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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第7章
第七章.鼎沸

  雪後的尖風打著高亢的呼哨兒,低低掃過原野,捲走了吱唷不絕的車軸的鬧聲,在往常,祗要一拔腿子上路,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兩個就打開話匣子,路有多長,他們的話兒也就多長。而今天,當旁的弟兄一路上說長道短時,那兩個卻勾著腦袋推悶車,三拳兩腿也搗不出一個屁來。原因祗有他們兩個心裏明白,旁人的酒囊裏裝的是酒,而他們酒囊裏卻裝的是水。

  大渡口朝南一直到湖邊,連他媽的路也鬧彆扭,常被溝泓子和橫淌的河叉兒截斷,走不上三里五里,就得等候渡船,說它是柔腸寸斷,該是頂適合的了。離鹽市之前,關八爺三番五次告誡過,這條路遠比四十里荒湖蕩兒難走,水澤區早就是聞名的匪穴,黑道上路路消息相通,十有八九全是順著四判官的,六合幫倒下十幾個人事小,聯絡不上民軍彭老漢,而讓鹽市在無援無助情境中被孫傳芳重新吞掉事大,這回拔腿子南下大湖澤,其意義已經不止是單為走這趟私鹽了。

  可在石二矮子跟大狗熊眼裏,祗要有了酒,日子才有盼望,沒了酒,連太陽也變得黑糊糊的了。倆人各把一口悶氣在心裏憋著,憋到下午,肚皮快憋炸了,這才罵罵咧咧埋怨著吐出話來。

  「矮鬼你他媽是顆霉星,」大狗熊說:「我他媽自從碰上你,就他媽霉星罩頂;倒八輩子窮霉!若不是你拖我下水,八爺他怎會斷了我的酒?!」

  「算了算了!」石二矮子反怨說:「你若是沒酒就活不成,等歇巴到野鋪兒,你何不跳進酒甕自殺去?!──八爺他擋不住你做醉死鬼呀!」

  大狗熊又使袖子抹抹口涎說:「我沒精神跟你開心逗趣,矮鬼,從今後,咱倆誰都不要再提酒字兒了!奶奶的,一提起它,就引得酒蟲朝上爬,弄得人喉管癢蠕蠕的,好不難受!」

  「乾提酒字兒,望梅止渴解解饞也是好的,」石二矮子說:「八爺也許祗是虛張聲勢,嚇唬嚇唬咱哥兒倆,隔不上三兩天,碰上他那麼一高興,也許就……嘿嘿,就准咱們開了戒啦!」

  「你倆個可甭痴心枉想了!」向老三皺著刀削的濃眉回過頭來說:「其實八爺要你們不准沾酒,我認為最好不過,……也許這一路上,朱四判官設有黑店,酒裏全滲的蒙汗藥,一杯落肚,天旋地轉,再過幾個時辰,就成了人肉包子餡兒了啦!」

  這話一出口,逗得大夥兒全哄笑起來。

  說什麼黑店,什麼蒙汗藥,全都是玩笑話,若說是這一路會出麻煩,那倒是真的,事到臨頭不由自,耽心也是瞎耽心,橫直有關八爺在前頭挺著,刀山也祗好當路走;沒經萬家樓那一火,還弄不清四判官的底,總有些毛毛的,既跟四判官對過火,說他厲害到那種樣兒,──跑起來兩腿比人長一截兒,反而沒什麼好怕的了!

  就當大夥兒談天說地的時刻,可把所有的擔心全扔到在車隊前面踹道兒的關八爺一個人的肩膀上去了;鹽市上拉槍保壩是一著險棋,這一粒棋子兒活不活得?全在自己的身上。那種形勢很明顯,鹽市的官紳所以走這著棋,實在被鼎沸的民情簇擁到老虎背上,其實心眼裏還有三分活搖活動,──挾妓冶遊,豪華宴飲,獨攬鹽利,也祗有在北洋軍的地盤上才辦得到,北伐軍來了,可沒那等方便事兒了!真說讓他們戒這個,祗怕比石二矮子跟大狗熊這對寶貨戒酒還難上百倍!真正撐持著鹽市抗北洋的,也祗是那些不堪北洋軍騷擾的居民和離鄉背井怒火沖天的棚戶,以及戴老爺子師徒幾個人。

  老爺子說得不錯,如今再好的武技,再精的功夫,再搪不得一粒子彈,人究竟是血肉之身,並非真是銅打鐵澆的;萬一鹽市開起火來,北洋防軍必定勾結各股土匪南北夾攻,鹽市若叫踹開,那種姦淫燒殺的慘狀,真是想也不敢多想,若想保住鹽市,救得萬民,勢非早一天見著彭老漢不可!

  話又說回來,大渡口朝南這段路,可不是急性人走得了的,不候著渡船,鹽車總飛不過那些縱橫的河彎港叉去,自己雖已把生死兩個字拋在身後,不在乎朱四判官的報復,但朱四判官若真明打明白的面對面,事情倒也好辦了,麻煩就麻煩在他藏頭露尾使人摸不清底細上,除了關照各掌腿子的弟兄加意防範外,就拿不出更好的法子來了!

  白馬一塊玉的腳程,比死去的大麥色騾子更快,人在馬背上眺望四野,除了一片風銳吼,再也找不出一絲動靜,一處近路的村落上,金色的冬陽照在麥草垛兒上,發出耀眼的光;一群村婦們在草垛腳下背風的地方,忙著切紅薯片,把它晾掛在一排排拉起的橫索上;一位披青大布頭巾的老婆婆拎著一隻小木桶,為拉碾的黃牛接溺,接完溺,呀呵一聲,那黃牛又拖動碾盤上巨大的石滾兒打起盤旋來了,癟著嘴,唱著趕牛的俚俚(北方一種趕牲口唱的無詞的歌。),她的聲音是平靜安詳,微帶半分黯啞的淒涼……這可判斷出朱四判官的匪群不在附近,也沒騷擾過一帶散落的村戶,要不然,村民們不會有這麼安閒。

  村裏有些狗,聽見馬蹄聲和後面路上的車軸聲,遠遠的就竄出村口,攔路空吠著了。

  「聽聽瞧,可不是又是鹽車來了?!」一個年紀較長的婦人大聲叫著她的媳婦兒說:「小老鼠她媽,今兒早上一幫鹽車路過村頭上,咱們忘記攔住鹽車向他們討一瓢鹽了(瓢,北方常見的舀水用具,使葫蘆劈開做成。),你還不快去取瓢去?!……趁著年前好醃霜白菜,再不醃,窖裏的菜該凍爛了啦!」

  「鹽車也真怪,」另一個面孔黧黑的婦人停下紅薯擦兒說:「往年時常有散鹽車,今年總是結幫的多!不來呢,等紅了眼他們也不來,要來一天能過幾陣兒,……我也得回屋裏取瓢去了!」

  「噯,她二嬸兒,等等我,阿金呀,雪桂呀,我們也回去取瓢去,……別忘了帶些剛烙的菜餅來換鹽……」

  關八爺勒住白馬,抬頭望望太陽,天也快傍午了,他知道這一路散落的荒村上,人們習慣用一餐熱茶飯來換幾瓢鹽,這條路不斷有鹽車經過,攔車換鹽,遠比到幾十里外的集市上買鹽方便。既這樣,不如靠起腿子來,就在村口歇一會兒,用飯時,順便向村婦們掏問掏問前頭的動靜……關八爺下了牲口,鹽車也已經一路推過來了。車到村口,雷一炮依照關八爺的手勢,一聲號子一打,十六輛響鹽車齊齊整整一條龍,歇在村口的路邊上。

  村婦們接待外鄉過客真夠慇勤,找個背風向陽的地方,張羅了一些長長短短高高矮矮的木凳兒來,讓推鹽的漢子們歇腿,大壺熱燙的麥仁茶,裝著粗黑煙絲的小扁,全端出來了。幾個端了瓢等著換鹽的婦人又端出大疊的烙餅來。

  「算啦,幾瓢鹽小意思,」雷一炮笑著說:「你們太客套啦,那石二,你打開簍蓋,舀點給她們罷!」

  「罷呀,我們怎好白受你們的鹽?一路辛苦推過來的,……這不是做買賣,自家烙的餅,將就吃點兒搪飢也好。」年紀較長的婦人說。

  石二矮子接過瓢,順手拈起一塊菜餅朝嘴裏塞,一面吃著,一面咬字不清說:「真……真是的,這這這不像話,怎麼好吃你們的餅……」

  「當心噎住喉嚨管兒!」誰說:「祗怕你不嫌少就夠好的了!」

  「我說,大娘,你是說早上看見響鹽車路過?」關八爺把白馬散了韁,恁牠在麥場蹓躂著,踱過來問說。

  「可不是,」那婦人半側著臉,望了望停靠著的那些鹽車說:「估量著也有廿輛鹽車,有個騎騾子的黑大漢兒領著,路經這兒沒停車,怕是要趕店落宿罷?」

  「他們去有多麼久了?」

  婦人光掐指頭算不出來,她的媳婦,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媽的那個年輕婦人替她說:「約莫是兩頓飯外加一袋煙的功夫罷!(北方農村少見鐘錶,計時間總以吃飯、喝茶、抽菸比照。)」

  「我說八爺,據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極可能是一些散腿子臨時拉湊起來的,」雷一炮說:「我們在羊角鎮起腳,並沒聽說另有大幫鹽車隊順著踩下來?……這些夜貓子,大約也聽說前面路難走,怕被土匪分別吃掉,所以才綁成捆兒走的。」

  「對呀,」大狗熊說:「咱們腳下緊一緊,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們,一來人多熱鬧些,二來麼,要他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幫手!」

  關八爺聽著,沒說什麼,卻仍轉問那些村婦說:「你們這兒,如今還算平靖罷?」

  老婦人皺皺眉,嗨嘆說:「那要看怎麼說法了!若說大宗搶劫,明火執杖的殺人放火,倒也沒有,我們這些窮莊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說偷豬偷牛的小賊秧兒,那倒多得很!前幾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賊牽了去了?!」

  關八爺點點頭,這才轉朝雷一炮說:「調當完了,拔腿子,不論前面鹽車歇哪兒,咱們歇在林家大莊西的野鋪。……出門走道兒,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遇上來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細的人,都得時刻留心。假如前面的鹽車真的遇匪,咱們拔刀相助是該當的,可也用不著跟他們打成捆兒走在一起!」

