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小牯爺
連經幾場劇變,萬家樓再沒有往昔威武煊赫的光輝了。儘管那座石砌的高樓仍然矗立在遠行人的眼裏,儘管北門外七棵交纏的柳樹仍然作成這一氏族和睦繁衍的預示,但短短數年間連倒三位族長的事實,不由萬家樓各族的人們不覺得沮喪。
當年萬金標老爺子在世時,不用說野蘆蕩一帶承平無事,就在北方各縣份裏,江湖上人行事,也都得先看萬家樓的眼色,先聽萬老爺子的口風,要不然,準得鼻青眼腫大栽筋斗。萬老爺子一倒下頭,墳頭新土沒乾,就傳出老六合幫被殲的噩訊,一向視萬家樓為畏土的兩淮緝私營,竟敢在萬家地面上逞兇施暴,硬摘死人臉面?!……事情既已鬧出來,爛攤子祗有萬家樓出面收拾,那時一般人都還自嘲的想著:也許緝私營祗是趁萬家樓族長新故,忙著料理喪事時橫插一腳,日後保爺一正位,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了。
萬家樓各族看重年輕的保爺,不是沒有道理的,一般全覺得保爺在料事上比珍爺更精明,在處事上比業爺更果斷,在槍法和勇為方面更要比牯爺略勝一籌,有了保爺這般年輕有為的族主,萬家樓自當有一番新氣象的了。……不錯,在保爺手裏的萬家樓,確能秉照著萬老爺子生前的意願,替受冤受屈的人們洗雪不平,替江湖道上排解是非,更為許多走腿子的浪漢張起一把傘,使他們一進野蘆蕩,就有著一片蔭涼。
無論年輕的保爺怎樣苦心經營,而萬家樓各族略有遠見的人都會看出:以百里土王侯自視的萬家樓,在威風上已經是年遜一年了。北地在北洋軍的馬蹄下被踏成一片遼闊的荒土,兵燹、瘟疫以及水旱災荒連番折磨著那些無告的人們,萬家樓再也無法翼護千百里捲地而來的流民,其間幾度春荒,保爺也曾放過賑糧,但那些流民饑餓的胃腸是一口漏鍋,不是萬家樓一方之力拯救得了的。多種人為的災患使匪亂猖獗起來,使野蘆蕩一帶也不寧靖了。
朱四判官夜捲萬家樓,伸槍撂倒了保爺,是一種更大的不幸的開始。誰都看得出,在萬家樓有數的幾位年輕的長輩當中,再難找得到像保爺這樣能一面穩守基業,一面力圖開拓的人了。
臨到業爺手裏,萬家樓的聲勢已成了緩緩西墜的斜陽,珍爺去了沙河口,領著各族槍隊的小牯爺又力主自保,使往昔繁榮的西道變成罕見人跡的荒路,市街上的買賣交易,也都現出一片凋零的景象。而老天爺似乎存心不祐萬家樓,連業爺那樣溫厚誠篤的人也逃不過被人打黑槍的命運,野塘裏縛鐵沉屍,顯見殺人者有著精密的計算,長久的預謀,那會是誰呢?……業爺的屍體浮出後,小牯爺又發了急躁的老脾性,趕夜集齊槍隊,暴喊著緝兇,緝兇既緝不著,小牯爺就把一腔怒火全發到馬屯羊角鎮的朱四判官那夥人頭上去了。
「我知那夥子賊,不把萬家樓洗劫一番,他們就賊心不死。」小牯爺說:「哪怕天塌在我一個人的頭上,我也得跟他們見個真章不可!我敢料定,業爺是他們殺的,他們重新拉回羊角鎮,就在於安心謀算……明算了保爺,暗算了業爺,同是一樣手法。」
事實上,誰都這麼料算著,多少年來,也祗有朱四判官這股旱匪敢於明盤暗算萬家樓,業爺這條人命賬,除了記在朱四判官的頭上,是不作第二人想的了。老二房的小牯爺也許不是個穩守基業的好族長,可是牯爺殺土匪、打硬仗,卻像一頭不馴的牯牛般的猛悍,面對著盤踞羊角鎮的馬群,族裏祗有依仗著牯爺出面,替枉死的業爺報仇了。牯爺這麼一提,正應了萬家樓闔族的願望,各房族的槍隊立刻鼓騰起來,恨不能立即就把盤踞在羊角鎮的那股人掃光。
鹽市被困,江防軍北調的消息雖然早有傳聞,但卻在萬家樓被冷落了,萬家樓各房族的心裏眼裏,想著看著的,都祗是朱四判官,他們忘不掉保爺業爺橫屍的血債,忘不掉朱四判官捲入萬家樓那一夜的槍聲和燭天的紅火,他們急於拔除眼裏的釘肉裏的刺,他們要報仇!
而在羊角鎮和朱四判官比槍帶傷的關八爺,偏巧在這種辰光來到了萬家樓。……暴雨之後的一段日子,天色陰沉,略有一份寒意,關八爺在病榻上還不時惦記著要會見小牯爺。
「牯爺他業已知道八爺您到了鎮上,」老賬房程青雲說:「牯爺他也說過:一得空兒就趕來探望您。不過……不過……這幾天鎮上的風聲很緊,槍隊上有人在三里彎小荒鋪碰上朱四判官手下的探馬,雙方狠對了一場火;牯爺怕他們再捲萬家樓,正忙著對付呢!」
「探馬?!」關八爺顯然陷進了極大的困惑裏,失驚說:「我正要當面呈明牯爺,這場火千萬接不得。……四判官早已經過世了,羊角鎮那股人槍,祗等著我這邊的消息,就會拉下去救援鹽市──他們決不至再捲萬家樓,我敢擔保他們不會觸動萬家樓的一塊磚石,牯爺他……想必是誤會了。」
老賬房深深的鎖著眉毛,透過水煙袋上嫋繞的煙霧,出神的望著對方的臉,他弄不懂關八爺這樣的人?幾個月前,朱四判官夜捲萬家樓,他還領著六合幫一干弟兄抵死奮搏,跟朱四判官結下深仇。朱四判官一路追踩著六合幫的行蹤,出心要除掉他,他竟匹馬直薄羊角鎮,辱死了朱四判官,收降了那股兇悍的土匪,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無論如何,他是帶下了很重的槍傷,變成一隻折翅的蒼鷹了,早先跟隨他走道兒的六合幫那干人,連一個也不在他的身邊,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搏殺橫在他的身後,有多少生生死死的煎熬掛在他的眉頭上?莫講他是肉捏的凡人,就是上界的神仙也該疲倦了,但他不!雖然兩處創口的傷痛日夜啃齧著他,雖然化膿處吸著他的血肉,使他不能站立,而穿透這樣巨大的痛楚,他的心仍在有苦有難的地方飛翔著,沒有片刻的停歇。
「八爺您有話,我去跟牯爺陳說去。」老賬房說:「您曾在萬家樓危難時,拚著性命伸過援手,我相信,您若有需得萬家樓出力的地方,牯爺他不會推諉的。」
「那就煩您再跑一趟,告訴牯爺;我關八槍傷在身,不能踵府拜望他。」關八爺說:「我祗盼牯爺撥冗抽閑,到萬梁鋪來一趟,有些話,我好當面陳告。」
老賬房出門時,才發現南北大街上滿是背著彈袋,拎著槍銃的槍隊,街廊上也滿拴著馬匹,有些人坐在廊簷的石級上,攤開油布包擦拭著槍枝,有些人替那些馬匹上鞍子緊肚帶,人聲和槍機拉動聲,牲口刨蹄聲和鳴叫聲,使整條街空氣都緊張得發硬。很顯然的,牯爺聚集了這許多人槍,是要拉出去撲打羊角鎮的了!
