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關八爺
兩盞久沒擦拭的馬燈在一條窄街街口的長簷下搖晃著,隨風飄過來的冰寒的雨絲打落在蒙滿黑色油煙的燈罩上,發出茲茲的聲音,和鏽蝕了的鐵皮棚頂上的雨聲相融,使夜晚沉在一種冷寂淒迷的氣氛裏。
雨夜的羊角鎮大街黑黝黝的,幾乎看不見窗間射出燈火,更難見廊下有拎著燈籠的行人,幾道橫攔著街道的沉重的木柵門全大開著,橫木上吊著一盞光暈細碎的馬燈。有一些馬匹臨時拴繫在廊柱間,並沒鬆開肚帶,卸脫馬鞍,幾匹性躁的雄馬咬踢著兒馬,不斷發出些點蹄聲,噴鼻聲。
在馬燈射亮的一圈圈黃色光暈下,有碎光從積水的街心跳起,閃爍著;連綿的春雨滲入地層,使很多積水在街心的凹處凝聚著,滿溢後更向別處匯流。從表面上看,這座新近被土匪盤踞著的鎮市是在雨中安睡了,實質上,朱四判官早在各處布下快槍手,匿身暗處守候著。
為了不使關八爺起疑,窄街的夜市仍然亮著散落的燈火,澡堂兒、茶樓、酒館仍然大開著門,不時傳出一陣陣的嘩笑聲。一些穿著皂衣的漢子,圍聚在街口那家酒館的發客堂裏窮睹,爭來爭去的搶擲骰子,兩個把風的傢伙橫著長槍,回臉朝外坐在門邊的條凳上,嘴裏叼著菸捲兒,帶著懶散和漫不經心的樣子。
「噯,夥計,」賭場上有個傢伙說:「你兩個得放機警點,萬一門把兒上了門,咱們通報晚了,準觸霉頭。小蠍兒報信說,昨夜他看見門把兒牽著馬投店,離腳下不過七十來里,今夜該到啦!」
「甭你娘的過份小心火燭好吧?!」條凳一端的漢子說:「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你們全叫關八嚇怕了,其實關八就是來,也不會揀著黑夜,頂著雨來,……他再怎樣英雄!也搪不得背後打黑槍,他能不戒懼這個?」
「嘿嘿嘿,你可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大腿了!」那個傢伙朝外掉臉說:「關八要是沒那份膽氣,他會單槍匹馬直朝咱們槍口上撞?怕你背後打黑槍,他就不會來了。老實說,他這回闖羊角鎮是應頭兒的約,要打黑槍也是頭兒的事,四爺他沒吩咐,咱們連邊全幫不上,……不夠那個格。」
「看,小蠍兒騎馬來了!」另一個歪嘴的漢子說:「咱們等著聽聽他怎麼說罷。」
一匹栗色馬在雨裏疾奔過來,一路濺迸著水花,馬至街口的轉角處,馬背上的漢子猛一收韁,使那匹馬踡起前蹄,憑空直立著打了個盤旋,發出嚄嚄的嘶叫。小蠍兒飛身下馬,匆匆把皮韁拴在廊柱上。
「算你們這些臭王八蛋興致高,乾乾爽爽的圍著檯子賭得好樂意,」他渾身濕淋淋的,蒸騰著汗氣,短筒馬靴裏灌滿了雨水,走起路來吱吱咯咯的響:「老子算是倒楣透頂了,分派到這種雨裏接客的差事……我一見關八爺的影子,渾身就有幾分發毛。」
「你……你說門把兒怎樣?……他不會連夜冒著雨趕來的罷?」
「瞧罷,」小蠍兒朝外努著嘴說:「我在辛家店遇著他,我敢打賭,不消一頓飯工夫,他的白馬就會闖進頭道柵門。」
一聽小蠍兒的話,屋裏的喧嘩靜落了,擲骰子的猶自抓著磁碗,其餘的人全都忙著收拾檯面上的錢,有幾個沉不住氣,搶著去摘掛在壁上的槍帶。廊下有一匹馬在嘶叫,樸燈的火焰遇上一陣掠過罩口的風,突突的閃跳著。
無論羊角鎮上有多少支槍口在準備著,關八這名字總像一道閃光似的能把人心撕裂……不錯,關八爺的槍法神奇,使很多人吃足了苦頭,在萬家樓和鄔家渡兩番接火,他是出手就倒人,伸槍就見血聞了名的,就是在黑夜裏,他也能憑藉著星月的微光,捕捉百步左右閃動的人影,機頭一拉,腦袋開花,準得像伸手朝禿頭上貼膏藥一樣。但那並不可怕,因為他關八爺再有能為,也是血肉之軀,單槍匹馬直闖羊角鎮,四面圍著幾百桿槍,無論怎樣全沒有他施展的餘地。怕就怕在他明明知道有幾百桿槍等著殺他,他還是認著絕路走,說來真的就來了!這份膽識,這種豪情,威棱棱的懾人心魄,普天世下,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噯,你說關八來了,咱們頭兒怎樣對付他?」骰子噹啷響,那人抓碗的手有些抖索:「我看這可真是個大難題。」
「你說對了!」小蠍兒說:「除非他先拔槍,要不然,誰也殺不了他。咱們頭兒那種性子,你們全曉得的,他要是公然殺掉一個赤手空拳的關八,他日後就沒臉再在江湖上混世了。……關八爺這著棋走得絕到了家,他逼得咱們頭兒什麼計謀全用不上,非跟他面對面攤牌不可!」
「就如你所說罷,攤牌攤出什麼樣的結果來呢?」
小蠍兒搖搖頭。
「那祗有天知道。」他說:「咱們祗好等著瞧了!」
其餘的人也都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推測著,議論著,有同情的,有掛慮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懼的,關八爺已在他們心頭掀起一場風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誰都急著等待結果,這結果也許會牽連到他們未來的命運。
小蠍兒向店家討了一壺燙酒,喝著。許多隻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遠近燈球之間,大街中段是暈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著燈光炫射的雨絲。有一個傢伙在側耳諦聽著什麼,忽然他半張開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槍槍把兒上。
「來了!……他……來……來……了!」他緊張的說:「你們聽。……聽!那是馬蹄聲。」
另一個傢伙聽了一忽兒,兀自搖頭說:「甭神經兮兮害得人心裏發慌好不?這那兒是馬蹄?!──這是雨點打著洋鐵皮的聲音。」
「嗐,你那耳朵準是有了毛病,」那個跺腳說:「你再仔細聽聽。聽!這可不明明是馬蹄聲?雨天土軟,聽不分明罷了。」
「不錯。」小蠍兒也像聽見了什麼,扔開酒盞,緊一緊槍帶說:「我得趕至北街大廟裏去稟告頭兒去,──他等著的客人進鎮了!」
他大步跨出店門,用熟練的手法迅速解開廊柱上的皮韁,雙手捺著鞍面一發力,身子平飛到馬背上,人還沒坐穩,就反手領韁,使那匹栗馬像一支箭鏃似的急竄進雨裏去了。一怔忡間,其餘的人果然聽見了踩著水泊的馬蹄聲,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路響了過來。
馬蹄聲是輕柔的,徐緩的,自然形成一種節奏,把人心擰絞著。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這種輕柔徐緩的聲音,卻把所有伏身在暗處或麇聚在茶樓酒館中匪眾們懾服住了,成為春天雨夜裏唯一的音響。……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沒看見人影之前,就令人從這穩穩沉沉的蹄聲裏聯想到來人的威風和氣概,這使得握著槍把的手指都緊張得抖索起來,彷彿在這位來客眼前渺小如蟲蟻,壓根兒不配跟他動槍。……踢踏,踢踏,在道門柵門的燈球下,閃過了人和馬的黑影,迅即融入暈黑,祗看得見地面的光刺繞著馬蹄紛紛迸閃著。
慢慢的,白馬穿經第二道柵門。使人在蒙黑中隱約能見著朦朧的白色影廓,白馬一塊玉彷彿看見了兩邊街廊背後設伏,突然揚起頸項,發出一聲悠長宏亮的嘶叫,這一聲嘶叫在長廊下迴響著,引起廊下馬群的和應。
但白馬仍然緩緩的走過來,走近兩盞馬燈光暈交射的街面,關八爺的身影也迎著燈光清晰的顯露出來,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馬背上,皮質馬韁搭在鞍前的栓頭上,他沒有披雨蓑,也沒披著披風,他青緞的絲棉袍兒全已叫雨打濕了;他的雙槍放在皮匣兒裏,掛在鞍側,他的臉上也凝掛著晶亮的雨珠。
……踢踏,踢踏,白馬一塊玉無需領韁,閒閒的走著,關八爺臉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樣怡然無驚,不但沒把街廊兩側的人和馬,明裏暗裏對準他的胸窩後背的槍枝放在眼裏,連一街的雨絲掃打著他的臉和衣裳,他都好像渾然不覺似的。
白馬筆直的走過來,走過來,踢踏踢踏的馬蹄聲就是一種有力的魘人的符咒,揚起一股捆縛性的魔力,使酒鋪裏那群土匪由驚慌無措變成呆若木雞,自然而然的退列成兩排,握著槍把的手不知何時全已鬆開了,一個個垂手站立,像恭候著來人。……白馬走到廊下,關八爺抓著皮韁輕輕一抖,牠就穩穩的停住了。
「店家,」他微笑著,朝呆站在長櫃裏面發楞的店主說:「這兒還有客房罷?」
「噢,」店主這才驚醒過來,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換上恭謙的笑臉,跨出長櫃門迎著說:「客房?……有有有有有……聽說八爺您要來,早就打掃乾淨了準備著的……嘿嘿,您請。」
「好。好。」關八爺下了馬,把皮韁交在店主手裏,並沒有碰一碰他那兩支套在皮槍匣裏的匣槍,祗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進客堂來,轉身交代說:「煩您替牲口加些豆料,這幾天腳程緊,辛苦了牠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慇勤得有些過火,說話都有些兒口吃起來:「您放心,八爺,我自會照照照……照……照……辦的。」又揚著嗓子叫:「小二,領八爺上樓。」瞧著那個頭上生著禿瘡的店小二一臉遲疑的樣子,又說:「你過來牽馬上槽,麥麩裏摻拌豆子好生餵牠罷,我親來侍候八爺。」
關八爺一腳跨進店堂,店堂裏的那幫土匪全都成了貓腳爪下的老鼠,一個個齊身後退,在喉嚨裏不情不願的咕嚕一聲:「八爺。」
關八爺背著手,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他們,兩道溫和的、卻又隱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電炬般迅掠過他們的臉,然後轉問店家說:「他們盤踞羊角鎮,有多久了?」
「這個,嗯,」店主沉吟說:「朱四爺……來鎮上,總也有半個來月了。」
「你們沒遭劫罷?」關八爺說。
「這這個,咱們沒開搶。」一個土匪插口說。
「羊角鎮上,也許沒有朱四爺掛得上眼的大戶。」店主苦笑說:「這位爺說的不錯,他們沒搶。」
