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風暴
這一天的早上,關八爺就在老賬房的扶掖下勉力掙扎起來,坐在長廊下的金漆靠背椅上寂寞的冥想著許許多多糾結難分的事情,他覺得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痛苦過,孤絕無望過。
在早先,他雖然從沒設想自己是什麼樣的英雄豪士,至少是個無名的勇者,但他這才發覺,一個血肉之軀的人力量究竟薄弱得可憐;沒有石二矮子、大狗熊那幫把生死看成一陣煙的烈性漢子在身邊,自己僅僅是拖著一條發潰化膿的傷腿,就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到這種程度?!……
眼看著遠遠的鹽市將遭巨劫,眼看著業爺在這種緊要的辰光臉蓋黃土,眼看著小牯爺拉槍去圍撲羊角鎮,使一條路上的人白白的流血,自己除了託老賬房程青雲傳話外,竟別無他法可想?!
愛姑穿著黑衣裙,像一隻寂寂停落在廊間的黑蝶,曳起裙角蹲在藥爐前面輕輕搧著爐火,水藥在瓦罐裏頂動蓋子,翻翻滾滾的沸騰著,老賬房程青雲捧著水煙袋,在一面往復的踱著步,步聲緩慢而沉重,充分顯露出他的心思,正跟關八爺同樣的受著煎熬。
「我說八爺,不是我這張老嘴愛嚕囌,真箇的,」他沉沉鬱鬱的吐著煙霧說:「真箇的,我覺出您的委屈,您的苦楚,真是太深了!當您為了救人來求萬家樓時,姓萬的這一族不該如此冷落您,我這外姓人半輩子端的是萬家的碗,說話輕飄飄的不壓秤,這話原該由珍爺來說的,可惜他不在鎮上……了!」
「就算菡英姑奶奶在鎮上,我相信她也會講這話的,」愛姑低聲的,幽怨的說著,微帶僵涼的尾音飄散在廊間,煙似的,夢似的……
「她是萬家樓有是非的……人……若有她在,至少老七房會聽她。」
「我倒不把冷落放在心上。」關八爺歎說:「我這祗是為鹽市急,為牯爺急,他不肯相信我,硬要率著槍隊去圍撲羊角鎮,這太無端了。私仇私怨隨時可了,何況羊角鎮那幫人跟萬家樓談不上仇恨?!北地各族,不連成一氣去援鹽市,鹽市一完,又是一片苦海滔滔,等北伐軍過來,誰知要等多久?難道萬家樓祗求自保,不顧北洋軍朝萬民頭上騎?……牯爺是不該如此淺見的!」
「萬家樓變了,八爺。」老賬房說:「我總有這麼一種不吉的預兆,覺得每換一個族主,光景就黯淡幾分。牯爺的氣量狹,眼裏祗認姓萬的,心裏更狹得祗容下他老二房,您跟長房、七房相處得投契,他冷落你我看就是存心的。我以為,他跟業爺報仇什麼的,全是幌子──他是不願朝鹽市伸援手,怕鹽市敗後有麻煩,所以他才去圍撲羊角鎮,我說八爺,假如他吃掉那股人,不定他會跟您翻下臉,您就太孤單了……」
關八爺搖搖頭:「不必為我掛心,老爺。我關八自信無負於人,我從沒為自己想過。」
老賬房沉默下來,腳步聲越來越沉遲了。
關八爺突然從老賬房的話裏想起什麼來,也皺起眉,默默的思忖著。時明時暗的陽光像金雨,陣陣潑灑在長廊外方磚鋪成的側院裏,春天在許多盆景碧色的葉片上舞躍著,許多細碎的春的靈光,落在藥罐中細細的唱著。
彷彿有一陣煙般迷離的感觸飄來,眼前是多美好的春光!自己從沒閒坐在這樣沉寂的廊下望過春,等覺著春來,春早已到欲老欲去的時辰了。也許我關八命裏就沒有一刻的閒情一攪春情,一賞春景的了。但有更多人該有這樣的春天!他們該有這樣的春天……
熬藥的氣息飄過來,熱霧在廊頂徘徊著,藥味很香,自己心裏卻很苦澀。微轉過臉看了愛姑一眼,她裹在黑衫裏的身體是這樣飽滿豐潤,她的臉是這樣年輕,她是一朵春花,卻由自己將她摘葉在雨裏,任由命運擺佈,任由惡漢欺凌,而今春天離開含憂帶悒的眼眉是多麼遙遠?……
他飄忽的思緒在內心的悲歎裏飄開,牽到業爺被害的事上來,想到業爺時,他不得不想到保爺,想到雙槍羅老大和老六合幫那班慘死的弟兄,因為這些事全都發生在萬家樓。這七個房族裏,從各方的傳聞,事實揉起來看,都有著不和睦的跡象,老六合幫遭殲,萬家樓有人搭線,保爺中槍身死,有著騎白疊叉黑騾子的內奸,業爺被暗害,更想得到是萬家自己人幹的,這許多疑點,迷漫成一片神秘的霧幕,不能不使人把疑心落到牯爺的身上。
權勢和錢財確是最大的禍根,它往往把清白的人心給染污了,熏黑了!自己熟知萬家樓的族中情形,長房長久任族主,難免使其他房族有怨聲,少數幾個年輕的長輩裏,珍爺是個閒散淡泊的人,祗有老二房的牯爺有野心,旁人害保爺,害業爺的可能不大,唯有牯爺有利可圖;再說以五千銀洋買殺保爺,也惟有謀權圖利的人才能作得出來。如果這些事不是牯爺幹的那還好,若是牯爺幹的,以這種殘忍毒辣的心性,怎肯拉槍去助鹽市?!要是他圍撲羊角鎮得手,轉回來該對付的就該是自己了!
