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血祭
江防軍開出西大營時,天已經哭泣起來,不過雨勢並不大而已。糟的是從縣城到鹽市這段路,全是黑淤土和紅黏土,略沾些雨水就化成一片泥濘。那些泥濘經先行的馬隊一踐踏,更黏黏乎乎的成了陷人坑了,天色灰黯得可以,鼓聲也擊不透低壓的層雲,縣城周邊的土崗缺口,張著黑糊糊的大嘴,把那些流走的隊伍吞吸著。
不單是塌鼻子師長有這種癮頭,幾乎所有的北洋將軍們都喜歡藉著開戰亮亮軍威;塌鼻子最得意的,就是他這支兵在大校場上的輝煌成就了。江防軍在煙迷的細雨裏經過大運河上的洋橋,塌鼻子師長半躺在城樓上特設的高背椅上,眯著眼瞧看著。不錯,軍威真夠煊赫的。經過一春天的加意餵養,馬群更發膘了,出發前,那些馬匹的長鬃短鬎以及渾身馬毛全經梳理洗刷過,在灰濛天色下顯迸著油光,唯其那些馬兵們駝著腰,更顯得馬匹的健壯雄偉,圓圓的馬臀寬過門板,聳動著,連接成一波波的小浪。
這一撥馬總有兩百來匹,排展開來,少說也有半里寬,不用接火,光是擺擺架勢亮亮威,也夠瞧的了。馬隊算是開路先鋒,這後邊才是三面帶黃穗兒的五色軍旗,半飄半垂,凝凝寂寂的引過去,軍旗後邊跟著德式的軍樂隊,嗚嗚的響著號,咚咚的擂著鼓,那聲音震得人像一口氣喝了半壺老酒,有點兒暈暈陶陶的。
「瞧,他奶奶真是大軍陣仗!」塌鼻子師長跟他的左右說:「也好讓鹽市上那幫井底下的土蛤蟆聽聽,……也許有些傢伙自出娘胎也沒聽過這種鼓號!」
「他們祗懂得吹牛角罷了!」善呵附的參謀長說,朝前欠著身子,兩手分捺在膝蓋上,活像一隻遭雨淋濕的公雞:「我不信,不信這把牛刀殺不了一隻雞。」他的凸出的喉管跳動一下,嚥了一口吐沫。
橋面傳出轟隆隆的響聲,炮隊開拔過去,幾門使健騾拉著的包鐵輪的小山炮抖索著,彷彿發了瘧疾一樣。步兵們走得滿齊整,依然走著大校場上走慣了的馬蹄步兒,灰色的硬盔帽兒,帶硬匣的方塊背包,隨著屁股蹈舞的白毛巾,倒掛在肩上的槍枝,都夠使塌鼻子師長滿意的。
「好好拚,弟兄們!」塌鼻子師長捏著中氣不足的嗓子朝下喊說:「衝開鹽市,我一向捨得發賞錢!」
「去你娘的老屄!」隊伍裏有人咕噥著:「這種陰雨天活整老婦們的冤枉,霉星照你八輩子!」這樣的詛咒輕輕在列子裏蔓延著,成許多冷雨淋不滅的怨毒的小火焰,燃燒在一些冷漠無聲的臉額上。他們背向著城樓,一排排的穿過甬道般城門的圓洞,走過雨絲鎖住的洋橋,走進鉛色的原野去。
雨霧封死了人的視野,到處全是濕淋淋的,連人心裏也濕淋淋的,一把擰得出水來;槍枝在各處碰擊著,泥濘像飢餓的鯰魚似的,亂咬著人的鞋跟。
「噢,第三連,第三連,第三連?」掉了隊的兵士一路嚷嚷著跑過去,不一會兒,又一路嚷嚷著跑了回來。馬匹在泥濘裏跋涉著,不斷的發出惶急的嘶叫。更多人走岔了隊,在灰濛濛的雨霧裏伸著脖子亂撞。
出了土崗缺口,隊伍就離開道路,一把展開的摺扇似的漫荒走,田裏變成陷人坑,後面滑倒一個人,泥漿四濺,惹起一片抱怨聲。第三連那個掉了隊的兵勇又一路喊過來,被一個老傢伙抓住胳膊說:「你這傻鳥!你嚎啥來?你管它第幾連?閉著兩眼在人窩裏朝前蹚就是了,打勝了,開賞少不了你一份兒,打輸了,一個人開差還滑溜些!」
「你弄岔了,二哥。」那人說:「你才真是傻鳥,──一個人開小差,叫四鄉老百姓攫著,你有幾層皮他們就會剝掉你幾層皮!」
「嘿,後面跟上,後面跟上!」誰在前頭喳呼著,而隊伍卻越拉越遠,即使有心跟上去,一窩人臉團在一堆壯壯膽氣,無奈腳底下的草鞋不肯幫忙,三步兩步就拔斷了襻帶,結又結不上,扔了又捨不得,祗好打個繫兒把一雙破草鞋繫在一起,掛在槍環上,像兩條滴鹵的鹹魚。
霧雨把天封著地鎖著,把人眼裏的世界弄得那樣狹隘、潮濕、灰黯而淒慘;每個北洋兵裏的老兵都有許多盲目的傳統性的迷信,尤其愛在開戰前疑神疑鬼,隊伍還沒開出營盤,就已經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有些傢伙找算命瞎子來,卜算時運和流年,有些找浪跡江湖的巫婆招鬼來說話,有些相信會抽字牌兒的黃雀,有些就買份香燭到附近的古廟裏去擲卜求籤,……
說是怕死貪生麼?倒也不見得,活著挨板子,站夜崗,走長路,受飢寒,常巴望哪天開戰挨一槍,翹了辮子拉倒,不再受這份洋熊罪,驢推磨似的推前磨蹭,但等開戰的消息傳來,死亡的黑影壓在眉毛上,提起死來可又有些不甘心了,拿死人骨頭給那些將軍帥爺去打鼓?就這麼淒淒索索的埋在外鄉?悲裏帶著憤懣和不平呀!一樣是在世為人,一樣是父母娘老子生的,不是捏塑的泥人,雕成的木偶,總在半絕望中固執的堅持著,咒詛著,總希冀孫傳芳、塌鼻子這幫傢伙在人眼裏遭報應!誰知道呢?子槍總打不著摟娘兒們吸鴉片、在後面「坐鎮」的帥爺將軍……
雨,這樣綿綿的落著,前列和後列也被雨霧隔開了,誰也見不著誰,誰也幫不了誰,每個人都覺得那樣的孤單無助,都各各不同的被困在自己的悲慘命運裏面。
誰都知道開戰前的這一刻最難熬,許多零亂的痛苦的思緒,會從遠遙的時空裏,從回溯裏,苦憶裏,從常為晨號切斷的夢裏,一絲一絲一縷一縷的飄回來,蕩回來,一窩鬼螞蟻(一種善咬人的大型紅蟻,俗稱鬼螞蟻。)似的齧咬著人心;那些盲目的傳統性的迷信傳說,在一般無知、愚魯的兵勇們中間是極有份量的,誰都相信這場開戰前的霧雨不是雨,而是老天爺流下的眼淚,為鹽市上那些善良的無辜者,也為這群臨死還望著承平望著家鄉的可憐的弟兄。
「還有幾里到火線?」
「快了。」霧裏不見人,祗有一種嘲謔著什麼似的聲音:「翻過前頭的土崗子就是老黃河岸,鴨蛋兒當初攻鹽市,就在那兒砸了鍋的;你若想早點見放血,你就走在前頭罷,先進枉死城,也他娘好先搶個好鋪位。」
「嘿嘿嘿,」一個笑得像梟嚎似的:「我他娘倒不在乎有鋪沒鋪,祗知道閻老西準備的馬虎湯有好壞,──先去的喝稀的,後去的喝稠的。我他娘要等你們死完了再死,決不去搶那碗麵兒上的稀湯。」
「橫直是死路一條,哪還有先後之分?奶奶的。我看這場火惡得緊,沒有一點好徵兆。」後面又有一條啞得分叉的嗓子說:「不信你們就瞧著罷,淒慘得緊啦!」
遝遝雜雜的步兵隊走過田野,踐踏出一遍零亂的、深陷的足印。有幾處咽泣似的號音在他們前面的霧裏流響著。一直等到步兵隊翻過土崗稜,炮隊還在泥濘裏掙扎著,雖說幾門小山炮在演練時從沒打中過目標,炮隊也是形同虛設,但是塌鼻子每臨著開戰,都必定把它拖出來亮相。
塌鼻子最崇洋,總認為像小山炮這種洋玩意兒,祗要拖上火線去胡亂轟它幾響,甭談準不準了,就憑那種氣勢,也足以把那幫沒見過世面的土中木馬嚇暈腦袋,睜眼辨不出東西南北來。就因為這樣,炮隊才吃足了苦頭。黑淤泥加上紅黏土,經雨水那麼一泡,簡直像一盆漿糊,死死的咬著鐵輪,在輪邊結成大地泥餅兒,拖炮的騾群死命的掙著朝前捱,無奈地面的泥濘又深又滑,牠們的四蹄壓根兒得不上力,即使沒命使皮鞭抽打,牠們也祗有發出心餘力絀的哀鳴罷了。
炮車拖至上坡處,騾群像受了定身法似的在原地白賣勁,四蹄打滑動不了,逼得炮兵們紛紛插手,幫著推轉鐵輪,一個個嘿呀嘿呀的高翹著屁股,把賣勁的樣子全放在皺著的眉毛,鼓瞪的眼睛和齜咧的嘴上,但那樣面上使勁並不能幫助騾群,有一輛炮一路倒滑,滾翻到草溝下面去了。
「好一個臨陣脫逃的鐵將軍!」那門炮的炮手打諢說:「它硬想賴在草溝裏睡覺,這麼一來,咱們就落得它一個『無炮一身輕』罷了。」
號聲在這裏那裏流響著,各連隊都在找人,雨霧和泥濘使散開的隊伍紛紛失去建制,失去聯絡,在一片混亂中,也不知哪班哪排?橫豎三五成群團到一起就成;馬隊進入南大營集結,好些步兵連隊擠在營外的小街上避雨,近在眼前的鹽市的長堤被雨霧封住,既見不著影子,也聽不見人聲。──這種開戰前的反常的沉寂最是懾人,就連久經戰陣的老兵也有些驚惶駭懼,何況從沒打過硬仗的江防軍?!
穿過這一片混亂,時辰緩緩的流淌過去,直到傍晚時分,後續的隊伍才開過土崗,到達黃河南岸一帶散落的村莊上。而師長大人還沒來,攻撲的命令也沒下達,甚至連三個團長都沒碰得上頭。北洋的一些官兒們把這種混亂歸罪在老天頭上,說是老天不該在這種辰光落雨,害得他們連攻撲的架勢也拉不開,兵勇們向來是一推六二五,巴不得這場雨落它十朝半個月不開天。……
即使是後續部隊開到了,混亂的情況還是有增無減,進入村落的隊伍,架起槍,忙著催糧催草,劈門板升火烘衣,逼著鄉戶人家殺豬送肉,忙著去張羅雞鴨,搭床架鋪,而那些被擠落在荒地上的隊伍卻倒盡了大霉,一個個抱著槍蹲在土崗上、河岸邊、野家間、草溝裏、樹叢下破口大罵。
「我操它的親娘!還不公平。──他們進村子的吃雞吃鴨,卻留咱們在這兒頂著這一塊破了的窟窿天──仗該由他們去打。」
「咱們是天生的傻鳥嗎?為什麼不攏村子,卻待在這裏捱淋?走啊!走──哇,二哥。」不知是誰這麼一吆喝,那些落湯雞們就呵呵叫的附和上了!