「好,好。」關八爺說:「有熱茶飯,等兒替我端份上樓。銅爐裏,炭火升得旺些,我這身濕衣還待烘烘,有人來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見客了。」他撩起長袍的下襬走至梯口,忽又轉回來,把那隻無人理會的骰子碗推回賭檯中央,做個招喚的手勢,微笑說:「你們熱鬧你們的好了,甭因我關八一來,就掃了諸位的興頭。我關某人有事,跟你們頭兒有關,跟諸位無涉,你們就熱鬧你們的罷,若今夜有誰見著你們頭兒,就煩請說一聲,──說關八問候朱四爺,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關八爺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對方威棱魘禁住的匪群;才開始還了魂似的轉動眼珠,你瞧著我,我瞅著你,互傳著驚異。一響槍聲掠向高空,那是撒崗的信號。雜亂的馬群竄過街心朝北奔馳過去,隱約的螺角,斷續低鳴著。
誰都知道,在關八爺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業已敗了一仗。
※※※
傍午時分。
連綿的細雨暫時歇止了,天頂的低積雲仍然厚壓著,沉遲的凝固成一整塊的煙灰色,沒有一絲退散的跡象。關八爺在濘濕的羊角鎮大街上緩緩的走過,街面濕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腳印。離他身後五步遠,被差來迎接他的小蠍兒撮著白馬一塊玉的韁繩,不緊不忙的跟隨著。街兩面的長廊下邊,站著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麼,及至關八爺經過時,全都低下頭、垂下手,默默的目送著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個匪目說:「我弄不懂這位關八爺到底是怎樣一種人物?!……咱們頭兒跟他在萬家樓對過火,鄔家渡口拚過命,可說是生冤家死對頭,咱們頭兒日夜懸慮的,就是怎樣擒殺他?!他竟然就這樣來了!」
「唉,來的容易,去的……難!」
不知是誰,從心底湧出這樣一句話來,使許多人都有著同樣的感嘆。不久之前在如沸的槍聲、螺角的嚎鳴中,在紅火燭天的夜裏,關八爺這名字會使人亡魂喪膽,肉跳心驚,即使退離後,這名字仍使人惴惴不安,一提及他,便像面對著神威奮發的獅虎一樣。……但一見面之後,這些由驚恐錯覺造成的印象全都消失了,關八爺緩緩的走著,他臉上掛著煙樣雲樣的笑意,凌駕乎生死之上的笑意,那樣深刻的擴染在人的心上,他的眼光是溫和的,安詳沉著,卻帶著半分悲憫的意味,悲憫誰呢?……他闊闊的雙肩上似乎獨背著一天沉黯的愁雲。
「這個人無論如何死不得,」另一個匪目讚歎說:「講句掏心話,能死在他的槍下,死也死得心服,咱們這些人,心腸黑漆漆的,見了他就自感齷齪得很,憑什麼跟他拔槍?!……他就命中注定要死,也不該死在咱們手上。好一個磊落光明的漢子,真個是……」
關八爺那樣緩緩的走過了……
這一條長長的、寒傖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戶人家都是常年南來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鹽梟們必經之地,逢著落雨飄雪天,兄弟夥搭起腿子,常在鎮上作較久的盤桓;在過往的承平裏,這鎮市曾有過安詳的容貌,一整條窄街飄浮著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樓和酒肆中飛騰著異鄉浪漢們澆愁的闊笑,唱書人鑼鼓齊鳴,但招不回悲慘的歷史,鎮梢草頂的譙樓間,又擊出一聲徐徐的更鼓,那聲音使每個背井人都悠然起了鄉情。……
可哀的羊角鎮的樸拙的人們,誰欠過捐拖過稅?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軍醉飽之餘,那還記得起「保民」兩個字?看光景,他們祗有聽任著有槍有馬的傢伙們任意夷凌了……想在這種劫難交加的亂世做個「人」,就不能不看這些,不能不想這些,看在眼裏兩眼滴血,想在心裏五內俱焚!做「人」,是的,一個「人」該挑的擔子就有這般重法,直能把人壓死,但在沒死之前,仍得挑著它,咬牙走下去,也許眼前就橫著一座深坑了──誰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關八爺仍那樣緩緩的走著,微風貼地來,飄起他長袍的下襬,他拎起袍叉兒繞過一座水窪到了北街。
「瞧這就是關八爺了,」在一處窗洞裏,做父親的指點著,跟他的孩子說:「四面八方,幾百桿槍圍著他,他卻恁地輕鬆,真是個人間少有的漢子,可惜……」
「天會保佑他。」做母親的合掌說:「他這樣手無寸鐵,諒想朱四判官那天殺的也不敢把他怎樣。」
「不一定,」做父親的搖著頭:「像朱四判官這種老奸巨滑的土匪頭兒,什麼歹主意行不出?!關八爺硬想衝著老虎討皮毛,未免太傻……了!」
女人彷彿受了驚,抖成一團跪下去,喃喃著:「阿彌陀佛,你開眼罷,我的老……天……」
而關八爺輕鬆的走過去,座落在北街的那座大廟就在眼前了。
朱四判官的機警也正顯在這些地方,他無論到那兒,垛子窯總安在地勢高亢開曠,使得槍跑得馬的處所,以防萬一被人軟貼上。在整個羊角鎮上,論地形地勢,沒有比北街大廟更適宜的地方了;大廟建在一座斜斜隆起的土坡上,三面繞著綠林,廟前卻是一塊寬廣的青石坪,一端和一條寬而短的橫街相銜,有兩道石級通到石坪上。
為了迎候關八爺,朱四判官存心擺排場亮威,橫街兩邊,每隔三五步地,就鵠候著一個穿皂衣、掛雙跨的傢伙(雙跨,即雙槍。),手捺著槍把兒,擺出隨時可以拔槍的架勢,最觸目的該算是那些編結得非常精緻的匣槍穗兒,分成紅黃藍白黑五色,在風裏悠晃著。
「稟告頭兒罷,」小蠍兒牽著白馬招呼說:「就說關八爺來了。」
「關八爺到。」
「關八爺到。」那些人毫無表情的傳遞著同樣的話語,聲音走在人前,關八爺還沒登上方坪,聲音早已傳到廟裏去了。
關八爺壓根兒沒理會這種陣仗,撩著袍叉兒登石級,邁步上了青石坪。青石坪剛被春雨洗濯過,極為光敞明潔,石面上還濕漉漉的留著雨痕和小小的水泊,泊裏倒映出被分割了的大廟的影子。
兩扇廟門大開著,朱四判官穿著深藏青嗶嘰呢的長夾袍兒,大襟半敞著,攔腰勒著黑緞腰絛,光著頭迎了出來,帶一臉假意做作的懶散的神情,鬆浮的笑著說:「可真沒料著,嘿嘿嘿,沒料著咱們的喪門神──關東山關八爺,真的會來這兒,我朱四該磕頭迎您咧。」
「倒也用不著磕頭,」關八走過去,拍拍朱四判官的肩膀,也口氣輕鬆的說:「你要是自己拎著頭,讓我塞在馬囊裏帶回去,那可比磕頭更省事了。」
「本當照您吩咐辦的,」朱四判官笑眯了眼,反拍拍關八爺的肩膀說:「我如今還不想死,我說八爺,──我的鬍子還沒泛白呢,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您若是死了,我該送您四個字!」
「那四個字?」朱四判官說。
關八爺臉上的笑意緩緩的收攏,臉色跟著僵冷下來,緩緩的吐話說:「死,有,餘,辜!」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像四柄鐵錘似的錘進朱四判官的心裏去,他抽了一口冷氣,苦笑著攤開兩手,聳了聳一邊的肩膀。
「我說關八,我朱四判官一向不講繞彎兒話,」他苦笑說:「在我眼裏,您八爺確算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我真的敬佩您,可也真的恨你!你該知道,我時時刻刻盤算著殺你!今兒碰面,正是咱們攤開檯面算總帳的時刻,我倒要洗耳恭聽,您這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是怎樣解說法兒……咱們進廟去,當著神佛,碰杯說話罷。」
「假若您心裏也有神佛,那就好辦了。」關八爺說:「至少我得把要說的話,一一說清楚,然後,你要殺我很容易,──我身上是沒帶槍的。」
「甭擔心,」朱四判官說:「我朱四判官自承不是個君子,卻也不若八爺您所想的那樣小人,我即使要殺你,也是拿命換命,大明大白的拚一拚,至少不會在桌肚底下打你黑槍,我卑鄙也不至於卑鄙到那種程度。」
「您誤會了,」關八爺說:「我的意思是:我既來了,就悉聽尊便。」
酒席擺在前大殿正中,席上祗設了兩個席位,兩邊有兩排佩槍的站著侍候。四判官一擺手央客,關八爺就坐在客位上。「替八爺把酒給斟上!」四判官說:「替咱們換上大杯來。來罷,八爺,咱們先乾這一杯,再聽您說話,您得說說這死有餘辜。」
酒盞碰擊酒盞,關八爺喝乾那盞酒說:「那我得先問你,你對死有餘辜這四個字加在你頭上有何看法?」
「直截了當一句話,──去他的?」朱四判官喝完酒,脖子有些發粗:「也就是說,要是您沒有一番解說,我不服氣。」
「您的道理是?!……」關八爺伸著下巴等著對方說話,一絲微笑又掛上他的臉。
「我他媽一向不是愛講道理的人!」朱四判官說:「可是今天不同,您八爺是我頂佩服又頂恨的人,我不妨跟您談談。我認為我朱四判官一百個不該死,充其量,我是個愛放火,愛殺人,從裏到外的,透明透亮的壞蛋罷了。……這世上,依我看惡人分四等,我是最不該死的那一等,還有三等比我更壞的。」
「妙論,」關八爺說:「今兒能聽著,也算長了一分見識了。」
「這頭一等人,就是我朱四判官這種草寇了!並非是我自鳴得意,八爺,您想想,誰他媽不是他父母娘老子養的,誰他娘天生就有邪皮惡骨,非他娘殺人放火不快意?!──我這種邪論,還望您別介意……像我這號兒的粗人,當初也跟您一樣,一把淚一把汗朝田裏栽土裏灑,官不逼,民不反,我願意背聲名,賣祖先,落草為寇的麼?也祗是爭口怨氣,爭它一個豪強罷了。你北洋軍強你的,老子強老子的,上捐上稅你甭談,黑裏白裏,兩不相干!」
「道理確是有道理,」關八爺笑說:「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著開的。你不錯是出怨氣,老民呢?──又鬧官兵又鬧匪,上下牙對著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會這麼批斷我,」朱四判官兩眼有些發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這多年,我吞散匪,盤大戶,劫奸商,並沒擾著那些沒骨頭,沒心眼,軟扒扒的叩頭蟲,我反而慫恿他們揩乾熊人淚,拉槍跟我走,……如今我手下這七八百人,那個不是老民?!若不是我拉了他們一把,祗怕早讓北洋兵榨乾了骨髓了!我說八爺,您口口聲聲把那些老民頂在頭上,祗是您太癡太傻了,我卻恨透了他們,因他們太有些像軟骨蟲了,這天底下的惡人,全他媽是他們寵出來慣出來的,他們受罪也是活該!」