要想弄清這事,就得暫時忍藏在心底,表面上不動一絲聲色,等候機會緩緩試探,拿不深不淺的話頭撥動他,觀顏察色,見機而作,也許牯爺並不如自己所想的人?!──這些困惱著人心的思緒使關八爺心裏分外覺得沉重,也使他覺得異常的疲乏。他深深歎出一口氣,悠悠的閉上了眼。
疲乏,是的。鐵打的金剛也經受不了許多年江湖路道上的恩恩怨怨和無盡的風霜,疲乏使人想從這些火與血,生與死混成的急漩裏拔離出來,愛心卻又把人反捲進去,愈旋愈深,誰願終年雙掌瀝血,把火光掛在眼眉上?誰不伸長頸項,仰盼著夢裏的承平?!但那是遠遠遙遙的,承平的影子晃動在火與血的那一邊。
老賬房程青雲吸完一袋水煙,望了望關八爺,悄聲對愛姑說:「八爺他盹著了,且別驚動他,我去北柵門那邊探聽探聽,看看有沒有槍隊的消息……」
「我曉得。」愛姑說。
老賬房退出去,整個側院祗賸下陽光和花顏,祗賸下深深的靜,祗賸下自己和八爺兩個人了。多少年前,在北徐州,自己曾夢過這樣的情境,夢見八爺從兇險的江湖上急流勇退了,在遠遠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灰黯的宅子,被一些枝葉婆娑的古木圍繞著,多苔的院牆上,盡是纏繞的藤蘿,開著暗紫花朵的藤蘿上停駐著被鳥聲喚醒的春天……
這樣的春景春情落在關八爺的眼瞳裏,連鎖的撞擊起許多傷懷的情境,那些很難消逝的情境雖已在流淌的時光中遠去,且由於歲月迢遙在內心深處變得灰黯迷離了,但他確信永難忘卻那些情境,並把它烙在心裏。
許多年來,在多風險的江湖路道上,時時刻刻腳踏生死兩條船,不單要護衛著自己,還要肩承著跟隨自己闖道的弟兄們的安危,無論是白天或是黑夜,連靜思溯往的時間都很難獲得,使那些可貴的情境也像趕長途的浪者的臉,蒙滿了僕僕的風塵,那時刻,即使陷身危境;一點兒也不覺悲愴,這一閑靜下來,回首前塵,懸思黎庶,卻感到天地空茫,一身無寄,一情一景,觸目傷懷了……
「又是……一年春景了……」他在內心裏喃喃著。普天世下,誰有心腸賞景迎春?尤其在兵連禍結的北方,滿眼見的是春草埋白骨,春花染血紅,一年一度的長長的春荒,餓得人兩眼泛青泛黑,而那些殘民以逞的北洋官府,還視若無睹的向民間暴斂餘糧。
春埋在陰暗霉濕的監牢裏,春裸現在精赤著上身被鞭撻的欠稅人骨稜稜的脊蓋上,一條條淤青帶紫的血痕。……從關東雪野一直迤邐到遠遠的南方,哪一處脫得了兵燹瘟疫和水旱災荒?人謀不臧,使大好的春天反成為死亡的陷阱,用回思拭去久遠記憶裏的塵埃,那些血淚混和的情境歷歷如在眼前;那些情境代替了春天……
在北徐州的大牢裏,自己帶一身棒傷,日夜蜷曲在一攤霉濕的麥草上,曾昏昏迷迷的想過那些,隔著一道道冰冷的鐵櫺子,祗能看見沉黯的拱廊的齒形簷口和一道灰色的高牆,唯一的綠意懸掛在一棵隨風搖曳的無根草上。那棵高懸的無根草,彷彿拴著千萬人的命運。無論如何,他們該有一丁點兒春天,一丁點兒裹腹的粗糧,一丁點兒種子,但他們任什麼全沒有。
自己曾親見過催糧課稅的勇兵,惡煞似的揚著皮鞭,押解著一群欠糧欠稅的鄉民,那些人裏,有著拖白鬍子的老人,有著蓬頭跣足的婦女,有著尚沒成丁的孩童,他們一律被長繩捆紮著手背,像一群將被送往屠場去的牲畜,在無數無數地方土設的監牢裏,他們被凌辱,被拷打,被禁囚……連一餐粗糠牢飯也得折成錢加在欠稅單上,誰有力量能挽得苦難滔滔?自己有一天不死,就一時一刻擺不脫這種煎熬。
穿著黑色孝衣的愛姑熬妥了藥,挑開罐蓋,細心的放置一隻牙筷在罐口中間,再理平一張藥紙封住罐口,使濕巾包裹罐耳,將藥端離炭爐,悄悄走過來,在關八爺躺椅邊的矮腳小几中央的藥碗上傾進熬好的藥汁,她一面傾著藥,一面翕動嘴唇,喃喃的默禱著,巴望八爺的槍傷早日痊癒,如今,她日夜焦急記罣的也就是這一宗了。
久久以來,關八爺在她心眼裏就是一尊使人敬愛的神,在她還不甚解事的歲月裏,她常聽見爹從各處帶回來的關於他的傳說,依照傳說的描摹,他比得過許多唱本中歌頌的歷史上的英雄。自從在灰黯的監牢中初次見著他,自己心裏就添了許多癡心的幻想,幻想有一天,他能用神異的力量夷平這人間殘暴的囚獄,有一天他能把爹和自己牽出這座血水彙成的泥淖。
幻想總是空無的,在夜暗的馬燈的斑駁碎光裏,在他半醒半睡的呻吟和囈語中,爹為他褫脫滿染鮮血的衣褲,使細棉蘸著創藥塗抹他的傷處時,自己曾經不住的咬緊牙根,興起一陣陣牽心的戰慄。即使他是摘星降世的罷,在人間,他也得挨受倍於常人的苦難……他到底不是神,他有著跟常人無別的血肉之身。
他不是神,當她遭受卞三和毛六那干人施暴的夜晚,她曾哭泣著,在絕望中喊過他的名字,但那祗換得赤裸裸的凶漢們噴著酒臭的獰笑,沒有什麼能遮覆她所受的羞辱,那夜她失去的是普天下弱者的保衛,不單是一己的貞操。
後來當她被賣進娼門,她曾無數次呼喚他,在絲弦彈唱的酒席筵前,在被淚水浸濕的枕上,在貪婪的狎客的懷裏,在被孩童們嘲謔的街頭,在她傷心嚥淚的時辰,她曾盼望從他得到拯救,因為那日子不是她要過的,暴力那樣搬弄著她,總擲給她無所選擇的既成的命運……。
日子那樣流過去,燒紅的命運之爐把她像其他女人一樣的熔鑄成同一種模式,風騷淫冶的娼妓的模式,這世界和她的呼吸對於她都是一種逼迫,逼迫她用這種模式生存。
沒有誰能拯救她了,任是誰也祗能救出她飽受摧殘的身子,無法洗淨她內心留下的傷痕,她不再癡癡巴望著關八爺,她要倚靠自己,但人靜時仍然念著關東,不知關東究竟有多遠的路程,祗知那是一塊滿是冰雪的邊陲的荒土,荒土上有著她淚雨滂沱的夢,有時她竟忘卻己身所遭受的,把關懷注念留在夢裏,擔心著年邁的爹和那豪士的飄泊,她一點兒也沒怨過他不來搭救自己,因為他不是當年無邪的心裏所幻想的神。
他不是神,如今劫難一樣落在他身上,曾經跟隨他縱橫江湖的漢子們,全都離散了,發膿潰裂的槍傷使他難動難行,儘管他心志堅韌,念念不忘被困的鹽市,他卻再也無法親率著人槍去赴援了。
藥碗上的熱霧像香篆般的縷縷飄浮起來,遊過他石塑般的沉思的臉,他眉宇間隱含著重重的沉悒,已無復當年的豪氣英風,誰能知道江湖上無盡的風霜淘盡了多少豪傑英雄?……變幻無常的人世常出乎人的料想,誰知有這麼一天,自己反而親手為他奉湯藥?反而分擔他的苦楚?