也許下一個時辰,攻撲令一下來,就會橫屍陣前;飽死鬼醉死鬼好做,凍死鬼餓死鬼難當,為何不去有雞有火的地方?這一來,各個村子上紛紛出岔兒,有的為爭宿地打起群架來,有的為爭雞鴨動起刺刀,誰也不願意上一分當,吃一眼兒虧,直到塌鼻子師長親上火線來督師,這種混亂仍在各處發生著,底下不斷報上來,說是某連長獨吃一隻肥雞,被部下起鬨割去了鼻子,某營跟某營為爭宿處打成一團……
參謀長在一邊聽著,滿臉憂急,而塌鼻子師長卻若無其事的說:「這群傢伙,跟蟋蟀一個樣,你不使鬥草撥弄撥弄他們,他們就不肯開牙,讓他們鬧一鬧,也未嘗不是『激勵鬥志』的好辦法。」
「我說師座,這……這……總是在兩軍陣前,您若果不辦那些搗亂的傢伙,祗怕事兒越鬧越大,那,那可就收不了攤兒啦!」
「你以為割掉連長鼻子的傢伙們,還會待在那兒容你辦人?!」塌鼻子斜著眼珠兒,以一付老奸巨滑的神態,笑著說:「祗怕早就開他娘的小差啦。至於窩裏起鬨,那是家常便飯,今夜且由他們哄去,明早上,攻撲令一下,他們準他娘目標一致,──想著鹽市的洋錢了!」
當夜在南大營裏,塌鼻子師長、幾個酒意醺醺的團長、馬隊和炮隊隊長,打開鹽市的地圖,商議著怎樣攻撲法兒。從圖上可以看出,座落在高壩上的鹽市形勢雖孤,卻是一塊易守難攻的險地,背臨寬闊的鹽河,面朝東向的老黃河,一片斜斜伸展的斜坡上密生著綠色灌木,有幾處寬長里許的大塘和野沼展布其間,構成天然阻障。
林空處的棚戶區最令人覺得棘手,誰都知道這些飽受苦難災荒的北地流民是極為蠻悍的人,他們雖說缺少槍支彈藥,但卻多的是單刀木棍長矛和鐵叉,滾地殺上來,聲勢浩大有如千軍萬馬。按理說,假如分兵繞過鹽市東西兩側的大小渡口,從背後插刀,猛撲鹽市的碼頭區該是一著好棋,因為祗要過得鹽河,就能刺入鹽市的心臟,中間沒有伸縮的餘地,但毛病出在北地各鄉鎮情勢不穩,再者,兵一分力量就薄,萬一攻撲不進,下一個機會也將跟著喪失了。……假如集中三個團正面猛撲鹽市,那就得涉渡老黃河,仰攻鹽市的頭一道門戶──那座形勢險峻的高堆,這是鴨蛋頭團長已經試過了的,一團人從頭垮至尾。所以臉對著這張圖,七八個傢伙個個都祗有掀起帽子搔頭皮的能耐了。
「我他媽的至死不相信?……小小的鹽市竟能抗得江防大軍?!」塌鼻子光火說:「何況我這回是提高了賞金,不計花紅的!」
因為是雙手插在帽子裏搔頭的關係,看上去這位自誇江防軍所向無敵的師長大人簡直像挨了誰「當頭棒喝」,雙手抱著腦袋瓜兒喊疼的模樣;幾個團長一時也不敢擅拿主意,有的手抱膝頭,翹起上唇的一撮毛,鼓張兩眼乾瞪著桌面上的馬燈,有的緊鎖著眉毛,叼著菸捲兒吐煙,一顆空茫無主的心,跟隨著煙霧東飄西蕩,馬隊的隊長習慣的使手背的骨節敲打著桌角,敲出一串連續的馬蹄聲,炮隊的隊長捱不了一屋子的悶氣,每隔一忽兒就要哺哺的透出一口大氣。
「我他媽的今晚上要鄭重其事的告訴你們,」塌鼻子一心懊悶沒處發洩,全洩到幾個部下頭上來了:「我他媽實在看不慣你們這付甩熊的嘴臉!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鹽市非攻下不可!總而言之統而言之,這個腦筋不能由我一個人傷!……說話呀,你們?!那趙團長,你說該怎麼辦?嗯?!你說……」
「我……我?……我……」那個趙團長是個渾身是肉的小矮胖子,臉圓肚皮圓屁股圓,由於人矮,站起來總愛手撐著桌子,盡力墊起腳跟:「報……告……師長,我……我……一向是照您的吩咐辦事的──」
「辦你媽特皮,你這隻飯桶!」塌鼻子火氣一上來,嘴裏就不乾淨了:「我他媽這是向你們討主意呀?!──那李團長怎麼說?嗯!就是你!」
「我這個團,師長您是知道的,花名冊兒上列的,多半是空缺。祗能收拾殘局,若論衝鋒陷陣,人和槍全不夠數,呃,簡直是差得太多,太多,呃。」
「甭講那些廢話了。」塌鼻子說:「我看你那腦袋還算靈光,旁的你可推三阻四,這主意你得拿呀!要不然,我召你來幹啥?!」
「若論拿主意,我倒有一些,不過連我也三心兩意的拿不準罷了。」李團長晃著腦袋說:「我的意思是……攻撲鹽市,可不能操之過急,無論如何,想在三五天內拿下它,根本辦不到。我頭一個主意就落在一個『困』字上,橫直咱們人多,四面包圍軟困它三五個月,切斷它的米糧來路,他們一準是不打自降。……鹽市的人口眾多,沒辦法屯積太多糧,困到它沒糧時,它想守也沒法再守。」
「你的主意倒不差,」塌鼻子師長做個手勢止住他的話說:「可惜算盤打得太如意了一點。你想想,南方的革命軍要鬧北伐,長江南岸,風聲緊得可以,連大帥他還不知五省聯軍能撐持多久,咱們哪有功夫跟鹽市泡蘑菇?!」
「假如我這頭一個主意行不通,」李團長眼珠打轉說:「那我的第二個主意是分兵攻佔大小渡口,放開南北,從東西兩面夾攻,這是打頭又打尾的辦法。這樣一來,可以免去渡河涉水、仰攻高堆的危險,兩面祗要有一面得手,能衝進鹽市的長街,那就成了!不過……這兩邊順著堆脊,地勢太狹窄,隊伍展不開,假如對方守得緊,即使能攻進去,咱們傷亡也夠瞧的了……」
塌鼻子師長一面聽著,一面懊惱著,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自己決不會向部下討主意,早先也開過戰,攻打祗消一句話,從沒有像這樣為難的,夜的陰影圍逼著燈,雨勢似乎轉大了,滴瀝滴瀝的煩人,這使得他原先想妥的,在平陽廣地上炫示軍威的計劃被徹底擊碎了;明知即使炫示軍威也威嚇不倒鹽市,至少能替自己壯壯膽子。……也許是晚飯時喝了酒的關係,祗覺兩耳嗡嗡響,兩眼發澀,一顆腦袋沉重得抬不起來。
……小菊花那個女人真是邪賤透頂,他迷迷茫茫的想著,……她放著師長的外室不做,放著那許多金銀財寶不要,偏要替鹽市扒灰臥底,到底是為了什麼?這多年來,自己不知斃掉多少人,從沒有回想過,祗有這個女人的影子,始終在眼裏晃動著,推不開,抹不掉。
也許她的話根本不可聽信,但她講過的,關於鹽市上那些人物的傳說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神拳太保戴旺官師徒幾個確有其人,這些善於擊技的人雖搪不得子彈,但他們名頭亮出來,卻會嚇倒自己手下的兵勇,還有那個關八,放著司令他不幹,偏要慫恿著鹽市舉槍造反?!拋開鹽市的人手槍支不談,單單這幾個人就夠棘手的了,這些人不除掉,甭說自己枕席不安,祗怕遠在南方的孫大帥也會耳鳴心跳。難道北洋的氣數真的該盡了?才有這些魔星照頂?!連他媽的小菊花也會順著他們……
「我說師座,」參謀長的聲音把他喚醒了:「您覺著李團長的主意如何?您參酌著做個決定罷,天就該快亮了。」
塌鼻子師長打了個呵欠,擠一擠眼說:「隊伍業已開上了火線,就像騎在老虎背上,攻撲令是非下不可的了!……趙團朝東拉,天一亮就攻小渡口,劉團朝西拉,午前攻下大渡口,李團先攻高堆,馬隊助威,順便搶佔洋橋口。炮隊回去立即發炮,替我不分青紅皂白的猛轟,轟它個稀花爛再講!參謀長全權負責督戰,我回縣城去坐聽消息。我這個人不愛講空話,我備下一萬大洋的重賞,攻破鹽市,你們拿去均分。那最先進入鹽市的,另有花紅。」
當江防軍冒雨發動攻撲時,塌鼻子師長在荷花池巷的小公館裏睡得像一口死豬。
炮聲在黑夜裏把這塊土地搖撼著。炮聲不但搖撼著整個鹽市,也驚動了鹽河北岸的許多村鎮。四更尾五更初,天地昏黑,炮聲使無數人從夢裏驚醒了。
對於鄉民們來說,炮聲使他們驚駭的程度是無法形容的,因為那是一種全然陌生的巨響,有人以為是遠天響焦雷,有人以為是哪兒塌了屋,但它比響雷塌屋更為驚人,它最先是一聲天迸地裂似的巨響,然後是嘩嘩波蕩的炸裂的餘音……轟!速速速速,崩,嘩……嘩……嘩……轟!速速速速,崩!嘩……嘩……嘩……那彷彿是一頭蹲伏在黑暗裏的原始的怪獸,在撕碎人間前所發出的怪吼,最後他們朦朧的意識到──這是江防軍在攻打鹽市了。
炮聲那樣的揭開了戰幕,但鹽市上的人們並不覺得怎樣驚駭。從江防軍隆冬北調以來,他們就在積極的準備中等候著這一個時辰,如今它畢竟來了!江防軍有馬隊,有炮隊,馬隊有多少匹馬?炮隊有幾門炮?窩心腿方勝打聽得很清楚,他早先學過這一行,也幹過這一行,知道幾門小山炮在那些窩囊貨的手裏並不能發揮多大的威力,比紅衣子母炮厲害不到哪兒去,所以他早就著人鳴鑼叫喊過,要鹽市的住戶聽見炮響不必驚惶。
「也祗有孫傳芳那種笨蛋肯做冤大頭,」他說:「銀洋論船裝,買來這些洋人快要報廢的破爛貨,祗能替他在校場上撐門面,若論唬人,那還差得遠呢!」
他說的不錯,三門安放在老黃河南土崗上的炮一開炮就壞掉一門,其餘兩門各發四炮,三炮打在鎮外的灌木叢裏,兩炮打落進老黿塘,一炮轟中了東面的棚戶區,炮彈沒爆炸,祗把一座拴羊的棚屋射穿一個圓窟窿,還有兩炮壓根兒不知轟到哪兒去了。
「炮轟不算什麼,」窩心腿方勝說:「祗怕天色一亮,他們就要猛撲,得通告各處準備著。咱們若想守得穩,這第一遭非得殺它個人仰馬翻,殺殺他們的威風不可!也好讓塌鼻子曉得,鹽市不是一塊豆腐,卻是塊啃了就會崩牙的石頭。」
在落著雨的街道上,兩面長廊下都有一串馬燈亮著,鹽市上最精銳的一支槍隊麇集著等候出動,窩心腿方勝是個有計算的人,在沒摸清江防軍主攻方向之前,他得把這張牌捏在手掌心。果然在炮轟之後,號聲在南面吹響,緊接著,乒乒乓乓的槍聲也密集起來了。
「方爺,方爺!他們在攻高堆了。」有人來報說:「黑裏算不出人數多寡,祗知道夾有馬隊。」
窩心腿方勝點頭說:「我曉得了。」
