我實在疲乏了!好像這世上祗多我關……東……山!」
「要是您還活著呢?八爺?」
「哦……」關八爺默然語塞了。
這一問問醒了他,這是他從來沒有深想過的,是的!自己這一次在萬家樓辦完了事,了斷了多年牽結,日夕思想著的新舊冤仇,一身無寄,正該是入土為安的時候。
死,是一扇安靜的黑門,多少豪雄,多少奸佞,多少無名無姓的無辜百姓,在一場場亂離的風中,紛紛走進去了,自己怎能例外呢?至少,在黑門的那一邊,有著自己那一干誓同生死的好兄弟,有著自己崇愛著的,像戴老爺子師徒,像珍爺兄妹,以及一幫扼守鹽市的無名勇士們,死,對於自己來說,並不可懼,並不孤單!……卞姑娘問得對,假如還活著呢?!
假如還活著呢?
假如還活著呢?
這低低的一聲問詢,細細的一聲問詢,晨鐘暮鼓似的,從耳際蕩響,一直撞向天邊!一剎時,恍覺天上地下,都波漾起這樣空洞的,巨大的,嗡嗡不息的迴聲!黑裏有一道閃電般的光翼,刷地平空掠起,使人忘記外事,一意返觀自己,自己赤裸裸的半生,那情境,就彷彿自己帶著槍傷,騎著白馬馳赴萬家樓當時,暴雨中所見的閃光景象一樣……
陰綠的閃光蛇遊著,慘白的閃光抖動著,赤紅的閃光夾在其中,巨雷在四面八方滾響,關東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漢子,祗是憂患逼壓中生長的一個生靈、揹著長鞭一般的索繩初闖道兒,心頭就劃出一道道滴血的傷痕……吞飲那些血淚交織的故事長大,教育自己的不是書本,卻是遍野餓殍的喊叫,哀鴻的泣聲。……
這樣朝前走著,肩頭的背負越加沉重了!然而,用得著你以天下安危為已任,去獨自肩承麼?不能像孫悟空那樣七十二變,祗有在肩背上留下多過七十二道的鞭痕!……那段時空,幾乎是人血染成的。
關東山好像祗配做一個亂世人。
如今北伐軍已光復了淮上,當不乏治世的能人,如果自己了斷了這半世的恩仇,離開這座已被自己視為鄉土的集鎮,瞎眼人又該到何處去飄泊?何處去覓地棲身?關八不稀罕去北伐軍中表功領賞,不稀罕在地方上掛采披紅,……就算是一隻倦鳥吧,也該有一處小而黯黑的,可供棲止的舊巢,而關東山你連一處那樣的窩巢也沒有!
假如還活著呢?
假如還活著呢?……
這嗡嗡不息,天和地應的鐘聲,你早就該想到的,即使你願意去敲打死亡的黑門,以求安息,或許那扇不開,連死亡也對你無份,你又該怎樣呢?!