「您的藥,八爺。」過半晌,她才悠悠的說。
「噢,」關八爺這彷彿才從沉思中醒轉,歉然的望著愛姑,由於自己越獄,偕同她老父去關東,才使她陷入悲慘的噩運,如今自己非但沒有報恩,反在這種無助的辰光讓她為自己的病軀勞神,真令人有難堪的傷痛,滿心有話,一時也吐不出了。
愛姑兩手奉過藥碗,關八爺正待伸手去接,萬梁鋪外響過一路馬蹄聲,一個店夥出現在小院的圓門外邊,叫著老賬房說:「程師爺,程師爺,小牯爺在街廊前拴了馬,待要見八爺呢!」
「牯爺他一個人?」老賬房問說。
「不,」那店夥說:「一共好幾匹馬,有幾位好像是羊角鎮那邊的。」
關八爺推回藥碗,反手撐持著身子,精神一振說:「快請牯爺進來罷,我日夕就等著見他。傷痛在身,恕我不能迎候了。」
沒等那店夥去請,踹著石砌的通道,踏踏的走進來一群穿短靴的漢子,穿著皂衫的小牯爺一身有些狼狽,手裏彎拗著一支短短的藤鞭走在前頭,他緊身排扣的黑襖,有好幾處被樹枝撕裂了,露出銅色的胸肌和肉球滾突的大臂,他的靴面上粘著好些草蒺黎,他兩眼有些泛紅,但還勃然有神,但他那張臉卻有著一絲睏頓的神情。
兩個揹匣槍的槍手護衛著他。
跟著來的是板著臉孔的小蠍兒,以及幾個揹匣槍的漢子,他們一眼望見關八爺,面孔便變得軟活起來。
「這場誤會不知怎麼個解說法兒了,八爺。」小牯爺背起手,在關八爺面前來回的踱步說:「我是張飛賣肉,有一斤算一斤,有一兩算一兩的脾性,八爺您可先甭怪我。……您來時,正碰上業爺出事,照推斷,是朱四判官一夥人幹的,珍爺恰巧不在屋裏,我吞不下這口氣,就忙著集槍隊,要跟四判官豁著拚一場,誰知……」
「我該告訴您,牯爺。」關八爺說:「他早……死……了,祗怪我帶著槍傷,沒能自去見您。」
「不,」小牯爺說:「這怪不得八爺,祗怪我當初報仇的心太急切,沒先來看望您。……等到有人在三里彎發現羊角鎮放出來的哨馬,不單是我,全萬家樓都以為業爺是死在羊角鎮這夥人手裏,因此,我把槍隊拉出去,打算猛撲羊角鎮,誰知在半路撞著他們,糊裏糊塗就幹上了。槍一響,兩面倒人,罪可落在我頭上了!」
「八爺您沒事,咱們算是放了心。」小蠍兒走過來俯身說:「這幾天裏,鹽市那邊風聲緊得很,江防軍業已冒著雨開攻,我就是放心不下您,才寧願開罪萬家樓。業爺怎麼死,跟咱們無關,話經講明,如今祗等您一聲吩咐,咱們就好……」
「既然這樣,」關八爺略一沉吟說:「那你就火速先把人槍拉去赴援要緊,北地各大戶能集多少槍枝,我會跟牯爺再商量,我塗張便箋你帶去鹽市,呈給方德先方爺,他怎樣使用這撥人,他自會有個安排,……若見著方爺,煩請告訴他,就說我在這邊會盡力而為,能集齊多少人槍算多少,那時我若走不得,抬也得著人抬到鹽市去,死活跟他們相聚就……是了!」
關八爺費力的說完這番言語,小蠍兒兩眼就淒淒的濕了:「咱們這就照八爺您的吩咐行事。……您這兒不需留兩個人伺候著?」
「我想不用了。」關八爺說:「你們不必為我掛懷,我這腿雖發了膿,想來還不礙大事,程師爺,就煩取紙筆來罷。」
小蠍兒挪過矮腳几,關八爺從老賬房手中接過紙筆,勉強扭過身體,在老賬房的扶掖下振筆作書;許因為創口疼痛,加上心情凝重,使他手臂微起戰慄,一紙未竟,額上已滾著汗珠。寫妥了信,遣走了小蠍兒,見小牯爺仍然勾著頭,背著手;搖著馬鞭在廊前的方磚地上踱步,便溫和的說:「牯爺您請坐,我這腿傷害人,待您太簡慢了,真是……」
老賬房挪過另一張背椅,小牯爺並沒落座,攤開手苦笑著說:「八爺,您的來意,老程他業已跟我說過了!當初萬家樓遇危難,承您拔刀相助是事實,萬家各房族迄今沒敢忘恩,您有事須咱們出力,依情依理,咱們都不能推諉。不過您來時,正遇上族主業爺出事,內外各事,都得由我親自張羅,一時怠慢了您,您能不計較這些,萬家樓的族人就夠感激了……」
「我是替鹽市的那些無辜百姓討援的,」關八爺微揚起臉,懇切的望著小牯爺說:「北洋軍虐民施暴,早就逼得人活不下去了,鹽市這次以護鹽保壩,抗捐抗稅拉槍自保,聲勢業已響徹了半邊天,如今北洋的江防軍大軍壓境,鹽市人槍再強,民心再盛,也祗是座……孤城……但它的得失,跟北地各處唇齒相關,它能否守得住,端看各處能否及時應援,故此我關八兼程北上,不顧槍傷在體,來萬家樓籲請拉槍應援,牯爺,您想來看得明白。」
關八爺微喘著說完這番話,竟蹙著雙眉咳嗽起來;默立在廊柱後的愛姑轉身出來,端起藥碗奉上說:「八爺,您甭光顧著說話,您的藥都快涼了。」
「您坐著談罷,牯爺。」關八爺接過藥碗,並沒就喝,祗管央著小牯爺說:「我正急著,怕您把業爺的死錯推在羊角鎮那幫人頭上,聽說您拉著槍隊出柵門,我真怕雙方誤會,在這種緊要的辰光接起火來,……剛剛小蠍兒來時,我大感意外,可是誤會冰釋了?!」
「不瞞八爺說,我引他們來見您,純是被逼的。」小牯爺不勝懊喪的說:「我領萬家樓槍隊好幾年,竟不知他們一個個全是不中用的飯桶?!……在旱泓西,半夜裏跟他們碰上,雙方一接火,我手下就亂成一團糟,逃的逃,散的散,死的死,亡的亡,還有不少被擄的,等我退守三里彎高地,手邊祗落下兩百人槍不到,……萬家樓從沒在土匪手裏敗得這樣慘過。及時小蠍兒出面招呼,我才確信朱四判官在您腳下伏屍了,……他們脅著我要見八爺,他們可算是見著了!我說八爺,若不是衝著您的名字,我決不會跟他們善了!」
「我敢以性命擔保,」關八爺忽然睜眼直視著小牯爺的臉,眼裏暴射出稜稜的威芒,鄭重的說:「我敢擔保保爺業爺弟兄的橫死,與朱四判官這夥人無關,牯爺您若是信得過關八,有一天,我會挖底刨根,就在萬家樓裏找出真兇!」
關八爺這話一出口,老賬房程青雲驚異的抬起臉,兩眼大睜著,半晌閉不攏嘴來。一邊的愛姑仍然微鎖著眉,眼光極快的掃過了小牯爺變色的臉。
就在他臉色一凜的剎間,他弄折了手邊的藤鞭,不過他臉孔變化得極快,眨眼又換上一付猶疑不解,大感困惑的神情,用微僵的嗓音吐話說:「八爺八爺,我這直性人,可真沒法子打破您的悶葫蘆,您是說?──是說萬家樓?!……業爺麼,倒還是一宗懸而未決的無頭案,但保爺他,明明是被朱四判官使亂槍擊殺的,再說,當時祗有您跟菡英妹子在身邊,您該是個活證。」
「唉!」關八爺忽又閉上眼,搖了搖頭:「照理,這話原輪不著我來說的,我……終究是個外姓人。每經過七棵柳樹,望著那七棵交纏合抱的樹木,望著鴿群飛繞的宗祠的脊頂,我這外姓人的心裏就塞滿了感慨!我總覺得,長房理族務太久,難免惹起其他房族的嫌怨,今天的萬家樓,早已不像往日了……」