由於江防軍一攻高堆,方勝就算出東西兩面要受更大的攻撲了,塌鼻子不是渾蟲,他不會重走鴨蛋頭的老路,在槍口下強涉老黃河,冬季水淺,那條河還能涉得,如今春雨連綿,老黃河河面寬過十丈,淺水處也漫得過人頭,根本沒有涉渡的地方……再說,以江防軍的兵力,用不著夜襲,他們要攻哪兒,大可在白晝雨停霧散時大舉強攻,夜襲是一種掩遁的手法,可惜這手法瞞不過人。
「你回去告訴湯爺,」方勝沉吟了一會兒,朝來人說:「統帶他親自領著人扼著洋橋口,那道洋橋決不能讓馬隊衝破,湯爺盡可分一撥兒人去幫助統帶,祗需保住洋橋,高堆決沒險失。」
來人退出去,拎著方燈翻上馬背,馬蹄聲逐漸遠去了。不論江防軍是真攻假攻,盤著辮子的湯六刮正冒雨和隔河的江防軍對戰著,天色太黑了,伏身在壕堡裏的民團壓根兒看不見外界的一切,祗能憑藉各種音響判別敵方的情形,而那許多音響,是極易使人心神迷亂產生錯覺的。
聲音是一條波濤洶湧的長河,一層大浪疊著一層大浪,最先響起的是由遠而近的鼓號聲,遝雜的馬蹄聲,接著響起的是一片燎原般的吶喊,那些聲音彷彿一直貼到人的耳門上。而鼎沸的槍音把那些聲音又都掩蓋了,馬力斯快槍像炸豆,機槍呼嗚呼嗚的像一陣狂風,後膛槍更遝雜,越過高空的流彈更劃出一條條不合調的尖鳴……
江防軍這麼一開槍,卻開亮了民團的眼,就見老黃河對岸,黑裏閃迸出無數槍口火的藍焰,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開放著,芒刺是紅的紫的黃的青的,裹著一團灼目的亮藍,就像是夢裏開放出的幻花,鬼靈似的青白臉,幽冥世界的照路燈,荒墳中滾動的磷火,都會在幻花開放的一剎間進入人們的聯想……那樣多淒慘的幻花,死亡的兆示,使人無心再聽取什麼樣的槍音了。
民團裏的幾百條漢子在壕裏、堡裏靜伏著。
他們祗是那樣一動不動的靜伏著,像一群俟機覓食的餓虎,他們心目裏英勇粗豪的湯六刮曾屢次告誡過他們,非等北洋兵攻至切近,絕不理會那些龜孫。如今他們祗是靜伏著,等待湯六刮湯爺的號令行事。雨點不時灑在他們頭頂的堡蓋上,圓大的竹笠上,以及高粱葉編成的蓑衣上,蕭蕭的,有七分悲壯三分淒涼。
在這群人裏,沒有誰是耍槍賭命沙場戮兵的人,沒有誰願意抱緊殺人奪命的刀槍,棚戶區的流民常夢著充滿饑荒疫歷的北方大野,他們一心要從忍耐煎熬中活著回鄉,重整荒圮已久的田園,另一些小鹽莊的苦力們更是含辱偷生的人,他們也曾走過腿子,闖過江湖,但他們善良,受不了防軍的欺逼,稅卡的盤查,不得已才進官辦的小鹽莊,成天頂著烈日扒土曬鹽(鹽市東邊的土地,由於轉運商經年累月運鹽,所撒落的鹽粒浸入土層,變成光坦的、滿布白色鹽屑的鹽地,故設小鹽莊,扒土曬鹽,售款悉歸公有。),每月的工資薄得可憐,難維一家溫飽,……全不是打仗的人,但被逼得非打不可,他們的火焰不是噴在槍口上,卻是熾燃在每一顆求生求存的心裏。
他們靜伏著,瞪視玩火者用槍炮的火光燒灼他們的眼瞳,死亡的聲音圍逼著他們,在不停不歇的鼓譟,死亡的槍彈嘩笑著穿掠過他們的頭頂,死亡的藍色幻花開著落著在一剎之間,這就是戰爭,就是瀝血的沙場,他們沒有舉起什麼樣的多彩的旗幟,也不需背負什麼樣的利祿功名,他們祗是一群要活下去的人,要像「人」一般的活著;要活著就必需面對這些,穿透這些罷了。
一顆槍彈射中了一個人,黑裏不知是誰中了槍,單聽見一聲短促的呼叫,順著響起一聲摔撲的聲音。是誰呢?是誰好像都是一樣的了。死者從垛口間朝下滑倒,痙攣的雙手猶自抓著槍壁上的皮環,血從他被子彈撕裂的傷口間湧溢出來,泉一般骨突突的冒起,帶著一股熱濕的銅腥,沒有誰看見他,看見他臨終那一剎的表情。
「湯爺,湯爺,這廂倒……人了。」
「咱們該還槍啦,湯爺。」
但那邊仍然暴起那種特有的嘶啞的嗓門兒:「別理那些龜孫。等天亮後再見分曉。他們這是玩障眼法──明知渡不了河還在亂放槍,裏頭必有鬼名堂!」
湯六刮領著一群單刀手,伏身在那串運鹽火車裏車廂後面,等待著,他知道北洋軍是一群盲鳥,在這種墨刁刁的夜裏,他們除了胡亂的殺喊和放槍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能為好使了!老黃河河心的深度,每天都測量過,如今最淺處也有一丈二尺深,急流滾滾,人馬無法涉渡,高堆的正面,又都挑出三道深壕,插上巨而密的鹿砦,一直展延至河灘,即使人馬能渡得河,高堆也夠他們拿命來填的,因此,他很快判定江防軍趁夜攻高堆是假的,祗有洋橋口一處地方會有廝殺。
「單刀隊下堆,抄捷路增援洋橋口!」他喊說:「先去一百張刀就夠了!馬隊若是踹洋橋,滾身砍他們的馬腿!」
算來快到五更天了,天還沒有透亮的意思,風雨反而轉急起來,河對岸的吶喊聲一陣緊過一陣,槍彈仍舊像雨潑般的把整條高堆覆蓋著,有幾粒流彈擦過湯六刮伏身處不遠的火車鐵輪,激迸出一片火花,這時刻,東西兩面都傳出了槍聲,洋橋口那邊也滾出一片慘烈的殺喊來。看樣子,江防軍定是留一股人牽制高堆,分兵去佔大小渡口的了!
「湯爺,這陣子槍聲有些不太對勁兒!」一個單刀手滾身過來,捱近湯六刮說:「敢情雜種耍的是三面包圍?咱們這邊倒成了冷門啦!」
槍聲、人聲、馬嘶聲,亮在黑夜的火光,遠遠騰揚的吶喊,嗚嗚的螺角交織成黑夜搏殺的場景,那彷彿是一陣奇異的巨大的旋風,把整個鹽市從大地上連根拔起,飄飄漾漾,旋旋蕩蕩的升在雲端裏,沒一處能放得下懸起的人心。
「既他娘唱戲就該唱前台!」湯六刮摸著根根硬的刺蝟般的鬍髭說:「替我兩邊傳話過去,咱們射蘆球開眼,先射殺這些吱吱喳喳的老鼠們!」
所謂蘆球,實在是湯六刮準備打夜戰的傑作,他早就想出這種極原始的夜間照明的法子,著人大量採集乾了的白蘆花,捆紮成斗大的球形體,每隻蘆球全放在耐燃的桐油裏浸過,分別堆存在高堆背後的彈藥堡裏,這些蘆球極易引燃,而且燃燒力特強,同時又有經久,雨淋不滅,在高堆背後,湯六刮選了幾十根極富彈力的碗粗巨竹,做成彈射蘆球的射桿,使緊纏的蘆球能飛過老黃河上空,落到對岸的平野上去,假如遇上順風,蘆球會飛得更遠,一直落在對岸的高堆上。
湯六刮是熱性的漢子,火燒的肺腑使他時時刻刻想到瘋狂搏殺,他極不願在鹽市東西兩面緊迫的時刻,被一股看不見的敵兵吊在高堆上不能動彈,若能早一點殺退這股人,他就好率著大撥人槍,到危急處去應援。
他掀開竹笠,恁冷雨沖激著他的頭和臉,他渾身全蘊蓄著一股巨大的亟待迸發的力量,這股力量是他早年投師習武闖蕩江湖以來從未曾感覺過的,早先他曾慨嘆過擊技日趨沒落,慨嘆過江湖道義在魔群亂舞中蕩然無存──他曾以觀望的心情,眼看著烽煙四起,廬舍為墟,眼看著萬民受難,失所流離,隱遁罷,但普天世下早無隱遁之所,他曾陷在那種密織的痛苦的網裏,像一尾離水的魚群。但關八爺撞醒了自己,也給自己帶來了這股全新的力量,這力量使他雙肩有了重壓,使他不再飄浮,他每經一次呼吸,這力量就有一分增長。
處身在死亡的陷阱裏,滿耳是彈嘯的聲音,滿眼是槍口火開放出的藍色焰花,他反而比往昔任何時刻更為清醒,新的力量更使得他渾身通暢。他咬挫著的牙盤裏祗咬著一個單純的殺字,他就要用這種力量,捏碎這些來犯的防軍。此時此刻,萬一倒了一個湯六刮不算什麼,湯六刮跟千萬老民連在一起,在有槍有馬的北洋軍閥的眼裏,還不如一群螻蟻!──頭一次他覺得朵朵槍焰幻花所預示的死亡是那樣美,美得無比悲壯,無比蒼涼,他要挺胸迎向這樣的死亡,他要用蠻野的爭抗表明他是一個人,而不是隨手就能捏得死的螻蟻!
有聲音銜著聲音從兩邊傳過來,──蘆球業已備妥了,祗等他一聲令下,就可立即引燃施放!……湯六刮不顧紛飛的槍彈,虎一般的蹦跳起來,一手勒起拳頭,一手高高橫舉著洋槍,怒吼著:「點火!──放!」
他的喉嚨是那樣嘶啞沉宏,直像平地響起沉雷,轉眼間,被壓彎的射桿彈動了,從一條數里長的高堆背後,飛起無數紅毒毒的旺燃的火球,朝四方迸伸的焰舌被風擰絞著,直飛入老黃河上的高空,火球在高空繼續旋著,滾著,飄落下點點的火星雨,把夜幕條條的撕裂,波蕩的河面上反呈出天空的景象,也有無數變了形的帶焰的火球走著斜弧,朝對岸疾滾過去。
槍聲頓然停歇了。
擔任佯攻的江防軍李團的兵勇們做夢也沒料著鹽市的民團會耍出這種花樣?!開初團長命他們裝腔作勢打攻擊,兵勇們還存著一份顧忌,生恐鹽市還槍反擊,使自己掛彩,所以全都伏身在堤後,解開背包,抖開毯子裹住被雨淋濕的身體,每人更把油布雨衣頂在頭上,抱著槍朝對岸胡亂施放,及至經過半個時辰,對岸高堆上死沉沉的沒有半點聲息,他們膽子就大了,從堤後挪至堤頂,又從堤頂走下堤坡,群群麇聚在一無隱蔽的河灘上,一面開槍,一面直著喉嚨大嚷著「繳械!」「繳械投降!」等類的話,既喊叫得過癮,又能藉此驅寒,全以為雖沒強行涉水渡河,單憑這陣密雨似的槍彈和喊聲,業已把民團嚇昏了。
蘆火球初初飛出時,他們驚得目瞪口呆,等心神略定,知道這玩意不是炮彈,壓根兒不能傷人時,反而哄哄嘩笑著嘲謔起來。
「咦,他奶奶,越打越夠交情啦,」一個傢伙說:「他們曉得老子們渾身冷濕,特意送盆火來為咱們暖暖身呢?敢情是……」
「既不逢年,又不過節,」一個說:「用得著施放這多的焰火?……他們竟有心腸耍這種孩子把戲!」
火球紛紛落下來,在人群前後滾燃著,有一個靠近河岸的兵勇衝著他身邊的火球踢了一腳,那隻火球雖然骨碌碌的滾落在河水裏,還浮流在水而上照樣的燃燒,無數火球把幾里長的河岸映照得通明,原以黑暗作為護符的北洋兵勇,都隱隱綽綽顯露了他們的身形。湯六刮把握住這一剎,揚聲喊出:「排槍,快──放!」話音沒落,整條高堆上人人舉槍,槍槍吐火,眨眼就打得對岸那些兵勇們鬼哭狼嚎!