  鹽車過了晌午拔腿子上路,離開那座村子。雪後的太陽亮是夠亮的,可惜沒有一絲暖氣,──就是有點兒暖氣,也被尖風掃走了,祗留下一片裂膚的尖寒。

  關八爺計算過今天的路程;從腳下到林家大莊西的野鋪祗有廿八里的樣子,前面不要越河過渡,祗有三道需得拉縴的旱泓,一座佔地百畝的亂冢,假如腳程加快些,太陽偏西就可以趕到,即算慢點兒走,太陽銜山時也就該到了。他卻不希望到得太早,恐怕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幾個偷著去蹓躂,又不希望到得太晚,怕天黑後來不及細察野鋪四周的地勢,假如四判官暗中設伏,豈不是把一塊羊肉送進虎口?因為有這點顧慮,就勒著白馬,押著車隊走。

  「八爺您要把腿子歇野鋪,我可就有些想不透了?」向老三說:「這一路,我跟你一般熟悉,那林家大莊雖比不得萬家樓,卻也有百十戶人家,有莊院,有碉樓,歇在那兒,有人在外巡更,咱們也睡得一場安穩覺,何等不好?!您偏要歇野鋪,是什麼意思呢?」

  「對呀,八爺,」沒容關八爺回話,石二矮子插上一槓兒來了:「向老三說的一點兒也不錯。──咱們沒酒喝,賭一場也是好的。」他拍拍腰肚兒(一種硬質帆布製成的雙層寬腰帶,用以裝錢。)說:「我跟大狗熊倆個,在鹽市上,旁的沒捎,賭具卻捎來了全套來,找處人多的地方,也好剝光幾個,若是歇在野鋪裏,跟幫裏的窮鬼賭,贏了他們也是一筆空帳!」

  「你們再想想,就會覺著歇在林家大莊不妥當了!」關八爺說:「咱們跟人家素來沒交往,四判官捲得來,怎好因此拖累到姓林的頭上?……再說,日後傳揚出去,會錯當六合幫畏匪怕事,縮進林家大莊求庇護呢!那還成話嗎?!……野鋪四周地勢開闊,附近沒人家,曠地上藏不住人,四判官就是有心動咱們的手,也得先拿人撞咱們槍口,那兒離林家大莊不遠,一有動靜,莊裏自會應援,四判官一撲不成,他也就站不住腳了!」

  石二矮子呶著嘴,原待抱怨什麼,吃關八爺白了一眼,便說:「那……那我祗好贏一筆空帳啦!」

  「頭道溝泓子到了,八爺,」雷一炮說:「您瞧,泓口的車跡雜亂得很,前頭的鹽車隊今晚若是歇得早,也會歇在野鋪的。」

  「嘿嘿,那就妙了!」石二矮子扭頭找大狗熊說:「若是遇上那幫人,咱們掏光他們的袋兒!──我他媽練過喝牌法的(迷信所傳的一種職業賭徒所練的邪法,會『喝牌法』的人,每賭必贏,據說有鬼幫其換牌。),祗准贏不准輸的!」

  「咱們合夥賭怎樣?」大狗熊叫他說動了心,笑眯眯的打起如意算盤來──「贏了咱們二一添作五,扯平了對分,輸了你拿錢!」

  「豈──豈豈?豈有此理?!」石二矮子急得翻眼說:「便宜又不是狗屎,這麼好撿法兒?──輸了要我一人出錢?贏了你攤乾份兒?」

  「本來嘛,」大狗熊一本正經的:「你說了你會『喝牌法』,祗贏不輸,你著什麼急?!要說你沒把握不輸錢,那你壓根兒就是在吹牛說大話,……誰眼見喝牌法是怎麼練出來的?」

  石二矮子鼻孔出氣說:「你以為你施激將法,我就會把絕招兒傳授給你?!就是我有心傳授,你不叩頭拜師,也還是不靈,……你這種人,腦後有反骨,一付欺師滅祖的形象,我他媽樂不樂意收你為徒,還沒有拿定主意呢!」

  「酒癮沒發作,瞧你倆個神氣勁兒!」前頭的向老三說:「車到泓口了,扯出襻索來罷!」

  俗話:寧願多走十里路,不願多翻一道泓,這對推車的人來說,確實有它的道理在。就拿響鹽車來說罷,每輛車上滿裝著鹽包鹽簍,多則六七百斤,少則三四百斤,走在平陽路上,習慣推鹽的壯漢倒不覺得怎樣沉重;若要翻過一條泓子,下坡跟著上坡,中間連歇口氣的餘地全沒有,推車的漢子要不一鼓作氣,很難把鹽車推上坡去,尤其是遇著窄而深的陡泓,或當寒冬雨雪之後,坡面結了冰,滑溜溜的沒有蹬腳的地方,若想獨力控住鹽車可真萬分不易,非得靠住腿子,互相幫忙不可。

  這條旱泓,寬倒不甚寬,高高的泓背卻陡削得很,泓口雖經有人修鏟過,但也滑溜難行。大夥兒歇住車,向老三豁去大襖,幫著雷一炮扶著車邊的大槓,倆人大吼一聲:「下!」雷一炮那輛鹽車就順著那道冰滑的斜坡直滑去了!

  初下坡時,倆人施足力氣,朝後倒拔住那輛鹽車,使它儘量放緩,減低衝勢,到了快近泓底時,向老三一放手,利用鹽車下衝的餘力再行上坡,一面快步趕至車前,抖開襻索背在背上,朝前弓著腰桿,牽引那輛車上坡,鹽車一上一下之間,那份重量要超過平常數倍,累得倆人面紅耳赤,腿臂筋肉暴凸著,額頭蒸著熱汗。

  「來罷,大狗熊,輪咱們了!」石二矮子在雷一炮回頭幫著向老三推車時,吐口吐沫擦著手掌說:「你他媽力氣足,替我多賣些勁兒!」

  石二矮子推車下坡,大狗熊幫著他,實在夠賣勁兒,但等上坡時,大狗熊忽然放起刁來。他原來是幫著石二矮子拉襻帶的,拉到要命的節骨眼兒上,故意把身子朝後仰一仰,腳底下勁兒鬆一鬆,這麼一來,鹽車下墜的重量全都落在石二矮子身上去了!

  「噯噯,你他媽……開不得玩笑!」石二矮子死命抵住鹽車,像一隻死撐活捱的癩蛤蟆,臉色漲得像塊豬肝似的說:「你是怎麼弄的?──發力拉呀!你不拉,我上不去了!」

  「我的鞋子掉了!」大狗熊說:「你總得讓我拔上呀!你挺住一會兒,讓我來拔鞋。」

  石二矮子沒命的挺著,但卻挺不住,鹽車真像泰山壓頂似的,逼得人脈管賁張,雙瞳欲裂。大狗熊磨磨蹭蹭的拔鞋子,那鹽車把人逼得直朝下滑。

  「我我我……我挺不住了!」

  「我來了!」大狗熊說:「我不是來了?!」

  倒退的鹽車經大狗熊一挽,石二矮子頓覺得兩肩重量輕了很多;石二矮子吸了口氣,正待發發力把鹽車頂上坡去,誰知大狗熊又停住了。大狗熊一停不要緊,石二矮子可又變成了蝦蟆啦!

  「你你你?!你這不存心消磨人?!」

  「倒不是消磨你,」大狗熊說:「我祗是半天沒喝幾口酒,有些後勁不繼,你不妨挺著歇一會,讓我喘口氣再拉。」

  「甭開心,後頭還有十幾輛車要過泓呢?!」石二矮子咬牙說:「你他媽要學喝牌法,我教你算了!我他媽算認得了你。如今你乘人之危消磨我,你不怕我等歇消磨你?」

  大狗熊笑笑說:「你有喝牌法,那祗是邪魔詭道,一點兒也不算什麼,老子我有喝人法,不信你就瞧瞧?!……我要沒有這一手,就不會在你面前逞能了……來!上!」他吼了一聲,反手一帶襻索,石二矮子就把鹽車推上了坡。

  石二矮子鹽車一上坡,轉過臉,一屁股就坐在車板上,渾身力氣耗盡了,祗落下喘息的份兒。大狗熊回頭推他自己的那輛鹽車,朝關八爺叫說:「八爺,矮子真不成,真是個空殼兒……我這輛車過泓沒幫手啦?」

  「我來,」關八爺說。

  關八爺捲起衣袖這一插手,大狗熊輕而易舉的就把鹽車推過了泓,朝石二矮子睒眼說:「我這喚人法靈是不靈?」氣得石二矮子哇哇叫,罵大狗熊是促壽鬼!

  在寂寞的長途上,這對寶貨開心逗趣雖是小事,卻使得大夥兒忘記了疲睏和寒冷,也平添了不少的生意。石二矮子吃虧上當氣在一時,等到一上了路,吱吱唷唷推上一陣兒,又把方才的事兒扔到腦後,找著人聊聒起來。

  大狗熊摸得透矮子愛戴高帽子的脾氣,就說:「你可甭記恨我,矮鬼,我適才祗是存心試試你究竟有多大的力氣?你當真能獨力挺住那輛六百斤來重的鹽車,我可真沒想到?!」

  「嗨嗨,」石二矮子一聽,就樂開了:「這點兒小溝泓,哪還在話下?更高更陡的,想當年不要人打幫手,我獨力推下推上也不覺怎麼樣?……如今年紀不饒人,業已差勁多了可不是!」

  「我倒想聽聽你那喝牌法兒?」不常開口的王大貴說:「咱們小時候聽老頭兒講古,好像也聽過什麼牌鬼偷搬骰子,說是會法術的人,心裏想要什麼張兒,什麼點兒,那鬼就替他偷換來什麼張兒,搬出他想要的點兒,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你瞧我石二爺也是瞎扯蛋的人?!」石二矮子說:「喝牌法聽著容易,練起來可不那麼容易了!──就像大狗熊這號的假大膽兒,就是說給他聽,他也沒這個膽量去練它……」

  太陽斜了西,鹽車隊業已翻過幾道溝泓,靠近那座鬼氣森森的亂冢堆;領著車隊的關八爺卻不能像掌腿子的那干兄弟們一樣,有說有笑的心無掛慮。他必得催著牲口,在車隊前頭小心翼翼的踩道兒,多少年來,有不少鹽幫,就因領隊人一時疏忽,慘遭覆沒的命運,他挪不開擔在自己肩膀上的,這付沉重的擔子!