這樣走著,通道彷彿變得很長很長,黑裏再沒有別的,祗有卞姑娘這麼一個人,微微顫索而溫涼的肩膀,她不再說什麼,卻為他留下一片適於深思的靜寂。
「八爺,」跟隨著他的老木匠過了半晌,才悶聲的說:「卞姑娘她的心意,連我都懂得,您其實……也該有個照應的人,您日後離開萬家樓,最好能帶她一道兒走……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情份……您甭見怪,也許我把話說左了!」
「日後的話,還是留到日後再說吧!」關八爺無可奈何的苦笑說:「卞姑娘對我一片關切的情意,我全知道,可是今夜讓我說些什麼,卻不是說話的時辰!……也許,也許明天我關東山,就會橫屍萬家樓……容我把話留到明天以後吧。」
他說著,柔柔的拍了拍小餛飩的肩膀,就孤伶伶的朝前走去了;他那宏大的背影,很快就被夜色吞噬了。
祗有蕭索的秋的夜風,抖動小餛飩的衣袂。
祗有秋夜的星月,落進她仰天的淚眼……
※※※
率領著萬家樓,柴家堡,三星寨,七星灘各處槍隊歸來的小牯爺,到處被人群圍湧著,使他渾然有「衣錦榮歸」之感,在縣城裏,他很容易就領得了民軍的新番號,坐享其成的弄了個司令的銜號。
這銜號對他來說,超過論車裝,論斗量的金銀財寶,有了這個銜頭,他可以大明大白的和彭老漢分庭抗禮,甚至於可以藉分區安靖地方為由,把大湖澤來的那支民軍再推回大湖澤去,使西北角一帶地方,以萬家樓馬首是瞻;有了這個銜頭,他就不怕有人掀他的尾巴根兒,告發他一度私自勾結軍閥!甚至連當初那一串惡事,他可一筆勾銷,──除去一個人,那人活著仍然使他苦惱。那人就是關八。
不錯,鹽布這一戰,使那些可能成為關八羽翼的人全都戰死了,祗落下關八一個人!可是彭老漢在北伐軍軍方極力推崇關八爺,列舉北伐軍光復淮上之前,論策動抗暴,奮勇抗敵,關東山應居首功。
事實既不容否認,萬家樓就無法長期鎖住這一條困頓的蛟龍,關八祗要入縣城,不用說,他不但是北伐軍的上賓,更是江淮地帶萬人仰望的豪雄,到那時,他祗消隨意吐出一句話,便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和性命,所以要除掉關八,非得在他沒走出萬家樓之前動手不可!
若想順利得手,又非得先把對方穩住不可!
回來第二天,他就安排了一項慶賀淮上光復的盛大宴會,以萬家樓地主的身分,借宗祠的正廳和側廳宴請大湖澤民軍駐鄉的代表,柴家堡、三星寨、七星灘各地鄉團首領,地方紳士,以及萬家各房族的執事,耆齡長者,總計被邀的有兩百多人。
而關八爺正是這項盛大宴會的主客。
小牯爺計算過,關八為人外表剛毅,內心卻極為寬厚柔軟,祗要恭謙對待他,就能暫時把他給穩住,藉著這回在宴會對關八的尊崇和禮遇,正好替日後毒殺他鋪路,以杜人閒言。……
宴會前,牯爺特地親自到廢園去拜望關八爺,奉上從縣城帶回的珍貴禮物──銀貂的皮筒子一件,前朝古物,雙耳碎瓷瓶一對,蛇皮手杖一支,德造騎馬人十五鑽懷錶一隻,並且殷殷問候八爺的起居。
這對牯爺來說,祗是觀察對方的顏色。
使他放心的是:關八的心幾乎跟他的眼一般的瞎了,聽他的言談,彷彿對外事一無所知,說話繁複,瑣碎,一如土生土長的鄉翁。
兩人站立廢園一角的通道上,關八爺背著手,緩緩的來回踱步,而牯爺半斜著身體,一隻腳登在一塊薑黃的臥石上,手捏著下巴瞧著對方。
秋天清晨的微風,在他們之間流蕩著。
「這一向局勢不寧,我也是裏外奔忙,實在慢待了八爺。」牯爺說:「如今,大局粗定,我一時也不會離開萬家樓,在照應上,也許會方便些的。您有什麼不便處,八爺,您儘管吩咐就是……了!」
「關八一直是個飄流命,牯爺,我失眼後,能有這麼座園子安身,業已夠好的了。」
「那座倉屋太古舊了些。」牯爺說:「容我著人來修葺修葺,馬廄設在園裏,氣味不好,改天我要人把它移出去,草圃,園樹,也都好好兒的整頓整頓,務使八爺您住得安心……」