乍起的火球的紅光迷住了他們的兩眼,使他們迷失了方向,也分不出高低,除了火光照得亮的那一角空間,他們任什麼全看不見了,就在這種盲目般的時刻,瞄準了的槍口移向他們活動著的形體,平飛的槍彈那樣無情的切割著他們的身軀,一排槍音沒落,另一排槍又跟著密射過來,應聲仆倒的,屈膝呼天的,帶傷爬行的,喊爹叫娘的,扔槍抱頭的,幾乎佔全了。槍彈仍然飛射過來,那些兵勇們開始盲亂的從橫倒的屍首上奔跑,有的想爬堆,卻跳進河水裏去,有的爬上堆坡,卻直滑下來,渾身滾成了泥人。
這些灰藍色的影子都被咬死在湯六刮挫動的牙盤裏。萬民的怨恨都從他噴著火焰的眼裏直迸出來,指向那些形象,他冷冷的看著江防軍橫屍眼前,聽著那些哀慘的呼叫,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因那已經不是人間,那是善良百姓們常常想著念著的,公平處斷惡人的地獄,刀山、血池、劍林和炮烙,正是這樣,正是這樣!如果說對岸成了火紅陰森的地獄,自己就該是公平執法的閻羅,這懲罰是公平的,他要這樣懲罰凶暴,要不然,這些暴徒們會使整個鹽市上成千累萬的善良人埋在火窟裏面。
「快放!快──放!弟兄們!」
他分開兩腿,挺立在火車廂的廂頂上,威風凜凜的像一尊天神,他鬍髭上沾著雨水,他的兩眼裏亮著火光。他背負著愛心,更從愛裏走出來,化成一片燒向暴力的烈火。這把烈火可真把江防軍的李團燒化了,湯六刮的蘆火球攻勢,至少使李團長的花名冊上又多了一百個空缺,連著三四陣排槍把他們逐退到河堤背後去,在光坦的河岸附近,祗留下無數猶自燃燒的火球,照亮了沒人理會的槍枝,背囊,硬帽,彈盒,爬行的傷者和七橫八豎的屍身……
天就那樣緩緩的放亮了。
※※※
灰白的天光在洋橋口一帶卻變成了紅的。
塌鼻子所屬的江防軍馬隊正反覆蹂躪著這塊地面,連孫傳芳也曾當眾誇讚過的江防軍馬隊確是這一師的精銳,這些馬隊的騎者,都是經過一再挑選的北方大漢,不但身材要結實,而且要有相當的膂力,能控得劣馬,舉得鈍重的馬刀,不但善騎,而且槍法要有準頭,除了在校場上演練外,馬隊通常是簇擁著塌鼻子師長出巡的護兵,所以在兵勇的待遇上,也就有了很大的差別,普通一個馬兵的月餉,抵得上四個步兵隊的兵勇,無怪開戰時,馬兵們要比步兵勇敢……至少他們沒餓癟了肚皮。
也許就因為待遇好的關係,十個馬兵就有十個不願意死,平常他們餉包足,有酒有肉有女人,夠自在夠逍遙的,活既活得舒坦,誰願上陣就頂著槍子兒來?!塌鼻子師長既拿炮隊和馬隊充門面,故此馬隊的裝備也夠新的,馬力斯快槍和短筒彎把馬槍打起來槓槓叫,養成馬兵們不把對手放在眼裏的十足傲氣,塌鼻子下令,要馬隊替李團助陣,順便攻洋橋,馬隊隊長認為替步兵助陣太無聊,就逕自朝東面斜奔過來,猛撲洋橋口了。
洋橋口原是縣城直通鹽市周邊的大道銜接點,一塊突出的高地上全已被有刺鐵絲圍成的各型拒馬、橫木釘成的圍牆,斜插的鹿砦阻塞了,變成一塊荒草叢生的死地,洋橋的橋身上,也被五六道帶刺的稜形拒馬阻住,橋北端巨石壘成的河壁上,魚眼般的凸出兩座磚堡,經常有瞭望的崗哨在堡頂上荷槍徘徊著。
假如塌鼻子師長能把他這一支精銳的馬隊用在地勢開曠的平野上,來一次黎明決戰,鹽市上的那些手持刀叉木棍的人也許會吃場大虧;馬隊開戰,最忌黑夜、狹地和泥濘的雨天,塌鼻子偏讓他們在黑夜裏頂著雨來攻洋橋口這塊狹地,簡直就是把他們送上屠宰作坊。
馬隊在落著雨的黑夜裏奔馳過來,軟濕的泥地也掩不住群馬奔馳的蹄聲,踐水聲,刀環和馬鞍的碰擊聲,馬槍和背囊在抖動中的摩擦聲,這些聲響,老遠就被守護洋橋的民團聽在耳裏了。洋橋口這塊咽喉地帶,是由新的保鄉團統帶親自扼守著的,原先兩淮緝私營的一撥馬隊,正跟江防軍的馬隊隔河唱上了對台。馬兵出身的統帶,早就防著江防軍的馬隊會來撲襲,所以在橋南端的要道上,事先掘妥了許多陷馬的深坑,面上使竹枝、蘆席和一層浮土掩蓋著,更在馬匹可能經過的地方,插上尖銳的單枝鹿砦,扯起低矮的絆索,專門對付大舉撲襲的馬隊。
假如遇上晴朗的白天,江防軍馬隊決不至大睜兩眼吃這場大虧。由於落雨的關係,有一部份陷馬坑表面的掩覆已經變了形;浮泥被雨水沖激流走,露出泛白的席面和捲起的席角,有些流不走的粗糙的砂礫土聚在席心,使人一眼就判斷出那些深坑的位置,單枝鹿砦樹皮剝脫了,白森森的裸枝也東一枝西一枝的暴露著,極易為人察覺,有些原繃得很緊的絆索也已經由於基樁歪斜而鬆弛了。
偏偏江防軍馬隊揀著這種墨黑的雨夜撲襲,等到他們進入這塊死地時,再想撥馬後退已經晚了。
幾匹領頭的馬匹被狼牙般尖銳的單枝鹿砦刺穿了馬腹,傷馬腹疼,嚄嚄哀嘶著,連鹿砦一齊拉起,盲目的朝前奔騰過去,誰知卻碰上另一道密集的高枝鹿砦,人和馬都被無數尖牙咬在上面,有一個馬兵心急,從馬背上翻跳下來,一枝朝天直舉的鹿砦直戳進他的肛門,使他筆直的暈死在那兒,有些馬兵在馬匹受驚的顛躓中落了馬,散韁的馬匹拖著連續的長嘶,亂奔亂竄,使馬兵們意識受到極大的打擊性的驚震。
「扯轉韁繩,勒馬後退!」馬隊的隊長喊說。
有幾匹馬衝進了陷馬坑,有幾匹馬韁繩沒控穩,從路面的邊緣斜坡上直衝進橋底去了,而對面的兩座磚堡裏趁機伸槍吐火,真個是打得馬隊先頭人仰馬翻。
這一來,卻激起江防軍馬隊的怒火,他們退出這塊滿是阻障的橋頭,下馬散開,也用馬力斯快槍還擊,展開了熾熱無比的槍戰。
「咱們等天色放亮時再攻。」馬隊的隊長說:「除非民團自己縱火,把這道長橋燒掉,要不然,鹿砦拒馬是擋不得咱們馬頭的,至多不過是拖延時數罷了!」
馬隊的幾百支快槍的火力夠強的,民團方面,哪兒有槍火閃亮,幾百支槍口就集齊朝那個方向猛壓,壓得民團中據守磚堡的人幾乎抬不起頭來。江防軍馬隊雖然開頭吃了夜暗的大虧,損傷十幾匹馬,及至雙方槍戰半個時辰之後,兩面的傷亡也就相等了。
馬隊的隊長陰魂不散似的死纏在橋口,趁著夜暗,又收容了從李團潰散來的一些步卒,令他們爬過去刨鹿砦,拖拒馬,清除橋口一帶的阻障。
天,就在這時刻轉亮了……
天轉亮了,雨雖沒停,卻能看出雲層較高,天光也較亮,這正是快要收雲歇雨的徵兆,估量著大小渡口的攻撲正在激烈進行著,幾里外全聽得見殺聲;這種樣的天色壯了江防軍的膽子,尤其是圍撲洋橋口的這股馬隊,急於要掃通進路,在鹽市民團勢危毀橋前直衝進去。
統帶困守在磚堡裏,民團的傷亡越來越多了。儘管拚命開槍壓蓋著,也擋不住馬隊在橋南清掃那些阻障。天亮後,馬隊的槍火蓋得很準,連射口也伸不得人頭。自己統著的人數不多,萬一橋面的阻障被掃清,很難擋得住馬隊闖進來。
「除了請方爺撥槍過來,」統帶說:「這兒情勢夠緊的了!」
「用不著找方爺,」堡後的壕塹口有人伸頭報說:「西邊堆上撥來了百十張單刀,有刀手助陣,他們一時也難闖得過橋的。」
統帶無聲的嘆口氣,感慨的說:「這也祗是臨時應急的辦法,鹽市到底是座孤城。大湖澤的民軍,被小鬍子領兵隔住,一時伸不來援手;孤身北去的關八爺又渺無音訊,假如北地不來援,鹽市雖能勉力撐持,但日子也不會熬得太久……了!」
在陰暗潮濕的磚堡裏,景象是淒慘的,馬力斯快槍還在響著,堡牆上業已散布了大遍零亂的彈洞,掛彩的就靠在牆角上,一些屍首疊在堡口,粗糙的圓木釘成的地上,到處滴灑著鮮血,一隻被扔落的牛角哨兒橫在一灘血泊中沒人撿拾,每枝槍孔下都蹲著兩個人,趁空兒朝外放槍。密集的槍彈早把人兩耳嘯聾了,祗覺得堡頂的木架顫震著,塵土紛紛朝下灑,迷著人的兩眼。
東面和西面喊殺聲捲地而起,大小渡口也不知情勢如何?而橋南端的江防軍馬隊,許是受了三面攻撲的慫恿,也已經把三層鹿砦掃除,在猛烈的槍火壓護下爬上橋面拖移拒馬。
「讓他們衝過來,還是毀橋?」
「毀橋是來不及了。」統帶說:「祗有硬對硬的搏殺才是辦法。」