  西天起晚雲,條條如帶的晚雲兜不住下沉的太陽,反被斜陽燒成陰紅帶紫的顏色,無聲無息的晚風,似乎比帶哨兒的晨風更尖更利,刮在人的臉上,直如千片萬片薄薄的刀鋒;遠處的那座亂冢堆,恰恰橫在斜陽的面前,無數墳頂紛聳著,狀如一隻攔著路的大刺蝟。在林木不多的這塊地勢較低的平野上,視界極為廣闊,在西南角,已能隱約看見林家大莊閃著土黃色光輝的莊院圍牆,野鋪在正西方,被斜陽撒布的光霧隔住,祗能看見一簇林木光禿枝柯所呈現的黑影。

  「那雷老哥,先把腿子靠住,」關八爺轉身打個手勢說。腿子靠住後,關八爺猛然一夾馬,白馬一塊玉就像一條怒龍似的,四蹄敲響凍土,飛竄向那座亂冢堆去了,白馬還沒接近亂冢堆,大夥兒看見白馬一斜身從冢北竄過去,繞著亂冢打起盤旋來。

  「八爺若不是遭鬼迷了,就是過份小心火燭,」石二矮子評斷說:「這兒既不巴村,又不巴店,硬叫咱們靠住腿子喝風是啥意思?……亂冢堆是土做的,裏頭埋的是死人骨頭,祗怕瞎子全知道,有什麼好瞧看的?」

  「你甭那兒信口雌黃好吧?!」向老三說:「走道兒的鹽車,最忌遇著亂冢密林,土堆河叉兒。假若四判官伏得有快槍,咱們閉著眼直推過去,祗怕撞上人家槍口還不知道呢!」

  「看樣子沒人設伏,」雷一炮說:「關八爺策馬回來了!兄弟夥,再趕五六里路,就趕上野鋪的熱湯熱飯了,大夥兒準備拔腿子罷。」

  大亂冢沒設伏,大夥兒放下一條心,這一天的長路趕下來,不望見野鋪的影子也還不覺怎麼累,可當一望見野鋪的影子,就好像卸了眼罩的推磨驢看見槽頭麥粉兒一樣的喜歡,自覺累得歪歪的,非得趕緊歇息不可。

  腿子起腳時,雷一炮跟關八爺說:「八爺,這塊地方,祗有大亂冢是塊險地,其下餘一抹平陽,四判官既沒在大亂冢設埋伏,我料想他們必不會匿在附近……」

  「那可也料不定,」關八爺:「四判官那種人,什麼花招兒全耍得出來……我想,過了亂冢,前頭有岔路,我得繞道林家大莊去走走,打聲關照,萬一有事,他們也好有個接應,──免得把咱們也拿當土匪打。」

  「您想得周到。」雷一炮說:「那我就逕把腿子靠野鋪,先照應兄弟們用飯了。」

  石二矮子的肚腸原已轆轆響,一聽說飯字,便聳聳肩膀添了精神;他眯著眼推車走,滿心喜洋洋的夢,他想到熱烘烘的野鋪,大瓦罐裏舀水燙腳的滋味,熱燙的飯菜和透香的好酒──該死的好酒,不知能不能偷嘗的好酒……菜油盞照亮的賭檯,軟軟的麥草通鋪──躺在上面暈暈糊糊的好像睡在雲上一樣,真他奶奶的,一天的路,祗有這五六里巴望宿店的路值得一走!

  「八爺他到林家大莊去了,」雷一炮的聲音飄過來,照例又是那一套,比碎嘴老婆婆強不到哪兒去:「臨走關照兄弟,煩諸位嘴子隨身帶,槍火壓膛,保險卡上,提防萬一會碰上岔兒,……甭以為有一幫鹽車在咱們前面走,就大意了!」

  「真是……」石二矮子搖搖頭,自言自語的:「一個不見影兒的四判官,把人弄得提神吊膽到這種程度?當初咱們沒惹他,倒有些怕他,既已惹了他,還有什麼好怕的?!……像這種空曠的平陽地,除了大亂冢的鬼魂,祗怕連兔子全找不著,哪會有什麼土匪窩著……?!」

  「噯,矮鬼,你剛剛說的喝牌法怎麼了?」大狗熊說:「你他娘光賣一陣關子,還沒揭底兒呢?」

  「你瞧瞧這塊亂冢堆再講罷!」石二矮伸出舌頭舐舐嘴唇,危言聳聽的說:「這種亂冢堆看來夠大的了可不是?你不知咱們老家一十八座聯冢比這兒大得多呢,……喝牌法不是好練的,我說,──你們膽小的不要聽好了,練喝牌法的人,先得要向師傅討張符,趁星月無光的黑夜,找座墳頭焚化了,你得要單獨一個人,在七月十五鬼節那天,再去拜你曾經燒了靈符的那座墳,誠心誠意的焚燒香燭紙馬,叩頭跟墳裏的鬼魂說話,……」

  斜陽落進雲幃背後去,那些大大小小的荒墳在人身邊緩緩的旋轉著。冬天的黃昏短得可憐,晃眼之間,暮色就一絲一縷的游過來,在墳陰處伸著耳朵,彷彿偷聽什麼似的向人貼近;暮靄就有那種力量,它初起時並不昏黯,祗是裹一層極薄的透明的朦朧,但它能使那些原本死沉沉的墳冢活動起來,恍惚是些幻象中站立的白色精靈,張牙舞爪的撲進人的眼瞳……

  石二矮子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子勁兒,吊起嗓門兒,使相隔五六輛鹽車的人,全聽得見他那樣誇張的聲音……

  「你一邊叩頭,一面要千方百計的哄騙那個鬼,」石二矮子越說越若有其事了:「你要哄他說:我幹這一行,也實在為生活所迫,走投無路,萬非得已什麼什麼的……懂罷?──那個鬼若是心慈的,經不得你一番苦求,也就會答允替你去換張兒偷牌了。這種聽不得人三句好話,見不得人一張苦臉的鬼,在世全是老實人,死後仍是老實鬼,是最易哄騙的……」

  「嘿,有意思!」大狗熊說:「假如你當初化符時,沒選著這種老實鬼,你又待怎樣呢?」

  「有什麼怎樣?」石二矮子悶聲說:「鬼跟人其實還不是一個樣?不過人在陽世鬼在陰間罷了!人有三六九等人,這鬼麼,呃,當然也分三六九等鬼了!俗話說: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你見什麼鬼自然也該拿什麼話去哄他呀?!……比如說有種貪財鬼,他那兩眼祗看得見金紙跟銀箔和大張頭的冥票,──正是,正是陽世所形容的『見錢眼開』那種鬼,你要是遇上這種鬼,你就是哭瞎兩眼,吐盡苦水,跳死在他面前也是白費心機!……你要是遇上這種鬼,你就得許他一點實實在在的好處;你得把喝牌法的好處告訴他,允他贏了錢,逢年過節都替他燒紙化箔,送節禮,塞紅包,他沒有不答應的……。」

  「一等到那鬼答允了,墳頭上就會滾出一團碧綠碧綠的鬼火來,朝你點頭睒眼,你見到那光景,心裏就該有了數了。」石二矮子這才又拐入正題說:「那,你就得把事先準備好的六粒骰子和一付牌,撒在那座墳墓四周的荒草裏去;打第二天夜晚起始,不論陰晴雨雪,不論有星有月,或無星無月,你每夜都要到亂冢裏來,摸著這座墳,偷偷的撿回一張牌或一粒骰子去,……等你哪天把你撒出去的牌和骰子全撿齊了,那,你的喝牌法就算練成了!」

  「想不到一個喝牌法,也有這麼多的名堂?」王大貴說:「你就是這麼練出來的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說:「世上事,沒有一宗是容易的,你們想想看,秋夜飄著牛毛雨,天上地下全都是滑滑黏黏的,天黑成那種樣,舉頭不見星月,低頭不見路影兒,要你們當中恁是誰,不准帶燈帶火,悄悄的,賊似的摸到比這座亂冢堆還大十倍的亂冢裏,伸手不見五指,你可得摸到原先那座墳,你還得屏住氣,伸手到濕淋淋的亂草叢裏去摸牌……。」

  「可真不容易,」大狗熊咂咂舌頭說。

  「何止不容易?!」石二矮子說:「有時你走霉運,摸著的不是牌,卻是個軟不溜啾的冷東西!也許是一條蛇尾巴,呃,也許是個癩皮大蛤蟆,也許……也許是個叫人扔掉的死娃兒,臭哄哄爛糊糊的一把,──你喊天?……喊天也來不及了!」

  「啐,」走在前面的向老三忍不住吐了一口:「講歸講,說歸說,你甭在那兒噁心人好不好?!」

  「嘿,妙了!」石二矮子說:「我摸著沒起噁心,你聽著就噁心起來了?……我當初去亂冢摸牌,什麼事兒全經歷過,奶奶的,鬼火圍著我打轉,陰風吹得我豎汗毛,誰要學喝牌法,誰就得噁心噁心!──怎樣?大狗熊?我說,你還有這個意思不?」

  「我為啥要學邪門道?」大狗熊說:「邪玩意兒不發家,你他娘就是個樣兒!你會喝牌法,也沒見你積了錢在哪兒?!還不是跟大夥兒一樣是個差點兒穿不起褲子的窮光蛋?!……這套玩意騙不了人,也祗好在亂冢堆裏騙小鬼罷了!」

  「甭那麼認真,老哥,」石二矮子說:「我不過是覺得大夥兒趕長路無聊,隨嘴編點兒什麼,給諸位添精神罷了!我才沒那種興致去騙鬼呢。」

  日頭快沉落了,紅得像塊柿餅,無精打采的坐在野鋪前的樹梢上,尖風掃過光禿的枝柯,細聲細氣的哀泣著,寒冬欲暮的光景最是蕭條,落在人的眼瞳裏,印入人的心底去,使人泛起空空茫茫的感覺,會覺得人突然的變輕了,變小了,再不算是一個推著鹽車趕路的人,卻是一些窸窸窣窣隨風飛旋的乾葉,不知哪兒才是落處?