關八爺聽著,渾身震動了一下,手裏新斟滿的酒,有幾滴潑灑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額角上盤錯的青筋鼓凸著,多毛的手緊握著酒盞,彷彿要把什麼勒碎在掌心裏一樣,他硬刺刺的鬍梢上粘著些殘酒,微僵著,赤紅的兩眼也有些濕潤。
「衝著真人沒假話,八爺!」他怒沉沉的說:「一個人做了賊,祖宗三代沒光采,我幹這個,空背個惡名,誰同情我?誰懂我心裏的苦楚?!我他媽是金剛鑽鑽碗──自顧自,我他媽既不想做聖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他娘天下如何?!我祗懂我自己不受北洋軍的氣就夠了,誰想舉聖人牌子,擺正經面孔來說我,我就賞它一槍……嘿嘿嘿……是罷?他愛做聖人,他愛萬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他娘也沒擋著誰,誰也甭來擾我。……當然嘍,我他媽朱四判官也不是好東西,我他媽草寇就是草寇,這就是第一等人;從裏到外的壞蛋,我也用心機,施計謀,那全是為了自私,──想保住我這顆不該挨刀的腦袋!」
朱四判官那樣放開喉嚨嚷著,雖說是粗野鄙俚,但卻爽快的吐出了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真意,他說話時,對面的關八爺微蹙著眉,一直凝望著他那張激憤的臉,一面緩緩的點頭著。
「那麼,那第二種人怎樣呢?」
「也還說得過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氣說:「第二種人雖也算是壞蛋,但卻沒那個膽子直認,權充一隻悶葫蘆,敲也敲它不響。」
關八爺高舉起酒盞,跟對方碰杯說:「那三四種又當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擺出鄙夷的神態說:「第三種人是滿口仁義道德,滿心男盜女娼,壞在骨子裏,正經在表面上。第四種人不但假作正經,還祗許他施壞,不准旁人施壞。……領兵下鄉,掛著靖鄉名義打劫的北洋將軍,這就是活例!」
關八爺旋動酒盞,默然沉思著。
「喝完這盞酒,八爺。」朱四判官舉盞相邀說:「您適才指我『死有餘辜』,您該解說解說了!」
「不錯,正如你所說,老民是些軟扒扒的叩頭蟲,若依你的看法,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該死的了?」關八爺說:「官逼你,你不舉槍抗北洋,鹽市保鹽抗稅,你倒抽後腿,六合幫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戶,你照樣使他們撇下嗷嗷的妻兒,埋骨南荒,這全是你四判官摸著良心該做的了?!你若真是糊塗人做下糊塗事,也許罪不至死,可是你並不糊塗。」
「我不糊塗。」朱四判官說:「我祗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盤算著殺掉您也正是這個原因,普天世下,也祗有你關八敢這樣數我的罪狀,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顯豪氣,不計生死,以天下為己任,到底存什麼用心?」
關八爺搖搖頭,笑得有些悲涼:「我既不逞英雄,也不顯豪氣,我何嘗不知惜生避死?我祗是懷著一顆做『人』的愛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盞,突然抖動著雙肩,悲慘的大笑起來,笑得短髭賁張,淚水縱橫,半晌才說:「愛心?!您是說?……我朱四判官沒見著這個,您把我骨頭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點一滴愛心來。」
「它是看得見,摸得著,」關八爺懇切的說:「您夜晚捫著心,它就是疼痛。想想鹽市罷,想想那些婦孺老弱,成千累萬的棚房裏的流民……江防軍一旦闖開鹽市,火燒槍殺,玉……石……俱焚,能說與你我漠不相關?!咱們總披著這一身人皮,咱們父母娘老子,何嘗又沒在惡徒槍口下,忍辱含悲的做過叩頭蟲?!……」
朱四判官雙手分扶著桌角,聽著聽著,他的頭側向一邊,沒精打采地垂了下來,忽然他舉首搖頭說:「我的八爺,您不單槍馬有功夫,詞鋒也夠厲的;您這一番語,幾幾乎把我說動了。不過我得先問一聲,您這回來羊角鎮,是想說動我集起人槍幫鹽市,跟那幫傻鳥一道兒曝屍呢?還是來替你那幫死去的弟兄報仇呢?」
「一切由您權衡罷。」關八爺說:「您若肯聚集人槍解救鹽市,我關八的生死,由您處斷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著,聲音柔軟下來:「不錯,八爺,您是想拿話頭兒牽著我的辮子打轉的,我認輸。不過我得說明白,您那愛心總是空的。要我幫著鹽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個人幹,那成,我可不能牽著大夥兒下湯鍋,……我雖敬重您,但還念念不忘殺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殺掉你再去鹽市赴死,我實在妒恨天底下有你這種人,敢在幾百支槍口下揭我的瘡疤!您逼得我走萬家樓,慘敗鄔家渡,我忘不了,我沒有您這樣的心胸!」
關八爺淡然一笑說:「適間我業已說了,悉聽尊便,……不過,今兒我總是客,我還沒放下酒杯呢!」
「來人,替八爺把酒給斟上。」朱四判官神色沮喪的說:「我反覆想了想,我是中了你的計了,你單槍匹馬來這兒,實在不夠英雄,我既不能差人半路上打你黑槍,又不能拔槍射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那好辦,」關八爺說:「祗要請你給我取槍的機會,咱們出去比槍,可不就成了?!假如關八還瞧得進您的眼,這是最妥當的辦法。我若不死,算替老民除一害,你若不死,但願您守信諾,聚集願解民困的弟兄幫鹽市,您覺得如何?」
「成!」朱四判官隔著席,伸過他多毛的大手來,跟關八爺狠狠的握了握,轉臉吩咐小蠍兒說:「吹螺角,撤崗,把夥計們全招回來,替我跟八爺作個生死見證罷!──雖說我是不甘心死的人,這回也得賭賭運氣了!」
晌午後,天頂的灰雲翻動了,想必是起了高風,但地面的空氣仍是沉遲濕鬱的,連半絲風刺兒也覓不著;大廟兩側鬱綠的樹叢寂舉著,葉片間還亮著昨夜殘存的雨瀝,葉蔭下籠著沉黯天色瀘落的鬱影,映在人眼裏,卻化成一片濕鬱蒸蔚而成的水霧,孕結著從人心底湧升上來的紛亂和焦灼。……
成百匹雜亂的馬群弄出一片混亂的聲響,各形各式的匪徒們分聚在青石方坪的兩端,紛紛嘈切著。這消息確是令人驚異的,誰也料想不到關八爺跟朱四爺竟會決定單對單比槍決死,螺角把他們聚攏來,等候目擊這場龍爭虎鬥,但從大廟的神殿中,正飛出他們兩人豪氣的猜拳聲,你五魁,他八馬,嚷得那麼熱乎,那像是馬上就要一決生死的對頭?倒像兩個闊別多年的故友呢!
酒盞碰擊酒盞,兩旁自有人添肴換酒,酒到三分醉意時,朱四判官哈著腰,雙手抱著酒盞,把多鬍髭的下巴挨在盞邊上,捲著舌頭說:「八爺,等歇就要拚槍了,您不怕嗎?」
「為什麼要怕呢?頭兒。」關八爺說:「死後總有一棺之土,何況咱們還各有一半生機。」
「我……」朱四判官斜乜著眼珠:「我說句實話,雖答允跟您比槍,可又有些後悔,正想改變主意呢!」
「那也隨您的便,」關八爺說。
朱四判官的臉色突然有些泛青泛白,抖索著肩膀,詭秘的笑了起來,那不是笑,那是內心一種激烈的痛苦的熬煎,化成一股氣,不能自禁的迸發出來,沖過喉管,沖過牙床,齒縫和鼻孔,使他那張醬紫色的面孔出奇的扭歪著:「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原來是個怕死的人……早先充膽大,也祗因沒遇上真正的對手罷了!我說八爺,跟您比槍,我實在有些膽怯,您拔槍快,槍法又奇準,祗怕我今天是……活不成了。」
「那倒也未必。」關八爺說:「假如您有顧忌,我倒願慢點兒拔槍。」
「不成。」朱四判官說:「槍子兒不長眼,假如我先開槍,你是準死無疑,您願拿性命送禮?!」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
「我疑心您說謊,八爺。」朱四判官說:「我這許多年,殺人也算殺出了名,可就沒想到死是什麼滋味,今兒一想,實在怕得慌,有句話我得問您,世上當真有人能他媽的視死如歸?!刀橫脖子,槍抵胸窩也不駭怕?!」
「天下沒有不貪生的人,」關八爺嗟嘆說:「唯有愛心能激發人的勇氣,有了它,婦人小子照樣能視死如歸,我並非跟您說道理,您會曉得的──平素恃強把橫的人,及至死到臨頭,未必有勇,一樣兩腿篩糠。」
「斟酒來,」朱四判官叫說,又轉朝著關八爺,繼續說:「我還是信不過,八爺,我從沒見過愛心像什麼樣兒。我這半輩子耳聽眼見的,是槍聲,是火是血,是仇恨和不平,似乎世上也就是這些了。──拿我的三膛匣槍來,擦槍的絨布和雞油一併帶來──今天我可真算是捨命陪君子,是好是歹也就是這一遭啦。」
朱四判官使絨布蘸著雞油,擦著他那支二分口(槍口緊的槍枝,多係新品,俗稱緊口槍,價較昂,購槍者通常將槍口朝天,倒置子彈一粒,彈尖嵌入槍口二分,即為二分口。),烤藍沒褪的新匣槍,關八爺仍然閒閒的把玩著酒盞,一縷游離的思緒,也在跟著盞緣旋轉著。
假如藉比槍的機會,伸槍擊殺朱四判官,那該是十拿九穩的事,可是即使殺了他又當如何?殺人容易度人難,酒席上曾費盡口舌,希望能以言語喚醒他,這人雖是個凶蠻的草寇,卻也跟錢九一樣,是個直性人,又混沌又固執,看光景,自己不捨身,是度化不了他的了!雖說自身死不足惜,但仍有許多該辦的事情沒了,萬一橫屍在對方槍下,柴家堡、萬家樓那一帶民槍由誰去集?鹽市的危局由誰去夥同撐持?愛姑的下落由誰去訪?……別的私仇都可暫放一邊,唯有出賣羅老大,斷送老六合幫,勾結朱四判官,陷害保爺的那個奸徒,決不能放他活在世上,假如那種人能活著,世上就沒有天理了!