老賬房一想起關八爺的話,心裏不由就著急起來,胡亂抓著一個人問說:「噯,兄弟,你知牯爺如今在哪嘿?」
「約莫在西園上的馬棚裏撥馬。」那人說。
「不在馬棚。」另一個擦拭槍枝的插嘴說:「若要找牯爺,您得先到六畜廟去瞧瞧,清早咱們在三里彎跟土匪接火,射中土匪一匹馬,擄住那個落馬的傢伙,牯爺說是要活剝他的人皮,……您到六畜廟去瞧瞧活剝人皮,牯爺定會在那邊。您瞧,好多人全湧得去了!」
老賬房眯著眼一瞧,正有成群人挨擠著湧過宗祠前面的廣場和保爺宅前的影壁長牆朝西邊去,想來都是到六畜廟那邊去看熱鬧的。
保爺業爺若在世,即使對待土匪,也從沒這樣殘忍過,到了牯爺手上,怎能連審也不審,問也不問,就拉出去剝皮?!關八爺既說朱四判官死了,他手下那股人也洗淨兩手,萬家樓就不該跟羊角鎮那夥人再因著誤會,彼此火拼了,所以弄成這樣,都是小牯爺太冒失的緣故。假如他擄得人來,先審問明白,或是先到萬梁鋪來問過關八爺,決不至出岔兒。
如今眼看那人的性命捏在自己手上了,要是自己早到一步,見著小牯爺把話說明白他就不會慘死,要是自己慢走一步,那人豈不是白丟了一條性命?!想著想著,便拎起袍叉兒踉踉蹌蹌的跑將起來。
跑出西街口,迎面撞上一個人,老賬房連瞧也沒瞧對方一眼,就欲朝六畜廟那邊的堤道上奔過去,誰知衣領叫人伸手扯住了。
「噯,噯,想不到你這老頭兒也愛瞧這種熱鬧?!」一條熟悉的油嗓門兒打諢說:「瞧你跑得這麼急法,當心絆跌跤,摔落你的門牙。」
老賬房扭轉頭,眯起眼一看,原來是鎮上最愛逗趣的大板牙,高高細細的伸長頸項,活像一根竹竿,即使不笑也張著嘴,把那排朝上翹朝外撩的門牙凸露在嘴唇外面乘涼。
「甭開心,板牙。」老賬房匆匆的說:「我得問你點正經事兒,──你見著牯爺沒有?」
「怎麼沒見著?!」大板牙使下唇包了包上牙說:「剛剛在六畜廟前的酸棗樹下,牯爺他捲起袖子自己動手……把那個傢伙……嘿嘿……」
「把那傢伙怎樣?你說。」
「活剝掉了!」大板牙吸著口涎說,「要看熱鬧趁早去,那傢伙沒皮的屍首還吊在樹上,遠望一身紅,好像剛出嫁,紅襖褲沒離身的新媳婦一樣。」
「哦!」老帳房倒抽了一口冷氣說:「牯爺這種火燒雞毛的脾性不改,弄出岔子來了!關八爺他說朱四判官早已死了,他手下那股人也洗手了,牯爺不問過八爺,怎能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人?!我得立即找著牯爺跟他說去。」
「恁是他關八爺的臉面再大,我敢打賭牯爺不會聽他。」大板牙說:「牯爺已集聚各房族的槍隊,著他們拉出萬家樓去打土匪,你即使找著他說了這話,祗怕也說得太晚……了!」
及至老賬房奔到六畜廟時,牯爺早已離開那裏,祗在廟前酸棗樹上,留下一具血漓漓的沒皮的人屍。老賬房又抓住一個人問起牯爺來,那人告訴他,說是牯爺回宗祠去了。……
不錯,小牯爺他回到宗祠來了,他的緊身黑緞夾襖上染著斑斑的血跡,他的牛筋編結的馬鞭也被人血染成紅的,他這樣處置了被擄的土匪使萬家樓失去已久的威嚴又重新回來,沒有人批斷他一個不是。他們想到業爺那樣慘死,想到土匪的殘忍手段,就覺得也非有小牯爺這種樣人出頭,懲治那幫兇手,才能平得各房族鬱在心底的怨氣,所以當他大踏步走回宗祠前的廣場時,人群向他快意的呼著吼著,表示出衷心依從他的主意。
「各房各族的,凡是萬家樓的人都替我聽著,」牯爺臉上罩著一層寒霜般的殺氣,在人聲寂落的剎間暴揚起嗓子喊叫說:「老爺子在日,咱們萬家樓的威風氣勢哪裏去了?……我實在不忍在保爺業爺死後批斷他們,他們待外人太寬厚,太和善了,才落得這般淒慘的下場!朱四判官這股惡匪捲劫過萬家樓,一遭沒得手,決不會算了,他們謀倒了業爺,陰魂不散似的屯馬羊角鎮,正是打算著第二遭捲劫。咱們無論錢財人槍、和馬匹,都強過那幫惡匪,不趁這個機會把他們連根鏟盡,還等什麼時候?!……故此我聚集各族的槍隊,立即拉出去,會合上柴家堡那一帶大戶的槍枝,圍擊羊角鎮的土匪,我要打得百里不見匪蹤,不拎下朱四判官的腦袋,我發誓不回萬家樓!」
小牯爺說的話,正是萬家樓各房族人們所想的,他們常年孤處在這塊荒野地中間,很少看得見天外的變亂和更大的烽煙,唯一使他們難以安枕的,就祗有朱四判官這股人,他們日夕夢想著有人能領著闔族的槍隊,把這股悍匪掃光,而這人就是勇悍的小牯爺了。
「對!咱們跟著牯爺走,土匪殺咱們一個,咱們殺他十個!」
「不殺光那些土匪,不算替保爺業爺報仇!」
人群激奮的喧嘩著,盲目的叫喊著,圍成重重疊疊的圓圈;小牯爺一隻手輕蕩著染血的馬鞭,一隻手扶著一條蹬立在高樓前石級上的腿,那樣環望著四方滾動的人頭,慢慢的,他臉上的寒霜消退了,泛起一絲幾乎難以覺察的會心的微笑,因為他那一番吻合人心的激昂的言語,業已像一把烈火似的把全族的人心點燃了。他知道下一步他所要做的,祗是響角出發罷了。
誰知也就在這時,有一個人撥開人群,踉蹌的跑向他,搖著手,氣喘吁吁的高叫說:「牯爺,牯……爺您慢點兒,我程青雲……有幾句要緊的話,要跟牯爺您……稟明。關八……爺,他說您弄岔了,朱四判官早已死……了;羊角鎮那股人也洗手了,正等著這邊的消息,就……拉下去救援被困的鹽……市,這場火,決不能……亂打!」
老頭兒跑得太急促,猛然停下身,就有些換不過氣來,說話時老是打頓,手掌不停的抹著胸口,張開嘴哈哈的喘著,臉色蒼白得像要暈倒的樣子。但他這番話總算斷斷續續的吐了出來,使很多人驚愕的楞在那裏。……
人們雖然憎恨著朱四判官,卻也很難忘記豪勇無畏的關八爺,這許多日子裏,關八爺和六合幫的事跡,經常被人們輾轉的傳述著;關八爺帶傷來到萬家樓,使他們模糊的意識到遠方定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但他們遇上業爺被害,遇上三里彎探馬的蹤跡,無心去探究那是什麼?當他們從老賬房程青雲嘴裏聽得朱四判官已死的消息時,驚愕是自然的,話既是關八爺說出口的,決無半個字的誑語,為何這樣重大的變故竟無半點消息傳進萬家樓?!