  鹽車吱吱唷唷的響著,亂冢堆落進身後的黑裏去了;人在長途上,談著聒著時倒不覺怎麼樣,一旦沉默下來,立時就會被一種灰黯的哀淒罩住,無數遙遠的、浮流的、重疊的、幻變著形象在眼前的空無中構成魘境,即使全心掙扎著,也難從那樣的魘境中拔脫出來;這時刻,誰都希望有人講些什麼,用爆發的哄笑聲敲碎那種魘境,甚至於,連石二矮子那種不著邊際的窮吹瞎侃也是好的了,誰知石二矮子竟然忍住勁不再吭聲,祗管悶推他的車子。

  「矮鬼,你再吹一段如何?」大狗熊說:「再吹一段,正好把車子推到野鋪門口。」

  「我不能講話!」石二矮子咬著牙說。

  「誰也沒使封條貼住你的嘴?!」向老三說:「剛剛還在狂吹二百五,怎麼好好兒的竟變得不能講話了?」

  「我,我他媽的肚子疼!」石二矮子說:「許是在鹽市上大魚大肉的,油水吃得太多了,加上趕路發了些汗,受了些風寒,怕是要拉稀。」

  「拉稀你就把腿拐到路邊靠下,自管去拉不就得了?!」雷一炮說:「這也用得大驚小怪?」

  「我我我我……我偏生又怕鬼!」石二矮子說:「我祗好咬牙忍著,替野鋪的糞坑送泡屎算了!」

  大夥兒正想大笑,卻被雷一炮的聲音打斷了。

  「你們瞧,野鋪門前靠了一排腿子,」雷一炮說:「那必是走在咱們前面的那幫鹽車隊,我料不透他們為什麼歇住不朝前走?──他們晌後就趕到野鋪的,腿子不會無緣無故的靠半天?也許是前頭會有什麼變故?」

  「管它什麼變故,」向老三說:「推過去再說。」

  ※※※

  六合幫的各輛鹽車在野鋪門前叫號子停靠下來,在一排大樹下面,早已靠了一排廿把腿子。野鋪的主人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兩大批客,樂得闔不攏嘴來,親自迎著雷一炮,好像迎神奉佛一樣的熱火。

  「先開兩桌飯菜,掌櫃的,」雷一炮說:「再準備一個淨房,一個十六個鋪位的通間。」

  「酒是現成的小泡兒酒(俗稱小葉子酒。),」野鋪的主人說:「菜飯還得現張羅,因為這個小鋪兒,素常沒來過這麼多的客人,屋裏這一幫走鹽的爺們,已把鋪裏準備的一點兒菜飯全吃掉了!……這鋪麼,還將就勻得出來,淨房倒有空著的。」

  「那就煩您先張羅飯菜要緊,咱們是十七口兒。」

  打點吃食和宿處,照例是領頭腳的事情,當雷一炮忙著張羅時,祗有向老三陪著他,其餘的漢子們靠住腿子之後,全一窩蜂似的湧進客堂去了。

  這家野鋪座落在平地上,論氣勢,及不得大渡口的樊家鋪,論房舍,也低矮寒愴得多,但講房舍之多,也還算一路野鋪當中比較寬敞的;正面一溜五間屋全是客堂,光潔的黃土牆,平塌塌的柴編的屋頂,彎曲的雜木橫樑上吊著馬燈,客堂裏設有幾張矮腳圓桌,如今變成了賭檯,先來的那幫走鹽的漢子約莫已經用完了晚飯,正聚在圓桌邊呼么喝六,怨粗罵細的賭得不亦樂乎。

  「嘿,窩裏的夥計,你們可樂得緊!」大狗熊進門就叫說:「咱們也來插一腿,好歹湊湊熱鬧。」

  「來罷,夥計們!」先到的鹽梟裏有人叫說:「吼子行不分家,牌九骰子隨意下注,腰裏銅足,做壓也成,咱們賭你的!」

  「我他娘先抓幾把骰子再講!」說著,大狗熊歪著肩膀一抗,就擠到骰子局裏面去了。

  圓桌上空,有一盞馬燈在人頭上搖晃著,黃黃的光暈裏騰游著煙霧的黯影;至少有七八個漢子在賭著骰子,人頭挨著人頭,那些人全穿著藍布或是黑布大襖,腰眼勒著腰絛,胸前插著匕首,脅下插著匣槍,有幾個敞開襟口,使白汗巾圍著脖子。坐壓的那個漢子是個粗脖子(即今所謂甲狀腺腫大症。),大腦瓜,看樣子手氣極順,桌角的檯面上,已經堆了不少雜七八拉的票捲兒,銀洋和銅角子,使一支匣槍壓著;他面前放著一隻粗瓷的大大碗公,碗口有些歪斜;碗裏放著六粒頭號大骰兒。

  「噯,噯,列位,」他用手指彈著碗口說:「堆上多的是錢,掏腰包下大注兒罷,沒人下注,我就要他娘漫壓啦(壓家贏了錢不願再做壓了,謂之漫壓。)!」

  「慢點兒漫壓,」大狗熊伸著下巴,笑眯眯的說:「你沒瞧砸堆(贏光莊家檯面上所有的錢,謂之砸堆。)的主兒來啦!」

  那人神色不變的把大狗熊看了兩眼,也笑著說:「您是新來那幫裏走腿子的,您說這話我可真樂,小檯面,小意思,難得會著新朋友,您端不端得走,那得看您的運氣如何了?」

  大狗熊話一說出口,經人家這麼一客氣,反而懊悔起來;自己嗜好小賭也是真的,運氣不佳可也是真的,尤其是擲大骰子(三粒骰子一擲,俗稱小骰子,六粒一擲,稱大骰子。),十回到有九回九是輸家,本待先押上幾角試試運氣的,這麼一來,不得不硬著頭皮下了兩塊銀洋的注。

  兩塊銀洋一把定輸贏,這在大狗熊眼裏,業已算是一等一的大注兒了,誰知那個大腦袋的莊家仍帶點兒諷嘲的意味笑指著說:「老哥,您若真砸我的堆,注兒不妨下大些兒……小堆上至少賠得出五七十塊大洋,您兩塊兩塊碎注兒,就算把把贏,半夜的功夫,也難把堆給扯乾呀!」

  大狗熊苦笑笑,心想,你他娘的說得可輕鬆,老子腰裏打總也掏不出幾個兩塊錢!不過,嘴上雖裝著不介意,答說:「這祗是投塊石子問問路,試試手風,你可甭急,──大注兒還在後邊呢。」

  其餘的幾個也紛紛下了注,一兩塊、三五毛不等,等注兒擺好了,那個壓家一揎衣袖,探出壯實多毛的手抓起碗心的骰子放在嘴邊呵口氣,唸唸有詞說:「骰子骰子顯顯神,不是豹子就是順(六粒骰子擲出同一點子,稱為豹子,擲出么二三四五六,稱為順子,均為通吃。)!」

  俗說擲一夜骰子,喊啞了嗓子,這話一點兒不錯,壓家的六粒骰子一撒手,不知多少隻手點著碗心旋轉不定的骰子,狂喊狂叫,真像要把屋脊蓋兒給掀翻一樣。

  擲骰子的人伸長頸子,兩眼像要暴凸出來似的盯著大大碗公,六粒骰子仍然你推我撞的叮噹碰擊著,在碗心滾動;為了巴望它們能滾出通贏的點子,大腦袋差點要連心也嘔出來,嘴張瓢大狂嚷著:

  「呃呃,一么擲六喲!……六六大順喲!……呃一擲一十八點大洋樓呀!……叮噹叮噹豹子來,豹子生財喲!去,他奶奶!大點兒還不快些兒滾出來?!」

  而另一些下注的傢伙恰恰相反,他們嚷的是:

  「雙么抬二!么么么么──么出來!」

  「小鼻小眼一擲通賠喲!」

  「小妖摟著二姑娘!」

  而在那些人中,大狗熊擺出一種奇異的後傾的姿態,使手指指著滾動的骰子,用低啞、缺氣的嗓門兒,拖著滑稽的歪腔叫說:「么,么!么!么窟那個洞!賠錢貨滾出來了!賠,賠,賠,賠,賠錢那個──貨!嘿,嘿,七點,你賠定了!」

  骰子停下來,現出三個六,一個四,一個二,一個么!在擲大骰子來說,這是賠面居多的小點兒,很容易被下注的各家追上;下注的各家依次擲點兒,點兒全比壓家的大,壓家賠了錢,大狗熊伸手抓大大碗公,朝碗心吹了口氣說:「吹掉么毛!看我的!」煞有有其事抓起骰子一把擲出來,嚷都沒來得及嚷,那骰子業已現了點子,──三個五,兩個么,一個二,六點。

  「對不住,」大腦袋伸手一撈,就把大狗熊的注兒撈走了,話音裏仍帶著半分調侃味兒說:「吃大注兒賠小注兒,你老哥實在夠幫忙的,手風不順,你就歇會兒再來下注兒罷!」一面把兩塊銀洋放在掌心裏掂得叮噹響,響聲使大狗熊有些心疼。

  大狗熊一擲就擲出晦氣點兒,本待抽身換張檯子的,經不得大腦袋一調侃,抽身就更顯得沒面子了,旁人也許會嘲笑自己是個虎頭蛇尾怕輸錢的,無奈咬著牙,又掏出兩塊錢來說:「小意思,小意思,賭錢賭興致,誰把輸贏放在心上,那還有啥意思……」

  不過那六粒骰子似乎很欺生(欺負陌生人,北方俗謂欺生。),總是順著壓家,不聽自己的叫喊,連著兩把下來,輸得大狗熊兩眼冒金星,暗自叫苦不迭,一輸了錢,不由想起自稱福將牛皋的石二矮子來,朝外面叫了兩聲矮鬼,沒人應聲,祗聽另一張賭天九牌的檯面上傳出王大貴的聲音說:「石二鬧肚子,出去找糞坑拉屎去了!」

  「你在那邊賭得怎樣?」大狗熊問說。

  「我在這兒押上門,連抓兩把天字槓(大天配人排,稱天字槓,除對子外,通贏。),點子旺得很呢!」

  王大貴賭牌不愛喳喝,一味悶賭,天字槓之後又抹出一把地字炮來(地牌配雜八,等級僅次於天字槓。),樂得他破例的開口跟人聊起天來了。

  「你們是下午到的罷?」他問一個押游門(不固定押哪一門。)的傢伙說:「為何歇在這兒,不朝前再趕一站路呢?前頭難道有動靜?」

  「咱們全是散腿兒湊合起來的,」那人說:「咱們祗是走買賣,可不是玩命?!……莫說咱們一二十支槍,就是有百兒八十支槍也不成,……不是四判官的價錢呀?!」

  「貴幫趕得來,咱們心裏寬鬆了不少。」掌堆的那個漢子說:「四判官愈是見影兒不見人,咱們心裏越怕的慌,不得不早點落宿,把四周打探清楚,要不然,他們窩住你,那就慘了!……咱們如今兩幫人合在一起,槍支人手更多些,心裏好歹有個仗恃!貴幫是?」

  「小幫上『六』下『合』,說起來你們該曉得的,關東山關八爺親領這一幫腿子。」王大貴邊說著,一面打下一撥兒碼子(賭天九牌,下注時,用硬幣排列出『一點賭』,『三道快』等等名目,謂之打碼子。),掏出一支揉縐了的菸捲兒吸著說:「四判官在一路上陰魂不散,就是要找六合幫,報萬家樓的一箭之仇!……說實話,甭看六合幫人少,真的面對面,也沒什麼便宜讓他佔去,──八爺就是一付猴王對,我說。」

  「您是關八爺親自領腿子?!」坐莊的漢子手捺在牌面上,肅然起敬說:「八爺的威名,凡是走腿子的沒人不知道,有些人還受過他的照顧的,……八爺如今人在哪兒?咱們該丟下牌去拜望他去!……嗨,能跟八爺同路,就有十個四判官也嚇不著人了!」