「有句話我也得問您,」關八爺明知黑道上的慣例,永不會對外人道及扒灰臥底人的姓名,但事到急處,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上一問了:「早些時,您撲萬家樓,那根暗線,是誰替您牽的?」
「我不知八爺您怎的會問起這個來的?──那事跟您無關啊?!」
「不。」關八爺說:「萬家樓房族多,裏面也許另有文章,那我倒無意過問,不過……我總覺得,替你牽線的傢伙,極可能就是通報緝私營,圍殲掉老六合幫的那個人,……那是我必報之仇!」
「噢。……說來您不信,連我也不知他是誰。──最先他是先跟老五接頭的,可惜老五早已死在您那伙人手裏了。」朱四判官追索說:「不錯,我也曾見過他,黑巾蒙臉,騎著一匹白疊叉的黑走騾,他說是祗要我闖進萬家樓撂倒他們族主保爺,除了任意捲劫之外,他們另送大洋五千整。」
「你收到那筆款項了?」關八爺追問說。
「一文不缺整五千。」朱四判官說:「雙方事先議妥交款的地方,在宗祠後邊的石板巷裏,保爺在前面一倒,五閻王就在後面替我收了錢,……若不是你八爺擋了我的財路,我何止祗拿那筆錢?看光景,保爺那條命,您也有意寄在我頭上了。」
「我不能要一個土匪不殺人。」關八爺說:「有七顆人頭抵了保爺一命,咱們算是扯平,保爺的死,你祗是幫凶,我正要追那元兇。」
「話又說回來,八爺,」朱四判官說:「萬一您今天撞在我這槍口上,那就免談了。我若贏了您,我祗答允拚死幫鹽市,使那些人免於一劫,其餘的恕我辦不了!」
「那祗好把我這片心意,交給蒼天明察了!」關八爺整妥杯筷,緩緩的放下酒盞說:「無論如何,我總誠心謝您為我設宴,如今我關八酒醉飯飽,該是您動槍的時刻了──」說著,反手一推坐椅,緩緩的站起身,朝廟門外的青石方坪走過去。
朱四判官拎著匣槍跟了過來,捱著關八爺說:「依理講,我這種人不配跟您比槍決死,可惜咱們天生就不是同一種人,……我就是不跟您比槍,您也不會放過我,我自私,我要爭這一半免死的機會。」
兩人併肩走到青石方坪中間站定,久候在方坪兩側的土匪全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頸,一度沉落了的嘈切聲旋又升騰起來,廟廊邊的白馬一塊玉見著主人,引頸發出一聲歡快的嘶鳴。雲散得很快,西側的樹梢上,落著一縷一縷穿透雲塊的黃得過份的陽光。
「奉槍給八爺。」朱四判官說,聲音有些僵涼喑啞,「用八爺他自備的匣槍。」
從小蠍兒手上接過皮槍匣,關八爺拉出他的匣槍來,帶著無比珍惜的神情,反覆凝視著,這管不算新的三膛匣槍跟自己的性命緊扣在一起業已好些年了,最初拿它護身保命,原沒把它當成喝人血奪人命的凶器看,一年年秋風落葉的辰光總在飄泊長途上撿視著它,翻一翻一年來積在心底的舊賬,生恐錯用了它,愧對拴繫在良心上的律法。
亂世人難做也正難在這兒,每個人要活著,又得肩負起從官府潰下的律法──良心的律法,北洋官府非但不除奸鏟惡,反養奸扶惡,這奸這惡,都得由人趨身去鏟除。這些年來,雖沒逞血氣之勇錯用這管槍,總覺它仍留下了太多的血腥氣,難道這世上的惡人全非得伏屍槍下不成?!
關八爺悲切的舉起眼,斜陽金色的光腳移走在大廟的廟脊上,曾經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風雨霜雪的侵襲,已變得十分黯淡了,無數塔松,綠白菌子和粒狀苔覆蓋住久遠的往日,祗留下一片殘陽拍不醒的蒼涼……從斜飛簷角間探出的叉角龍頭,展垂的鳳尾:整條勒滿古式花紋的廟脊上,站立著的各種樣傳說裏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縹緲的,離開腳下所踏的人間太遠太遠了。……
神仙們治不了這個世界,也度不盡天下的蒼生,我關八又算什麼?盡力求取一個安心罷了!人生數十寒暑,事實上也無法想得太多,顧慮得太遠,有口氣為人在世,祗能說辦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個人算一個人。想到這裏,他眼睛突然明亮起來,發出奕奕的光彩。
「夥計們,豎起兩耳來,替我一個字一個字聽真了,」朱四判官朝兩側揚聲喊說:「我朱四在江湖上闖蕩半生,鳴鑼響角,聚眾拉槍,行過凶,作過惡,抬過人,撕過票(即殺掉人質。),在關八爺面前,都由我一人獨擔了!我幹的也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也算我幹的,關八爺找的是我,不會剃你們的頭毛,我是人老骨頭硬,頑石不點頭,是生是死不認罪的,寧可挨槍。……我要槍口無情傷了八爺,我答允他從今洗手,幫他援鹽市,散夥後,願跟的跟我走,不願的不相強。假如八爺他傷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這個壞蛋,你們就聽八爺作主罷。……你們看著辦,能替我備一口薄皮材,不拿我餵鷹餵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們並非沒見過世面,可像今天這種光景,卻都畢生沒瞧過,大夥兒心裏有數,這兩人的槍法都是聞名的,若說槍響不傷人,那就難乎其難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氣是那種樣,一旦決定什麼事情,九條牛也拉不轉,明知比槍的結果很慘,但任誰也說不上話,這場槍是比定了。太陽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風把人汗毛吹得陰陰的。
「請罷,八爺,」朱四判官背轉臉去,噠的一聲抽栓頂火,墊起機頭,苦笑說:「咱們背頂背南北走,小蠍兒,你退在一邊數數兒,一步一數,數至卅,咱們轉臉發槍,每人填三發槍火,三槍不倒人,咱們各行其是!」
「好罷,」關八爺當場退掉多餘的槍火,徐徐的轉過身子,面對著大廟。一群歸鳥喧噪著,斜掠過廟脊,天頂的灰雲退盡了,露出井樣的深色的藍天。
小蠍兒用數位催著人走。
歸鳥飛進斜陽影裏,祗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動的黑點,神仙的世界,安然無驚的世界在關八爺凝注的瞳孔裏擴大,他走過去,他希冀中的人間原本是那樣的。
「五六……七……八……」小蠍兒數著。
站立在青石方坪兩側的人群,幾乎連呼吸也停了,變成些木偶。空氣裏也塞滿了死寂,彷彿就要朝開迸裂。
朱四判官的兩腿有些打顫,死的預感圍繞著他,變成一面密密的巨網,網外是一片觸目的黃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這最後的時刻抓緊一些游舞得快如閃電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搶快半步旋身開槍,關八的槍法遠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開槍的機會,要不然,即使自己發槍傷了他,自己也無法逃過他那三發槍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這老狐狸討了一輩子巧,難道竟為了保命,對關八爺這樣的豪雄也起這種歹心?!朱四判官忽又興起這種自責來。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槍殺關八,我得壓偏槍口祗讓他帶傷,我既有這種念頭,焉知對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蠍兒數著,聲音也變得僵涼了。朱四判官收斂心神,緊一緊滿浸掌汗的槍把兒,等到小蠍兒方一吐出卅兩個字,旋風般的擰轉身形,匣槍的槍口一低,砰砰的點出兩發槍火。
也就在這一剎功夫,眨眼間他祗看見關八爺挺身靜立著的脊背,長袍飄瓢的牽著晚風……他脫口叫了一個啊字,但那聲驚呼並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槍彈,大錯已經鑄成了。
大錯已經鑄成了,這結果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的──關八爺在數至卅時,兩手壓根兒沒觸及插在腰間的匣槍槍柄,也壓根兒沒有轉身,他是挺著脊背打算挨槍。
當然他是挨了槍,一發槍火擦過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來,另一發槍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側著,腳跟抽離了地面,鮮血從兩處傷口湧溢出來,灑在他長袍和靴筒上,他這才手捺著肩膀,緩緩旋轉過上半身,蒼白的臉上仍掛著笑意說:「打罷,頭兒,你膛裏還有一粒火。」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八……爺!」朱四判官忽然哀嚎著,屈膝跪在地上:「您不會記恨我罷?八爺,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祗是關八。」關八爺說,疼痛和暈眩使他咬住牙,額角滾下豆大的汗粒,他原來紅塗塗的臉慘白得可怕,但他聲音仍是溫柔的,充滿了對世上的哀憐:「我……不恨你。我祗盼你記著你的話,救救……鹽……市……罷。」剛說完話,他就咚的一聲慣倒在石坪的血泊裏了。
「我能救誰?!八爺!」朱四判官瘋狂一般的使頭額敲擊著石面,哀聲說:「我這樣打傷您,八爺!八爺!……啊!我是豬,我是狗!我是豬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祗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著,最後一束殘陽的黃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餘一粒槍彈的匣槍槍口反頂住自己的額角,跟著就響起一響悶悶的槍聲。
連天和地全跟著紅了。
※※※
朱四判官的靈柩就停在大廟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鎮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來的,她為著他,捐出了她準備多年,自己要用的壽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後不會受地獄之災,就因他臨死前找著了他自己扔棄半輩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數著念珠說。
成佛與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會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鎮上的人們風一般的播傳著。他死後,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槍並沒風流雲散各奔東西,暫由小蠍兒領著,一方面替他們死去的頭兒護靈,一方面等著帶重傷的關八爺傷勢略痊時,吩咐行止。至少他們已跟著四判官死過一回,復活後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藥鋪裏的關八爺是清醒著的,唯其清醒著,當小蠍兒進屋稟告朱四判官自己槍擊天庭時,他的痛苦就比傷口之痛更深了。
「這都是我的錯,」他流下不輕易湧溢的眼淚說:「我存心捨己救他,成全他的聲名,誰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們頭兒竟這樣烈性?!」
「您一樣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們幾百弟兄。」小蠍兒說:「咱們落草為寇這多年,誰不是滿手血污?如今大夥兒全有意學著為『人』,祗有靜等八爺您吩咐和指撥了。……您也甭太傷神,養傷要緊。先把彈頭鉗出來,再行敷藥調息,不久就可痊癒的。」
「我不能不想著,」關八爺沉痛的說:「你們頭兒要死也該死在鹽市,不該死在這兒,死在他自己的槍口上……這正是他過份愚拙的地方,他這樣一死,我雙肩上的擔子,就重得夠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讓我獨挑這付擔子,我怎能不挑?!怎能不急?!」
「急是沒用的,八爺,」小蠍兒說:「俗說好漢單怕病來磨,您的槍傷更重過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調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調治歸調……治,」關八爺喘息說:「有些事情,你得急著替我辦一辦,如今我是個帶傷的人,命還攢在你們手掌心,我逼殺了你們的頭兒,你們該怎樣處斷我不必猶疑──好,就算你們信得過我關八,你們頭兒也曾說過『不必相強』的話,你出去問問他們,願不願為鹽市捨命?願的就留……著,不願的就……遣散了……罷。」
「這我照辦,」小蠍兒說:「不知八爺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煩你替我備一份紙箔,」關八爺說:「一俟彈頭取出來,我就得去奠靈!我的白馬鞍縴煩替我備妥,我不能因傷勢耽擱行程。你知道,鹽……市是座……危……城!」
「您想帶著傷上路?八爺。去那兒用得著這麼急法兒?」小蠍兒驚得張口結舌說:「那可不是?!……」
「不必為我擔心了!」關八爺說:「這就算我的吩咐罷。我走後,你能集聚起多少人槍,就暫時紮在鎮上,聽我的消息再朝南拉,柴家堡、萬家樓是否肯拉槍助鹽市?目前還說不一定,非等我去後才能見出分曉。」
小蠍兒瞧著對方疲倦的臉色,心裏老大的不忍,為怕他說話太多,耗傷元氣,就欠欠身子,悄悄的掩上了門退了出來。
而關八爺還在裏間獨自喃喃著,他明白自己的傷勢,肩傷並不重,祗要傷口不化膿潰裂,不消三五天就能合口了,而腿傷不同,彈頭深嵌在腿骨裏,即使順順當當的取出來,肉傷易痊,骨傷沒有百天養息是難得痊癒的。一百天是多長的時光?若按常理去養息療傷,一百天後,鹽市也許會變成一座火燒的廢墟,萬人埋骨的墳場了!……明知這條左腿在養息沒痊時行動定會成殘,也顧不了那許多了,救鹽市賣命全不足惜,何況一腿?!