誰的槍擊中一個拖拒馬的兵勇。那人站起身子打了個盤旋,從橋欄的側面栽進了河心。幾匹馬跟著上橋,也被擊倒在橋面上,單刀隊趁勢滾殺過去,在長橋的兩端拉著大鋸,幸好湯六刮又從高堆那邊抽撥百十個槍隊趕到,才使一度危急的洋橋口轉成僵持不下的局面。
這局面是鮮血換來的,前後不到一個時辰的激戰,橋面上已橫滿了屍體,重傷的馬匹被遺棄在橋口的坑凹裏,還不時刨動蹄子,朝空發出逐漸微弱的哀嘶。
幾隻愛食屍的大癩鷹,似乎被某種血腥的氣味引動了,在灰色的雲層下盤盤繞繞的飛著,通常在細雨並沒全停的時刻,牠們是難得飛翔的。
牠們尖銳的眼看得見地面上的鮮血與河心扯動的紅絲。牠們骨碌碌的鳴叫著,鳴聲是很歡悅的。
※※※
天沒放亮時,被分派在東邊扼守小渡口的石二矮子、大狗熊和王大貴一直圍在小酒鋪裏跟棚戶裏的漢子們聊天。石二矮子那張嘴除了吃喝之外,總難得有停住的時候,而且滿嘴詼諧,逗得那些棚戶們咧開厚實的嘴唇,笑得捧著肚皮,簡直忘記了江防軍業已開上火線,就要對鹽市展開攻撲了。
棚戶們一向崇仰關八爺,對於眼前這三位跟八爺走道兒,而且屢經大難不死的三個人也夠尊重,他們稱石二矮子叫「石爺」,王大貴叫「王爺」,問及大狗熊的姓氏好稱呼時,石二矮子就說:「叫他狗爺不甚雅,馬虎點,就叫熊爺罷!」
「石爺,」一個棚戶笑問說:「您到底是闖過道兒的人,江防軍就要攻撲了,您還這樣開心?」
「噢,我他媽開心透頂!」石二矮子說:「你不知咱們走腿子這多年,受過防軍多少洋熊氣,有機會送上門來,讓咱們伸槍打活靶,咱們為啥不開心?!」
「您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生死?」一個棚戶手抱著兩頭削尖的木棍,蹲在他自己的腳跟上,帶一份好奇和讚歎的意味問說。
「誰不怕死?」石二矮眼珠亂滾一陣說:「不過如今我石二矮子不怕了,怕死就是你養的。咱們這條命飄在浪頭上,說死麼,也該死過十回了。」
「實在說,跟八爺活在一起,耳濡目染的看著他行事為人,怕死鬼也會變成好漢。」王大貴說:「八爺他總認為人活著,即算做不了什麼,也該做個『人』,若果人也做不了,倒不如死得像個人樣兒。」
石二矮子正待說什麼,炮聲卻把他的話頭剪斷了。棚戶們一向沒聽過炮擊,個個都有些憂慮之色,而石二矮子卻理開嗓門兒,歪腔歪調的唱出來:
「洋熊炮,瞎胡鬧
東一炮來西一炮
打得老子哈哈笑……」
忽然他停住身子的搖晃,正正經經的捏著眼皮說:「不是我在說鬼話,我敢打賭,天一亮,防軍準會攻撲小渡口,不信?那你們就等著瞧好了!……我這眼皮一跳,十回靈驗十回。你們準備著廝殺罷,我說的話是錯不了的!……」
棚戶們半信半疑的聽著,其實他們也沒什麼好準備的,統領著他們的張二花鞋早就集聚起他們,一再演練過殺敵的方法,那方法是依照小渡口的地勢決定的。如果說鹽市那條東西橫走的長堆是一條舉首欲飛的蒼龍,那麼小渡口就是這條龍昂起的龍頭,無數凸起圓頂沙丘是蒼龍頭頂上的閃光的鱗甲,沙丘中間圍著高架鐵刺網的小鹽莊房舍,恰恰坐落在龍頂的正中央。
張二花鞋手裏控有兩百多支雜牌槍組成的槍隊,就布置在小鹽莊那一帶起伏不平的高地上,東面棚戶區的七八百使刀叉棍棒的人,張二花鞋把他們編成七隊,分別匿伏在沙丘腳下的灌木叢裏;他料定江防軍若攻小渡口,必得要攻佔高地上的小鹽莊,要攻小鹽莊,必得先通過七條狹長的谷道,這七隊沒有洋槍的人利於近戰,等江防軍分散開來,經過谷道時,他就鳴鑼,使棚戶們躍起搏殺。而現在他們早在分隊藏匿妥當了,小酒鋪是外側第一隊,在這裏,張二花鞋留下幾支匣槍的用意,是讓石二矮子藏匿到最後,偷襲江防軍指揮隊伍攻撲的官長。
「江防軍就是這種貨色,」張二花鞋說得好:「祗要把他們頭兒撂倒,他們就亂了,我領著槍隊一反撲,他們非潰散不可。」
南面的槍聲響得很急,東面始終不見動靜,有人就笑說:「石爺,天眼看就快放亮了,您那眼皮跳得不靈光了罷?」
「慢慢叫,慢慢叫,」石二矮子說:「天亮還要黑一黑呢!」說著,忽然一拍腦袋,轉朝大狗熊發話了:「說正經的,人家張二爺肯把打蛇打頭的這種重任託付給咱們,可算是看在八爺面上,瞧得起咱們,咱們為了替八爺撐檯面,也為自己爭口氣,不知哪個忘八羔子的臭腦袋,咱們非拎不可。」
「你他娘開心逗趣老半天,祗有這番言語才沾幾分人味!」大狗熊說:「祗要你不當失陷街亭的馬謖也就罷了,你若再玩萬家樓那一手鹹鴨兒浮水,我可救不得你,──咱們這可是有言在先。」
石二矮子沒說話,祗是紅著臉,縮一縮腦袋。在短暫的沉默中,他的思緒遠引著。一個慣於打嘲謔罵的浪漢,言語和內心總像被一層什麼隔著,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曠野中間游走著的荒草路,遮天蓋日的狂風沙,構成野棱棱生命的背景,他常無因無由的溯憶起那種情境,溯憶起飄舞的黃葉,被霜的秋草,彷彿仍能聽得見被風絞起的鹽車的軸唱聲,那些生死相連的人臉一張張的飄落了,自己該大哭一場才好,但總這樣魯鈍愚呆,喝白水樣的笑著,笑在心底和哭相連,他們那樣死去是為了什麼?……一個「人」,一個「人」!也就是這樣的了。
這兒正是廿天前送別關八爺的地方,風裏的雲,遠天的樹襯映出一河淒荒的野蘆和方頭渡船上一人一馬的影子,在高渺的藍天之下,連那樣雄健的背影也顯得分外的渺小,分外的孤伶,……自己死得,但關八爺死不得。他走後,噩夢總纏著自己,夢見那個人滿臉汗粒,獨背著整整的一塊藍天。
這也許臨到自己最後的時辰了,死前見不著關八爺總是一宗憾事,彷彿死也死得空茫,有一份難以解開牽掛,牽掛關八爺這一去的安危!……他是那種人,祗要不死在朱四判官槍下,他從這兒離去,必將從這兒回來,祗要有他在,這一角蒼天不會崩塌,它江防軍再狠,也不會壓平鹽市這座孤城。假如萬一他受了傷害呢?那這些人除非得他默佑,借取他那樣的精神跟江防軍單獨周旋到底了!
「你還在疑想些什麼?矮鬼,」大狗熊用急促的聲音叫喚他說:「你那眼皮跳準了,──咱們這台戲業已開鑼啦?」
他們離開酒鋪時,灰白色的晨光奮力撕開了東邊的一條雲,江防軍的號音在原野上飄蕩著並且遙相和應著。從小酒鋪背後的土崗稜上極目東望,看得見縷縷如蟻的灰藍色的點子,像風裏牽出的蛛絲,略略打斜朝小渡口這邊伸延,一條,兩條,三條……
雨絲已然暫時停歇了,淡藍白色的地氣裹住他們,他們朝高陵地帶開過來,那樣明目張膽的開過來。慢慢的,三條長長的蛛絲變成無數短短的並行的毒蜈蚣,他們在陣前展開了,同時迸起了徐緩的鼓響。在清晨沉遲的大氣裏,沒有風能吹散那種鬱悶的聲音,鼓聲是緩慢的,均勻而沉重的,像打樁的巨錘一樣,一錘一錘的錘入地面,再從地面彈起,震動人的耳膜。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而這種聲音正是江防軍白晝攻撲的前奏,在小渡口,沒有天然的障礙阻擋著他們,他們習慣這樣──把全部鉅額賭本全攤在檯面上顯闊,因為在高陵地帶的下面,有一片足夠他們全面開展的平野。
石二矮子看著,臉上顯出頗為稀奇的滿足的神情,那神情,祗有當他酒醉飯飽而且手氣順贏了錢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兩手互捏在胸前,輕輕的忘情似的扭動著,把骨節弄得咯咯的響,兩眼微微的眯覷著,高抬起下巴,使舌頭換舐著上唇和下唇,像一隻貪饞的蛤蟆瞪視著一群在牠眼前嗡鳴的蚊蚋,他嘴角也有些濕黏黏的。
「我操他的大妹子!」他喃喃的說:「咚咚,咚咚,你瞧那種熱活勁兒!」
石二矮子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江防軍的趙團這樣展開時,連小米桶似的趙團長也熱活得渾身發癢。小渡口的地勢他匆匆打量過,覺得非用廣正面的攻撲不足以震懾對方,於是他把作為預備隊的一個營也抽調上來,配置在正面的右方,使他的攻撲幅度扯有兩里多寬!