「或許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牯爺勉強笑著說:「萬家樓七房族同祀宗祠,四時八節,各族集會在宗祠裏祀宗祭祖,長房雖是族主,各房族仍有執事,族規為各房稟照祖先遺訓共立,任誰也沒有獨斷之權,不知八爺所說『嫌怨』兩字,何由而起?……即使房族微有怨嫌,據理力爭有之,入祠互控有之,無論如何也談不上……詭謀兇殺,八爺的話,著實令人費解了!」
「這事該由老六合幫被殲算起,」關八爺說:「雙槍羅老大跟長房交誼深厚,萬老爺子在日,萬家樓氣勢那麼煊赫,緝私營決不至於敢在萬家地面上惹事,等萬老爺子一倒下頭,若沒有通風報信的內奸,七棵柳樹決不會起那場血案……牯爺,不知您是怎麼個想法?」
「八爺說的雖然有理,但祗是推斷之詞,」小牯爺喉嚨跳動一下,僵硬的說:「也許那祗是巧合……嗯,……巧合;這世上的巧合太多了!若是反轉來推論,那人斷送了羅老大,對他有何好處呢?」
「志在爭權!」關八爺斷然說:「那人心機之詭詐,我走了這多年的江湖還沒曾見到過。──當然,正如牯爺您所說,我祗是推斷之論罷了。」
關八爺這話一出口,落座不久的小牯爺捏著斷折的藤鞭霍的站起身來,緊鎖著兩道又黑又濃的眉毛,復在廊前的方磚地上低著頭踱起步來。老賬房程青雲癡癡的手捧著水煙袋,吸也沒吸,任煙絲自燃著。不言不語的愛姑又退至廊柱背後去,感觸不禁的扶著廊間凝冷的石欄。一片死寂籠罩在這一角庭院裏,祗聽見小牯爺橐橐的靴聲。
即使對方吐話無心,聽在小牯爺耳內也成為有意了,若依關八這種口氣,十有八九他已經對自己起疑,關八這種抽絲剝繭的推斷,雖沒指明兇手,卻已使自己暗捏了一把冷汗,目前他雖帶著槍傷,仍是一隻病虎,不是一隻沒角的綿羊,假如換旁人,除掉他不難,但關八在萬家樓各族人的心目裏自有他不墮的聲名,若想憑白的除掉他,可就極為棘手。話又說回來,今天自己不先除掉關八,日後關八一定會找上自己,單就老六合幫被殲而論,關八就不止一次口口聲聲念著報仇了。
內在的陰鷙的性格使小牯爺在表面上絲毫不露聲色,一面在思忖著對付關八爺的法子,一面踱著開口說:「假如八爺您推斷得準,我一樣容不得這種內奸……不過,咱們總得要拿得著一些佐證,不能捕風捉影的就栽誣了人,不知八爺您以為如何?」
「我早已勸告過業爺,要他加意留神。」關八爺喝了湯藥,放下藥碗說:「牯爺想必還記得,上回朱四判官夜捲萬家樓時,他們是走暗道進圩崗的。……有個騎白疊叉黑走騾的家夥,事前曾跟四判官手下的五閻王碰過面,答允在擊殺保爺之後,交送大洋……五……千!就在土匪擊殺保爺時,在宗祠背後的石板巷裏,五閻王點收了那筆鉅款。所以保爺不是死在土匪的槍口上,實在是死在那五千大洋上,我敢說那五千大洋是萬家的錢。」
「噢,」小牯爺黑黑的臉膛剎時變青變白了,不知是驚懼還是氣憤,使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像一頭被激怒的黑豹,露出兩排劍立的白牙:「我不知幕後竟有這種樣的事情?!八爺您是聽人傳說?還是?!──」
「朱四判官死前親口對我說的。」
「啊!八爺,那麼萬梁……他……他也是……」站在廊柱背後的愛姑突然轉過臉來,哭著吐出她內心深處的悲哀,她知道從關八爺口裏吐出的話,沒有半個字是虛浮的,她想起那夜慘遭槍殺的萬梁,腑臟翻騰,心裏起了油煎一般的絞痛。
她總想著,萬梁是個誠厚人,不該落入過鐵(為刀矛槍銃擊殺俗謂過鐵。)的命運,假如萬梁是被土匪殺的,那祗能怨天不開眼,而萬梁竟跟保爺一道兒被萬家房族裏的奸徒花錢買去了性命的!她從沒想到過這一層,沒想到萬梁死得這樣的冤屈,一陣疾湧而來的暈眩猛然敲擊著她的額頭,使她伸手擁住一支廊柱,緩緩的屈膝跪倒下去,她悠悠的閉上眼,睫毛間凝著顆粒晶瑩的淚珠。
「你是怎麼了?」程青雲惶急的趕過來。
小牯爺瞥了愛姑一眼,眼光裏帶著憎嫌的意味。
「萬梁他祗是白陪著保爺入葬而已,姑娘。」關八爺說:「我雖然有負秦老爹的付託,沒能早日為姑娘做些什麼,但則萬梁屈死之冤,我關八祗要有口氣在,我會為你申雪的,你權且強忍悲愁等著罷,……這日子該不……會太久的了!」
小牯爺一隻手觸了觸匣槍的槍把兒,在一剎的驚懼與激動中,他真有拔槍擊殺關八爺的念頭,但他迅即轉朝關八爺笑笑說:「八爺,這事依我想來極易處斷,祗要找著五閻王追根刨底,就不難找出真兇了!」
「假如五閻王在世上,我會找著他,把這事踩探清楚。」關八爺說:「有關保爺業爺的事,用不著我插手,萬家樓族人自有公斷,而老六合幫的那筆血債,萬梁的屈死,不容我不肩承,……可惜的是五閻王業已……死了!要查明真相,還得費一番精神。不過,這本賬我得把它暫時擱在一邊,目前我求著牯爺的,還是在於如何拉槍銃,救鹽市?我帶傷奔來萬家樓,也正是為著這個。」
「我不是存心推諉,八爺。」小牯爺停住身,緩緩的說:「我知這是一宗關乎全族成敗的大事,我未便擅自作主專權,即使這回把槍隊拉去攻撲羊角鎮,半路上,一場火接下來,人命放下來十多條,這就夠忙的了。拉槍援鹽市,硬抗北洋軍,兩軍陣上的傷亡不說,萬一鹽市不保,江防軍直捲向北地來,萬家樓全族,脫不了一個造反的罪名,那時刻,誰能挽得了既成的劫運?!」
「凡人做事,都得要看當為不當為,」關八爺歎說:「我想不單是柴家堡,不單是萬家樓,凡是有良心有血性的人,都不忍坐看鹽市陷落,不願聽江防軍殺戮善良,假若人人不先退求自保,北方幾千里地面上,怎會容得北洋各系橫行,弄得一片血腥?!」
「我懂得這道理,八爺。」小牯爺這才又坐下身來,靠近關八爺說:「我說過我不是存心推諉,我祗是請八爺稍待幾天,寬心療傷,也容我開宗祠,集眾議,把事情攤在桌面上,要大夥兒仔細商量,這事不能勉強,我祗能把八爺您的意思轉達一番,願去救鹽市的,有多少算多少,有個結果之後,我再來跟您回話就是了。」
「看光景,也祗有照牯爺他的方法辦了,八爺。」老賬房在一面插口說:「槍隊上人,一般也都有家小拖累著,若說守圩崗,抗土匪,那倒簡單,若說拉到遠地去赴援,卻也要經過一番商量。」
「槍傷把我纏困著,」關八爺眉宇間罩上一層黯然的神色,歎喟說:「我祗好在這兒坐聽牯爺的回話了。我盼牯爺抽空兒去趟柴家堡,把我這番心意說一說,看那邊意思如何?……總之,人槍越集得多越好。」