老賬房撲進廣場說話時,小牯爺仍一動不動,冷漠的輕搖著那支染血的馬鞭,半邊臉頰上牽起一絲陰暗不定的冷笑。
「萬家樓的事,該由姓萬的自己料理,」他說:「無論朱四判官死活,我也不能放過那撥匪寇。關八爺早先幫過咱們的忙,如今他帶傷來到萬家樓,該由咱們延醫為他療傷,若說管事,他八爺的好意……咱們祗有心領了!我天生就是這副拗脾性,凡事不喜歡外人插手。」
「關八爺躺在病榻上。」老賬房後退一步說:「他要我轉告您,他腿傷動不得,沒能立即拜望您,祗盼您能移駕見他一面,他有事要跟牯爺您當面商量……」
「好罷!」小牯爺皺了皺眉頭說:「那就煩你回去轉告八爺,說我得先領著槍隊出門,明晚我去萬梁鋪當面聆教就是了!」他轉朝角手喊說:「替我響角,……告訴槍隊立刻拉向羊角鎮去!我即使信得過他關八爺,卻信不過那幫土匪!」
兩支彎彎長長的牛角哨兒朝天高揚著,淒厲的角聲撕著風,抖散向遠處去;在街廊下暫歇的槍隊滾滾滔滔的流出這座古老荒冷的鎮市,那些從各處田莊上被召來的漢子們背著纏了布把的單刀和各式獵銃,興致勃勃的走著,他們一個個捲起褲管,裸露出多毛的虯筋盤錯的腿肚,穿著麻織的草鞋,一群一簇的大聲談說著;他們渾身的肌肉都因即將來臨的拚鬥微顫著。沒有人想得到鹽市安危對於他們的影響,對於他們來說,唯有拉槍打土匪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當角聲流進病塌上的關八爺耳裏時,他廢然浩歎著,他知道剛愎自用的小牯爺壞了大事,自己一心想說動北地大戶拉槍救援鹽市的事,到此可說是完了。……角聲那樣長鳴著,他聽得懂那角聲的含意,是老賬房程青雲還沒把話傳到呢?還是小牯爺不肯聽信自己?!這角聲分明是在催促槍隊拉出萬家樓去接火!這場不該打的火偏偏就這樣打起來了!
他在白天和夜晚都曾反覆計算過,面臨著江防軍總攻撲的鹽市恰像一莖吸不著盞心油的燈芯草,它還能亮多麼久,就得看北地能援助多少人槍,情形如此,哪怕多一槍,增一彈也是好的。假若萬家樓一意孤行,聚集槍隊圍撲羊角鎮,那無異是吸住了鹽市的一支救兵;萬家樓不拉槍援鹽市,反而間接幫了北洋軍,這種變化是自己做夢也沒曾料著的,小牯爺他當真會這樣的糊塗?
掙扎著起來罷,關東山:傷既能挨得過北徐州的黑獄,挨得過遼東旅途上萬里風霜,就該在鹽市危急的辰光掙扎起來!不能因這點兒槍傷誤了大事,他內心升起這麼一種煎熬的聲音,帶著遙遠的巨大而靈幻的回聲。但他的腿傷正在發膿,無論怎樣也起不了床,他的思緒滾落在時間的釘板上,印下條條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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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樓的槍隊拉出三里彎時,羊角鎮那股人卻也拗上了勁,打算跟萬家樓抵死拚上一拚。
在小蠍兒和他那群夥伴的心眼裏,救援鹽市固然要緊,打救關八爺卻更為緊要。前一天裏,他差遣到萬家樓探聽關八爺下落的人,被牯爺手下的槍隊射倒了馬,擄去了人。關八爺既進了萬家樓,他們若肯聽信八爺,早就該拉起槍隊出南門,也不會跟自己這方面接火了。萬家樓如今非但不聽八爺的勸告,反拉槍對付自己,可見八爺在萬家樓處境艱難,假如羊角鎮這夥人槍被萬家樓槍隊吞掉,那還有誰去救援鹽市?還有誰替受窘的八爺撐腰?