從上一回大帥在校場上大檢閱之後,他有很久沒能得機會露露他這一手了,這回攻鹽市,正是個絕好的演兵的機會,因為他覺得唯有開戰時,他才耀武揚威得像個團長,談到叉麻雀,他是十賭九輸,談到嫖女人,他又是個先天性的陽萎,跟塌鼻子師長走在一起,他又自卑得像個隨身的馬弁,這一回,他可得好生揚揚眉吐吐氣了。
他在小渡口東面一座村莊上,──他的臨時設置的攻撲指揮部裏,正式下達了攻撲前進的命令,等到全團的隊伍從混亂中整出建制,排木偶似的展開之後,他用完早點,這才換上簇新的灰藍呢質軍服,佩上雪亮的金絲纏把銅鞘指揮刀,登上帶馬刺的長筒馬靴,套上在校場檢閱用的白色手套,擎起細長的軟藤馬鞭,掛上瞭望鏡,鼻孔出氣哼出幾個字:「牽馬來!」
寬大整齊的方陣在平野上緩緩推動著,鼓手們木無表情的擂著鐵架軍鼓,使沉寂的清晨大氣裏充滿即將迸發的廝殺意味;那種使人容光煥發的鼓聲震動了趙團長挺出在馬鞍上的肥大的肚腹,使他有一種容易消化早餐的感覺……他那匹經過梳理的灰斑白馬雖然高大豐肥,長鬃上結了無數細長的拖垂於馬項兩邊的辮子,辮端紮著金絲線,卻嫌有幾分不調和的女性的氣味。
趙團長一向喜歡這匹灰斑馬,喜歡得似乎過份了一點,竟有些說不出口來的,人同牲畜間那種極端微妙的近乎同性戀的感情,馬步有些忸怩,使加鋪了錦墊的馬鞍聳動得恰到好處,使趙團長萎靡不振的那部份起一種超常的、似乎尚能稱得英雄式的快意。
他閒閒的鞭著馬,走在方陣的中間後方,四匹從騎護著他,一排從勇簇著他,他圓圓厚厚的小肥下巴綻開來,安放上陶然自得的微笑,翹高兩手的無名指和小拇指,捏起瞭望鏡來,湊在眼上,反覆移動著,欣賞並且品味他的拿手傑作,──一次肅然的黎明全面大攻撲時他的部隊擺列出的雄姿。
這就是他的職業,他是正正當當的經過這種職業訓練的人,在這一點上,連出身不正的塌鼻子師長也得自嘆不如,他自卑是因為他的上司們看待鴉片煙槍比看待軍事操演更重,他常常夢想著如果他的上司不是塌鼻子,不是孫傳芳,而是凱撒,亞歷山大和拿破崙,那,他不至如今還幹著小小的團長,而讓塌鼻子指著他開口渾蛋,閉口飯桶的胡糟蹋,他怕塌鼻子,因為他沒有塌鼻子那樣的女兒能為大帥分開兩腿……
即使這樣的委屈著,當他從瞭望鏡裏看見這種影畫般的行列時,威壯的軍鼓聲也使他高高的挺起了胸膛。這種不冷不熱不明不暗的天色,最適宜大舉攻撲了,這樣壯盛的軍容如一陣灰藍色的潮水,實在想不出鹽市上有什麼樣的力量能阻擋得了?!……
他胸脯上有一些鐵質的帶芒角的胸章,在他肥胖的身軀抖動中叮噹蜜語著,那些都還是從不疼不癢的開戰中得來的。這回攻開鹽市,我該弄個大一點的佩佩了!他聽見那些蜜語,心裏也有著這麼一種回音。是的,前面沒有什麼力量能擋得了這種威勢赫赫的部隊,祗要攻撲的隊伍翻過眼前的這些散亂的高陵子,那邊就將是鹽市的街梢了。
隊伍進行到高地前面時,又整頓了一番態勢。敵前亮威已經結束,真正的攻撲就要開始;當軍鼓初歇,每支步槍加上衝搏的刺刀時,趙團長又舉起瞭望鏡來,費力的抬起鏡筒,把那些閃亮的圓頂沙丘望了幾眼,忽然,他臉上的笑容被一層冷意抹平了,一種從心底湧泛起來的新的憂慮爬上了他的眉頭。
為什麼在平地上要舉起這許多倒楣的沙丘呢?!真正討厭的倒不是沙丘,而是沙塹夾峙的凶險的谷道,這邊一條,那邊一條,有的入口比較寬闊,有的入口既深且狹,它們並不是順著地勢朝上升起的,卻逐漸的下降,彷彿要通到地獄裏去一樣。他那樣的猶疑了,因為他從沒有碰到過這樣複雜的地形,而這些討厭的谷道像一些張開魔袋,專收鬼魅魍魎的魔袋勢必要把他這一團人分割成七八股,分別裝進去不可。
「這倒是傷透腦筋!」他放下瞭望鏡,左顧右盼的自語說,想找誰來參謀一下,忽然他想起來,由於平素開戰時根本用不著參謀,所以連參謀也被自己吃了空缺,祗有召營長們來拿主意了。……不不不,在這種時刻召營長,使隊伍在敵陣之前停踟不前,豈不是挫了他們的銳氣?還是寧可多傷自己一些腦筋。……對了!我可以放開谷道,命令隊伍直接爬上沙丘的丘頂,這樣,祗要佔穩一處制高點,就能控得住全盤了。
他重又舉起望遠鏡來,將鏡片移向當面的沙丘。
但當他視線觸及那些沙丘時,他幾幾乎暴躁起來!原來所有沙丘的丘腳,都是那種壁立著的沙塹,帶著一條條鋒厲如狼牙的橫向沙齒。從根至頂,都有三丈多高,如果是石崖,那些銳齒還能供人踏腳,但那些凸出的沙齒是萬萬容不得人身重量的。
他的腦筋可傷得更大了!
無論如何,他想,我得盡快決定,不能把隊伍總是放在這擺地攤兒!於是,他又移動著瞭望鏡,仍把腦筋動回那些自己連看全不願多看的谷道去了。
那些谷道想來是遠古年月裏黃河奪淮時巨大而凶猛的洪水造成的,大自然揮動了它神奇的利劍,將整座高丘斬劈開來,變成七零八落的迷陣般散布的丘群,而洪水急退時沖出的深泓,就成了今天的谷道,這些谷道被塹壁上端的灌木叢從兩面倒覆著,幾乎不見天日似的,曲曲折折的繞丘盤旋,經過小鹽莊腳下,歸入鹽市東面街梢的七里深溝,再延至老黃河岸去。
在谷道頂端和沙丘腰部,還有著許許多多蛇一般的暗泓。蔓生著交纏的灌木和藤莽,趙團長從瞭望鏡裏能看到的,祗是谷道入口處的塹壁和浪延的灌木的綠色圓頂罷了!從瞭望鏡的圓形鏡片裏,塹壁那樣清晰的呈現著,本身是淡黃色的,中層間雜紫鋁土,構布成許多暗褐色的斑點,那些沙齒的狀貌很猙獰,彷彿是某種怪獸的銳牙,齒槽上生著絨狀的苔痕;灌木叢是那樣的密集,裏面即算藏有千軍萬馬,也難以察覺,經過再三觀察,趙團長在出發時的豪勁不由就消了一半。
不不不!我不能被這種地形嚇住,一個聲音在他心裏反覆慫恿著,鼓迸著,我估量鹽市決沒有這樣多人能遍扼這許多條谷道,而且,而且……也決沒有這種善於利用地形的人物!假如整團人分進各條谷道,全面攻撲,就算它伏得有幾隻蝦蟆老鼠龜鱉蛇蟲,硬嚇也就把他們嚇遁了!
「擊──鼓!」他喊著。
咚咚的鼓聲又響了,鼓聲撞在塹壁上,碰回陣陣奇異的回音。晨光愈來愈亮,驚鳥在灌木間飛起,天頂的灰雲開始裂縫。鼓聲捶打進趙團長迴圈著的血液裏,使他萎頓了的精神重又振作起來,他磕動灰斑馬,馳進方陣中心,鄭重其事的拔出雪亮的指揮刀來,大叫著:
「放排槍。……分進攻撲!……前進!」
由於塌鼻子師長公開宣布過,這次攻撲鹽市可以免於報繳彈殼,所以兵勇們樂於多放槍,用蓋地的槍聲替自己壯膽;排槍的氣勢實在夠驚人,無數槍聲綰結起來,已經不是一種單純的音響,它是地的搖撼,狂風的驟起,硝煙的噴迸,音浪的連鎖,回天蓋地的撞向高陵去,使狹窄盤曲的谷道裏,久久迴蕩著鬱結不散的嗡鳴。
走成橫陣的兵勇們,機械的邁著步子,每隔三步,就單膝跪地,舉槍施放,然後停在原地,讓後一列超前放槍。槍彈是陣風吹著的驟雨,鞭一般的刷打在沙丘的光禿圓頂上,灌木的無邊綠海中,鋸齒形的塹壁上和陰風陣陣的谷道的入口,使沙煙高揚著,彈花騰捲著,枝葉飛迸著,驚鳥哀啼著,但很快他們就發覺,即使浪費再多的槍彈,也打不出一條驚惶逃竄的人影來。
趙團長勒著馬,最先覺察到這一點;他在排槍驟起時一再瞭望,在整片高地上並沒見著半條人影;排槍一陣接著一陣響,見不著對面槍煙飄起,這使他很快用直感斷定──空的,這塊沙丘遍布的高地根本沒有設伏的人槍!各營的號音吹響了,灰藍色的潮水從這裏那裏分別灌進了谷道。即使沒見敵蹤,那些心虛膽怯的兵勇們也習慣的盲亂暴喊著!衝呀!殺呀!使滿谷的殺喊聲替代了方落未落的槍擊的餘音。
作戰心理著實是個怪異的東西,這些一向倚仗聲勢的北洋軍兵勇們在平野上推進時,人人都夢著踹鹽市、分花紅、領獎賞、劫富商,做它一個吃喝嫖賭的英雄。一出營門就遇上倒霉的連夜雨,冷濕飢寒聚成一股子怨氣沒消,聽說黎明攻撲,正好打他娘一場熱火消氣,那時若遇上民團,真有一場硬火好打。……及至軍鼓咚咚引著他們的腳步,走過這段平野時,那股子怨氣卻叫開戰前本能的恐怖敲剝殆盡了,不過還有悲壯的鼓聲,眾多沙沙的腳步,滿眼灰藍的人影,把人浮蕩的心拴繫著,捧托著,排槍造成的氣勢使人一時忘了駭懼,所以才有餘勇衝進谷道口。
初進各道時,餘勇未消,全從盲亂的殺喊聲裏冒掉了,變成一股逐漸消散的輕煙。如果這時民團出現,他們也許還能咬著牙,硬起頭皮死撐一陣,為著保命掙扎。誰知經過三陣盲亂的殺喊之後,回答他們殺喊的卻是他們殺喊的回音,恍恍惚惚的,幽幽遠遠的,從風裏來,氣裏來,從綠灌木的葉簇間搖曳出來,從地心迸彈出來,那回音是奇幻的恐怖的,聲音裏裹著鬼氣,裹著死的兆示,裹著相對的沉寂,把他們心裏最後一絲熱勁也打落了。
他們沉默下來。
沉默和清醒是相連的。
他們沉默,沙丘、灌林、谷道比他們更沉默。他們清醒了,發覺陰冷的狹谷風穿透他們的身體,連初醒的天光也被無數倒垂的灌木遮斷了,地面是潮濕的,兩面壁立的塹崖把他們夾著,塹壁上的沙齒簡直就有吞噬他們,嚼爛他們的樣子。
這是隱伏著重重殺機的陷阱?這是荒無一人的鬼地?谷道竟是這樣死寂,這樣黝暗,一步比一步深幽,一步比一步下沉?!──疑慮和恐怖越鎖越深,越逼越緊,使那些兵勇們像掉在惡夢般的魘境裏。
長久被多種傳統性的迷信和怪異傳言捆縛著的軍閥部隊中無知兵勇們,是很難以本身理性和冷靜思索脫出這種惑人的魘境的,方才的真實攻撲反而變成迷離的遠颺的夢了,震天的戰鼓聲沉落了!眾多的腳步聲隱匿了!捲地而起的排槍聲消失了!甚且連從自己口中發出的殺喊聲也難以為繼了!……砍誰呢?殺誰呢?那祗是一場噩夢,沙丘是殺不倒的,灌木是伐不盡的,而谷道像羊腸般的通向前面去,不可知的惡運在前面等著!