「這我盡力照辦,」小牯爺爽快的回說:「八爺,外面的槍隊撤回來,死人也等著我料理,我不能久耽擱,這就先告辭了!」
目送著小牯爺跨過圓門遠去的背影,關八爺緩緩的搖了搖頭,一臉寂寞悲淒的意味,他一時說不出內心紛繁的感覺,祗覺得軟弱和空茫。
幾天來,他躺在病榻上,無時無刻不渴望著會見牯爺,希望有機會直陳大義,能使救援鹽市的事當時有個結果,看來小牯爺祗有熱心攻撲羊角鎮,口口聲聲去為業爺報仇,若不經小蠍兒一番解說,免不了弄到兩敗俱傷的地步,小蠍兒那股人能及時拉去援鹽市,萬家樓又何嘗不能?!自己不敢說小牯爺有心躲避,至少對拉槍赴援的事擺下了一副勉強的嘴臉,句句話活搖活動的不落實。……等到他開宗祠門,召集族人一商議再商議,也許人槍沒拉齊鹽市就被江防軍攻陷了。
這使人不由不追想起往昔,假如保爺和業爺在世,決不至如此猶疑,自己受冷落事小,鹽市的危境不解,實令人坐臥不安!自己如今是被軟軟的困在這一角庭院裏,獨對著不忍多看的春天。
「小牯爺今天似乎不太怎麼對勁兒,」老賬房這才咕嚕咕嚕的吸起水煙來:「往常他不是這個脾氣。」
「他可不還是跟往常一樣的暴躁?!」愛姑說:「祗是當著八爺的面,他再暴躁也強忍著,沒好發作出來罷了!……看出他似乎有些不太樂意八爺。」
「也許他嗔怪我太愛招攬閒事罷?」關八爺吐出一聲沉遲的慨歎:「他若把鹽市被圍撲看成身外的事,那……他可就錯……了!」
雖然他覺出萬家樓內部的混亂和自己處境的艱難,但他仍堅信著自己的一腔誠意能化除偏見,鹽市獨抗江防軍的消息,自會逐漸傳遍北方,儘管多少年來萬家樓僻處一隅,僅求自保,但這場滔天的風暴也許會使他們領悟到──單求自保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而他不慣臥床等待,他必須及早痊癒。
※※※
鹽市的風暴果然向北地鄉野捲騰過來。
在好些年裏,這塊荒落落的大野上,有的祗是股匪的侵擾,官兵的虐民屠殺,無數條性命斷送在股匪的槍口和刀尖上,無數條性命斷送在血雨如錢的土設的囚牢裏,有些較大的集鎮上,雖設有商團民隊,各處較大的村莊,雖都砌有土堡角堡和碉樓,但也祗徒具形式,抗禦小股土匪偶或有之,從沒聽說過有任何的地方,敢憑一城一地之力獨抗北洋官軍的;鹽市拉槍集銃,喊出護鹽保壩之初,風聞這消息的人,無不暗捏著一把汗,總擔心著防軍一出,鹽市必遭血腥屠殺。
直至鴨蛋頭兵潰之後,人們才喘過一口氣來。江防軍北調時,略見鬆弛的人心又被擰緊了,誰都知道江防軍是孫傳芳手裏的一張硬牌,他既打出這張牌來,足見他決心要解決鹽市,割掉生在他背脊上的爛瘡,使他好專心應付南方的戰事,要不然,他犯不著如此小題大做,把精銳的重兵北調的。……等到江防軍總攻鹽市,展開驚天動地的大戰後,人們這才認清了鹽市的實力不可輕侮,雖然人員武器遠遜對方,但人人捨死,鬥志高昂,照樣挺得住孫傳芳大軍的攻撲。
這樣的事實,大大的鼓舞了在野的民心;由於久遠年月中衍傳下來的觀念,使人們習慣認為官府就是天,才使得掌握著兵權的北洋各系軍閥們藉此橫行無忌,而這種觀念被鹽市單獨舉兵抗暴的壯美行為擊碎了,被鼓舞的民心猶如經過春風吹拂春雨滋潤的野草,一經茁長,滿原皆綠,這種巨大的、無形的力量,卻是江防軍根本無力剷除的。……
圍繞著鹽市進行的激烈戰事,像一股大旋風,牽動了近百里的地面,人們懷著激動、興奮的心情,把聽來的關於鹽市的戰訊輾轉播傳著,說起張二花鞋怎樣智賺毛六,窩心腿方勝怎樣取得鉅款,說起鐵扇子湯六刮的豪勇和機智,石二矮子如何伏擊江防軍團長,最後總把傳說的重心放在豪士關八爺的身上。
關八爺的名字經常掛在人的嘴邊,關八爺勇義的行為像撒種般的落在人們的心上,在許許多多鄉野的傳說當中,人們直把他當成活佛,就差焚香上供,頂禮膜拜了。人們總直感的近乎迷信的認為江防軍之所以破不了鹽市,是因為關八爺統領著一干俠義的人物,在鹽市上奮力抗爭的緣故,因為人們仍固執的相信著──祗有俠士才能抗得了官兵,而像關八爺這種樣的俠士是上應天星的。
「天要倒孫傳芳,鹽市才顯出關八爺來的!」
「八爺是條神龍,遇『江』必活,孫傳芳偏偏調來『江』防軍,這也是因緣氣數,合該如此,江防軍永遠是捉不住關八爺的!」
在久遠的歷史進程中,民間流布的傳說就已經具有了這樣一種特性,部份平樸的事實僅是它的核子。當它開始流布的同時,就好像在雪地上滾球一樣,加添了多種神秘的、誇張的、想像的描述。到後來,每個轉述那些傳說的人,都自由的加上了他們內心潛藏著的希望,使那些傳說中充溢著廣大民間神秘的願望,也代表了民間潛在的反暴力的精神……雪球愈滾愈大,那些後來加添的附麗的描述,反而掩蓋了原有的事實,使事實降為次要的了。
這樣一隻神秘的魔性的雪球,無休無止的日夜滾動著;在城市的茶樓、酒肆、街頭或書場上,在鄉野的行林邊,麥場前,在婦女們浣洗衣物的青石跳板上,它滾動著,在人們的工作中,交易時,起床後或入睡前,在耳語裏,煙霧裏,披上人們的亢奮和歎息……
這雪球一樣毫無阻擋的滾進江防軍兵勇們的耳朵,再由他們嘴裏吐出來,使那些背井離鄉為幾塊大洋兵餉賣命的漢子們預感到攻撲鹽市是逆天行事,使他們眉尖上鎖住不吉不祥的兆示。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說鹽市舉槍前,孫大帥就患了心疼病,不惜重金請到一位術士替他卜算命運,那術士算出心應心,大帥患心疼。正主後方起變,而這變亂正應在鹽市上。
連塌鼻子師長也被這些謠言纏困著,他明知這些傳說對他極為不利,但他根本無法阻遏它們的流布,他也曾以各種不同的嚴苛手段鎮壓過,甚且抓過一些流布這類傳說的兵勇,在陣前就地槍決,割了頭掛在木杆上示眾,同時張貼過很多「妖言惑眾,殺無赦!」之類的告示,但那仍然是於事無補。
也就在傳說紛紜的時刻,北地的許多村鎮墟集上,都出現了頭戴白色細草帽,無論長衫短褂,都僅扣三粒鈕扣的士紳(這些均為暗受革命薰陶的革命黨人),到處數說著孫傳芳的劣跡和崇洋禍國的野心,慫恿人們繼關八爺統領鹽市舉槍抗暴之後,也拉起槍結起隊來,抗稅抗捐,不再向北洋官府繳納田糧,更呼籲人們拒抽丁,拒拉伕,寧願餓死在荒年也不應北洋軍的募勇。