在灰暗的天色裏,他們也開始鳴響螺角,召聚人槍。他們是一群從死裏脫殼還陽的野漢子。從不畏懼對火,他們在街頭上橫衝直撞的馳馬,在大廟前青石方坪上肆意的嘩笑,並不為了什麼的那樣笑著如同哭著,哄哄的笑聲中流露出生命深處潛藏著的淒慘──總那樣承受委屈,總那樣被人看低,命運迫使他們走狹路頂槍子兒,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盼得關八爺這樣的人,伸手撥開他們眼前的雲霧,萬家樓的槍隊偏又在他們前路上橫加阻攔。他們笑著,原始的野性從他們咬挫著的齒縫中迸發出來,一種無因由的憤怒使他們急欲攫取自殺戮中得來的報復性的快意,來滿足他們生命的饑餓。
小蠍兒和一些領隊的頭目們聚在大廟裏,商議著怎樣應付萬家樓。
「若不是八爺陷在那裏,我們原可朝南拉,」一個紮黑巾的頭目說:「我們既不著眼於萬家樓的馬匹錢財,何犯於跟他們作無謂的火拼?」
「他們即使不肯聽八爺的話,為鹽市出力拉槍,依我想,他們諒必也不敢把八爺怎麼樣?!」另一個頭目說:「咱們能拉離羊角鎮投奔鹽市去,也就算了,總算沒辜負關八爺他臨走的一番交代。」
「那不成!」小蠍兒說:「萬家樓這可是逼人太甚,你避著,他找你纏鬥,我們能束著雙手讓他們欺凌?!我這就得要跟他們死拚一拚,什麼時刻拚到八爺他出面,咱們什麼時刻歇手。要不然,咱們火燒野蘆蕩,逼著他們把帶著槍傷的八爺送回羊角鎮……我知我作不得主,咱們得把這意思跟大夥兒說去!大夥兒倘若不肯打,我一個人也要闖闖萬家樓。」
「那倒用不著,」紮黑巾的頭目說:「咱們頭兒死後,八爺既然把咱們這夥弟兄託給你,你就是當家作主的人,若論打,咱們可一點兒也不在乎萬家樓!」
當萬家樓槍隊拉出時,小蠍兒領著的這股人也已經拉出羊角鎮了。陰沉天色裏的黃昏落在野蘆蕩邊的荒野上,殘陽被灰雲緊緊裹住,陽光照不著這一片地勢低凹的荒野,卻把半分黃昏的顏色染在捲臥於天腳的睡雲上,那些長長的臥羊般的灰白雲片染著陽光,變成曖昧不明的土黃帶紫的顏色,荒野的黃昏是被天腳這些雲片染亮的,到處潛浮著暮沉沉的迷離的黑影,望在眼裏就覺著淒涼。
在整遍遼闊的凹地上,除了四十里野蘆蕩和一些稀疏的林木,孤落的村舍,淺淺的流泓之外,就祗是坦平的田畝了,如果遇著晴朗天,沒有霧氛和地氣掩障,沒有流走的沙煙遮眼,放眼就能望得見十里外的林梢。
「萬家樓的槍隊,咱們要趁夜攻撲萬家樓?」一個頭目說。
「也許就在前面,咱們會跟頭碰頭了!」小蠍兒說:「適間有探馬報說:萬家樓的槍隊業已全數拉出圩堡啦!」
「那,咱們就不該拉出羊角鎮,」歪吊著嘴角的頭目說:「在羊角鎮,咱們可以以逸待勞,又有圩崗可守!在這塊野地上,連塊險地也找不著。萬家樓的馬匹多,將會占盡便宜。」
「話不是這麼說法,」小蠍兒磕著馬說:「咱們既不做匪寇了,怎能連累羊角鎮的人跟咱們同受這場槍火劫?!……萬家樓的那些槍隊,祗慣於守堡樓,不慣於打野仗,儘管馬匹多,照樣的用不上,尤獨碰上夜晚,他們更沒門兒。咱們長槍少,匣槍多,緊緊貼近了開火,比他們靈活得多,祗有咱們佔便宜……這些事,咱們頭兒沒死之前,早就精心計算過了。在北地,咱們跟頭兒打過無數場火,除了敗給關八爺之外,還算沒遇上對手,咱們可不能因為頭兒一死,就先怯了膽氣;萬家樓那些井底下的土蛤蟆算得了什麼?」
小蠍兒說的話一點也沒錯,朱四判官一向是那樣老謀深算的人,他所以能直闖三星寨,捲進柴家堡和七星灘,全靠著他精心的計算。他早就在準備捲入萬家樓之前,把萬家樓槍隊攤在巴掌上反覆計算過,算準了他們的長處、短處和致命的地方。
四判官這種樣的計算,使他生前得能一帆風順的併合散股土匪,吞掉黑道上的零散槍枝,收服各路人馬壯大了他的聲勢;使他在捲撲各大戶時像伸進口袋摸東西那樣十拿九穩;連機敏的關八爺也甘拜下風。這可是萬家樓牯爺那種人望塵莫及的,不過牯爺他那腦瓜子想不到罷了。
牯爺領著槍隊出發時,早知朱四判官死了,萬家樓七個房族的槍隊統合在一起,聲勢是夠壯的,近千的人,七八百桿後膛槍和兩百匹馬,抵得北洋軍兩個團。牯爺總誇傲的想著,以這樣的一支槍隊去打群龍無首的土匪,對方不是逃跑就得乖乖兒的扔槍。
孰不知萬家樓槍隊上的這幫人,多半是各房族田莊上的長工短工和佃戶,耍槍遠不及執木掀,扶犁柄,幹那些莊稼活熟練。假若土匪來犯萬家樓,或是攻撲田莊,他們為了保護家小,保護糧食和本身性命,一頭鑽進磚堡和土堡去,舉槍盲目的亂放倒還可以,假若要他們拉到幾十里外去打野仗,遇上強硬的對手,他們真就沒門兒了。
不錯,在江淮地帶的平原上,萬家樓是唯一多馬的地方,由於萬老爺子愛馬,萬家樓的這些馬群都是長房出資,從遠遠的北方產地以大盤交易的方式買來的,平時關在西園上的馬棚裏馴養,壓根兒少有出棚的機會,那些槍隊上的莊漢們比不得馬兵和馬匪,一個個全祗能有牽了馬來當驢騎的本事。若說騎馬趕路還不離大譜兒,論及馬戰,那就連邊也沾不上了!……
槍隊更是混亂沓雜的,莊漢們習慣把打火當成圍獵,人群一到曠野上,就三五成群的結成團兒,張大哥,李二叔,熱呼呼的聊聒起來,以解除夜行的寂寞,組既不成組,伍又不成伍,前後左右,散有幾里寬長。不知是誰談起獵狐的經驗來,立即就有人插口。把羊角鎮那股人比做狐狸,天還沒落黑有人就談起走夜路遇鬼的故事,膽小的就嚷著要挑馬燈。
俗說「聚蚊成雷」,這些肆意談說的聲音綰結在一起,散在晚春沉遲的大氣裏,變成一股衝撞不出的噪音,再加上馬嘶聲,腳步聲,槍環抖動聲,鞍蹬撞擊聲,使得幾里外伏地的人都覺得出槍隊行進的動靜。