氣勢被這些惡魔般的谷道割碎了,兵勇們滿腦袋全是空茫無主的感覺,恐懼隨著陰風直朝人的骨縫裏吹,每人的汗毛全豎起來了,每人的腳步都兢戰著了。
「噯,老夥計,咱們敢情是遭鬼迷了!」
「他奶奶,這條倒楣的凹路,約莫直通陰朝地府的罷?──陰風習習的,連半點人味全沒有──」
兵勇們的習慣是這樣的!打了勝仗去搶錢、翻屍、敲金牙、掏屍首的口袋時,即使人少也嫌人多。一到恐懼狐疑的辰光,即使人多也嫌人少。實在每條谷道裏,少說也湧進來百把人,但由於路狹彎多,快慢不一,三轉幾不轉的,誰都看不見人在哪裏,恐懼使他們三個一簇,五個一簇的麇聚在一起,前面的疑心後面的偷偷遁回去了,後面的疑心前面的把他們遺棄了,幾個人麇聚到一起時,彼此都以為這樣可以減輕孤獨時所產生的恐懼,誰知你一言我一語的一猜一疑,自怨自責,反而更糟。
「天靈靈,地靈靈,列祖列宗全顯靈!」一條抖戰著的嗓子近乎絕望的叫出來:「祗要保佑我活出這條鬼路,就是踹開鹽市,這一遭我也決意不搶錢,不姦宿,算是報……天恩!」
「甭讓人笑掉牙了罷,瘦猴。」一個說:「你這一遭不姦不搶,下一遭照姦照搶,哪個神佛肯上你的圈套?對天發誓,不興來騙的。」
「那我就……就……再加一遭!」瘦猴說:「我他媽兩條腿,全軟了它丈母娘了,我自知早先作多了孽,祗怕今兒活……不成啦。」
「呸!」前頭的一個牙齒也打著戰,認真的吐了口吐沫說:「破你這句晦氣話!到了這步田地,說話怎麼還不知忌諱?!」
進入各條谷道的兵勇們,差不多全這樣猜著、疑著、怨著、責著、求著、禱著,而可怖的魘境卻走著向下的螺旋,越是這樣,越把他們拖扯下去,最後,大夥兒沉默下來,任由遠近時日聽取得的,多種樣的傳言所幻化成的形象,在泛黑花的眼裏浮現著,──陰魂會領著槍子兒來找仇人。陰魂會纏著朝刀口上碰。凶死鬼進不得閻羅殿,永世都作飄泊的遊魂,不能再轉世為人。張三夢見七顆紅棗,就一口吞了,二天一上火線就中槍陣亡,屍首上不多不少七個彈孔。李四在開戰前夢見一口寫著他名字的黑漆棺材,以為必死無疑,誰知卻搶到一大袋銀洋,見「材」有「財」!
人在陰森的谷道裏像遊魂般摸索著,偶爾有一個人醒了一下,罵說:「真是糊塗,臨出發時,意忘了燒香拜廟了!」
「我……倒拜過幾處廟。」另一個說:「沒用,我自覺神佛並沒護在我身上。也許……前面就會遇上民團!」
而這些真實的景況都不在趙團長考慮之中,等全團都進入谷道之後,半晌沒再聽見槍聲和殺聲,他圓圓的胖臉上又現了笑容,到底是自己算得準,這一帶險地鹽市並沒設有伏兵。他勒馬盤旋一匝,向從勇和從騎發出跟進的命令,磕著馬進入右側第一條谷道。
他永也不會知道,石二矮子那雙眼一直沒離開過他,而那條谷道正是石二矮子扼守的那一條。
※※※
同一時間,在鹽市西邊的大渡口附近,情況卻是反著來的。坐在輪椅上的戴老爺子和粗腿錢九都守在這一邊,大渡口這一帶,除了北岸高堆上的樊家鋪是個可以堅守的險寨外,其餘各處雖然灌木密生,卻無險可憑,這種開曠的地勢,誰都知道有利於江防軍展開攻撲的,而大渡口必須要守得穩,因為它翼護著鹽河岸的一串碼頭,屯彈屯糧的堆疊和集中保護婦孺的繩席廠,江防軍要越過這片開闊地,就能刺入鹽市的心臟區,假如他們一縱火,鹽市損失就更慘重了。
戴老爺子知道這付擔子夠挑的,祗有在平地上挑出三道一丈八尺寬,一丈二尺深的深壕,把少數槍隊放在樊家鋪,多數槍隊沿棚戶區西側的亂冢堆散布開,鎖住壕溝的正面,而把絕大多數使用銃槍、刀矛、叉棒的人群,遠遠的拉開,拉離北洋防軍可能用為決戰的地方,伏伺在更西邊的一條乾涸的大溝泓裏。
「我不懂老爺子您的意思?」粗腿錢九放開天生的嗓大門兒嚷著說:「您不讓使銃槍刀矛和叉棒的人參與這場火?單憑薄薄的槍隊拉成的一條線,就成擋得成千的江防軍?!」
「您是個直性人,腦袋不會繞彎兒,」戴老爺子叼著煙桿兒說:「這種地勢,我挖空腦子想了好久,也祗有這樣布置才能退敵。喏!你瞧!」他捏起煙桿,遙指著南面高堆的堆尾說:「那條高堆由湯六刮領人守著,到堆尾為止,假如江防軍要攻大渡口,他們得繞過堆尾,從西南的三星渡渡河,撲向這邊來。他們撲至深溝前的曠野地時,心裏必有顧忌,怕湯六刮從堆尾回撲,打他們右側背,這樣,勢必逼使他們全力速戰!……打仗這玩意兒,打在一個氣勢上,我這邊槍隊雖薄,但我要棚戶們趁他們立足沒穩的時刻,從背後伸拳!他們雖少洋槍,卻能憑氣勢贏得這一仗──江防軍怕後路被切,哪還有心朝裏攻?他們一退,槍隊追著打,棚戶們儘管拿棍換槍就是了!」
「嘿嘿,」錢九笑起來,點頭說:「老爺子不但越老越不迷糊,反而比咱們年事輕的聰明多了!……我錢九早先幹土匪,背後打黑槍打慣了的,這份差事我領了!」
戴老爺子雖不能稱得上是料事如神,至少也沒離大譜兒,大渡口的這場火,算是在他手巴掌上打的。
擔當攻撲大渡口的劉團繞路繞得遠,從三星渡渡河,祗有一隻渡船好使,祗好著人現紮木筏,草草的趕渡,等全團人馬拉過河,天色業已開亮了。那個草雞毛脾性的劉團長也沒等隊伍整頓成形,就使細馬鞭子亂抽人,一迭聲的催令打攻撲。好在地勢開闊,展開容易,底下怕捱馬鞭抽打,也就板起臉掉過面,依樣畫葫蘆,來它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子吃爛泥!
隊伍在開闊地上展開後,原可很快朝前推行的,誰知腳跟還沒立穩,戴老爺子就吩咐守在正面的槍隊立即開槍了。
「老爺子準是糊塗了!」那些槍隊裏的槍手議論說:「平素他一再交代咱們,不等江防軍臨近不要亂放槍,今天他是反著來,這麼早就放槍,子彈連構也構不著人,到底是怎回事?!」
老頭子耳朵滿靈的,一聽著這些議論,就生氣嚷說:「我吩咐你們放槍,你們就替我放就成了!……你們那些張嘴要是實在閒不住,就替我如此這般嚷著招降!」
江防軍攻撲過來,條條灰藍色的人影結成團兒朝上滾,但密紮的槍聲打慢了他們的腳步。無論那些槍彈打不打得著人,但那些防軍卻都能清楚的看見落彈線上飛迸起的泥沙,那種明顯的落彈線對於攻撲者心理影響很大,彷彿那兒就是陰陽界,線外還是人世,線內就是陰間,兵勇們誰願先頂上去挨槍子兒?存心畏死,腳底下就跟著磨蹭起來。這樣一磨蹭,原先拉散了的隊伍就密密的麇聚起來,前面不動後面催,打上了死疙瘩。
那個劉團長一瞧這種光景,趕急響號召各營營長,罵說:「這可是打攻撲,不是滾肉球,……午前若不衝進鹽市,我他媽一個個先在你們腦袋上點卯。」
一頓狠罵的結果奏了幾分效,隊伍勉強頂著呼呼叫的槍彈通過落彈線,進入灌木區。那些低矮的灌木展布成一片綠海,看上去不覺得怎樣,隊伍若想通過它,卻是難上加難。灌木叢是那樣濃密,亂枝糾結交纏著,變成陷人的軟坑,扯也扯不開,拉也拉不脫,除了伏身在枝柯下硬鑽,就得踩著那些有彈性的枝條蹈舞。
這當口,夾在槍裏飄來了許多叫喊。
「防軍進了老鼠籠啦!夥計。捲殺罷!」
「繳槍!繳槍!扔槍不打!」
那些叫喊落進敏感的攻撲者的耳裏,不由人不興起種種被圍被困的猜疑!天知道眼前這些灌木叢裏會不會突然出現一股伏兵?!天知道南邊堆尾會不會伸槍來應援?!因為叫喊聲中已經明顯的暗示出──你們被困了!
領先進入灌木叢的兵勇們不敢再深入,跟著鑽進灌木叢的兵勇們也落得蹲下來,兔子似的豎起耳朵聽風,不願冒險。江防軍先頭幾百人被喊聲阻擋在離頭道深坑五十丈遠的地方。那阻擋是短暫的,因為四野不見任何動靜,先頭的防軍兵勇們已能看得見當面深坑,以及深坑積土埋下的鹿砦的尖齒。
正當兵勇們以為那是騙局時,身後的喊殺聲騰揚起來了。那是一種使人聽來毛骨悚然的聲音,原始、慘烈,淒怖又野蠻,那不是軍旅中職業性的吶喊,不是慣常聽得到的人聲。黑鴉鴉的一群人,從江防軍陣後的泓溝裏撞出來,有的戴著竹笠,有的披著雨蓑,捲起褲管,精赤著腳板,他們像一匹匹狂獸般的嗥吼著,搖舞著木棒,揮動著鐵叉,端平了帶紅纓的長矛,高舉著雪亮的單刀,直朝江防軍猛烈撲襲過去。灰白的黎明的曠野也彷彿被慘烈的吶喊聲撼動了,沉鬱的大氣中塞滿了那種綿長不絕的音浪,一波波地朝遠方盪開。
江防軍受驚的兵勇們不得不因此放開亟待攻撲的正面,掉轉臉迎向這場出其不意的反撲;槍煙從灰藍色的人叢中騰起,子彈在半空呼嘯著,雖然有些棚戶們中彈仆倒了,但槍彈阻不了這種原始的攻撲,他們叫喊著,像一群吞了符咒的瘋子,迎著雨般的槍彈,滾殺進江防軍的方陣裏,方陣被這股潮水沖亂了,面對面的搏殺像蟻鬥般的進行著。
錢九率著的這群棚戶冒死滾殺,完全抵銷了江防軍依仗槍械精良的心理,雙方一到了肉搏的階段,江防軍就吃了大虧;上了刺刀的洋槍遠不及刀叉棍棒靈活,江防軍的鬥志又遠不及棚戶們那樣高昂,所以短兵一接觸,江防軍就有了崩潰的模樣。
這種大規模的原始搏殺的淒慘景象是少見的,寬長數里的曠野地上,全是一群一簇滾動的人頭,雜亂的槍聲仍然在鼎沸的人聲中迸響著,有時人聲竟也蓋過了槍聲。有人站在墳頂上嗚嗚的吹螺角,空氣灌進角聲,彷彿天和地都跟著嗚咽走來。
空氣確然在嗚咽著,眨眼就有成群成陣的活人倒下去變成滴血的死屍,每個人的心裏再沒有別的,僨張的脈管裏單一的迴圈著一個殺字,吶喊、呼聲、慘叫和呻吟聲捲連在一起,分不出聲音裏表示著什麼。……
粗腿錢九領著一隊匣槍手在灰藍色的人群奔竄著,橫起匣槍兩面潑火,一面粗聲嚷著:「殺官不殺兵!扔槍的活命!」隨著他這樣的吼叫,許多江防軍的兵勇們都跪地扔槍了。他揪住一個兵勇的衣領,搖晃著,問他領頭的官兒是誰?那兵勇面如土色,團起舌尖啊了半天,才說出:「是……是……劉團長!」