就因抱定這樣想法,所以當祥生堂的中醫把彈頭夾在盤子裏,血跡沒乾,關八爺就扶創而起,嚷著替他備馬。但他雖有鐵打的心志,卻沒生就鐵打的身體,創口的劇疼使他陷入昏迷,直至朱四判官出殯前一天,他才勉強能扶杖下床。
「我這一躺,躺有多少天了?」
小蠍兒屈指數算著:「連今天算在一起,才過了十三天。依您的傷勢來看,還是不宜走動,醫生說,不過百天走動,傷筋損骨,腿會成殘的。」
「十……三……天,」關八爺自語著,一臉的焦灼與懊喪:「你有得著什麼關乎鹽市的消息嗎?」
「我曾差人下去打聽過,」小蠍兒說:「至今差去的人還沒見回來。」
「你可不能把我瞞在鼓裏,這樣,你就害了鹽市了,」關八爺說:「我瞧出你在說謊!那謊話藏在你的眼裏,你瞞不了我,……說實話罷,鹽市怎樣了?!」
小蠍兒嚅囁著垂下頭去:「八爺,您包涵點兒,為了您的腿。……鹽市的風聲很緊,原先一直鬧病的師長,發覺小菊花那姑娘在暗裏搗鬼,前幾天把她殺在西校場。聽說孫傳芳連來幾封急電,一再限期破鹽市,這幾天,江防軍業已在東西兩面跟鹽市接火了!我並非要說謊,八爺,實在是──你那腿創不復元,乾急也沒有用場。」
「替我備馬!」關八爺壓根兒沒理會小蠍兒下面談些什麼,暴躁的嚷著。
臉朝著朱四判官的靈棺,屈膝跪拜時,關八爺就覺著腿上的傷口復裂開來,鮮血順著褲管滴在靴筒裏,但他咬著沒吭聲,沒有時間再讓他顧及這些,他金花游舞的眼裏,祗看見鹽市的危亡。……天已過午了,陰霾霾的,頗有雨意,但他必得立即上馬趕赴蘆葦蕩那邊的萬家樓去,無論傷勢怎樣,他也要死死撐持著,白馬放韁後,頂多入夜,就能趕至萬家樓。
他沒有要小蠍兒派人護持,逕自翻上馬背,領韁催馬哨出羊角鎮南門,順著低斜的荒路撥馬南行。
過度的焦灼找不著出處,此時此刻,關八爺滿心塞著空空蕩蕩的淒茫。人生就像眼前天色一樣的陰霾灰冷,不知怎樣撥開雲霧覓得著陽光?就拿西道上這條荒路來說罷,幾乎寫下了自己悲涼的半生,替老六合拉縴的日子寫在一塊滾動的雲裏,那些慘死的弟兄們曾互相吐述過的故事,繫在走過的蘆葦曠野的風中,幾個月前跨著麥騾,領著十六輛鹽車走過這裏,霜花抱樹,寒風刺骨,一轉眼間又變成遍野鬱綠了,那些弟兄的墳頭。怕也已遍生綠草了?……
不錯,那時朱四判官插過狼牙樁,威風凜凜的圖捲萬家樓,而今也不過躺在七尺之棺裏,等著埋進黃土。一別半載的萬家樓,誰知又起過什麼樣的變化呢?正因為人事變遷太大了,料想不到的岔事太多了,像保爺被殺,鹽市舉槍,四判官飲彈,六合幫離散,才使得自己僕僕風塵,疲於奔命,自己雖為苦難人間盡力,誰又能知結果如何?!
管它悲涼也罷,灰黯也罷,活一天總得朝前走一天,不止一回,自己常拿這話來勉慰自己,萬一走不動呢,爬也總得朝前爬了!左腿的傷處痛得麻麻木木的,涔涔的血水把褲管濕得粘在腿肉上,關八爺仍然咬牙叱著馬。
這回到得萬家樓,必得使大義說服業爺,鹽市這一舉關係太大了,假如合各方之力,能一戰擊散江防軍,孫傳芳的大軍在江南被北伐軍咬住,勢必無法抽調更多軍隊過江,前方後背內外受逼,孫軍極可能不戰自潰,北伐軍早一天過江,北地人們少受一天煎熬,他業爺該懂得這個道理。
業爺雖沒有保爺那樣精明果斷,但總該信過自己罷?何況還有個與自己極為投契的珍爺幫著拿主意呢。也許當初自己拒婚的事,會使珍爺記恨自己,記恨我關八太不通人情,如今再仔細考量,當初自己的決定一點兒也沒錯在那裏,菡英姑娘雖有些男人家的野性,終究是大家閨閣裏嬌養的千金……
誰不想有個蔽風擋雨的小窩巢,供人從無盡的江湖道上息止?誰不想在終年飄泊中抓住一把根鬚?而關八不是那樣人,也沒生那種命,說什麼也不能拖累她,剖開自己的心胸腑腹,攤掠出的不是柔情,祗是鮮血,單是人間重壓已使自己透不過氣來,還能再加上情累麼?……鹽市如今戰火殷紅,關八必須赴死,珍爺兄妹若是明眼人,就該體諒我當初拒絕婚事的用心了。
一陣輕微的暈眩的黑浪湧向眼前來,逼得關八爺不得不兜住馬韁,手扶在白馬頭上閉了一會兒眼。過了好半晌,強自撐持著低頭去看傷口,不單褲管浸泡在血裏,連馬鞍上,馬腹上,全沾染得透紅,短短的靴筒裏灌滿血漿,溢出靴口朝外流,一路全滴著錢大的血點兒。
假如像這樣下去,也許在半途上就會因失血過多,從馬背翻落下來,無依無靠的死去了。關八爺想到這兒,不由心頭一凜,立即抽出攮子來,割斷袍角,齊傷口以上,緊緊的勒了幾匝,覺得這樣雖然不能完全止血,至少也可以延緩時間,不至把體內的鮮血流盡。包紮了傷口之後,就猛力的使單腳磕鐙,催馬疾行。
處在這樣危急無助的辰光,天頂的重重疊疊的灰雲推湧著,翻滾著,互相交錯著,一陣狂風揚起路面的糙沙,雨意可愈來愈濃了。關八爺仰臉望望天色,兩道濃眉不由緊蹙著劍立起來,透過他飽有經驗的眼,他曉得這場雨再不是綿綿的春雨,卻是春殘夏接的季節中偶興的雷暴雨。
他兩耳仍極敏銳,聽得見半空滾動雲層裏嗡嗡的水鳴聲,這種水鳴聲正是雷暴雨來臨前的最顯明徵兆,民間通常把它傳說成雲縫中有蒼龍使巨尾絞水。而這種水鳴聲在先,沉雷在後的雷雨不同於一般雷雨之處甚多;一般雷雨來得快去得快,多係驟雨和陣雨,不致耽擱長途趕路人的行程太久,祗消找個落腳處暫避片刻就行了,而這種有蒼龍絞水的雷暴雨卻是發大水,起大泛的根源,因為它不單雨勢極為威猛,落雨的時間更長,一旦落下來,瓢澆似的嘩嘩傾潑,說不定能落幾天幾夜。
自己並非怕雷怕雨,常年走在長途路上,風霜雨雪也不知經歷過多少,上回冒著大雪趕路,也並沒把人難倒。但目前不同,自己知道沒合口的槍傷傷口最怕遭雨水,若被生水泡過,勢非化膿潰爛不可,再者,傷口正在流著血,單是血漿見了風容易凝固,祗要不經受劇烈震動就能阻住新血外流,但一遭雨水就不同了,還沒來得及濃凝的血漿會被雨水沖落,新血混了雨水,會流得更快。
這些還不是最可憂慮的事,頂使人擔心的卻是白馬一塊玉容易被暴雨驚嚇,發力狂奔,平時還好,帶著傷使不上全力,很難控得住韁繩,萬一在暴雨中墜馬,大羅神仙也救不活自己的性命,自己墜馬不關緊,救援鹽市豈不是也將化成一場夢幻煙雲?!