而小蠍兒領著的這股人卻是精悍的、肅靜的,朱四判官親手調教出來的幾十匹馬隊,那些馬寇全是北洋軍馬隊裏的逃勇,北地走投無路的亡命徒,常年在道路上奔波,馬背上打滾,不但馬術精嫻,而且長槍短槍都有相當的準頭;這些剽悍的漢子們在多年闖蕩中,鬥過官兵,撲過城鎮,無數回接火的經驗使他們學了乖,尤其是萬家樓、鄔家渡口這兩場硬火,更使它們收斂了平素的傲氣,精明老練的面對著任何拚鬥。
統領著這股人的小蠍兒跟隨朱四判官多年,算是四判官的心腹,四判官平時對敵所施的那套法門兒,沒有誰比小蠍兒更清楚;早在人槍拉出羊角鎮時,他就沿著野蘆蕩撒布下十多匹探馬,為了調度靈活,他把馬隊安排在步隊的側方前頭,這些土字號出身的人最慣於摸黑趕夜,幾百人散佈在野地上,靜悄悄的聽不到一絲聲息。
黃昏時,他們傍近了野蘆葦蕩子。
探馬帶來了萬家樓槍隊出動的消息……
「他們一群一簇的捲過來,遍野滾著人頭。」那個報訊的傢伙指手劃腳的比著說:「看光景,總有上千人,活像一群沒長全翅膀的蝗蟲秧兒,到處全是鬨鬨鬨鬨喧鬧著的人聲。」
「蠍爺估的不錯,」紮黑巾的頭目說:「咱們不找他,他一樣找上了咱們!他們一準是拉出來圍撲羊角鎮的!這算是冤家路窄,──硬頂上了!」
小蠍兒勒住馬,抬臉瞅了瞅慘澹的黃昏天色,默然沉吟了一忽兒,儘管心裏像油熬般的焦灼著,面上卻不動一絲聲色,緩緩的說:「這陣兒就跟他們接火,似乎還嫌太早了一點,……馬隊朝南斜放,停在斜泓南,他們的側背上,槍枝散開,在原地等著攔頭打,探馬輪竄著,遠遠踩著他們,隨時報動靜來,一等夜色四合,咱們就猛鏟他的中腰,重擊他的腦袋。」
馬群奔馳的影子牽走黃昏最後的餘光,趕旱的人槍從野蘆蕩角斜向東南靜伏下來,幾百桿槍鎖住了通向羊角鎮的荒路,角手爬在路邊行樹上等待著,小蠍兒率著幾匹馬隱在行林背後等待著。
「如今咱們可算是八爺手下的人了!」誰打破岑寂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就算是為了八爺罷,咱們也該打一場漂亮火,替八爺臉上裝金。」
「你以為八爺他願意咱們跟萬家樓對火?!」小蠍兒歎口氣說:「那你可就弄岔了。實在說,咱們這是騎在老虎背上,想下下不來,完全是不得而已……我總覺這背後有蹊蹺?!祗是一時解不透罷了!」
「您說萬家樓裏頭還會另有文章?」
「準有。」小蠍兒勒馬打了個小小的盤旋:「我一再推想過,我說準有!」他斬釘截鐵的說。
「我說,蠍爺,你這一說,我也揣摸著兩分了。」紮黑巾的頭目說:「諸位想想看:當日咱們初捲萬家樓,八爺他領著六合幫過境,恰巧留在萬梁鋪,八爺他是混世走道的人,當然懂得江湖規矩──光棍不擋財路。他若不跟萬家樓有著密不可分的人情恩義債,他決不至於捨命插手,馬鞍兩側掛人頭,把咱們頭兒開罪到頂!那就是說,八爺跟萬家樓長房那支人,夠得上情深意重。但今天,長房似乎交霉運,萬老爺子,保爺業爺弟兄全死了,連倒三把大紅傘,萬家樓就把八爺冷落在一邊了,……那……那就是說,它萬家樓七支房族之間並不和氣,也許這就是文章的落筆。」
「嗯,不錯。」小蠍兒漫應著。
不錯!這回聲落在它心底旋轉著,但仍然有著許多比暮靄更濃更黑的謎團在眼前滾動,他臉孔是呆滯的、平板的,兩眼凝神注視著西邊。……最後一群歸鳥驚噪著飛過天頂,斜斜的隱入南方去,灰雲空隙間顯露出的一塊塊被割裂的藍天經微弱的黃昏光一洗,淡得幾乎顯不出顏色,祗是一些極為高渺的影子,像褪了色的月白布般的,空空洞洞的張著,做了灰雲的陪襯。
風在野蘆的葉子間歎噫著,總那樣歎噫著滾滾紅塵中另一面不可見的真正的荒涼。黑頭老金的話是對的,足以引得人追索下去,首先要敲破的謎團就是業爺的死了。在萬家樓一般人的心目裏,都以為他們那位族主是被四判官謀殺了的,實在四判官是死在業爺之前,四判官要殺誰,總得吩咐手下人去殺,而羊角鎮這股人裏,沒有誰是謀殺業爺的兇手!那麼,這真兇會匿在哪裏?……
「不錯,」小蠍兒兩眼仍凝望著逐漸暗下去的西天:「走遍北地,我看過不少的大房大族,很少有不起內鬨的;儘管敦睦匾額掛滿宗祠,那全是裝點門面罷了!謀產業,爭基業,搶權奪勢,總不外這些事情,弄得一族人貌合神離,……你們該記得,頭兒當初謀捲萬家樓,是有內線的,死鬼五閻王接的線,頭兒親自收的錢,那就是他們房族之間不和的明證。」
「那天在大廟裏,八爺曾當面問過咱們頭兒,問那騎一匹白疊叉黑騾子的人!……可見八爺也知道這回事,不過他是追查賣掉老六合幫廿多條的內奸。」
「八爺他以為那內奸跟出賣保爺的灰匠是一個人。」紮黑巾的老金說:「可惜當時咱們都沒參與那回事,五閻王又死了。我總在想,他既能花錢買保爺的命,就能暗害掉業爺,他害掉業爺,反將一口黑鍋硬戴在咱們頭上,這人心腸夠辣的。……蠍爺您覺得如何?」
小蠍兒突然彎曲起馬鞭,沉沉的說:「我想,帶著槍傷的關八爺為救鹽市心切,一進萬家樓,就好比虎落……平……陽……他可沒想到長房業爺最後這把大紅傘一倒,萬家樓的光景全都變了,我敢斷定,那人決不會放過八爺。八爺若是不帶傷,也不會使人擔心,傷在身上,即使他是真英雄,大好漢,怕也無力衛護自……己的了!」
暮靄是從地面上湧起來的,暮靄不是晚霧,不是遊雲,祗是茫茫蒼蒼的抖著的暗影。它最先從野蘆蕩裏,溝泓裂隙中,荒路邊的行林葉蔭下露出它鬼魅般的黝黯面目,再從四面八方彙聚到一起,把曠野上的野蘆,行林和人跡掩蓋在一層昏暝之中,然後那昏暝朝上浮升,和轉黯的晚空相合,夜色便潮水般的洶湧而來。