關八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暗笑一笑:你想移開馬棚?連一塊玉那匹白馬也替我移走?!不過他立即謝著推辭說:「用不著您這樣為我費心的,牯爺。這座園子,就是這樣……就好!馬棚移走了,反而會覺得冷清,屋子修葺了,住著也許就不習慣了。」
「隨八爺您的意思吧,」小牯爺轉口說:「但望這荒僻地方,能留得住八爺。」
接著,他零星的提起一些縣城裏的事情,再邀請關八爺赴今天舉行的晚宴。
「彭司令他在縣城裏,對北伐軍軍方推崇八爺,也許日後北伐軍的將軍們會來拜訪您,再說,北地各處,無人不敬仰著您,所以適才我說:祗怕日後這荒僻的地方留不住八爺……了!」
「嗨,你弄岔了,牯爺。」關八爺感慨的說:「這世上,有些人太看重名利,爭權勢,爭產業,爭銜爵,有的引狼入室,有的兄弟鬩牆,……我關八旁的不敢自誇,在這點上,卻一向極為淡泊,什麼功臣樓畫影,凌煙閣標名,即使有,我也沒拿正眼看過那些,如今淮上光復了!我這瞎了眼的人可有可無,世人忘了我也罷。」
牯爺轉一轉眼珠,笑著,微吊起半邊嘴角,有一句話蘊在心裏沒吐出口……你等著吧,關八,我會讓你在世人心裏被淡忘的。
「至少,今兒這個宴會您得賞臉,」頓了一忽兒,牯爺說:「這是兄弟遵照眾議,特意為您設的席,這一角上赴席的人,都是仰慕您的人。……柴家堡、三星寨那邊的請帖,兄弟業已著人騎馬去發了。」
關八爺倒是非常爽快,滿口的答應了。有一句話蘊在他心裏,同樣沒吐出口──好吧,這機會算是你送來的,我要當眾跟你把一本老賬從頭算清。
牯爺一點兒也沒料到這些,他總以為關八爺即使對自己所做所為微有所聞,一來他單身獨處萬家樓,二來他手上握不住任何證據,就有不滿之處,也必難當眾揭發;事實上,關八可能並不知道什麼,他觀顏察色的結果,使他具有這樣的自信。
他帶著這樣的自信辭了關八爺,離開那座廢園子,幾乎立即就沉進他自己造成的洋洋喜氣中去了。
牯爺這種人,就有這樣一種空無的、妄自尊大的自炫,他並不明白這些年來,遠在南方的革命軍曾標示過一些什麼,又做了一些什麼,不明白青天白日的旗號和他們所稱的主義的內涵,北洋既倒了,總得有個新的官府,在他眼裏,北伐軍就是這麼一種新的官府,他從官府裏領了番號,當然就是個官。
「我算是替萬家後世開個例兒了!」他說。
萬家的族人多半也夠懵懂的,正因為他們懵懂,牯爺在他們眼裏才高大起來,威嚴起來;他高大威嚴,不光是由於他那身耀眼的新的裝束,──簇新黑色大英嗶嘰呢的民軍官服,閃光的銅扣,高筒紋皮帶純銀距輪的馬靴,白藤馬鞭和藍緞的披風──而是由於他真的打破了若干年來萬姓族人不入仕的傳統,同時民軍司令這銜頭,在荒野鄉愚的心眼兒裏,是個了不得的、威嚴赫赫的高官。
牯爺說的沒錯,他確是替萬家後世開了個例兒,至少,擺在眼前的是柴家堡,三星寨,七星灘這一干大族大戶的槍隊組成的鄉團,名義上都成了他的治下。──空無的,盲目的自炫,是很容易在懵懂人群中肆行傳染的,其中雖然有些人不滿牯爺的為人,也都因驚怔於他那新的使人眩迷的權勢,暗暗的低頭,俯認這回牯爺回鎮,實在是萬家樓闔族的光榮,不但使古老沉黯的一族宗祠生輝熠耀,更可說是光耀了族裏的先人。
甚至於族裏比較明智的幾個房份的執事,明明從眾多跡象上,隱約懷疑到保爺業爺的死,萬小喜兒,萬樹的死,關八爺的失眼,萬振全兄弟的遁逃,似乎都和牯爺有關,萬梁鋪那把火也起得夠蹊蹺,但由於了無證據,而且連關八爺也沒見反應,也就僅止於暗中猜疑,沒人敢明白的鬆口放話,把心頭的疑慮澄清,一個個都抱著等待的心理,等著日後再說。
在這種情形下。牯爺宴客,也就是萬家樓閤族宴客,牯爺開祠堂門祭告祖先,閤族也必得跟著祭告祖先!