這些鼓動,這些呼籲,正一針見血的刺在北洋暴政的要害上,因為北洋各系軍閥頭子們大多是抱著憑藉槍桿兒打天下,以軍為政的夯貨,哪兒懂得修明政治,解民危,紓民困,探求民隱,收攬天下民心?!他們終日淫奢醉飽之餘,為想爭更大的權,占更大的地,摟更多的錢,享更多的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任意開徵,儘量搜刮民脂民膏,供其添槍購火,擴充軍備。
這樣無視民間荒旱饑饉,一味嚴苛榨稅的行為,最惹民怨,那些虎狼般蠻橫的差役,以及各地防軍遣出的催捐隊,經常出現在街口村頭,挨宅挨戶的擂門逼稅,死下人來可以不收殮,欠捐欠稅是非繳不可,眾多無力繳納的,當場就繩拴鍊鎖,牽牽結結像驅趕一群牲畜,鞭子抽,棍子劈,槍托搗,送進那些土設的囚獄去當押頭,非等清了捐完了稅不放人。……
開初人們是那樣含淚苦忍著,哭地呼天,問老天怎不幫助他們,使每畝田地每季多產斗把糧?使他們得能免受這種非人的苦痛。但總是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彷彿天和地也都離棄了這群哀哀無告的蒼生,讓他們赤裸裸的承受一切人間的苦難,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到後來,常有人被非刑打死在土牢裏,也有怕催捐隊抓人,當門上吊的,也有些離鄉背井逃離故宅的,怨氣結升天頂,使太陽全變了顏色。
任意開徵僅是暴政的毒害之一,其苛虐的程度尚遠不及抓勇抽丁,北洋地面上,根本無役政可言,前朝留下的徵丁制仍然保留著,實際並沒按制施行,由於戶政不修,抽丁制事實上無法施行,但北洋將軍們亟需兵勇去流血賣命,祗好兼採招兵募勇和胡亂抓兵兩種辦法,雙管齊下的殺伐本元。
他們招兵募勇,多半趁著荒旱年景,當人們忍饑受餓,鬻妻賣子,走投無路時,大張募兵帖子,誘人入去吃糧賣命,比較起來,暫能捱得活命總比餓死道旁要強些,所以咬著牙頂花名去了。這類的兵勇兩眼漆黑的朝前捱日月,哪還有什麼前程功名之想?!每經一場火,能保得腦袋不挨槍就是好的了。
至於胡亂抓兵,那更是苛虐到極點。北洋的官府和散佈在各地的爪牙們,始終不放過那些成年的漢子或初具壯丁模樣的少年,若是富戶,他們就藉機敲索錢財,若是貧戶,他們就動手抓人了。……多少人家有過那樣痛傷的記憶,像火燒的烙痕般的印在人霉濕的心上;更深寒夜裏,一家人和衣睡在麥草鋪上,雖說祗擁著一床多虱蟲的破絮,夢裏也有著遠遙的希望的溫柔,忽然傳出槍托搗門聲,乒乒乓乓像擂著急鼓,方從夢中驚醒,虎狼惡吏業已破門而入了。
在數盞搖曳的燈籠光下,婦女們掩面觳觫著,眼睜睜的看著她們的夫兒在掙扎中被繫上鐵鍊,牽猴般的叮叮噹噹拖走了,一直等到沉重的鐵鍊聲消失在夜暗裏,一直等到她們從渾噩的魘境中醒轉,明白那是抓兵時,她們已經失去一切了。多年戰亂所造成的冷冰冰的事實告訴她們,遭北洋官府抓去充當兵勇的人,千百人裏難得有幾個能活著還鄉──蹬足捶胸的嚎哭罷,即使眼淚裏裹著血絲,即使哭啞了喉嚨,將含血的淚彙成滂沱大雨,也救不得心上肉上的親人了!
在這些傷心人的眼裏,明天的太陽將是黑的,明天的日子就是沉淵,而她們必得頂著變黑的太陽,跌進深黑無底的明天的沉淵。荒涼的野地上,多的是巴根野草,她們和無人過問的野草是同一命運!她們得默默的忍受乾旱,忍受水澇,忍受寒風冷雨和霜雪,沒有人關心這些遍野的悲劇正如沒有人能顧及荒原間連天野草的枯榮。……
至於被鐵鍊鎖走的漢子們,他們被安排妥了的命運更加淒慘,遇上較好的役官,算是他們走運,照例是加了一付單銬,脫光身子從上至下詳細受檢,權算驗明正身,然後每人領取一件滿是灰污血漬的棉大衣,套在精赤的身體上,用牛馬般的苦活換取兩餐鹽水飯,等候各處接新勇的差人來,好分批撥補。
假如遇上較差的役官,名堂花式之多,連地獄也將為之失色。一送進來,就得打指模,印腳模,狠敲一頓,再來個背銬,然後像烙印牲畜一樣,在脊背上使燒紅的烙鐵列印,除了一套棉大衣外,精赤的身體不准加一根布紗,以防趁機逃遁,連睡覺翻翻身都得要奉准,那身強體壯的,怕他們弄脫鐐銬,一律是使尖刀挑穿琵琶骨間的鎖洞,串以粗鐵鍊,杜絕他們潛逃的念頭。
有些嚴苛的役官採用連坐的方法,那就是一人潛逃,責打全營,倒吊、灌水、皮鞭、跪稜石……種種花樣從頭到尾玩遍,非弄到鬼哭狼嚎不舒心暢氣。……可憐那些丁勇們悲屈的泳過這些非刑的鼎鑊,悲慘的歲月更是悠長;一紙發配單把他們提走了,使他們遠離根生之土歸向長途,誰知道今夜在哪兒停?明朝在哪兒歇?!誰敢問這一遭是發配到福建還是江西?!
他們不算什麼,他們祗是一些枯敗的滿是傷痕的葉子,飄在歷史之外的黑暗的風中,他們是一群無名無姓的「非人」……
說不上什麼樣的悲慘了,悲慘總是不自覺的,悲慘總飄搖在他們身後的煙裏和雲裏。用酸切切的緬懷去描摹往昔,描摹幾張熟悉的人臉,想在久已乾涸的眼中喚回一絲絲人性的悲懷和濕潤。即使忍受悲酸,也比面對著遙遠的空茫要好些。因為在往日,他們總有些人的生活,人的記憶。
與妻子共守的寒夜中的一盆爐火,談說新歲之初南天門大開的故事,雖不敢企望神仙賜下財富,總巴望明春略有豐足的收成。餘糧豐足時,雙簷及地的矮茅屋裏,同樣洋溢著無憂的笑聲,依稀可憶的春聯,寫的是「鬥酒隻雞談笑樂,五風十雨樂豐年。」但那些那些,從被抓那夜起始,就永遠的失落了。……
從清早跋涉到夕暮時。瘦影連著瘦影復連著瘦影,發配前幾個月非人的生活已磨蝕了他們的血肉,使他們裹在棉大衣裏的身體變成包著青筋和瘦骨的活骷髏。
他們當中,有一些生著爛瘡,有一些鬧著痢疾,有一些帶著新近被毒打的較重的棒傷,走路一跛一拐的,比爬山更為艱難。在刀刺、槍托和皮鞭之前,他們走也得走著,爬也得爬著。明白了呻吟、號泣、哀呼和央懇是沒有用的,在沉默的長路上,他們學會了比長路更為沉默,長路曾馱負過無數朝代中這樣的「非人」,而他們幾幾乎馱負了整個東方的苦難的歷史,他們的存活就是暴力存在的象徵。……