大氣隨著夜晚的來臨沉寂起來,小蠍兒仍在沉寂中苦苦追索著,照理說,鹽市舉槍抗北洋,孤單一鎮力抵著江防軍的圍攻,該是關八爺一手促成的大事,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跟萬家樓這樣的大戶息息相關,在這種緊迫的光景,萬家樓竟然不顧關八爺的勸告,拉槍北圍羊角鎮,會不會這領著槍隊的小牯爺,就是?……
愈是掛心於關八爺的安危,心裏愈覺得焦灼悽惶,有些茫茫無主,但一轉念間,猛然驚覺到這不是焦灼悽惶的時刻,萬家樓的槍隊正漫野朝這邊捲過來,也許槍戰就要開始了。
「瞧罷,蠍爺,那邊是什麼?」
小蠍兒再一看,就見西邊的黑裏泛出一絲隱隱的微紅,不定的搖曳在遠雲上,光亮升起處,彷彿傳出一些雜沓不清的聲音。他們來了!他在內心裏警告自己說。
「那好像是火光,」他說:「前頭的探馬該來報信了……我弄不明白,萬家樓的這幫傻鳥,為什麼要在夜暗裏明目張膽的舉火?」
「真他媽的像是火光,」紮黑巾的老金咕噥說:「他們這樣自掀底牌,難道不怕夜襲?!若依我這雷公脾氣,我就撲上去打得它焦爛!」
「探馬來了!」誰說。
「那邊亮的是火光嗎?」小蠍兒盤馬迎上去問說:「萬家樓的槍隊為什麼要在夜晚舉火呢?!」
「他們歇在旱泓西,正在舉火行晚炊,」那人說:「他們挖鍋洞,架鍋灶,弄得遍地起狼煙。」
「在樹上也瞧著了,蠍爺!」樹椏上的角手叫說:「沿著旱泓頭,大片野地上全是馬燈亮,牽牽連連幾里地長,搖著滾著,像鬼火!」
在幾里外,乾泓的那邊,萬家樓的槍隊確在行晚炊,這些槍隊從沒有拉出遠處打火的經驗,不懂得攜帶飲水和裹藏乾糧,他們卻把大鍋大灶裝載在幾輛牛車上,準備按時就地行炊。
當然,他們熟悉野蘆蕩一帶的地形,掘地三尺就取得到飲水,隨地劈木就有柴燒,他們完全依照圍獵的大群獵隊的習慣行事,但他們弄岔了一點──對方並不是無知的獵物。
他們在野地上熱熱鬧鬧的行晚炊,大塊烤著肉,大鍋烙著餅,熊熊閃射的火光和興奮的喧語融成一股特殊的氣氛,──他們全都仗恃著那種氣氛所造成的安全。馬隊歇在人群中間,打下角樁拴上韁繩,火光從鍋洞裏閃射出來,把曠野上的夜晚烤得暖洋洋的,風裏流溢著烙餅和烤肉的香味。
「咱們吃飽了這餐飯,養足了精神好開火!」一個說:「天不亮圍撲羊角鎮,祗消幾個時辰把土匪收拾掉,就他媽天下太平了!」
「你也甭把朱四判官那夥人掂輕了份量,」大板牙伸著頸子踱過來插嘴說:「拿一粒蟲牙還得費半天的勁呢,休說他們還有幾百桿槍在手上?!我說:這一火,沒有十朝半月完不了事,不信你就瞧著罷。」
大板牙剛把話說完,後衣領卻被人一把撮住了;小牯爺怒沉沉的冷著臉孔,撮住大板牙罵說:「你甭在吱著狗牙吐這些缺氣言語,你若沒膽子去圍撲羊角鎮,就替我拎著腿滾回去,那撮毛人真還不在你牯爺的眼裏!」
「我,我祗是……鬧著玩的,牯爺。」大板牙惶恐的說:「我就是打土匪死在羊角鎮,還怕睡不著棺材?」
大板牙這麼一說,惹得許多人嘩笑起來。沒有人想到在他們周圍的黑暗裏早已隱伏著殺機。及至有人喊出馬蹄聲時,馬群業已從南邊掃過,一排排密射的快槍的彈雨,造成眾多的慘呼和呻吟……
莊稼漢們在黑夜裏突如其來的遇上這一手突襲,原本就混亂雜沓的人群更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有人忙著捏熄馬燈,有人忙著撲滅灶火,有人急不擇地的伏下身去盲目還槍,而那群馬又從背後闖殺過來。
第二次闖殺的來勢更猛,萬家樓槍隊從火光中落進暗夜,沒有人能憑藉撼野的馬蹄分辨出眼前馳來多少馬匹,子彈激迸起泥沙,濺得人滿頭滿臉,掠空的流彈尖嘯著,拉長那種可怖的音響,使人在受襲時心驚膽裂。
緊接著馬隊的突襲,嗚嗚的角聲又流響了,角聲恍惚繞著人兩耳旋轉,一時分不清那聲音起自哪個方向?這種突發的情況是萬家樓的人做夢也沒料到的,事實跟他們一廂情願的想像完全不同。
在他們想像中,圍撲羊角鎮是在大白天,他們挨擠著爬圩堆,殺喊連聲朝前奔過去,那些土匪就跪地扔槍,叩頭饒命了,有些拔腿回奔的殘匪,得使排槍猛蓋,──天下沒有比開槍猛蓋那些奔逃的脊背更為過癮的事了!如今,旋轉的角聲把人捆著,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呼呼銳嘯的彈雨像刮起了狂風,馬蹄疾滾過去,又從另一個方向疾滾過來,密密的槍聲把一剎前那種使人安心的氣氛掃光了,餅香和肉香仍在黑裏彌漫著,每個人卻都被槍彈隔開,咫尺也遠過天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暴露的、孤絕的、無助的,每個人都在盲目的還槍,都在爬行中戰慄。
這景況實在是夠淒怖的,萬家樓槍隊原有兩百來匹馬,由於襲擊得太突然,十個人有八個沒來得及摸黑解開韁繩,槍聲使角樁上拴著的馬匹受了驚,紛紛掙拔起角樁奔竄了,免了槍傷的,被馬蹄踏傷的慘號加上散韁馬匹的狂嘶,使黑夜的曠野變成人間地獄;開初他們驚愕著,像陷進夢魘,當他們從魘境中醒轉時,恐怖更深了,所以當小蠍兒領著馬群再次撲襲時,萬家樓的槍隊就各不顧各,爭著奔逃潰散了。
「萬家樓的,不要自亂陣腳!」小牯爺在一片混亂裏猶自放聲高喊著:「他們來……人不多,替我抵死挺住,挺住了打!」
但是混亂的莊漢不再聽他。
不錯,滿滿的彈袋斜背在肩上,久經擦拭的洋槍攢在手裏,兩眼漆黑先挨了當頭棒,光聽槍聲滾豆,馬蹄擂鼓,不見人在哪裏,除了閉眼朝天放空槍,還能打誰呢?!……與其翹著屁股挨揍,倒不如卅六著,走為上著,撒奔兒跑開,跑開這塊死地就是生路了,為什麼不立即拉腿呢?!