雲層急劇的翻滾著,朝低空漫壓下來,天地隨著昏暝,猶如夜暗將臨,一陣陣貼地吹刮的疾風把帶粒的糙砂捲揚起來,刷刷的鞭打著關八爺飛飄的袍角;空氣是濕潤的,帶著一股雷雨前常嗅著的銅腥味,雨點還沒打下來,而雨水的冰寒之氣已經降落,透過人的衣裳侵入人的肌膚。風勢愈刮愈狂,刀劈一般的使路旁行林的枝葉飛翻,許多由細枝互擊產生的綠色碎葉,也漫空飄舞著。
陡的在眼前掠起一道鞭刷似的大閃,緊跟著響起一聲長長的繞雲滾轉的雷聲,這是一聲催雨雷,俗稱打天鼓,雷聲威猛,繞著天腳轟隆了半個圈兒,使極遠處撞響了隱隱的回聲。
遠處的蘆蕩梢尖上走著風的大浪,暈暝中聽不盡鳥雀的撲翅驚鳴,令人駭怖的雲腳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絲一縷的雲氣游著舞著落入曠野,煙非煙,霧非霧,真像想攫取什麼的龍爪一樣。
白馬迎著撲面而來的浸寒的雲氣,抖開的鬃毛劈破聲勢虎虎的狂風嚄嚄的鳴嘯著蜷蹄奔馳,彷彿這天地之間,祗有這一人一馬才配領受這天,這雲,這滾動的雷響和虎虎的狂風。牠奔馳著,牠白色的身影穿雲撥霧,像一條矯健的白色游龍,牠雙耳像兩柄合攏的白刃,在極度敏性的顫索裏聽著八方的消息,牠前蹄踡刨在糙砂之上,蹄花總在身後丈許遠近騰揚,牠的肚腹幾乎貼著地面,牠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奔馳得平穩急速,有若騰雲。
在雷暴欲臨沒臨的這一剎,關八爺拆除了一切游亂的意念,全神貫注,控韁催馬。他想過,無論暴風雨怎樣險惡,對他的傷勢怎樣不利,他既離開了羊角鎮,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勢逼得他祗有一條路可走,這場暴風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嘆的是這一路如此荒涼,一去卅里難見人煙,根本覓不著聊避風雨的地方,萬一暈眩落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個時辰巴到三里彎的小野鋪,……但那是來不及的,暴雨業已隨著另一道大閃,另一聲催雨雷,從蘆葦蕩那邊傾潑過來了。
暴雨傾潑過來,閃動著一片密不分點的白汪汪的水光,鯨吞了那片密密紮紮的綠蘆葦,遮斷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籠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馬奔行處聚攏,第一潑兩聲大而稀,但極為沉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進去,成一些雜亂的銅錢大的窟窿,雨點的水暈繼續在窟窿四周擴散著。
一隻逞強的癩鷹低旋著,發出無可奈何的驚惶而又憤怒的啾鳴。關八爺搖搖頭,因為似乎聽見在什麼地方,在遙遠的身後,有人在呼喊著他。
「關……八……爺……」
「關……八爺……」
但那聲音是斷續而微弱的,常被狂風鏟斷,他再想留神諦聽時,嘩嘩暴射的雨聲業已吞下一句聲音,根本什麼也聽不到了。那會是誰呢?那極可能是小蠍兒他們,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領了一撥人騎馬直追下來,但那是沒有用的,不論生死,這趟萬家樓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來勢那樣猛,雨水嘩嘩朝下傾倒,雲低得能打著人頭,從額上不斷滾落的水珠使人張不開眼,壓根兒分不出那兒是天?那兒是地?那兒是雲?那兒是雨?閃光連著閃光,一支支慘白的活珊瑚使人心驚目眩,雷聲在雲裏嘩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鏃,把一個帶著槍傷的豪士折磨著,轉眼功夫,關八爺全身從裏到外全都濕透了,為了便於呼吸,他幾乎伏身在馬背上,深深埋下頭,一任白馬朝前奔馳。
雨水傾潑著,閃電是游竄的青蛇,是煉獄裏的魔火,那樣反覆的,肆意的禪續的,要捕獲一個人,焚燒一個人,吞噬一個人,熬煉一個人;關八爺咬緊牙根伏在馬背上,雨水從他背脊上蹦開,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爾睜開眼縫,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黃帶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慘慘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謐的柔美的自然風情都被這場惡意的暴風雨破壞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來,變成蠻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見走獸,不見飛禽,滿眼祗見青蛇游竄,魔火抖閃,滿耳祗聽得嘩笑的雨點,嘩笑的雷聲,這正是幼年時噩夢中常見的煉獄景象,而今陰山背後的煉獄已落在人間……
白馬一塊玉不愧是一匹名駒,牠並沒有被滿天游閃和震耳的暴雷所驚,馬蹄潑著含沙的濁水,認準草尖夾峙著的朦朧的路影朝前奔馳,馬背上的關八爺渾身冰寒,全靠著白馬身上蒸騰的汗氣溫暖心窩。彷彿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盤,在幽靈般的閃光中移轉一下,閃過去了。
路邊的柔草被暴雨蹂躪得慘不忍睹,草葉寸斷的,埋入泥沙的,根鬚暴露的,隨水飄流的不一而足,在這樣鬼氣森森的青幽慘白而寒冷的閃光世界裏,在關八爺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種不幸的、苦難的、在暴力侵凌下所形成的象徵,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許許多多扭歪的、殘破的、流血的人臉。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這一點──天生純樸善良的人是無可指摘的,他們必須有人拯救!……在閃光過後的黑暗裏,那些人臉紛紛旋轉,從暴雷的巨響背後,他聽得見那些無聲的號泣哀啼。
閃過去,使人目盲的閃光和陷塌的黃暗,閃過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點鞭打著他,不歇的閃光鞭打他,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蠻野的獸,獰笑著舐吸他創口流迸出來的血液,他不是什麼銅打鐵澆的英雄豪傑,他的鮮血時時不斷的迸流使得他肉體極感疲弱,他渾身浴著摻和了血水的雨水,開初是極度的寒冷,後來變成一種燒灼,復由燒灼變成麻木,他的臉在閃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變成烏紫色,他唯一可憑藉的不再是一向健碩的軀體,祗是一種痛苦的愛心所結成的意志,……萬家樓,萬家樓……伏身馬背的關八爺,在半昏迷中,仍然這樣反覆的自語著。
老天彷彿要存心折磨這樣的一個人,閃電嬉弄著騰汗的白馬,咯喳喳的響雷就在他頭頂上炸裂,電光劈中路邊的一棵古樹,連枝帶葉撕裂開來,騰著白色的煙氛,一隻被雷火灼傷的鴉鳥跌落在水泊裏,歪著身子,哀切的撲扇著翅翼,啼叫著,作本能的掙扎,但那是徒然的,鮮血從牠喙間溢出來,牠歸入了這劫難。
三里彎路後的野鋪的影子打一個盤旋,從白馬的身邊閃移過去。暴雨並沒減弱。
而天卻真的黑了……
※※※
關八爺並沒聽錯,在這場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後一里地,確有七八匹馬在追著他。關八爺槍傷沒痊,執意要親去萬家樓,小蠍跟幾個頭目們雖不敢頂撞他,暗地裏總放不下心,所以大夥兒計議妥了,祗等關八爺馬出羊角鎮南門,就由小蠍兒自領七八個人撥馬躡護著他。誰知白馬一塊玉的腳程太快,一般馬匹差得很遠,行不多久,就連關八爺的影子也見不著了。
經過一段荒路時,不知是誰首先發現了迤邐的血跡,驚叫說:「不妙,八爺他……想必是傷口破裂了,咱們務必追上去,勸他回鎮。」
「天色更糟,」小蠍兒說:「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爺為早天救援鹽市,真的豁著命幹的。……說句真心話,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爺這種好漢子死不得,他那傷口要是沾上生水……殘廢算輕的,祗怕連命全保不住,咱們放馬追罷。」
就這樣,七八匹馬迎著風砂直追下來,並且一路綰起喉嚨叫喊著,但得不著半聲回應。他們一樣的淋著雨追到夜晚,精疲著力竭的投到三里彎沒鼻子大爺開設的小荒鋪裏,討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燙酒來溫暖身子。
「這一路沒見著人影,」一個漢子擔憂說:「八爺傷口流血過多,半路上會不會弄出岔子。」
「我想不會的。」另一個說:「八爺的馬快,也許這陣子業已進了萬家樓了。……可惜雨潑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馬蹄印兒。」
風和雨仍在荒鋪外翻攪著,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響,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正在拌料餵馬,一面低聲的嘀咕著她的矮老頭子,聲音細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
「我曉得,」老頭兒嗓門兒倒滿大:「我生著兩眼幹什麼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們是朱四判官的人,從羊角鎮下來的。……我還怕什麼?誰還能再割掉我一個鼻子?你怕他們吃東西不給錢?把門頂上,風太大了!」他朝客堂裏伸著頭叫說:「甭等燭火被風吹熄了,再耗我幾支火柴!你們這些土字型大小兒的大爺。」
「你不要命了,老砍頭的。」沒鼻子大娘罵說。
老頭子眼一眯,牙一齜,喝熱湯似的笑起來:「你甭替我擔心,──我這幾根老骨頭打總算,也不夠一顆槍火錢的,就算他們愛吃人肉也輪不著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鴉,連肉也是臭的酸的,聞聞就夠了。」
客堂裏圍著一支白蠟喝著悶酒的漢子們,也都被沒鼻子大爺這番話逗笑起來,祗有小蠍兒雙手抵著下巴,兩眼癡癡楞楞的望著飄搖的燭焰,顯出焦慮不安的神情。
「你們頂著這場雨,真像頂著刀。」沒鼻子大爺見了人,就像蒼蠅見血一樣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煙桿踱過來找話說了。