鄉野上的人們都曾眼見過這些非人在路上,細弱的長頸上豎著骷髏樣的青白色的頭顱,他們臉容總是同樣灰敗,同樣木無生氣,深陷在眼窩中的眼茫然的大睜著,眼神分散,顯出一股魯鈍、呆滯的意味,瞳仁深處,偶露出一股鬼氣的幽光;他們從破袖中露出的手臂,像剝了皮的柳枝般的細弱,使人擔心風也會把它們吹折;他們的腕間留著深深的被細麻索緊捆的紫痕,由於被捆太久,整個手背都呈血瘀,變成青黑顏色;他們的腳步軟弱無力,裸露的小腿骨外,盡是條條鞭痕,就那樣顛躓的又有點兒機械的聳起肩胛,朝前挪走著,在比他們生命更長的路上。他們必須迸出全身所有的力氣征服腳下的道路,否則便會被活活的扔棄在那裏死去。
「驢操的笨胚!走不動,老子當場叫你啃草根!」
很多人聽過押解壯丁的兵勇們這樣叱罵同時鞭打那些非人。人們不會忘記這些,別人的親人這樣被烙於他們的眼,使他們追想起被發配到遠處的父兄,怒火曾燒紅他們的眼瞳。這些久久潛藏在人心深處的怒火一經點燃,便以燎原之勢狂燒起來,而關八爺就是第一個在廣大民間點火的人。
躺在安樂椅上的塌鼻子師長卻一點兒沒有想到這些,這些雞毛蒜皮是不屑一想的,他想的是大帥的心理。幹穩這個師長秘訣不需要旁的,但得要揣摸清楚大帥的脾氣,瞭解他最近的情緒。
最近南方的戰事節節失利,大帥想來準是不開心,盤算著找幾個人斃一斃。攻破鹽市的限期已經過了,發力總攻也攻不下它,反弄得滿城都是抬回來的傷兵;假如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說不定大帥點卯正點在自己的頭上了。所以除了先拍一通:「本軍奉令攻撲鹽市,初次施擊即獲大勝,擄得叛匪多人,斬獲頗豐,為求早日破敵,全軍正冒雨激戰中──」的告捷電報外,還得要想辦法早點攻破鹽市才行。
「我說師座,這份告捷電祗是緩兵之計。」參謀長說:「既在『激戰』中,大帥他就惱火,一時也奈何不得您,──兩軍陣前,照例是撤不得主將的!假如跟著就把鹽市攻下來,就是誤了限期,大帥一樂,必定不罰,不過,要是鹽市久久不破,這玩意就不容易騙過他了!」
「攻!攻!攻!」塌鼻子光火說:「我他娘說攻就攻,一再攻!攻到底了!」
既然要不顧一切的攻鹽市,就得要到北地的鄉野去徵軍糧,徵軍草,搜馬料,掠牲畜,這一來,鹽市以北近百里的地面都受到了波及。
如果在往常,習慣被防軍敲索壓逼的老民總是逆來順受的。最多是敢怒而不敢言罷了!但這一回可不同了,各鄉各鎮竟然拉槍集銃,打起抗稅團、抗捐隊、保鄉隊、自衛團等等的地方旗號,公開拒繳軍糧軍草,有些集鎮,如臨大敵的封起四門,擊殺江防軍遣出的督糧官,有些村落的刀會,在曠野和督糧隊逼近搏殺,把已經被逼出的糧草重又劫了回來。
這些消息由殘兵逃回來稟告,輾轉傳進塌鼻子師長的耳朵裏,氣得暴叫如雷,大吼著:「分兵出去;分兵出去擊殺這些不知死活的叛民!」
但他並不知道,整個江防軍也像他本人一樣,患了欲舉無力的毛病,三個團都被鹽市吸住,根本無法分兵了!即使這樣,善拍馬的參謀長還是吩咐各團抽調小股兵力,開到北地去濫殺,弄得難民遍野,殊不知這樣一來,好比使杯水去潑旺火,結果是愈潑火頭愈高了!
單就小蠍兒領著的這一股人,打起救援鹽市的旗號一路朝南,沿途各處都有聞風推糧送草的鄉民,有帶著三五桿零星槍枝,自願投效的鄉勇,有從更遠處趕來匯合的刀會,有無力臨陣赴死,但卻在路旁焚香祝禱的老婦人。
其中更有自稱姓阮的剃頭匠,剛從鹽市北面不遠,一座被江防軍焚毀的小村落裏逃難出來,一支毛竹扁擔挑著兩個筐籮,一頭挑的是瓢盆鍋碗,另一頭挑的是兩個孩子;他老婆赤著一雙大腳板,聳著一對大奶盤,躬著個牛腰粗的包袱卷兒,跟著他的擔兒走,走到半路上,遇著大陣人槍踩荒南走,就歇下擔子揚聲問說:「噯,諸位扛槍的爺們,你們可是開下去打江防軍的?」
「你猜中了!咱們正要去砸那幫雜種的鍋!」
那個聽了話,猛可的跳起來,順手抹下擔子上的毛竹扁擔,跟老婆說:「這個擔兒你權且照管著,我跟他們回頭去打那些龜孫去!我雖姓阮(與軟字諧音),可也不能軟不叮噹活一輩子,你就容我去硬一硬罷!」說著,也不管老婆怎麼樣,拖著扁擔就一路踩荒跟下來了。
從南向北逃的成千累萬的難民群裏,有不少抄起單刀木棒,加入小蠍兒這一群的。一路上,他們談論著鹽市的情況,也談著關八爺所創的種種事跡;姑不論日後鹽市是否守得住?姑不論北地日後的遭遇如何?關東山這名字已經像一條橫過苦難沉淵掠起的大閃,照亮了他們悲慘屈辱的面顏,現在他們醒著,他們要自己掌握住自己的命運!
從鹽市中撤出的婦孺老弱,以及遭受波及的鹽市附近鄉莊上的難民群,像一陣悽惶的鳥雀,在春天的繁華背景中隨處飛著,在無意之中,把傳說的種子播撒下去,他們之中的大部份都逃到四十里大荒蕩南端的沙河口田莊。
他們一樣把沿途銜來的傳說的種子播撒在這裏……
萬家樓剛把業爺的死訊帶到珍爺的耳裏,驚愕的珍爺也想不透業爺的死因,在妹妹菡英面前,他亟力隱忍著,把這不幸的消息瞞了下來,祗藉口說是宗祠的祀期近了,打算在近期回去一次;他知道菡英的病情很重,受不得意外的刺激,他不能再讓她承擔業爺慘遭暗殺的悲痛了。但還沒等他成行,成千的難民群就湧進了田莊。
從珍爺的田莊起步朝南,是一片約有二里寬的緩斜坡,斜坡上大塊肥沃的青沙田旺生著各類稼禾,斜坡的最低處,就是碧汪汪的沙河的流水,從七里灘轉注入浩蕩的鹽河去。從田莊的宅子裏任何朝南的窗口,越過短牆和村外的護籬,都望得見閃光的沙河和白沙的河岸,遇上晴和的日子,更能望得見遙懸在天際的鹽河上緩緩移動的帆檣。從移住到沙河口之後,病裏的萬菡英就愛憑窗遠眺在天際遊移的帆影,所以她擇居在有著敞窗的南樓。
幼年時她在這塊田莊上住過很多時日,有很多小小的童稚的記憶埋在這片閃著金色碎光的沙土上,老年的農婦們為她講述過很多故事,講她的遠祖七太爺是怎樣買下沙河口的,講夜來歇泊在河口的東下的運鹽船,她喜歡聽這些故事,故事裏所蘊含的新奇曠邈的韻味尤其令她心醉。
較大一些的時候,她會坐著佃戶們放下田去裝禾的牛車到河口附近的沙岸邊去,看農戶在生著水蘆的沙渚間逐兔,看在近水處結屋而居的漁人在河口的迴漩間張網,逢著春秋水漲,鹽河總那樣忙碌著,終日流走著各式的貨船和鹽船,順風的船隻滿張起飽飽的帆篷,每一節帆都被風兜得鼓鼓的,從遠遠的天邊飛移過來,初時像一片蝶翼,轉眼間就暴長起來,擋住眼前的一角天空。
她曾驚奇的仰視過那些高聳的巨大的桅杆,以及像傳說中城堡一般的帆面,但祗是一剎的印象,轉瞬間,長風和流水就會把它們推送到遠處,消失在另一面的天邊。逆風和逆水的船隻駛得那樣緩慢那樣艱難,彷彿除了船伕,除了貨物,那上面還載負著另一些什麼──也許是漂泊的愁情罷了!