這些,都是拿當著喜事辦的……至少在表面上,萬家樓戶戶張燈結采,鞭炮連天,造成一片滿溢的喜氣。
祠堂的大鐘,清早就已敲響了,祠堂裏外,經過連夜的打掃粉飾,弄得煥然一新,從高樓的二十四層石級起,經過樓前方場,一直到影壁長牆兩端的街口,打掃得光亮敞潔,捏不出一莖草刺。
去四鄉散請帖的鄉勇,騎著汗蒸蒸的馬匹,一早就出了柵門;宗祠的正門,大殿的一條長簷下面,都懸起五色的大號燈籠,白晝雖沒燃亮,光看秋風拂動的燈籠的角穗兒,就能覺得出宴會的氣派了。
「二十四桌席,並不算多。」牯爺說:「不過,多少年來,這還是頭一遭大宴外客,所請的,又都是些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咱們可不能馬虎。」
談到宴會時的餘興,有人就提起萬家樓的拿手好戲──賽亮轎來。不過,牯爺一想到當初賽亮轎時那種亂勁,關八攔腰殺出的往事,便搖頭表示拒絕了。
「那玩意兒練起來太麻煩,老班底兒又不全,新手又配不上,弄得草草率率,反而會出笑話,」他說:「為了湊熱鬧,多找幾班吹鼓手,宗祠兩側搭起布棚來,輪換著吹打就行了……要是鎮上找得到唱的,一併替我找幾個來,宴後聽聽也好。中晌時祭祖,這些都不用,祗要挑一班細樂。」
像小牯爺這種井底之蛙,是很容易躊躇滿志的,費盡心機,到如今四十里作主稱王已經是足慰生平了!祭告祖先原是他一手安排的儀式,但當他得意洋洋的踏上宗祠石級時,他仰望著這座先人營建的高樓和所懸的匾額,忽然覺得內心隱微之處,有著負疚於神明的灼痛,反呈出一塊塊自察的霉斑。
不錯,這階石盡處的平臺,正是當初保爺橫屍的地方;這殿廊兩邊,也曾停放過萬梁等一排排黑漆的棺材,這些族人的鮮血曾染紅過宗祠裏外,而自己,正是殺人奪命的真兇──他不願相信祖宗有靈的傳說,不願相信世間真會有什麼樣的循環果報,但他卻無法忘卻由自己造成的血淋淋的往事,那一幕一幕的慘景,從一剎無由的強烈凜懼中升起,使他兩腿沉滯,脊骨有些發冷,更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心一虛,神一亂,一切的感覺就都有些異樣了,也不知怎麼的,總覺今天的陽光有些帶綠──陰森的、鬼氣的慘綠,穿堂的過道也過份沉黯,冷颼颼的走著幽風,上香時,鼎狀香爐裏的煙篆繞著人頭頸盤迴打轉,細樂也不像是細樂,那些音色原極柔美的笙、簫、管、笛,都變成了含冤帶屈的厲鬼的哭聲……
在這種疑神疑鬼的心情下,他有些騰雲駕霧般的暈眩,但仍亟力裝出鎮定的樣子,機械的奉香,獻果,上花,獻爵,機械的祝禱著,談說著,叩拜著,周旋在眾多的長袍馬褂之間。更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他覺著談著說著,行著動著的人不是自己,祗是一付行屍,而真正的自己恰像一隻被垂在蜘蛛上的飛蛾,瑟縮於宗祠一隅的黑角上。
「真的會有鬼麼?」他這樣凜懼的自問著。
他仍然不相信這些,自幼他就是個野性的人,不願意受囿於傳說造成的恐怖的藩籬,他的身體是健碩的,不耽於酒色,有著充沛的元氣,多少年來,從沒產生過像今天這樣恍惚迷離,疑幻疑真的感覺。
「呸!」不過他搖搖頭,咬咬牙,又否認了他所疑懼的:「全是這些日子應酬太多,太疲累了!世上哪來這多的鬼?!何況又出著太陽……」
說也奇,正當他自寬自慰的抬眼去望太陽時,太陽突然的隱沒了,滿天的霾雲朝天頂彙集,使一上午晴朗的天色變得陰黯起來,頗有起霾的味道。
他明知按照季節推算,時序已近深秋,四十里蘆葦蕩子上,又到了風季,常會飛砂落霾,但也正因為心裏疑惑作怪,總覺不太順當,不太舒坦,尤其令人憎惡的是,老六合幫的鹽車陣,從早年起始,就愛在這種天色裏淌進萬家樓,……眯人雙眼的大風砂滔滔滾滾的撲打過街道,六合車(即雞公車)的輪軸吱……唷,吱……唷的銳響著,劈破風砂滾過來,當時就有一種厭惡之感,總覺那群跟長房相契的野漢子,會在日後自己謀主族事時出來拖腿!