「問問他罷,蠍爺,」一個說:「他也許見著八爺了的。」
「我說,沒鼻子大爺,我想問問您,」小蠍兒說:「天將落黑時,您見著一個騎白馬的漢子打從鋪前經過沒有?……這事是很關緊的,他帶著槍傷……」
「沒有,」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挺著肚子搶過來插嘴說:「我們任什麼全沒見著,連老鼠毛全沒見一根。」
「原來你們是追人的。」老頭兒抽了一口氣說:「那人是叫你們開槍打傷的?朱四判官半輩子沒幹過好事,日後該翹著屁股下地獄眼兒。」
「咱們不再幹土匪了,沒鼻子大爺。」小蠍兒說:「咱們的頭兒四判官也已經死了。咱們弟兄如今全要跟著關東山關八爺去助鹽市,關八爺是跟咱們頭兒比槍時帶下的傷。傷沒好他就急著要來萬家樓……咱們不放心,跟著下來,卻找不著他。」
「嘿,你們可真會說謊!」老頭兒說:「專拿鬼話騙人。你們那兒是追什麼關八爺?!你們是踩路兒,接暗線,打算再捲萬家樓,上回你們開槍蓋倒了保爺,這回更辣刮,沒動手就先害死了業爺。」
「誰害死了業爺了?您說。」
「有人在水塘邊打算掬水喝,忽然發現腳下有根麻繩頭露在水面上。」沒鼻子大爺說:「那人一時好奇,伸手拉動一下,業爺就從水底翻了上來,雙手反縛著,背上還著人繫了一柄鐵犁頭。──他腦後有裂傷,是被人先拿鈍器擊倒後,沉屍在塘裏的。想來你們比我清楚,──萬家樓的人眾口同聲,全說是朱四判官害的,說四判官槍馬聚屯在羊角鎮,就是為了再捲萬家樓。」
「天曉得?!」小蠍兒雙手捏著拳,叫說:「天曉得,朱四爺死後還背了個謀殺的罪名!若論歹毒,這人可真歹毒到家了。」
「虧得咱們適才沒拉韁直放萬家樓。」一個說:「假若冒冒失失靠近柵門,怕他們不拿咱們當土匪辦?叫割掉了腦袋怕還不知是怎麼死的呢?!」
「這宗事可不是咱們的人幹的,老爹。」小蠍兒說:「咱們的頭兒業已死了十三天了,羊角鎮的人全曉得這回事,……關八爺離鹽市,打算說動咱們拉槍去鹽市保民,頭兒拗著性子要跟他比槍,槍傷八爺後,他自戕死了的。關八爺掛慮鹽市安危,放馬下來找業爺……卻不知業爺遇害了……」
「就算八爺業已進入了萬家樓,他這趟也算白跑了,」一個熟習萬家樓內情的人說:「業爺遇害後,若是小牯爺作主,事情還好辦,要換了珍爺作主,準不肯拉起槍隊去助鹽市。珍爺是個文弱書生,一向沒有膽量,他未必肯大明大白的開罪北洋軍。」
「萬家樓肯不肯聽八爺的話,那還在其次,」小蠍兒說:「咱們耍槍玩命,卻不怕開罪誰,即使北地這些大戶不肯拉槍,咱們好歹還有幾百人槍,好跟江防軍豁著幹一番,目前最使人擔心的,還是八爺怎樣了?!」
一提及關八爺,大夥兒就捧著臉沉默下來了;無論這半個月來起了多少變化,朱四判官手下人總和萬家樓的人有著極大隔閡,想盤馬直進萬家樓是行不通的,說退回羊角鎮罷,更解不得懸慮。窗外的雷聲像巨碾,輾壓著四野,閃光擦白了油紙窗,雨在傾注著……
※※※
雨在傾注著,萬家樓的燈火在關八爺的眼裏盞盞都成了雙的。他畢竟撐熬過這半日的馬程,馳過古老的七棵柳樹來到這裏了。萬家樓在這許多年裏,一直是走西道推鹽漢子們的中途站,自己也曾在鎮上盤桓過不少的日子,萬金標老爺子對江湖浪漢的關注與照拂,萬家樓住戶們的溫厚和平,都暖暖烘烘的久漾在人的心上;除卻黑裏那個久已殘破的老窩巢,若說那兒還有個停翅暫棲的地方,那就該算萬家樓了。
或許因著落暴雨罷,萬家樓南北大街上燈火零落,顯得分外冷清,大部份店戶人家都提早收市了,祗有茶樓、浴堂等處還有暈蒙不清的燈的光球,隔著密雨閃亮著。
白馬經過這一路奔馳涉跋,渾身滿是泥污,被雨水沖出條條黑跡,渡過溝泓涉過水泊的行程對於牲口是一種艱苦的折磨,饒是牠有無盡潛力,也乏得嘴角噴著白沫,順著馬環節一路流滴著。
馬背上的關八爺更慘,他渾身麻木,體內寒熱交迸,每一環骨節都像鬆脫了一樣,整個左半身受傷勢牽制不能動彈,祗能歪側著身子,由右臂攏著韁繩,緩緩催著馬走。馬進柵門時,守柵的槍隊上的人跟他說些什麼,他聽不見,那些浮泡樣的語音被耳內的嗡鳴擊散了,他的眼也彷彿是半盲的,白的青的黑的白的青的黑的……交互在眼瞳裏騰跳著,追逐著,成一些渾噩的錯亂的斑斕,浪似的湧騰、退落,旋又湧騰;斑斕暫退的一瞬,藉著雷電的閃光,他能夠迅速瞥見萬家樓重疊著的方形樓影,奇異的高舉著,一邊被閃光刷白,另一邊是一片黑暗,閃光抖動,樓影跟著抖動,彷彿驟然的彎曲著崩頹下來,擊向自己的額頭。
他在冷寂的街道上,在暈眩的敲擊裏,祗有一絲搖曳的意念仍在招引著。他實在撐持不住了,渴需有一爐火,有鬆軟乾燥的衣物,有一些熱酒,一張眠床,需有一個醫生重新為他敷紮傷口,他覺得半生從沒像今夜這樣衰頹過,軟弱過。他盤馬轉過橫街,望見了張掛在拱廊高處的「萬梁鋪」的燃著的燈籠。
有人從店堂裏走過來,燈籠搖曳的碎光使他認出來人,那是在萬梁鋪多年的老賬房程青雲,他仍然戴著那頂閃光的青緞瓜皮小帽,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袍馬褂兒,眯著眼,弓著腰,細頸子朝前伸得長長的,手裏還捧著一管水煙袋,翹起的無名指和小指間倒夾著火紙煝兒(燃煙用的一種紙卷兒。)。
關八爺想招呼什麼,但他牙關咬僵了,張不開嘴來,程青雲的臉在他眼裏像隔了一層雲霧,時而變扁,時而拉長,時而飄飄蕩蕩的像一張剪紙,時而又變得碩大無朋……人在雨裏浸泡著還不覺得寒冷,馬到通道間,經穿堂風一吹,滿心就像埋進冰窖一樣。
老賬房程青雲的眼力不濟,見有牲口進店,就趕著出來迎客,人到燈籠下一抬眼,不由驚得登登的後退了兩三步;那來的這匹馬?像從淤泥河裏洗了身子來的,渾身全是濺污的泥漿,鬃毛上也遍粘著殘碎的草末,馬背上的人更是夠瞧的,一身衣褲像打水裏撈起來一樣,滴噠滴噠朝下滴水,把通道的方磚全滴濕了一大片。
雖說驚詫著,仍然掛下笑臉來說了:「您啦,也真是……什麼樣的急事兒?用得趕夜頂著這塊漏天出門?又是雷,又是雨的……」說著,並不見對方答話,再一瞅,不由驚叫說:「啊,血!……您是那兒帶了傷了?……來了,扶著這位客人下馬。」
但對方終於開口了,聲音粗啞,像地獄的鬼靈:「你認不……得……我了?……我……我是關……八……」沒等店小二趕來扶人,關八爺的右腳脫了鐙,整個身子軟軟的滑下馬背,那樣暈厥在地上。
不知經過了多麼久的時光,蠕蠕流進喉管的熱湯使他醒過來,眼前是一盞戴著細瓷燈笠的煤燈,一圈黯黯的燈華映著幾張人臉,仍然有些奇幻,有些飄浮,彷彿雙耳生了翅翼,搧乎搧乎的朝上飛著。他醒過來,發覺這是萬梁鋪的一間套房,自己仰躺在暖熱的眠床上,正像是一場夢境。
「好了,好了!八爺他醒轉過來了!」誰說。
「真算是暴雨落飛龍,」老賬房的聲音有些飄忽:「自打去年朱四判官夜捲萬家樓之後,八爺領著鹽車一去就沒消息,光聽南邊來人哄傳著,這些時八爺他怎樣怎樣……誰知他竟傷成這種樣兒?!……您說他這傷勢?……醫生,關緊不關緊?」
「嗨,這種透骨槍傷,最怕過早活動,更切忌沾上生水,如今他傷口迸裂,染了泥污,加上冷雨一激,使腿筋扭結,……人又受了寒熱,失血這麼多,鐵打金剛也虛弱不堪,即算能活得,也勢必成殘了。」
「我說八爺,您打哪嘿來?您究竟是怎麼了?!」老賬房幾乎哀哭下來,抓住關八爺的手說:「您是萬家樓的恩主,您竟……」
「不要煩擾他,」醫生說:「創口的血,我已替他止住,他半條腿的浮腫,要用熱敷替他散,另外我開下驅寒熱,健心脈的方子,快著人去配藥,讓他靜靜的睡罷。」
關八爺緩緩的閉上眼,一片夢的輕雲把他輕輕托起,他看見高高的河壩上的鹽市浮在一片血海上,槍煙亂迸著,火焰蔓延著,無數伸長頸項的人臉在驚呼,但它逐漸的沉下去,沉下去,血海在翻著泡。
「我……要見業……爺……」他囈語般的呻吟著。
「業爺叫人謀害了。」老賬房說。
這一聲,把關八爺從恍惚中重新喚醒了,大睜著眼說:「什麼?您說業爺遭人殺害了?是誰殺害了他?!」
「我不該在這種時刻告訴您的,八爺,醫生說……」
「誰?!」關八爺仍然固執的吐出這樣的問詢,他用眼睛等待對方的回答。
「人全說是朱四判官謀害的,」老賬房說:「全說朱四判官馬屯羊角鎮,就為了再捲萬家樓,可憐業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您再見不著他了。」
一個迷離的疑竇擴大成一片幻黑,撲在關八爺鬱結的肩上,這是不能相信的疑案,業爺不會是已經死去十三天的朱四判官謀殺了的,朱四判官死在業爺之前是無庸爭辯的事實,那麼這放出謊話的人就該是疑凶!……自己雖然已成了一頭和傷病掙扎的困獸,但這事卻非追究不可。
「業爺他是怎樣死的?」
「誰也弄不清楚。」老賬房說:「春頭上,老七房的菡英姑奶奶生了病,常咯血,珍爺怕她悶著了,就搬出老宅子,住到沙河口田莊上去養病,每隔一段日子,業爺常騎馬下鄉去看菡英姑奶奶的病,……這回他出門三天不見回來,鎮上也沒介意,總以為業爺在那邊住下了,誰知就有人跑來報了信,說在鎮外水塘裏發現了人屍……」
關八爺凝望著沉黑屋樑,就那樣出神的發著楞,不再言語了。老賬房悄悄的掩上房門退了出去。
雨還在落著,祗是沒了閃和雷。……身體還是異常虛弱,這該是另一天的夜晚了,人在輕微持續的暈眩裏,思緒總有些飄忽。從老賬房嘴裏聽了很多萬家樓的變故,這些變故總令人覺著哀傷,萬家樓枉死了一個保爺,已經太不公平,像業爺那樣穩沉忠厚的人,更不該被人暗殺沉屍!……菡英姑娘原是那樣歡樂明快的人,一朵花樣的年歲,怎會生了咯血的毛病,莫非是……可嘆的正是她一縷疑情。
「程……師……爺。」關八爺忽然想起什麼來,叫說:「程師爺,如今萬家樓誰是族主?」
老賬房緩緩推開門踱進來。
「八爺,您還是養息著罷,醫生他說過……您甭急,依我看,長房倒了保爺業爺兩弟兄,輩份長的再沒人了。這多年族主全在長房,如今族裏就得開祠堂門聚議另推人,除了老二房的牯爺,再不就該是珍爺。」
「煩您差人稟上牯爺一聲,」關八爺說:「我帶著傷病來萬家樓,沒能立即踵府拜望他,但我有刻不容緩的要事要跟牯爺當面商量,明天一早我就去看他。」
「您千萬動不得,我的八爺,」老賬房慌說:「您傷成這種樣兒,倒是怎樣下得床,出得門?……適才我業已著人去通報牯爺去了,牯爺今夜不來,明早定來,您儘管安心歇著罷。」
一層倦意襲上關八爺的臉,他吁嘆著,無力的垂下雙手。老賬房挨過來,捻黯了煤燈。再一次退出房門,不解的搖著頭。一生快過完了的人了,常年迎賓送客,有幾個關八爺這樣的漢子?去年冬天在萬家樓邀擊匪群,鞍掛七顆人頭替保爺奠靈,何等的威風,何等的氣概,那一點也不輸演義說部裏的豪傑英雄。一轉眼間,跟隨著他走道的六合幫那干漢子們風流雲散了,他像離群孤雁似的索落的單飛著,又不知從那兒帶下這身槍傷,難道說自古來豪傑英雄就該受這樣悲慘的折磨?……若逢著萬老爺子在世,或是保爺兄弟不死,也許還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悲的是萬家樓連遭變故,他就是有事找上小牯爺,萬家樓怕也無力助他了。
夜朝深處走。雨仍在嘩嘩的落著。
※※※
雨在嘩嘩的落著。一盞高腳美孚燈仍亮在古老的妝台上,寡居的愛姑常這樣,總是不為誰刺著繡著的守著夜,守著明月守著雨,守著這樣一盞黯黯的孤燈。八歲大的繼子治邦雖是極可人意,孩子家終難解得她內心深處悲悲切切的愁情。每當孩子入睡後,她必得孤伶伶的打發這長長的夜晚,繁華的萬家樓是她荒涼的瀚海。
小姑奶奶萬菡英是唯一關注她的人,一冬風雪裏,常傳喚自己過去,藉刺繡、描紅,閒閒的談說消磨長夜,在萬家樓,她是自己一把黃羅傘,誰知她也是個傷心人?