  「甭急呀,夥計。」王大貴不願在手風正順時停手,急說:「八爺他叉到林家大莊去了,一會兒不見得就回來,你還是推一會兒再說罷!」

  賭場上時辰淌得最快,眨眼之間天就黑下來了!臘月上旬的夜晚,彎彎細細的上弦冷月照著野鋪四周朦朧的曠野,曠野上除了一片風聲之外,別無半點兒聲息。

  在六合幫裏,唯一沒捲進賭場的,祗是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三個人。

  雷一炮是個穩沉幹練的人,時時謹記著關八爺的交代,腿子一靠,他就忙著張羅吃食,熱水和鋪位,總想讓弟兄早些安歇下來調養精神,同時又顧到大夥兒的安全,這處事精明的向老三手不離槍,留在停靠的鹽車邊亮眼,等著關八爺從林家大莊回來。

  向老三是個肯為旁人著想的漢子,有歡有樂退後,有苦有難當先;不論是否輪著自己放風,總肯盡心為大夥兒喝風。

  而石二矮子不是這樣;關八爺勒逼著不准他喝酒,他已經怨天怨地怨個不完了,如今他摸著毛坑,蹲在兩塊懸空的木板上,連他自己的肚皮也挨起他的罵來。

  他的肚皮不但咕咕嚕嚕的窮嚷,還滾來滾去的疼個不完,他不得不使雙手捺住肚皮,罵說:「你奶奶個孫兒的!你好好兒的為啥盡跟老子搗蛋來?!誰他媽有一天寵你?縱你?把你養成這種沒出息的嬌脾氣來?!──餓,又說餓著你了!攫住油水,老子大修你這座五臟廟,你他媽又天生賤皮子,沒那種福氣消受得!我他媽嘴裏還覺得不過癮,你倒忙不迭的朝外漏油了!」

  而那肚皮像個愛嘀咕愛嚕輒的老聾子,恁你石二矮子怎麼罵它,它還是依然故我的叫個不歇,叫得石二矮子火上來了,在自己肚皮上狠狠的擰了一把說:「還叫呢?奶奶的!你就是要鬧毛病,也該等夜深人靜的時刻鬧呀?矮爺我沒事,心平氣和的陪你蘑菇,倒是無所謂的!你呀!你他媽沒眼色透了,你不知道你這一傢伙,害得老子少贏多少錢?……你聽,骰子叮噹響,牌九正在開條兒呢!你就快點兒罷!」

  而那肚皮是個慢性子,石二矮子越催,它越快不了,細聲細氣的唱著小曲兒呢!石二矮子無可奈何的嘆說:「我的肚子祖宗,肚子大王!你再不老實,我可就賭不成了!我他媽贏不得錢,就該餓殺你這個王八爺蛋了!……嗨,我他媽實在不該生著你這不爭氣的東西!」

  既然罵不服自己肚皮,石二矮子就蹲在毛坑裏乾嘔氣,低著頭不再開腔了。似有還無的月光把一溜兒毛坑矮簷的踞齒形的影子勾描在石二矮子眼前,寒風颳過來一陣陣呼么喝六的賭博聲,磨弄得石二矮子滿心癢癢的,抓不著撈不著;那齒形的簷影彷彿變成了一把活動著的鋸子,呼呼啦啦把人的心全給鋸斷了!

  正在這當口,忽然眼見毛坑那邊的菸頭火一閃一亮,隔壁的坑位上來了個人,那人一定是個粗大個兒,人朝坑頭的木板上面一站,把木板踩得吱吱響。

  既然拉稀拉得一時提不起褲子,來個人聊聊天,也比一個人勾著頭發悶好些兒;石二矮子想著,就準備跟隔壁那位聞其聲不見其面的朋友打打招呼了;誰知自己的話還沒放出,又有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走到毛坑邊上來,一面扯開褲子嘩嘩的放溺,一面低聲打著黑語說:「落葉兒(指姓黃的人。),落葉兒!飄到哪兒去了?」

  石二矮子立刻聽懂了那人的意思,他是在說:老黃,你在哪兒?……這麼一來,石二矮子可把湧至喉嚨管的言語又嚥了回去,側過腦袋,豎起耳朵偷聽著,心想:妙妙!沒料著這兒也會遇著賊?待老子我聽聽你們說些什麼罷?全心顧著聽話,那肚皮竟也不疼不叫了。

  就聽隔壁那個出大恭的人說:「長臉嗎?──落葉兒在這兒,……門把兒還不見動靜呢。」

  「扇子外頭長出個亮眼的來了!」解小手的說:「不把他擺平,行事扎手。老五他說,外頭一響鞭炮,裏頭就敲鑼打鼓,熱鬧熱鬧!」

  「其實老五也是死心眼兒,」出大恭的傢伙說:「何必讓咱們苦等門把兒?莫如早點剪掉亮眼兒的,裏邊外邊兩面烤它一頓算了,……若等門把兒一插手,成不成事還料不準呢!」

  石二矮子一聽,壓根兒不對勁!什麼幹小手腳的毛賊?!簡直全是四判官那一窩豺狼虎豹!自己虧得沒吭聲,要不然,頭一個當了他們試槍的活靶,那豈不是傷透了感情?!從話裏聽出這兩個傢伙,是叫差出來伏擊關八爺的,他們打算先把六合幫裏放風的弟兄撂倒,然後從裏面動手突擊,黑了燈窩著打,假如真讓他們稱心如意幹起來,六合幫豈不整砸了鍋?!……

  人到急處,沒主意也得拿主意來,石二矮子一急,也就有了主意了。他不聲不響的繫上褲子,打量出那一溜毛坑下面的蹲板全是活的,能夠抽得動,而自己是雙拳不敵四手,非先在兩個傢伙裏整倒一個不可!……繫好褲子之後,他悄悄的竄到旁邊那間毛坑邊上,彎腰伸手搭住蹲板一端,猛力一掀一抽,那塊板被他抽到手裏,單聽砰咚一聲響,蹲著的那人就摔進毛坑裏去!偏偏這座毛坑是磚砌的,又大又深,那人仰臉栽下坑去,一聲還沒喊出口,頭就沉進臭水裏吐泡泡去了。

  「黃葉兒,黃葉兒,」解小手的正在提褲子,慌亂的說:「你這是怎麼弄的?」

  「救……救……命,咕嚕嚕,咕嚕嚕……」可憐坑底下那個像肚皮朝上的烏龜,滿心有話說不出口,祗落下手舞足蹈的掙扎了。

  解小手的傢伙急於要救他的同夥,一時也顧不得骯髒,就在糞坑邊沿伏下身去,朝坑裏伸出雙手,誰知正當他伸出雙手時,猛覺腦後起了一陣風,緊跟捱了一傢伙,半昏迷中被人提起兩腳一翻,也就蹚了「渾」水啦!

  石二矮子整倒那個傢伙之後,踢開木板,拔出匣槍,轉身就朝野鋪這邊奔過來,認出放風的向老三,扯住他說:「事情不妙了,……這……這……這,這先來的一夥子人,哪裏什麼鹽幫走腿子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存心想貼住咱們的,剛剛我蹲毛坑,遇見倆個說黑話的傢伙,業已叫我整下毛坑去了!」

  「真有這回事?」向老三吃驚說。

  「難道我還哄你不成?!」石二矮子跺腳說:「如今咱們的弟兄全跟那伙兒混捲在賭檯上,你得快拿主意,要不然,等他們的匣槍先張嘴,那可就……慘了!」

  「這話若換旁人說,我就全信了。」向老三手捺著匣槍把兒說:「唯有你跟大狗熊倆人,鬼話劉基慣了,我總得打三分折扣!上回不是你們引狼入室,使什麼馬五瞎子混進福昌棧的大花廳,那位淮大爺怎會丟命?」

  「人總不能沒錯,」石二矮子說:「這回我弄對了,將功折罪總行!──你瞧!」他過去幌幌另一個鹽幫的鹽簍說:「有簍兒沒鹽,空的!他們推空車下大湖?除非是得了瘋病了?」

  這一回,向老三不由不信了,正把匣槍拔在手裏,但已經來不及了,就見賭檯上的燈火一黑,裏面響起了一片雜亂的槍聲,桌椅的斷折聲,門窗被椅子砸開,不分敵我,人影幢幢的朝外亂跳,夾著一些喊叫,咒罵和呻吟。向老三和石二矮子空掂著匣槍在手,卻不敢亂潑火,因為上弦沉得快,原野黯糊糊的,恁誰也沒有那種夜光眼,能在十步開外分得出敵我來。

  這真是突如其來的一場惡火……而這場惡火不是由對方先發制人,卻是由大狗熊主動引起來的。大狗熊在骰子局上一連輸掉三把,不得已推說要出去放溺,從局上退出來,其實放溺是假,換檯子是真,他三轉兩轉,轉到王大貴身後,打算下注兒押幾注牌九,一隻手伸到腰眼去摸錢,錢捏在手上一抬眼,他就楞住了。

  原來他越看那個做莊的傢伙越覺得臉孔好熟,就彷彿不久之前在哪兒見過?在哪兒呢?……那莊家正低著腦袋在洗牌疊牌,出條子打骰子,一面分牌說:「七戳自拿三,天門頭一班。」那人不開口,大狗熊也許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來,那人一開口,大狗熊就想起來了!