一個是這麼想著,個個全是這麼想著,俗說:兵敗如山倒就是這麼形成的。小蠍兒領著幾十匹馬祗打了兩個盤旋,放了幾陣排槍,萬家樓的槍隊就散了板了。儘管小牯爺和一部份沉得住氣的漢子死挺著,黑夜裏對產生的混亂局面卻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等到五更天,他領著兩三百殘眾退到了三里彎。
※※※
淡淡的晨光照在三里彎小荒鋪背後的土稜子上,勾描出那幾棵參天的古樹的黑影;經過一夜血戰的小牯爺神情是萎頓的,他灰黑的薄呢禮帽邊上被子彈射穿了兩個窟窿,皂衫上下都染著一綹綹的血跡,他的馬匹也中彈死在旱泓邊了,他太陽穴上的青筋糾結的凸起,兩眼佈滿了血絲,他整個神情像是一匹瘋獸。
「萬家祖上沒積德,竟生出你們這幫飯桶,」他罵說:「我喊叫你們挺住,你們卻都插翅飛著跑,你們全是膿包,把萬家樓的臉面全丟盡了!」
「牯爺您甭枉罵咱們,咱們全是拚命挺著的。」一個說:「那些沒膽鬼,全都逃進鎮上去了。」
「那大板牙!」牯爺怒叫說:「替我騎馬回鎮去,鳴鑼響角把他們再召出來,不能白白的吃一場黑虧,就這麼縮著頭算了!四判官那股人眼看捲過來,咱們不在這兒挺著,難道還要大開祠堂門,把他們請去上供?!我這如今沒工夫跟這些飯桶生閒氣,等打退了土匪,我再好生處斷──真是太不像話了!」
「牯……牯爺,」大板牙也不知在哪兒挨過了這一夜,渾身全是泥漿和草刺,臉嚇成屍白色,半天還沒變過來,說話時,嗓門兒還在不自禁打著哆嗦:「您知道,我一向是──騎不得馬的,我騎的是──驢。」
「那你就騎驢。」牯爺沒好氣的說。
「我說,牯爺,恕我講句唐突話,」大板牙沒動身,反而湊過來說:「土匪沒找咱們,咱們何苦去找土匪鬥?!昨天老賬房程青雲明明講過:羊角鎮這股人早叫關八爺收服了,朱四判官他他……也業已死了,就是他們趁勝捲過來,咱們祗消向八爺討得一句話,就能退得他們,您怎不早點兒去見八爺呢?」
「咱們敢情是沒祖宗,要找他姓關的來當活祖宗?!」小牯爺挫著牙盤:「我沒有隔著肚皮看人心的能耐,怎知關八來到萬家樓存的是什麼心腸?!……如今他明明是藉著這幫土匪的勢,轉來挾制著咱們,萬家樓決不能就這樣斷送在外姓人的手裏。」
「我想,以關八爺那種豪俠心腸的人,帶傷來到萬家樓,決不至有什麼惡意,」長房有人猜測說:「八爺他跟老爺子、保爺世代交情,萬家樓危急時,他伸過援手,算是對咱們有恩有德,牯爺您最好是先見見八爺,八爺他有話使牯爺為難的,可以大開祠堂門,交各房族公議,這樣,他八爺對得起咱,咱們也對得起八爺。」
「除了援鹽市,」大板牙說:「八爺許就沒有旁的事了。」
※※※
沒有時間讓萬家樓敗退的人多換一口氣,日頭剛漏紅,小蠍兒領著的那股人槍就追壓過來。多雲的天,野地上起晨風,追壓過來的人影出現在土阜前面的麥地裏,荒路邊,伏在土堆後的人清楚的看得見馬匹馳騁捲起的沙雲,和一聳一聳的頭巾。
很明顯的,盤據羊角鎮的這股人並不在乎萬家樓,他們非但不逃,反而繼夜襲槍隊後反撲過來,有意要趁著大白天打一場硬火。
這情形落在牯爺滿布血絡的眼裏,又驚恐又憤恨,萬家樓槍隊氣勢那樣壯法,竟像紙糊似的不經打,這是他料想不到的。假如大板牙不能把逃散的人槍重新聚攏,單憑這兩百多人,想挺住三里彎這條土阜還很難,萬一挺不住,讓這幫人直撲萬家樓,自己的名聲就丟盡了。……
想到這兒,不由人不記恨起關八來。關八不來萬家樓,自己就不會心虛情怯,領著槍隊去打羊角鎮這幫亡命徒,不會陷在這種進退維谷的僵局裏,各房族的心思不一樣,使自己無法明白的虎下臉把關八拿掉,到頭來,反逼著自己向關八去低頭。
而這卻是自己極不願做的。
老二房伏在羊角鎮的暗線早就牽來消息,朱四判官的死訊早就進了耳,關八的來意一清二楚攤在桌面上──要萬家樓拉槍援鹽市;逼得自己不能不提早下手,把萬世業暗裏剪掉。關八這顆魔星,慫恿鹽市舉槍抗北洋真是一著笨棋,孫傳芳再不濟事,手裏總握有幾十萬兵馬,不論南方戰況如何,拿來對付小小的鹽市總遊刃有餘。他害了鹽市不說,還想拖累萬家樓一道兒蹚渾水;假如萬世業不死,萬家樓這淌渾水是蹚定了。如今萬家樓的實權落在老二房手裏,無論如何不能聽信關八的話,拉槍援鹽市,讓孫傳芳日後把一筆賬記在姓萬的頭上。
日頭穿過東邊疊壘的雲翅,橙黃帶紫的雲恍如片片金魚鱗,把半邊天映得透明。小蠍兒領著那股人從東邊橫著推壓過來,雙方相距百丈地,兩邊都沒開槍,空氣裏有一種反常的沉寂,壓得人透不出大氣來。
萬家樓的槍隊,不單是小牯爺看見,所有的眼都看見對方有的抱著槍圍在灌木邊,有的躺在麥地上,散了韁的馬匹三五成群的在噬咬著莠足了穗兒的晚麥,肆意作踐著麥田。小蠍兒領著人,把昨夜突襲後掠得的馬匹、槍械、鍋灶和牛車放列在田坎邊,把十多具染血的屍首排在荒路上,還有些被擄的漢子,被捆成一串兒,牲口似的拴在那兒。
「瞧,牯爺,他們在吃咱們昨夜的烤肉和烙餅,」誰說:「他們吃飽肚子,就該撲打土阜了!」
「我的槍一定放不準。」另一個聲音帶著哭腔:「可憐我餓的前牆貼後牆,渾身發抖。」
沒有比槍戰開始那段等待的時間更難熬的,萬家樓被昨夜黑裏迸發的突襲嚇碎了膽,一個個都成了驚弓之鳥,雖說暫時退守土阜,穩住了陣腳,但猶存的餘悸卻使他們有了怯戰之心。
經過那場突襲後,小蠍兒業已搶得了先手,攻撲不攻撲?何時行攻撲?全都操在他手裏,守在土阜上的人生就了挨打的命,驚惶疑懼的盼著大板牙能及時召回那些逃遁的人,趕回來助陣。
時辰像穿針孔似的,一分一寸的流著,騎驢去萬家樓召人的大板牙仍然不見影子,而對方吹響了螺角,徒手持槍的人群散成一把摺扇,朝土阜的三面圍了過來,馬群業已逼近了通向小荒鋪的叉路口;小牯爺拎著匣槍,臉色焦黃,兩眼發直,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他在嗚嗚的角聲裏匆匆盤算過,假如對方趁著大板牙召回逃散的人趕來助陣前動手,這座土阜撐持不了兩個時辰就會被撲陷,這群野悍的傢伙要是按照「人不留頭,馬不留面」的老例子大開殺戒,那就任什麼都完了,……不祗萬家樓往昔煊赫的氣勢,遠播的威名,不祗是萬家樓無盡的錢財,獨撐著荒天一角的繁華,而是久沒得勢的老二房這個日顯蕭條的房族,是自己多年來處心積慮謀得的族主的權勢,就將變成一場空夢了。
自己當初原以為萬老爺子過世後,會經各房族推舉為族主的,長房掌權得勢這多年,光知庇護外姓人,為那些災民行大賑,為那些走腿子浪漢,得罪北洋的囚人,力背力扛的開罪官府。滿把銀洋朝外撒,在江湖上換得長房一族的聲名。老二房怎樣?火劫後的老二房賣田產建屋,田地收益三、五年還不及長房一季糧,一筆寫不出兩個萬字來,為什麼族主全推長房當?!