打小姑奶奶遷居沙河口,自己不但失去了閨閣知音,也失去了凡事替她背著扛著的人,寡居在萬家樓是一種苦刑,苦的不是自己的孤單寂寞,卻是那些猜疑的眼神和非非的私議,都祗為跟隨萬梁時自己的出身和守寡時青青一把的年歲,……無中也能生有。
也常怨尤悲慘的往昔,假如爹不那樣古道熱腸的毀家打救關八爺,自己就不會落在毛六那幫豺狼的手裏,就不會輾轉到鹽市去,抱一懷傷心的風月……爹的好心反惹來惡報,天道竟如此不平?!恨的是萬家樓人心太冷,自己悲慘沒人過問,祗知把出身青樓的女人不當人看!……這些沉冤枉屈,除非等著關八爺來伸了。
偏偏這種入骨的盼望祗能埋在心窩裏,連在菡英姑奶奶面前也無法吐述。小姑奶奶看上去那樣坦直任性,誰知她竟那樣的癡情,儘管她表面上倔強冷漠,絕口不提一個關字,但她潮濕的眼角卻流盡了心底的秘密。
自己常覺著在自己被埋葬的一生裏,祗遇上兩個可欽可慕的人,一個是豪氣干雲,捨身救世的關八爺,一個就該是懂得人身後苦楚,慣於諒人的菡英姑奶奶了。假如逢著太平年景,兩人匹配該多恩愛美滿?祗怪這可咒的亂世逼使關八爺不得不斬斷牽人的情索,隻身在江湖闖蕩,自己力弱,不能促成這一段姻緣,那還能再提起她不願提的,加重她原已擔不起的沉重的相思?!
寂寞的日子像貓腳爪,無聲無息的踏過去,在人生了霉濕苔痕的心版上,留下一路足印。也偶爾聽見人說過一些有關於關八爺的事情,說他怎樣贊助鹽市護鹽保壩,說他怎樣遣散妓院裏的姑娘,使鹽市上一擲千金的豪商富商停了宴飲──說起六合幫冒著風霜走長途,說他在鄔家渡口那場惡戰令人觸目驚心,……他彷彿是一尊神祇,為拯苦救難履踏凡塵,他總是活在血泊中火焰裏,活在生與死的邊緣……自己在後堂的香案前,常向觀音跪拜著告禱著,求禱蒼天保佑這個人,對於一個埋葬在萬家樓的寡居的弱女,也祗有這樣的求禱能使無助的心得一分安慰了。
夜夜憑窗坐,心愁亂絮理不清,明明不為誰,也總找一件針線活兒刺著繡著,繡不盡的春花秋月祗是空空冷冷的夢,但兩手不停,總能驅散心頭鬱結著的悲情。那一天能見著關八爺,一詢爹的下落,一吐別後的辛酸,這一生也就不算白活了,那天再能見著八爺呢?但願腥風血雨早停早落,也許八爺他還能救一個為他咯血的好心人,再晚,祗怕菡英姑奶奶難得撐持了。……
日子的貓腳踏過去,一更一更的繞響著梆聲,總有浮雲流來掩著窗前月,總有寒風吹冷了雨瀝聲,仁厚的業爺竟遭人暗算了,看樣子,萬家樓日後該是小牯爺的天下了。菡英姑奶奶不喜歡那種霸氣十足的人,自己也覺著小牯爺又自負,又有著野心,這樣人當族主,祗怕未必是萬家樓之福,誰又能左右得了這些變故呢?
但今夜,暴雨嘩嘩的潑瀉著,她在默默的數著時辰。老賬房程師爺告訴她,關八爺負著重傷投店,她一時像遭了雷擊樣的楞傻著,彷彿那不是真的;她說不出心裏是悲是喜是酸辛,她叮囑賬房趕急請醫生,好生照護八爺,她等著夜深時去見關八爺一面。她有很多話,要說給關八爺一個人聽。
不知從那兒飛來一隻大黑蛾,叮叮的繞著燈笠打轉,蛾翅上黑綠相間的花紋使她感到一陣無端的恐懼,自幼聽過傳說,說大黑蛾是鬼變的,在關八爺來到萬家樓的時候,她看到這樣一隻鬼蛾蟲,充滿了一種不吉的兆示,難道還會有什麼樣的劫難,落這位豪士的頭上麼?……從忐忑不安的夢裏醒轉,她拎起了小小的照路方燈。
燈光暈霧般的亮過一道長廊,消失了,無休無止的雨聲掩去了她穿著釘鞋(北方婦女常穿的雨鞋,布製,浸以桐油,鞋底遍布銅釘,故稱釘鞋)的腳步。但這樣由遠而近的步履聲卻傳進了關八爺的耳鼓。
「誰?」他仰在高枕上啞聲問說。
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穿著深黑衫裙,鞋頭蒙著孝的倩瘦的身影閃了進來,手裏仍搖曳著方燈,她並沒走近關八爺躺著的床榻,卻後退一步,反手掩上門,身子靠在門背上,方燈在她指尖輕輕抖索著,她抬起頭,望穿什麼似的深凝著對方的臉,他墊在枕上的裹著白布的傷腿,過半晌,方有無限幽怨,無限悲愁的聲音從她唇間迸出來:「是我,八爺。我是北徐州……大牢裏的愛……姑……」
「啊!」關八爺也祗吐出一個長長的啊字,便被什麼湧塞了喉嚨,咬牙擰過身子去捻亮榻邊亮几上的煤燈。「我……總算找著你了,愛姑。」他喘息著。
不錯,她確是愛姑,老獄卒秦鎮的女兒,他受了秦老爹臨終時殷殷之託念念找尋的人,從她被黑色喪服包裹著的身影和她帶怨含愁的蒼白臉廓上,還能依稀覓得出當年的愛姑的影子。──她這一生也可算埋葬在自己的手上,他也曾想挽回她的命運,但那是徒然的,就像那些數不盡的廣大民間的悲劇一樣,除非事前避免它,要不然,等到悲劇業已形成,就成為一種悲慘的確定。
他激動的喘息著,痛苦使他額頭沁汗。
「你爹曾一再叮囑我,要我找著……你。」他說。
「我爹怎樣了?……八爺。」她跨前半步說,方燈抖索著,使燈罩的玻璃也發出細碎的響聲。
這不是問詢,這是閃電交加的滂沱的雷雨,渴切的盼望融合著強烈的親情匯成的雷雨撲向他的頭頂。
他不畏紅火,不畏比火更紅的鮮血,他上得如林的刀山,下得死谷,敢以無畏的神情笑向著嘩嘩噴濺的槍口,但他卻經不得這一聲問詢:他看見痛苦的生機,艱辛的忍耐,閃閃欲墜的張掛在她的眉眼之間,她活著就為這句問詢。也許蒼天能答,蒼天該答她,為什麼她會有這般悲慘的遭逢?!而關八不能──他默默的垂下頭,不忍再觸及她突然黯了的眼神。但他無法避過她的咽泣。
「告訴……我,我求您……告訴我,……我爹他?……究竟……怎樣了?」她跪倒下去,放下方燈,顫慄的掩住臉,她聲音是瀝著血的:「是生?……是……死?……單求你說明白,甭再瞞著……我這苦命人……」
他抬了三次臉,費盡力氣才吐出話來:
「他……死……了!姑娘。他在遼東患的病,埋骨在關外,臨死託付我找著你,照護你。……你從今恨我罷,姑娘。秦老爹病死他鄉,你落進豺狼口裏,都是由我關八起的因。你恨我,我還好受些。」
她突然不再咽泣了,抬起掛淚的臉,決絕的說:「不,我一點也不能怨恨您,八爺。您眼裏看過更多悲慘事,那是命運!強人惡人造出來的命運!」
頓覺有火花從他眼瞳裏迸射出來,他不再垂頭。他想不到愛姑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比雷還響,比閃還亮,這正是世間悲劇的源頭,她祗是暴政和暴力所造成的大悲劇中的一個受難的人,她悲慘的活著,並沒倒下去。她這樣含悲忍辱的活著就是一種顯示,一種抗爭,她會這樣站立在地上,無須誰伸出援手。……不過她終竟是善良孱弱的女人,她吐述說:「我祗……覺活得……太苦了,八爺。」
「我……知……道……」他痛心的說:「你的遭遇,我全……知道……值得安慰的是當初賣你的人……卞三和毛六,都遭了活報。天道總在人眼裏彰顯的。你起來坐著,姑娘。」
「我不再信天道了,」她起身說:「八爺,天道要藉著人去行。您就是……行天道的人,祗是太孤單了。」
「我不敢。」關八爺啞聲說:「我也祗是學著,勉力做個『人』,跟受苦受難的萬民一樣,引頸切盼著北伐軍早點掃除掉烏煙瘴氣的北洋。……我相信,真正的天道,總是有人行的。」
「不要這麼說,八爺。」她說:「您行得夠多的了。您為誰受辛苦?為誰血裏火裏日夜奔波?……您怎的就從沒想過自己?!……您的腿傷?……」
「不要緊的。」他笑了一笑復又咬住牙:「我拿這條腿,換來了幾百打救鹽市的人槍,即使殘廢了,也夠了本了。」
「您在那兒帶了傷,頂著大雷雨來的?」
「羊角鎮,朱四判官打了我兩槍。」關八爺說:「這倒使我認識了他,不愧是個拿得起放不倒的漢子!可惜他自己,舉槍擊碎了頭……骨。我總是一心救……人,到頭來,反害了……人……」
愛姑沉默著,經過一陣過劇的熬煎,她已能在逐漸平靜中,控住她的顫慄。雨聲似乎收煞了許多,空氣雖很淒冷,卻多少含有一絲無語的溫柔。
「有一個人,您卻祗能救她,不能再害她了!」她終於說:「菡英小姑奶奶,開春她咯了血……我知道她對您的一番情意,……她,她……您知她是個要強的人……」
關八爺寂寞的悲淒的搖著頭:「祗──怪我生不逢辰,姑娘,我不是木偶,那祗是一場夢──罷了,又遠又朦朧。也許我祗是填溝壑的料子,即算活著,也是一片浮雲。你說叫我怎能?……」
「但願那一天能太平。」她說,意味深長的望著他。
「是的。」他喃喃著,他滿眼晶瑩的喃喃著:「是的。……太平……」
但太平還很遠很遠,還得更多民命,更多屍體,更多鮮血去換取它。他淚光閃動的眼裏,祗有雷,祗有雨,祗有窗外惡毒毒的黑暗。一盞煤燈描著兩張淒苦的臉,痛苦寫在上面,希望也寫在上面。
她和他共了一晌沉默,拎起她的方燈。她曾經在大牢裏望過他雄偉的背影,望過他血淋淋的棒傷,也曾偷偷愛戀過他,把他在少女的心中描出一個朦朧的夢。雷打過,火燒過,如今那夢畫祗留下一陣陣隱痛而已,她如今已不再是愛姑,當初的愛姑早已死了,她祗是裹在黑衣裏的軀殼,她是萬梁的未亡人萬小娘。環境和人言限著她,使她連為關八爺侍奉湯藥都成為過份之事了。但她決計要親來侍奉他,為報答菡英小姑奶奶的厚遇,為更多待救的生靈,她將不管萬家樓那些人們流布怎樣的閒言。
「您……保……重。八爺。」她含淚說。門扉隔斷了她閃出去的影子,方燈轉至窗格外,她又叮嚀著:「保重身子,明天我親來熬藥。」
燈焰跳動著。遠方有一聲雞啼,牽起無數雞啼。
…………
這正是江防軍初次冒雨總攻鹽市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