「我要活剝那忘八羔子的皮!」錢九說。
他這樣滾在血泊裏搏殺,使他滿頭滾著豆大的汗粒,唇乾舌苦,不停的激烈喘息著,但他滿心是明亮而暢快的,彷彿覺得能看見心頭燃燒著的那一把活生生的火苗;這樣的感覺是他當年拎槍走黑道,殺人放火時所未曾有過的,忽然他眼裏出現了關八爺的那張臉,在慘紅火光的圍逼中凸露著,他的眉影罩著那種閃忽不定的火光,他深黑凝定的瞳孔裏也亮著那種火光,他的臉上也有著燃燒的表情──飽含著淒苦,飽含著悲憐的笑容。……
紅火暗下去,那張臉搧乎的隱遁了,他想捕獲它,擁抱它,但那是徒然的,祗有臨別的印象殘存著:大片霞雲染著西天,雄健的背影寂立在方頭渡船的船梢上,貼地的晚風吹過河上,牽起他一角藍袍……就因為八爺不在鹽市上,這付沉沉的重擔每人都得挑。……他滾殺過去,一面喊著:「姓劉的忘八羔子拿命來!」直到一顆流彈貫穿他的胸脯,他摜倒在泥地上打著滾,他口噴血沫的嘴,還吸動著,繼續吐出這樣的聲音。
有一股氣橫在棚戶們的心裏,使他們敢於揭地吞天!前面有個漢子被三個藍衣兵勇圍困著,他身上破戳了幾刀還沒倒,但渾身都被他自己的鮮血染紅了,有一個兵勇膽怯,轉身想跑,那人狂呼著,端起削尖的木棒直撞過去,棒尖嵌進那兵勇的後腰,破腹穿凸出來,棒尖染了血,棒身上繞著一盤花蛇似的肚腸,猶自在吱吱響的扭動著。另外兩個嚇軟了腿,跑不得了,拖著槍枝在地上游著。……
東北角有幾張單刀圍著一個江防軍的官佐,祗消一剎工夫,那官佐就變成一些粘著泥的肉塊,祗有一頂硬殼軍帽是完整的。另一個官佐早已放下槍跪在地上,雙手抱拳,遇見誰都顫聲喊著饒命,聲音尖細得像是女人哭,又像笑著唱小戲,又滑稽又淒慘。……一個端鋼叉吶喊而上的棚戶中了一槍,槍彈打飛了他的天靈蓋,剩下的半個頭,還歪起嘴角把那一聲叫完,直到絆在一具屍體上,他才跌倒嚥氣。……另一個把拖出的肚腸別在腰帶上找著人打,旁人趕來扶他,說他帶了傷,那人說:「不關緊,我提一口氣,還能再殺它兩個人!」……一個楞頭楞腦的侉漢掄著一把大鐵叉,一叉挑起人來,就發力朝外摔,中叉的兵勇慘叫著,像一束草把般的在半空翻滾,血雨濺得人滿頭滿臉,連喊聲也跟著人翻觔斗,那人一口氣連挑飛六個兵勇,使他面前跪倒一大片江防軍。
這些形象落進劉團長放大的瞳孔,使他需要馬弁攙扶才能走得動路,這之前,他迷信著槍桿,更迷信著他自己的馬鞭,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些軟扒扒慣了的鄉民,叩頭如搗蒜的老百姓,一剎間也會變成潑吼著的猛獸,威風凜凜的惡煞神。他的馬鞭早不知遺落到哪裏去了,他無法再叱罵兵勇,不准他們丟槍,他的兵勇們經過一陣極短的搏殺,就已經開始紛紛潰逃,鹽市上的槍隊鳴槍追蓋著,一路上都是屍首。
棚戶們和槍隊合在一起,追著江防軍劉團的潰兵,一直追到三星渡,大渡口這一戰,劉團損失了兩百人和將近一半的槍枝。
※※※
到正午為止,躺在小公館裏等著聽捷報的塌鼻子師長聽到的並不是捷報,卻是全師慘敗的消息,除了炮隊和馬隊損失輕微,其他各團都損傷很大,攻小渡口的趙團被困陷在谷道裏,棚戶們貼近衝殺,更用成笆斗的石灰粉從高處推滾下來,使兵勇們迷住了眼,一部份衝出谷道佔定了幾座沙丘,卻叫小鹽莊發出來的槍火鎖住,無法前進。更傷腦筋的是趙團長陣亡,全團指揮無人。李團勉強守在老黃河堆南原地,彈藥消耗將盡,亟待補充。攻撲大渡口的劉團退守三星渡,人槍損失更是慘重。
這樣的戰報使他癱在椅子上。
「媽特個巴子!」他罵著左右說:「還不趕急替我拍電報,求大帥增兵!」
但他並不知道大帥早把鹽市造反的小事摔開了,在遠遠的南方正疾滾著更大的戰雲,這朵戰雲的陰影落在孫傳芳緊鎖的眉頭上,使他的五省聯軍變成了四省聯軍,──國民革命第一路軍揮師入閩,在短短的時間裏把全閩平定了。這些遠遠的消息一時傳不到這塊多難的荒土,被困的鹽市更不會知道。
第一天開戰,從表面上看,鹽市的民團是挺住了,用他們的橫飛的血肉擋住了江防軍的進擊,假如仔細算起來,傷亡人數卻比江防軍更多,這是使用原始武器對抗洋槍的必然結果,窩心腿方勝早已料到這種情形,但他一點也不灰心,這樣壯烈的死亡總比放下槍任憑江防軍宰割要強,何況關八爺北去連繫各地民槍,眼前還有著受援的希望。但有一點要立刻決定的,就是鹽市上的老弱婦孺,非得在江防軍破鎮前遣散不可!
遣散老弱婦孺的事,就在當天下午,趁著江防軍喘息未定時進行的。方勝在運鹽河的兩處碼頭,各用四隻鹽船橫河鎖成兩道浮橋,鳴鑼通告東西棚戶區和市街前後,要所有不參與戰事的人口收拾細軟箱籠,離開鹽市,到北地鄉野去避難。
黃昏時,避難的人縷縷不絕的從鹽河北岸的高堆牽向野地去,成一幅淒慘的圖畫,跪地禱天的,喊爹叫娘的,啼哭不休的,他們的腳步雖印向北地去,但他們的心仍繫在鹽市上,因那些掄著槍銃守護鹽市的漢子們全是他們分離不了的親人。當然,也有許多人留了下來;十八家鹽棧的棧主全都沒走,一部份年事較輕的婦道留下來做飯行炊和照護傷者,小餛飩就是其中的一個。
太陽該在層雲背後落下去了,黃昏光灰霾霾紫沉沉的,在當日豪華宴飲過的大廳裏,鹽市上民團的首領跟士紳們在馬燈光下聚議著,六合幫裏的三個人如今祗落下兩個了。
「小渡口情勢怎樣?」方勝問張二花鞋說。
「還算好。」張二花鞋說:「直到下傍晚,江防軍還沒靠得小鹽莊,各條谷道裏都躺了不少死屍,六合幫的石爺一管匣槍伏在樹上,打翻了江防軍的團長,石爺也……中槍運回來,祗剩半口游氣了。……如今人在藥鋪裏,祗怕活不過今夜。」
大狗熊放聲哭起來,雖然他也用白巾纏著肩窩的傷口。王大貴木坐在一邊挫著牙。
「大渡口錢九死了。」輪椅上的戴老爺子說:「棚戶死傷近百,如今正在著人收屍。」
「我們人手和槍枝都有限,還不及江防軍三成。」方勝說:「我們槍火槍枝,雖經明收暗買,還差得很多,明天再接火,擄槍搜火最要緊。能擄得較多槍火,我們就能守得久,能巴得著關八爺他領著北地民槍來援。」
「八爺他倒是怎麼回事兒?」福昌的棧主說:「這一去不少日子了,竟音訊全無,會不會弄出了什麼岔兒?……要不然,決不會這樣沒一點消息?!」
一提起遠去求援的關八爺,所有的頭顱全垂落了,大花廳裏的氣氛更低沉起來。似乎誰都明白鹽市如今的艱危處境,祗有一隻援手能伸得過來,那便是北地的大批槍隊了。北地民槍極盛,假如能再加上朱四判官那撥人槍,不消說是守鹽市,就是直薄縣城也有那種力量,不過在場的各人,包括窩心腿方勝,大狗熊和王大貴,誰都不敢相信關八爺能說服朱四判官那種不見洋錢不開眼的大盜,問題就出在這裏了。馬燈的燈焰在人眼前撲突撲突的閃跳著,那是燈油將盡的預兆,遠處又流響了江防軍重新集結的號音。
「待援遠在其次。」窩心腿方勝終於打破沉寂說:「要緊的是關八爺沒回鹽市前,我們怎樣保住鹽市不陷?我們得趁著江防軍喘息的機會拿定主意。」
「那簡單,」湯六刮伸手一擊桌角說:「鹽市是能守也得守,不能守也得守,路就是這麼一條。咱們按著人點頭,有一個人,貼一條命,萬一江防軍推進街市,咱們就起火……燒……街!是生,是死,不低頭!」
「十八家鹽棧的金飾,錢甕,底財(即埋藏於地下的財物),全都列了單子。」玉興棧主說:「我們一面打,一面仍得盡力向鹽河北收購槍枝槍火跟大宗米糧,我相信江防軍決沒有長足的後勁,我們能熬過三天五日,鹽市就能久守了。」
火花仍然在黯裏噴濺著,也許在不久之後,這些街道和市屋就會被江防軍更猛烈的炮火夷平,但不死的人心能照亮眼前淒慘的黑暗。集議後的行動又開始了,各處受槍傷的漢子都被陸續送回鎮上來,繩床、門板上躺滿了成排的人,血滴使街心的泥土全變成紅的,有多支火把燃在暗夜裏,一隊即將補充到小渡口火線的民團槍手就在街廊下草草的用飯。遞換下來歇息的人,一股一股流過街道,他們身上,臉上,長矛尖和單刀口上都還留著沒乾的血跡。蒸騰著汗氣的馬匹從洋橋口西調大渡口,戴老爺子領著槍隊換守高堆,粗莽的湯六刮調往小渡口去了。
大狗熊和王大貴兩人奔到藥鋪去看石二矮子,他在小渡口谷道邊的小酒鋪門前大樹上伏擊那個團長,槍殺矮胖的團長之後,被一整排兵圍擊,中了好幾槍還死死的抱在樹枝上。他們趕至藥鋪時,石二矮子業已嚥了氣,但兩眼還在鼓瞪著,彷彿死得不甚甘心的樣子。
「你……閉上眼算啦,矮子。」大狗熊伸出手去,輕輕捏闔了石二矮子的眼皮,喃喃說:「餘下的那些雜種,我跟大貴會去收拾的。」「也許關八爺就會領著民槍殺過來,」王大貴說:「他會痛痛快快替你報仇的。」
「咱們生死交結這一場,」大狗熊依依的緊握著死者冷冰冰的手,合掌溫著說:「你不是命該遇凶過鐵(即死在刀槍之下),閻老西偏這樣錯安排,……情勢這般急法,兄弟,我大狗熊連紙箔也沒能為你燒一份,若是我跟大貴兩個有一人不死,日後再跟你料理罷!」
他們走了。而死者們沒有棺木,沒有壽衣,他們都被草草的合葬在一個坑穴裏,他們沒有石刻的墓碑,也沒有他們自己的名字。戰事還沒有完,洋橋口的江防軍馬隊又興起兩次趁夜撲襲。
大渡口的灌木叢被江防軍縱火,燒得屋脊後起紅霞。小鹽莊也陷在苦戰中。
而在遠遠的萬家樓,臥床養傷的關八爺聽不見鹽市的槍聲,槍聲血泊和燭天的火光祗留在他每夜由高燒結成的渾噩的夢裏。他還沒能見到小牯爺,因為萬家樓的槍隊跟小蠍兒拚上了火,小牯爺心裏想著的不是鹽市,卻是屯在羊角鎮的朱四判官舊日那一撥人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