櫓手們赤著膊,凸露出泛油光的紅銅帶褐的肌膚,費力的撥動櫓柄,身體隨著咿呀的櫓聲的節拍起伏著,一面總有意無意,時斷時續的哼著櫓歌,有一股不可解的沉愴從那樣斷續的歌聲中迸出來,落在水花飛濺的河面上,浪花平息時,他們去了,去換占另一塊地方的另一角天空。
有時候逆風不能單靠櫓催船,精壯的船伕們就拋索拉縴,水漉漉的縴繩橫過脊梁,纏繞在他們臂腕間,他們拚力朝前傾側著身體,赤著雙足,在河岸上跋涉著,讓微藍的天光描出他們雕塑般的影子,配合著齊一的發力的腳步,他們唱著蒼涼而雄渾的縴歌,歌聲散入無邊的大野,歌聲在水面上波流,彷彿融入蒼穹化為天籟,但他們仍然遠去了,在河面上再難覓得船身划過的浪痕。……而這些這些,都沉澱在心裏,變成沉沉的默想。
即使關在萬家樓的深宅大院裏,即使餐餐佳肴美食,衣衣緞疋綾羅,但她不能或忘幼年感受的河上的光景,她捧讀民間的唱本,捧讀歷史上的詩章,彷彿就有悲涼的弦音劃過耳際,散向寂寂的虛空。
很早就這樣想過:時間就是一條不知所來不知所去的長河,人生就是河上的船,順風順水的風帆,逆風逆水的櫓和縴,也正像人生的順境和逆境一般,無論是處在順境逆境,無論是輕閒、忙碌、歡笑或是悲愁,都那樣匆忙的逝去,了無痕跡。
史頁上有多少志士多少豪雄,墨跡斑斑的一生也祗換得後世人煙雲一歎。……她不願常被這份不相干的閨閣外的愁情纏繞著,她也無法親身去體會江湖道上真真實實的淒涼,她總朦朧的覺得,人生似乎不必要那樣翻雲覆雨,過份講求功名利祿,也不必要過份傻傻的欲與天爭,糾結起數不盡的血淚恩仇;她不願去揭示這份朦朧,為了擺脫愁情,她儘量避免獨坐沉思,讓滿心滿眼都是空虛的夢幻。她專心的學著刺繡描紅,有時到郊原去踏青訪勝,有時在賽會時一顯她的巧思,有時她畜鷹試獵,有時她也學著馳馬,……在沒遇上關東山之前,她是明媚快樂的,她用那份快樂掩蓋了一份朦朧邈遠的輕愁。
關東山掌心握著的,是一個完全與她人生情境相反的,槍和火,死亡和鮮血,信與義,誠與勇,恩與仇交叉重疊,綿延無盡的世界,他並不癡,也不傻,他不逞血氣,不顯英雄,他根本沒向那世界要求什麼或欲取得什麼,但那世界的整體重量卻都卸落在他的肩上。
她愛著他,即使他推拒了婚事,她心裏仍然滿是他的影子,為了關心他,她不得探究早先她所懷有的朦朧感受,她要從那裏起始,學著進入他所懷有的人生境界,體驗他的痛苦和他的悲涼。
她覺得關東山的影子正像她童年所見的風帆的影子一樣,巨大而神奇一剎間留於她的仰視,但和蒼穹比映時,他又顯得不勝落寞,不勝孤單。她曾癡情的想著,用她深切的愛挽住他不再浪跡天涯,她願和他共守著一個小小黯黯的窩巢,她旋即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的世界不在巢中,他是忘我疾翔的蒼鷹,他高出人間,高過山嶽,他穿過層雲和暴雨,他祗屬於千萬代生靈仰望的無字的蒼穹!……
儘管這樣,她仍然時時想念著他,在夢裏聽見風嘯和馬鳴。她也曾無數默祝過,盼望遙遙遠遠的未來,有那麼一天,在人間,在世上能夠眼見一場真的太……平。因為那日子方是他停翅歸巢的時候。
她病著。她小小的磁罐裏裝的是嘔出的血,一絲絲彩線似的鮮紅。但她躺椅邊的小案上,總放著一隻雕有銅獸的古香爐,終天燃著小塊的沉檀,淡色的檀煙成篆形,上面寫著她鮮為人知的夢境。
在長長的春日的白晝,陽光瀉進敞窗,鳥雀在附近看不見的林叢中喧語,她總愛遠眺著鹽河上游動的風帆,風帆上有著她過往的記憶,也有著關東山的影子……無論如何,她覺得真實的人生在亂世,真是說多麼蒼涼有多麼蒼涼。
由於沙河口靠近鹽河,離鹽市也不過順水揚帆兩日的途程,田莊上經常都聽得到關於鹽市的消息。一般的傳說都顯示關八爺正在那座被困的危城裏,她雖然不再夢想牽他進入另一個與世無爭的世界,但她卻關注著那座危城。日子流過去,鹽河上風帆絕跡了,圍繞著鹽市的是一片火紅的戰雲。有一天,她終於看到了遍野的難民和遍野的炊煙。
「珍爺在哪兒?」她問身旁的女僕說:「鹽市是不是被江防軍攻破了?」
「珍爺他在後倉房裏,打點著撥糧救饑的事情。鹽市聽說打得很凶,這些都是從鹽市裏面先撤出來的。也許守城的保鄉團恐怕一旦破城,老弱孺跟著遭殃,所以就都先遣散了!」
她忘情的站起身,走到敞窗前,手扶著窗邊的木櫺子,環視著禾苗沒膝的郊野,成千成百的逃難人牽成許多條蛛絲,朝田莊附近麇集過來,牽著牲畜的,扶著拐杖的,抱著孩子的,背著大包裹小行囊的,推車的,騎驢的,挑擔兒的,好一幅淒慘的流民圖,在她眼瞳裏蠕動著。一種悲憫的情懷從她胸臆間朝外湧溢,她眨動的眼睫忽被淚珠沾濕了,她站著,祗是站著,任和緩的春風吹著她的髮,牽動著她的衣衫。
隔著淚光,她看見綠禾的波浪,看見穆穆的沙河的流水仍然像無憂的往昔,祗多了這一群群扶老攜幼的難民,春光就失去它應有的明亮和暢快的顏色了,而這些流民正狠狠的踩過她的眼,在她心頭留下無數深深黑黑的奔逃的腳印。
她撫著胸口,心裏飽飽的像塞著些什麼,一絲異樣的腥甜漾在她的唇間,眼前一陣輕黑,她又咯出一口血來。她用汗帕包了血,仍然沒有動,一縷淡淡的笑意浮自她的唇邊。風暴,是的,這人為風暴曾圍繞著,猛襲著關東山,考驗著他的愛心,冶煉他的耐性,而今天,她同樣觸及了這些,她一點也不驚異也不駭懼,一個新的真實世界的黑門開敞著,引她進入,她恍然領悟到她所愛不止是關東山,而是他的整個人生世界中的一切,一切冤屈無告的、忍苦受難的生靈。她知道自己的病是無望了,也許今世不會再見著關東山,但她能與他共著同一精神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她也許還能盡力做些什麼……即使是這樣,她已經生死無憾了。
「你下樓去告訴珍爺,」她轉身喘息說:「等他撥妥了救饑糧,就說我要見他……」
而珍爺正在後倉房外忙碌著,他沒想到鹽市的戰火燃得這樣旺,這樣猛烈,壯丁稟告他沙河口一帶地方湧到的難民近萬時,他立即有手足無措的感覺,首先他得集齊沙河口田莊上所有可用的槍銃刀矛和莊丁,防備著萬一有小股江防軍西上擾襲,或者是流竄不定的股匪趁機搶掠,這些難民既湧彙到這裏,他得盡力保護著他們,不使他們受寒,……這一串紛亂待理的事纏住他,使他無法返回萬家樓弔喪了。
他一向是個優柔文弱的人,平素辦事,多半先跟妹妹菡英商量,由她作主處斷,但如今她病成這樣,他不忍煩擾她,使她帶病勞神。
他在陽光下督促長工們糶糧,心裏卻有空洞迷茫的感覺。但他明白,在這場猛然襲來的風暴裏,他必得學著獨自站穩腳步,要不然,就會被狂風吹倒。
關八爺曾所預言的風暴,畢竟捲到萬家的地面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