  不錯!一點兒也不錯!他就是自己在鹽市大王廟裏遇見的馬五瞎子!不過今夜他不瞎了,那隻貼過膏藥的眼是好的,同時那張臉不再塗上油灰。

  大狗熊初發現這個秘密,著實有點心驚膽顫。──這人既是馬五瞎子,不用說,這個鹽幫裏一夥人全是土匪扮的,這算是一準沒錯兒的了!六合幫十幾個弟兄,除開關八爺,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不在當場,其餘十三個人不知不覺全窩進人家懷裏去了,要是自己不先動手,等對方先動手來,祗怕連一個也活不成。

  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目,可不是?按照當前情勢看來,若想一個個附著耳朵通知,準會敗露行藏,想來想去,祗有一個辦法,──先動手放倒馬五,馬上滅燈,黑裏打一場混戰,有虧兩邊有份還好些。

  大狗熊眼睛珠兒轉了幾轉就把主意拿定了,他的個頭兒本來就高,當那些傢伙兩眼注視牌面時,探出一隻手捏住馬燈的捻鈕,另一隻猛的拔出匣槍來,黑洞洞的槍口筆直的頂住馬五瞎子腦門正中,扳機一壓,轟的一聲悶響,同時那盞馬燈就叫他捻滅了。

  這一聲悶槍,聽在有經驗的人耳裏,就知有人被放倒了,那些土匪卻不知被放倒的會是他們發號施令的頭目五閻王,五閻王原本交代過,不等外邊槍響,放倒關八爺,裏面不得動手的,所以當大狗熊響槍之後,土匪們就搶著先捻滅馬燈。全屋在一剎間燈火全滅,變成一片黑暗,雖說祗是眨眼功夫,卻給六合幫裏的漢子們留出拔槍待變的機會。而黑裏更傳出大狗熊的破鑼嗓子。

  「六合幫的,當心土匪!……四判官的手下的小雜種們,馬五瞎子腦袋開天窗啦!風緊水漲,拉你們的合子罷……」

  這一來,掄椅子砸窗戶開溜是那些土匪,開槍制人的倒變成六合幫走腿子的了,雖然土匪裏有些奸滑的傢伙也還了槍,卻打不著大狗熊,原來他幹掉馬五瞎子之後,抱住王大貴朝下一滑,就滑到賭檯下面去啦。

  屋裏的地方黑又窄,拎槍的人影紛紛朝外竄,一時院子裏,黑路上,到處全是人影,活像一腳踢翻土塊後,一窩受驚的蟋蟀;摸黑對火實在不是滋味,摸來摸去也找不出頭兒來,有些人弄得杯弓蛇影,不讓任何人貼近他,橫著匣槍亂潑火,有些人精靈些,非得挨著人分清敵我不開槍;有些土匪聽說死了頭目,沉不住氣,卅六著,走為上著,拔腿就跑了,有些人兜著樹行和草垛兒捉著迷藏。

  槍戰初起時,野鋪裏的兩位店夥正托著為六合幫人張羅來的飯菜,還沒進門,就叫黑裏撞出來的人撞翻了!雷一炮截住一個傢伙,板著臉一認不是窩裏人,那人手臂彎在雷一炮背後,一支匣槍正頂在雷一炮的後心窩,而雷一炮的匣槍也頂住那人的左邊太陽穴,倆人一齊壓下扳機,而兩支槍全沒響,原來倆人心情全緊張過火,手指不靈活,把膛火勒死了!(德造駁殼槍,扣扳機時不可用力過度,否則易生故障。)

  那個土匪很精靈,急忙扔開匣槍,施出摔跤的手法,伸腿壓襠,想把雷一炮摔倒;誰知雷一炮更精靈,使匣槍的槍管,朝對方的太陽穴上猛力橫掃過去,那人就乖乖兒的伏在跌碎的杯盤上舐菜去了。

  在野鋪前面的行林背後,石二矮子跟向老三倆個雖是先知先覺,但是面對著這種糊塗火,也是一籌莫展,祗有隔岸觀火的份兒了。匣槍潑出的流彈清脆而短促,在寒冷黑暗的半空叭叭炸響,這裏那裏,不時噴出槍口火的藍焰,時辰這樣一分一寸的流過去,弄得石二矮子不耐煩了,匿在樹後大喊說:「風緊,夥計們!門把兒踩的來了!」

  那些土匪原打算一拔槍就把六合幫給窩倒的,誰知算盤不照算盤來,祗是棋差那麼一著,就弄得滿盤皆輸,加上聽到石二矮子這麼一陣吆喝,更弄得惶惶無主,沒有心腸再纏鬥下去,幾聲呼哨兒一響,就敗退下去了。

  「兄弟夥,不要窮追!」雷一炮這才揚聲招呼說:「先逗攏來檢點一下,有傷亡帶彩的沒有?」

  那邊的王大貴打火燃亮馬燈,從客堂出來,各人互相一點數,祗差一個大狗熊。

  「不妙,」石二矮子慌說:「世上最笨的莫過於那個傢伙,準是頂了槍子兒了!」

  「你他娘背後損人,該翹著屁股死!」大狗熊在屋裏詭秘的笑著說:「土匪退了,老子在這兒收堆底兒呢!……老子不用練什麼喝牌法,照樣有小鬼送錢來!」

  「噯噯,這種意外之財獨吞不得,」石二矮子從王大貴手上搶過馬燈,衝進客堂去,把馬燈朝賭桌上一放,動手就跟大狗熊搶起錢來,誰知手忙腳亂,腳底下絆著個軟東西,一摔就摔了個狗吃屎,石二矮子回手一摸,一巴掌全是紅的,便軟了腿,在地上爬說:「我的媽!怨不得我的膝蓋有些打軟,原來掛採的倒是我自己?!」

  石二矮子窮嚷窮叫,硬說他掛了彩,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王大貴向老三他們趕進屋,拎著馬燈一照,就見石二矮子渾身倒是好好兒的,而他身後那具死屍卻看全看不得了。

  那個悍匪馬五瞎子為向四判官表功,處心積慮的要除掉關八爺,結果關八爺沒怎麼樣,他本人卻落得這般下場,──大狗熊那一槍靠得太近,槍口火燒捲了他的頭毛,槍彈射進去的地方,傷口祗有蠶豆粒兒那麼大,偏偏那顆槍火從他後腦橫撞出來,頂掉了他的大半邊腦蓋,白裏帶紅絲的腦漿淌了一地,經石二矮子一爬,全弄碎了,粘得他一褲子全是。

  「狗操的矮鬼你瞧瞧,」大狗熊罵說:「今夜你準夢見馬五瞎子找你賭寶!」

  石二矮子就著燈光再一看,蹦隆跳起來,連連跺著腳,提著褲子亂抖說:「噁心!噁心!這這這,這怎麼是好?!」

  「其實也沒什麼,」向老三說:「脫下褲子洗洗不就得了?!……這新鮮的死人腦子,可比你練喝牌法時摸著的,又爛又臭的死嬰要乾淨些兒。」

  一夥兒正在說著話,卻被雷一炮的手勢打斷了,話斷了,話聲靜落,代之而起的,是遠處發出的槍聲……

  依照槍聲的方位,雷一炮斷定那可能是林家大莊的槍隊,在莊外截擊潰匪;各人心裏全掛念著關八爺,就覺得黑夜裏的槍聲和沖天的狗吠是那樣的淒慘,誰都知道這樣淒怖的冬夜是很長的,他們還得拉出去接應關八爺。由於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倆人意外的機敏,今夜四判官算是蝕了些老本,但誰也料不定下一把抓的什麼點子?是通吃?還是通賠?……

  ※※※

  野鋪裏發生的這場火拚,連關八爺也沒料得到;人坐在林家大莊莊主家堂屋的椅子上,正跟莊主說話,呼呼的匣槍子彈就飛過來報了信,關八爺聽了聽槍音,這才斷定是野鋪出了事,一時也顧不得說話了,站起身就要出去牽馬。莊主硬說是靠近林家地面,就是有事也不要緊,執意要帶一撥槍隊,陪關八爺一道兒去看看。

  倆人領著幾十桿槍銃,拎了好幾盞馬燈,抄近路趕奔野鋪,半途就跟潰匪撞上了,乒乓一陣亂打,那些莊勇們不懂得打土匪的妙訣,一味搶著亂放槍,先把聲勢鋪開來,把那群潰匪整驚遁了,行到野鋪外的行林,遇著雷一炮領著一夥弟兄接應上來,問明了大夥兒沒傷亡,關八爺這才放下心來。

  兩股人合到一起,打著馬燈找前找後,一共找出五具遺屍來;石二矮子這可攫著機會,誇稱他是如何發現那些走鹽的人原是土匪,他如何把兩個土匪打落下毛坑的;大狗熊不甘示弱,也把他如何認出馬五瞎子,如何先發制人的事情講了一遍,倆人嘴裏話雖不同,心裏卻抱著一個意思──巴望關八爺一高興,會下了個赦令來,答允仍准他們喝酒。

  誰知關八爺連眉頭也沒舒展,反而朝兩人說:「這五個土匪既是兩位打掉的,勿論他們生前怎樣造孽,如今已應了天報……死人無罪,就煩兩位替他們收拾收拾,明早也好替他們下葬。」說完了,就轉過臉去,跟林家大莊的莊主說起來。

  石二矮子望望大狗熊,就見大狗熊嘴角朝下撇,也正苦兮兮的望著自己呢!儘管滿心老大的不願意,也不敢頂撞,祗好跑出去扯麥草,拖屍首,沖血跡,壓著一肚皮悶氣收拾去了。

  在西路上,林家大莊是打北朝南數最後一個像樣兒的村落,多年來,儘管淮河南匪亂不息,而林家大莊附近倒仍維持著一隅偏安的小局面,像今夜這種事,可說是絕無僅有的。

  莊主是個安份的農戶,一向跟走道兒的朋友沒什麼交往,但對六合幫和關八爺的名號並不陌生,事情出在自己地面上,雖說六合幫沒什麼傷損。總也覺得過意不去,遂也關照莊勇說:「你們也幫著收拾去罷!著人回莊去取些繩席,趁夜把他們捲妥,使門板抬到亂冢堆去埋掉。」莊勇方動腳,他又交代說:「記住,刨坑要刨深些,浮土要澆水踩實,免得讓野狗嗅著血腥氣,把他們拖得東一塊,西一塊的。」

  「您甭費心,」關八爺歉然的說:「若不是六合幫打這兒過境,林家地面上不至於留下這片血腥,……這幫土匪,正如兄弟適才所說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人,他們為踩著六合幫,才會騷擾這兒的。」

  「嗯,不錯,」莊主沉吟著,彷彿在沉思什麼,過了半晌說:「朱四判官在北地氣焰很盛,這邊有很多散匪全跟他聲氣相通;我說八爺,這兒去大湖口還得百十里地,可算是一路荒涼,……假如得不到民軍的接應,那可就有些……不太方便了!」

  莊主的話是實在的,凡走過西道兒的人都想像得出來,要想單憑十幾桿槍闖過那些賊窩有多麼難!平常鹽幫路過水澤地,跟那些散匪沒過節,黑吃黑的事情不多;如今可不同了,假如四判官親自南來,先把散匪疏通妥當,槍口齊衝著六合幫,那可真的是每行一里地,就好像翻越一座刀山。關八爺早就反覆的想過這些,依眼前而論,祗能問及這條路該走不該走?若是該走,就是刀山如筍如林,一步一個血印也得走,用不著管它能走不能走了?為聯絡主領民軍的彭老漢,適時解救鹽市萬民的危難,為相機鏟掉朱四判官這塊毒瘤,為追踩惡賊毛六,查探萬家樓的內奸,更為把六合幫這干弟兄領到活路上,讓他們能在民軍裏幹點兒什麼,這條路是走定了。不過,這全是六合幫本身的事,不能牽累到林家大莊這些耕田種地的頭上,……

  送走了莊主之後,關八爺獨坐在淨室裏,眼望著馬燈的小小焰舌,耳聽著寒風流咽,滿心就像騰煙湧霧般的盤算著這些……

  也想過下一天的行程,中晌時該歇在卅里外的陸家溝,傍晚要過鄔家瓦房西的鄔家渡口,歇在南興村,而這幾處地方,全是西道上出名的險地,祗要過了南興村,朝南不到廿里,就該是民軍的地面了。