事實也正如此,去年冬頭上平空殺出關八,險些破壞了自己的設計,險些救了保爺!……他的新六合幫來時,可不正是霾天?!
霾天宴客,不怎麼妥當吧?
牯爺祭祠完畢,步下石階時,覺有一股不幸不吉的預感,細細黏黏的,像蛛絲般的纏繞著他,使他真的想改變主意,把已經準備妥當的宴會改期了。
「帖子都發到了吧?」他恍惚了一忽兒,停下身來向左右說。
「啊,早發到了,」左右有人回話說:「柴家堡的客人,業已備牲口動身來了……啦。」
「哦……」
他萎頓的隨口哦了一聲,心想,請帖既已發到了,而且部份客人業已動身前來萬家樓,如果拿不出適當的道理,就這麼沒頭沒腦的決定把宴會改期,非但不妥當,簡直就是個笑話了。既不改期,那就得格外小心提防著,到底看看有鬼沒鬼?若是有鬼,也要看看它能慫弄著赴席的人,做出什麼樣怪異的事情來?!
回到宅子之後,他洗了一把臉,著著實實的睡了個午覺,為了培養精神,驅走那份怪異的恍惚疑懼的感覺,同時在睡前,摘出他壓在枕下的那柄小號,自來德手槍用蘸油的絲絨布細心擦拭一陣,填滿子彈,閉了保險,才安心的入夢。
一覺醒來時,已近黃昏時分了,最先他聽見一陣陣激盪如濤的風吼,震得窗上的玻璃格格有聲,彷彿是一個面臨死亡的駭懼者,擊打著抖索的牙齒一樣。他揉了揉睡眼,睜開眼來一看,窗外的天色濃黑得可以,一屋子的怪異的陰森。
「天又起霾了!」他自言自語的說。
登上長靴起來,招呼外間的跟差說:「時辰不早了,各地赴席的客人,陸續來了吧?」
「柴家堡,三星寨的都到了,車馬停在宗祠前,客人也都在那邊。」跟差說:「見您睡得沉酣,沒敢叫您……您早該……去了。」
「你先趕過去,告訴各房族的執事,招呼著遠客,」牯爺說:「我到老宅去接八爺,一會兒就去。」
跟差走後,牯爺對著鏡子,把自己整頓一番,沒忘記把他那支用來得心應手的小號自來得塞進右邊的衣袋,一種不吉的直感,使他特意預備了這支防身的槍支。
雖然這一天下午突然變了天色,風勢陣陣轉緊,使萬家樓遇上今年第一度霾天,但在正街各處,宗祠入口,並沒因為風緊天昏就減少了那份熱鬧。
沿著保爺家宅前影壁長牆那一綹兒背風的地方,臨時張起四五處布棚,每處棚下設有桌凳,有四五班吹鼓班子,鼓著兩腮,突著乾裂的厚唇,紫漲著一張張黏滿塵灰的臉,費力的輪番吹奏的,熱鬧的,雜亂而又帶著原始喜樂的鄉俚的曲子,赴席的客人騎著牲口,搖著手杖,眯眼穿過沙風經過方場到祠堂裏去。……
柴家堡來的,那個留八字黑鬍兒的族主是個煙癮很大的人,他慣吸水煙,他在前頭走著,專門有個跟差的跟著他,肩上軋著盛水煙袋的布囊兒,裏頭裝著六七隻形式不同,擦拭得晶亮的水煙袋兒;長柄的,彎嘴兒的,大號的,小號的,帶絨球的,繫銀鍊兒的,一大把搓妥的火紙煝兒,總有胳膊粗,叫風頭掃得亂抖。……三星寨的族主是個跛老頭兒,這老頭兒是以急公好義,直來直往出名的,他老遠就下了牲口,由跟班拽著牲口跟著他走,他扶著一支紫色閃光的檀木拐杖,杖頭落地的聲音,比他的腳步更響,篤呀篤的,一路響上了石階。