萬世保萬世業弟兄哪樣比自己好?比自己長,藉他老子的餘蔭得勢,老二房的人就該甘心捏鼻子受麼?假手殺人的主意是自己想出來的,在謀殺萬世保之前,趁萬老爺子出葬時,自己業已通風報訊,假緝私營馬隊的手,鏟掉了長房倚為幫手的老六合幫,──在當時,自己眼裏心裏祗想著雙槍羅老大,認定了羅老大不死,保爺業爺就有一道護身的靈符。老天真是存心作弄人,七柳之下的屍堆血泊裏,偏偏漏掉了關東山這個魔星。
五千大洋買了保爺一條命,關東山領著新六合幫露面真使自己膽裂心驚!那紅臉漢子的聲名威勢,遠超過雙槍羅老大,萬家樓邀擊四判官,像是趁風的虎,入雲的龍,他說過要追踩通風給緝私營而使老六合幫被殲的人,他說過要盤明引領朱四判官夜捲萬家樓的內線,當然他同樣不會放過暗害萬世業的真兇,這些事的主謀祗有一個,那就是自己。
萬世業死了,萬世珍遠走了沙河口,萬家樓族主順理成章是自己當了,可惜自己心裏祗有一宗大事沒了,那就是設計把關八盤弄掉。
關八這回帶傷落進萬家樓,單人獨馬沒有一個幫手,原該吩咐幾支匣槍,趁夜翻牆潛進萬梁鋪,使黑槍把他撂倒,他既在羊角鎮會見過朱四判官,定會踩出自己的一絲底細來,若不揀他傷癒前動手,等他養好了傷就難纏了!
可是一想到謀算關八,便被一種心虛膽怯的氣氛懾住了,關八易除,各房族的公憤難平,無論如何,關八有恩於萬家樓,關八在各房族人們的眼裏不但是個豪士,還是個恩人。萬一黑槍沒撂倒關八,活口落在他手裏,盤出自己的底來,祗怕是數案並發,連自己的腦袋也會掛上祠堂門了。
為了平服業爺死後族人的疑心,自己祗有把謀害族主的罪名加在已經死了的朱四判官頭上,先領著槍隊去圍撲羊角鎮,除掉關八的新羽翼,然後轉回萬家樓,再替關八按上勾引土匪的罪名,讓闔族的人懲治他,自己在一邊袖手。誰知這一步棋走岔了,弄得前有數百支槍口,後有一個關八,說進進不了,說退也有麻煩,真是像赤身睡在針氈上,無處不刺人。
螺角那樣狂烈的嗚鳴著,勒馬盤旋的小蠍兒的喊聲一直飄上土阜來:「萬家樓的全聽著,咱們原先跟朱四爺闖黑道,也曾捲劫過北地的大戶,踹過你們萬家樓!如今咱們聽了關東山關八爺的勸,脫胎換骨走明路,決無捲劫萬家樓的心腸,……萬家樓願不願拉槍援救鹽市,咱們管不著,你們仗著槍馬多,氣勢盛,虎虎凌人的想圍撲羊角鎮,一口吞掉咱們,咱們不計較!昨夜那場火祗是告訴你們,咱們不是好惹的,啃了照樣崩牙!……如今你們祗要答允不傷害關八爺,讓八爺出面丟句話,萬家樓擄來的活口咱們就放生,死的由你們抬回去安葬,假如八爺他受委屈,咱們就火燒野蘆蕩,馬踩萬家樓,毀你們宗祠,燒你們牌位,不論你三尺童男兩尺童女,一律擺平,……我小蠍兒一言出口,有角有稜,決無更改!……螺角響三陣,咱們等著回話。」
第一遍螺角長鳴著。小牯爺仍然楞在那棵參天的古樹後面。不錯,他的馬術和槍法在萬家樓是頂尖兒的,但土阜的形勢太孤,阜上的人槍遠不及對方,憑他一個人決撐不了大局。他是個表面暴烈心裏多計算的人,直路既走不通,祗有繞彎兒了。
第一遍螺角聲剛歇,他就揚聲發了話。
「回上您這位頭兒,這麼經您一解析,咱們許是弄誤會了!朱四判官死訊咱們不知道,關八爺養傷時沒人敢煩他,咱們的族主業爺遭人暗算,闔族全在舉喪,咱們錯以為業爺是朱四判官謀算掉的,他連害保爺業爺兩條命,咱們不能不報仇……朱四判官既然死了,天大的血仇也跟他入了土,咱們就此收兵。關八爺他是萬家樓的朋友,咱們不會委屈他,他如今傷勢沒愈,要見他祗有請頭兒差幾匹馬跟我一道兒進鎮。至於你們打死萬家的人,咱們殺了你們的馬探,那祗有認命了!……你們若有真心誠意,請就此收槍。」
牯爺的喊聲飄送過去,小蠍兒磕馬退下,一場慘烈的搏殺就這樣暫時化除了。萬家樓殘餘的槍隊離開三里彎的土阜撤回鎮上去,馬匹上馱著屍首,後面跟一群被擄獲釋的徒手漢子,四判官的那股人祗從萬家樓領出一張人皮。他們在七棵柳樹抱槍停歇下來,守候著小蠍兒的消息。
小蠍兒帶著兩個頭目,一共三騎馬進鎮,不顧萬家樓街道兩邊的萬姓族人含憤的眼光,緩緩的跟著小牯爺在萬梁鋪前下馬。
這又已經是第二天太陽甩西的時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