  二天絕早,六合幫的鹽車就在關八爺的催促下上了道兒;旁的弟兄精神還好,惟有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兩個傢伙,因為前一夜拖屍埋人浪擲了不少精神,上路時迷迷盹盹的,一邊推著車,一邊打著盹;大狗熊有時還抬起頭來,揉著滿堆眼屎的眼角看看路,石二矮子卻一直勾著腦袋做夢,祗是順著前面鹽車車軸的聲音,把自己的鹽車跟著朝前推,推了大半個時辰,鹽車沒叫他推下路邊的草溝,也算是宗奇事了。

  石二矮子是那種人,樂祗樂在表面上,沉澱的苦味全積在心窩下面的一塊黑裏;而那點兒帶有幾分神經質的詼諧,以及滿不在乎得樂且樂的勁兒,也全是走腿子養成的。──長年累月的滾行在路上,路業已夠長的了,苦日子卻比路更長。幾百斤重的鹽車可是好推的?一開始,誰都不是天生的銅筋鐵骨的力士,何況雙肩壓著的不單是鹽包加給人的斤兩──從單打單走腿子到瀝血加盟入淮幫,從滴血的淮幫在官家渡那一火裏活出來,改入如今的六合幫,使他學會了在粗野頑強的一群人中活著,也活得粗野頑強。

  人不存心欺人壓人,就該在這世上活下去,人活下去就得穿透苦難,穿透血海汪洋,去取得一碗飯分給妻兒。若談道理,道理也就這麼多了!可是這些年來,還沒遇過什麼人用嘴說道理的,那些人總拿槍口頂著人說話,道理全在黑洞洞的槍口裏面,──也祗有腦袋開花的人才配說懂字。就這麼閉著兩眼死活由它闖下去罷,同夥的弟兄全都是這樣,世上哪還有伸冤救苦的人?!

  如今,車軸尖銳的響聲割破四野的岑寂,擴散到遠處去,石二矮子兩條腿木木的跟著車聲走,有時刻自覺是醒著,有時又恍惚陷身在夢境裏。幾乎每一個走腿子的人,都巴望能夢見大湖口,那兒將是千里長途上暫時的終站,誰能活著望到湖口,誰的血汗就有了收穫了。

  石二矮子也夢見那些;夢見煙波萬頃的灰藍色的大湖,無論陰晴,遠處的湖波上全裹著暈濛的水霧,夢見一座一座滿生蘆荻的沙渚,渚上的蘆叢裏,總潛伏著專載湖鹽的梟船上差出的把風的漢子,當岸上的鹽幫嘬嘴吹出悠長的胡哨時,他們就會應以低沉的角聲,──那是召船的訊號。

  梟船總在夜暗時聽著信號,從沙渚背後的水道中駛近岸邊裝鹽,等到鹽包裝滿就越湖駛到青弋和水陽江去,賣給皖南各地的買戶。……在煙波浩渺的大湖心裏,各幫各地的推鹽的漢子可算是放下一條心了,湖心沒設關卡,也極難發現緝私船,一夥人分散在鹽包下面,或是成排的靠在鹽車旁邊,分成好幾堆,整天整夜的聚賭。

  「喝,這一路好荒遼!」誰那麼嘆著說了一句。

  石二矮子皺皺眉毛,正在夢裏賭得起勁,硬被這一聲打斷了,大驚小怪!可不是?走腿子十有八九翻山越野踩大荒,哪條路不荒遼?!

  「打這兒起腳,一路全是大大小小的野澤子,」向老三的聲音飄響著:「俗說野澤九十九,頭是陸家溝,尾是鄔家渡口,這段路拉直了走並不遠,拐彎抹角繞著澤子打轉,卻要走上一整天。」

  「我的兒,」雷一炮說:「在這種地方可不能遇上四判官,開起火來,連塊伏身的地方全沒有。」

  鹽車總是那樣吱吱唷唷的吟出同一種單調的聲音,使人軟,使人困,使人有些無端的厭煩,聲音把人擲在一種晃晃盪蕩的空茫裏,無邊無際的朝前滾轉著,在空茫裏展布著的,不是什麼災難,不是長途上的風霜雨雪,飢寒和寂寞,不是喝喝的哄笑和感時的哀嘆,也不是激烈的拚鬥和廝殺!而祗是交織的時空加給這群人的自然的命運,必須要面對著而且迎接著的命運!……管他娘的,朝前推著罷,說什麼全是多餘的了!就這樣,石二矮子可又打起盹來了。

  「石二,你的鹽車是怎麼推的?!」跟在石二矮子身後的王大貴發話了:「走路不看路眼兒,你可要推進野澤裏去啦!」

  石二矮子吐口吐沫揉揉眼,懵懂的:「這他娘推到哪兒來啦?我還祗當在草鋪上睏覺的呢?!」

  「前頭就是陸家溝,」向老三說:「你可真會睏覺,一覺睏了卅來里路。」

  「怪不得我肚皮有些餓的慌了,」石二矮子望望日影說:「天快傍午了。」

  天實在到傍午時分了,透過冬天清朗的大氣,很遠就望得見陸家溝半遮在禿樹枝椏那邊的宿舍屋頂;灰裏帶黃的屋頂平塌塌的閃著光,使一群久走荒路的人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陸家溝是個寒傖荒僻的小村落,座落在陸家溝的溝脊上,三面都是淺淺的廣大的野澤,冬天缺雨水,澤裏半涸了,變成許多相連相接的,結了薄冰的池塘,水涸的地方,顯出一些潮濕的淤泥澤底,亂蓬蓬的豎立著一些水蘆的乾黑的枝椏,大部份全叫朔風掃斷了,祗能留給揀野柴的孩子拾收去燒火。澤子那邊的村落龜伏著,茅屋土牆小窗眼,又低又矮又傖寒。

  即使是這麼樣的一座小村落,望進石二矮子的眼,人也就精神起來;無論如何,這總是人住的、有煙有火的地方,午炊的煙炷也帶著一股可親的人味;鹽車還沒推到那兒,就好像看見許多張可親的人臉飄浮在眼前了;何況這樣的村落,頗有幾分像是自己老窩老巢那座荒村……人要是不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什麼玩意兒逼到江湖上來,誰願離鄉背井來?真他媽該啐它八百口吐沫!

  村子在眼前旋轉著,一直旋進人的記憶深處來了,石二矮子想起自己的家,門口有棵彎拐的狗芽兒樹,樹皮叫拴牛繩子磨亮了,看在眼裏光滑滑的,摸著更光;老黑牛總他媽愛啃樹,把牛繩下面靠樹根的那一節兒樹皮啃光,白慘慘的,當牠臥著曬太陽時,牠就認著沒樹皮的地方擦癢;畜牲究竟是畜牲,不會知道那兒擦癢不得力,越擦越癢。

  淮幫叫打散了那一年,一車鹽白白飄掉了,一文錢沒賺到手,反貼掉老本;回去後正逗著春荒,硬把牛給賣了,分點兒錢買了半笆斗糧食種,又勻點兒錢為女人買了兩隻沒放腰的小豬,儘管賣了牛,那棵狗芽兒樹也沒能長大,等旁的樹在軟風裏抽了芽,它卻枯死掉了。

  「枯死門前樹,主霉運上門!」誰他媽快嘴說了這種晦氣話,霉運硬叫它說上門了!……小豬買來不久就得了春瘟,豬瘟人也瘟,一個八歲大的男孩反而死在豬頭裏,──連吃瘟豬肉的命全沒有。

  儘管記憶裏打著數不盡的疙瘩,想著就有些窩心,但那塊黑裏的老窩巢畢竟是人夢魂的歸處,有著一份潮濕的淚滴的溫熱;若再把記憶朝更久遠的深黑的年月裏去翻耕,人就會恍恍惚惚的溶化在裏面……

  承平的日子裏,荒村上聽不見更鑼更鼓,扁大的初升月把村舍樹叢映得影廓朦朧,幼年的歲月是一幅幅褪色年畫,灰黝黝的夢色裏,已經掏不出怎樣清晰的情境了,但那總是好的,春林裏的野鳥啼泣,低沉傷感的迷離,遠遠近近相應相連,游絲般的捆著人心;野地上潮濕的土香,拌肥與成熟的莊稼混和的氣味,平頭扁額的女人露出一口整齊黃牙的笑容,麥場邊瓜棚下原始的胡琴聲,沒有什麼風能吹動心裏留著的那些影像,祗因它們已經過去了;人在長路上潑汗推車為什麼呢?那些是永也回不來的了。

  腿子靠在陸家溝村頭上,這可憐的村子上連家賣鋪也沒有,向老三一提起六合幫和陸小菩薩來,村上人立刻就顯得火熱了。

  「老大爺,我說,」關八爺向一個銜煙桿的老頭兒說:「這兒近些日子還算平靜嗎?」

  老頭兒搖搖頭:「您可是領腿子的關八爺?──陸小菩薩常常提起您;老六合幫,早年常打這兒過,咱們算來不外,我才說這話;今夜你們過鄔家渡,千萬得要小心,……鄔家瓦房那一帶枯樹林,說不定嘯聚有大股的土匪,……你問我怎麼知道?……村後澤邊盡是人和馬的腳印兒,我估量他們是夜裏拉過去的。」

  關八爺點點頭。

  「大股土匪拉到野澤來,我弄不清楚是什麼意思?」老頭兒叭著煙說:「這兒沒大戶,值不得他們捲的;再朝南去,就是民軍地面了,他們也甭想拉過去。……除非是在北地惹了是非,拉過來喘口氣,再不然,就是為閘住過境的鹽車隊……」

  「您可說對了!」向老三說:「四判官那伙土匪,就是要找塊咽喉地,把六合幫一口吞掉。他們夜捲萬家樓,咱們拔刀相助,使他們一塊到嘴的肥肉沒吃得成,前天在壩上,小菩薩找過八爺,業已明告過了。」

  「既然如此,八爺您又何必呢?」一個中年的莊戶說:「這邊風聲一緊,連陸小菩薩都覺得蹲不住,拔腿走了,諸位犯不著為一車鹽去豁命呀?!……能賣給槽子,利薄些不要緊,我說,在這兒胡亂用過晌午飯,還是掉頭朝北推還安穩些,最好不要再把買賣送過大湖了!」

  「八爺,您可別聽他的,讓咱們走回頭路!」大狗熊插嘴說:「死活咱們跟您走,在鹽市上就講定了的!咱們可不能讓您單人獨馬去大湖澤。」

  晌午心,天忽然轉暖,地面上有化雪的濕痕了。

  莊戶們分別湊合些粗茶飯來,六合幫那伙弟兄就歪坐在車把上用飯;關八爺一手撫在馬鞍上,望著他們,忽然覺得心裏湧上一股兒悲涼……天南地北一捆兒人,就像老纏不分的藤莽,當大火燒來,想扯也是扯不開的了!早年領緝私隊時,也曾亟力想把那伙弟兄從悲慘的夢境裏引領出來,黑松林釋脫彭老漢後把他們遣散了,這些年來,誰知他們各別的遭逢究竟怎樣?!