「八爺不知來了沒有?」他用宏大微啞的嗓子,幾乎是喊叫著說:「我這老頭子,一生就佩服過他這麼一個漢子!我拐著腿走路算什麼?能見著這位豪士,我叩個頭都行。」
七星灘那邊靠湖角,路程較遠些,一直到燈籠點亮時,陸續才見著騎牲口來的人。
燈籠點得比較早,是因為霾天的天色黑得快的緣故;在平常,也許黃昏沒盡,可是天色說黑就黑下來了!百十來盞大燈籠亮在風中,那氣勢夠瞧的,風把燈籠不停的推轉著,使光影交錯,互嬉互逐,互碰互擊,變成一長串光耀的,幾乎是時時舞動的長龍,光的長龍在上空,影的長龍在地下,互向映襯,並行並逐。
正殿和宗祠兩邊的廂房裏,明亮而穩定的大樸燈高燃著,亮藍的焰舌吐著清水池塘上漾動著的那種藍波。萬家宗祠的建築原極宏偉敞闊,正因時日久遠,更有一種肅穆莊嚴的氣氛,愈經輝煌的燈色的映襯,這氣氛愈見深濃了……
萬姓族中的各房執事們,冒著砂風,齊集在正門前高高的平臺上,代替族主牯爺迎客,笑著和遠客們寒暄。經過這一場混亂的劫難之後,鄉野間的承平氣氛又以超常的速度恢復了,大部份賓客都在慶幸著淮上的光復,亟盼明春能有一季好收成,讓鄉野人們免受春荒饑餓的囿困,都抱著翻過年年景就會轉好的朦朧的憧憬,祗有一些年事較長,習慣悲嘆的人,仍懷著猶存的餘悸,談論著已經過去的鹽市和沙窩子等處的災劫。
可是,有一點卻是一致的,那就是對豪士關東山八爺的悲慘遭遇,莫不深感悲痛和不平的憤懣。這些年來,關東山的事蹟傳遍北方的城鎮和鄉野,可說是婦孺皆知,傳說裏常有著一種哀沉的感嘆……「嗨,世上多有幾個關八爺……就好了!」……偏偏世上並沒如他們的意願,多生出幾個有稜有角的大豪士,所以,關東山總顯得那樣的孤單……
一般總以為他會在重重挫折中跌倒下去的,關東山總是一個人,肩膀上扛不得山,但他從張勳到馮國璋,到孫傳芳,仍然站立著,力抗著,災劫和困厄一直繞著他盤旋,他的影子是那樣的孤單而又傲岸。
無論如何,這樣的英雄人物,在各人心目裏總認為不該有這樣悲慘的遭逢的。
狂風在黑夜裏虎吼著,砂粒像無數鬼靈,擊打在宗祠內廊的玻璃格扇上,磔磔有聲,三星寨的跛腳老爺子手拄著那支沉重的木拐,顯得有些焦灼,在內廊的格扇邊往覆踱著;柴家堡的小鬍子堡主,也捧著他的長管兒水煙袋,在人群中來回的踱著。
他們都急切的等著關八爺。
「八爺來……了!」
「牯爺也一道兒來了!」
玻璃格扇外面,有人這樣大聲的傳告著,一剎時,正廳和兩邊廂房中所有的喧嘩都寂落了,萬家的族人、三星寨、柴家堡、七星灘等各大戶的來客,紛紛離座肅立,迎候著關八爺。
正廳中央的格扇拉開,狂風直竄樑頂,掃得大吊燈格格作響,廊間那一串燈籠也翻起一陣躍舞的光浪,彷彿它們都懂得人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