  萬家樓惹了朱四判官,原是自己跟向老三的事,與其他弟兄無干,但照目前光景看來,全幫弟兄都跟著蹚進了渾水,洗也洗不清啦!如今明知前路上危機四伏,卻不能逼著他們回頭;有些事情臨到頭上,愈想躲避愈躲避不得,即使逼他們回頭,焉知朱四判官不在別處動手?一捆兒人像是一把筷子,與其分散了讓四判官各個去收拾,還不如合起來當棍打!刀尖槍口最無情,對起火來,傷亡總是難免,這些弟兄們誰能逃得過,那就得看老天保祐了。

  ※※※

  冬天裏少見的紅霞把枯樹林燒得亮亮的。

  黃昏時分,六合幫的鹽車隊靠近了鄔家渡口……

  依照地勢來看,鄔家渡是西道兒上最險的一段地方,一條急流滾滾的大叉河擋住前面,渡口以西是一座寬長里許的水泊,渡口東面是密密的枯樹林,生長在平地中凸起的沙塹上,枯樹林裏,就是遠近知名的鄔家瓦房──一座湮荒多年無人居住的廢第,久已被人在野談中相傳,說是一座鬼屋。一條窄道從北邊伸來,一面沿著枯蘆蔓生的水泊,一面壁立著一丈七八尺高的塹崖,崖上的枯林枝柯交錯,密得怕人;一些落了葉的林木,枝幹仍是棕黑色的,另一些經過雷火劫的死樹夾立其間,像一些慘白鬼魅,陽光射落在沒了皮的樹幹上,顯得異常觸目。這條路不像鹽河大渡口北面的鄭家大窪一樣,經過多次慘烈的拚鬥,這條路祗是荒涼到令人恐怖的程度。

  鹽車一路推過來時,一向愛聊聒的石二矮子反而悶聲不響的沒開什麼腔,旁人問他,他才說出陸家溝那個村子太貧苦,中晌那頓飯他吃的是稀的。

  「嗨,還有那份精神鬼扯蛋嗎?」他說:「玉蜀黍稀飯撈不著兩個疙瘩,我他媽一口氣喝了八紅窯碗,肚皮喝得脹脹的,心裏可是又潮又餓;稀飯不搪飢,在肚裏光晃盪,三晃幾不晃變水走了,還是個空肚皮!」

  有些人談論著昨夜小野鋪的那場混亂的黑火,耽心前面會有更大的廝殺。而向老三卻安慰大夥兒說:「你們有啥好耽心的?八爺在前頭踹道兒,有事咱們就拔槍不就是了!」

  「我說,向老三,」大狗熊說:「你是久走這條路的,你可去過鄔家瓦房?聽過那許多鬼故事?想那鄔家既能在這兒造起一座偌大的宅院,不用說,該是個一等的財主了,他那些子孫為何不能在這兒守著祖宗的產業呢?」

  「鄔家這本賬,連我也弄不清!」向老三說:「等會兒,你要遇上渡口擺渡的孫二拐腿,你就會弄得清了。孫二拐腿原是鄔家的老長工,鄔家瓦房出的事,唯有他知道得最多……當年老六合幫走這條路時,咱們的腿子倒是在鄔家瓦房裏靠過,──那時瓦房裏早也就沒有人了,祗有孫二拐子在那兒替鄔家看守房子,不過他也沒住在瓦房裏,而是靠近河埃,自己搭蓋的一間小屋。」

  雷一炮皺著濃眉瞧瞧欲暮的天色,又望望走在前面的關八爺策馬的背影,扭頭朝向老三說:「趁這陣子沒什麼動靜,你不妨就你所知,把鄔家瓦房的事兒聊給他們聽聽,免得他們窮耽心,有動靜,我瞧著了自會打關照的!你讓他們熟悉這塊地方也是好的。」

  向老三點點頭,真的聊開來了。

  故事是零亂的,但很鮮活,帶著些久遠年月的霉斑,暮色在向老三的眉影間徘徊,講故事的人心並不放在故事裏,卻放在沙塹上的密林間,誰知道在這種鬼氣森林的地方將會發生什麼事呢?老六合幫遭伏後,自己是很久沒歷這條道兒了。……沿途的積雪因天氣轉暖的關係,全都開始融化,路面上因為少有行人踐踏,祗帶一層淺淺的潮濕,柔軟打滑,但並不十分泥濘難行,主要是有一層被掩覆在雪下的尚沒腐蝕掉的落葉幫了大忙。

  但聽故事的漢子們卻都津津有味的聽迷了;那故事似乎比石二矮子練喝牌法的故事還要有趣得多。……

  傳說鄔家瓦房的祖先鄔百萬原是個窮小子,在一家包發餉銀的銀樓裏當夥計(清末各地協軍之餉,因常以整塊銀錠計算,零星關發極不方便,協統為免鑿銀麻煩,有特約當地較大銀樓代鑿者。),整天在吹火筒下過日子,兩眼常看吹出的燒銀的藍焰,弄得有些近視。尤當關餉前後,常常為鑿銀的事情一忙就是好幾個通宵。鄔百萬的眼睛不好,櫃檯裏升了一爐火,火上炖了個銅面盆,隔些時刻,總要淘把熱手巾擦眼。

  ……一夜,鄔百萬又在鑿銀子;那時一個協勇每月關一兩七錢二分銀,協裏那些老總們成天在校場上打滾,為大清虎黃色的龍旗賣命,滿可憐的;一個月關這點薄餉,實在該關成色十足的紋銀,誰知銀樓老闆不知弄些什麼鬼?鑿開的銀塊全是不足數的,另外得要加鉛。……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有啥辦法?!……莫說加鉛,灌錫也祗有灌了……

  三更過後,忽然起了一陣風,把店門給刮開了,鄔百萬就覺有個人影兒在眼前一幌,揉揉眼角抬頭再一看,可不是個人?!那人一身兵勇打扮,兩手扶著櫃檯的檯面,伸著頭,像有什麼話要說的樣兒。

  十三協(協,滿清兵制,相當一旅。)的老營盤離銀樓不遠,營規雖是營規,鄔百萬知道有些愛酗酒嗜賭博的傢伙常走後路,翻牆頭出來流連,有時半夜三更到銀樓來換銀子,或是敲當鋪的門去當物件,習慣了,也就不覺得驚奇,祗是放下笑臉說:

  「你這位老總爺,可是贏了錢?要兌換整錠銀子?」

  「我他媽要找你們老闆算賬!」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鐵青著臉,伸手摔出一塊銀子,噹啷摜在櫃檯上,氣勢洶洶的,使鄔百萬嚇了一大跳。

  「我們老闆,他……他……他……」

  「不關你的事。」那人漠漠的說:「我祗要你張眼瞧瞧,這塊銀子是不是你們銀樓鑿的?──你們老闆黑良心,跟協統勾結起來玩鬼,剝咱們一夥弟兄的頭皮;銀子一經你們手,用出去要打七折八扣,這本賬,祗有到閻王面前才算得清楚!」

  「您先坐下歇口氣,」鄔百萬小心翼翼的敬煙奉茶,央那人坐下說:「有話慢慢談。……不錯,這銀子是咱們銀樓鑿的,背後有印記,想賴也賴不了!至於暗裏有沒有勾結,就不是咱們做夥計的能夠曉得的了。」

  「嘿嘿,」那人說:「你這位小哥看來倒滿誠實的,我說,像你這樣人,怎能在這兒待得下去?你不知道,吃糧的老總頭皮薄成什麼樣兒,哪經得這等剝法?你幫他們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犯得著嗎?!死到陰司,準遭炮烙!」

  「誰見過陰司來著?!」鄔百萬嘆說:「我是個孤苦人,沒爹沒娘,端舅家的飯碗長大的,下無立錐之地,上無片瓦存身,十來歲就送到銀樓當學徒,我身子孱弱,除了會玩吹火管,叫我到哪兒混飯吃?」

  「實不瞞你說,小哥。」那人說:「我不是人,我是陰世不收的凶鬼,就因為銀樓鑿銀子玩鬼,我到協統那兒去告密,原以為協統大人會賞份花紅的,誰知竟被捺上一頂私通土匪的帽子,光緒卅二年十月初三,我被拖到西校場去砍了頭,死得奇冤……在我之後,陸續有告密的弟兄,全被假藉名目砍了腦袋,死後連閻王也沒見得著,你幫著他們吸血,你可忍心?!」

  鄔百萬一聽,嚇得渾身豎汗毛,抬眼再看那個人,哪裏還像個人?!在櫃檯一角的帶罩煤燈光裏,那人的臉白得怕人,頸子四周還有一道血箍,刀痕接合處,漓漓朝外滴血。……

  自從銀樓遇鬼後,鄔百萬決意辭退不幹了。臨走時夢見那鬼託夢給他,真真亮亮的站在他面前,告訴他說:「小哥,你的打算是對的,咱們西校場那十幾個挨砍了頭的朋友有意助你發財。……咱們旁的不會,到銀樓來挑銀子還不成問題。」

  鄔百萬說:「事成之後,我當怎樣謝你們呢?」

  鬼說:「當然囉,事成之後,有些事兒還得偏勞你辦一辦,頭一宗,你得設法在西校場西邊的禹王臺角上,找到咱們的屍骨,使棺木裝了安葬,使咱們在地下也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二一宗,你得請幾個和尚,為咱們亡魂行超度,各唸金剛經十萬卷,有了經符在手,咱們才能上得閻羅殿,訴得冤,說得苦,才能有轉世為人再投胎的機會……末一宗,你發財之後,盼能找著咱們家小,多少施捨些,讓他們不致餓死。這三宗事,做起來並不難,盼你能允諾在先。」……鄔百萬在夢裏祗想著銀子,聽也沒甚聽,就全答允了。

  離開銀樓,鄔百萬扛著行李朝西走,走到這兒停住了,這兒地勢偏荒,耳目不多,就是起了暴發戶,也不會惹眼。……說也奇,鄔百萬走後不久,那家銀樓就開始少銀子了,接下一撥兒餉銀,無論放在什麼地方,那地下就像起漏似的,眼看著朝下耗。而鄔百萬卻在這兒發了大財,一口氣買下四十頃湖灘地,一座寬長幾里的果木林,修蓋了宅院,買了成群的騾馬。……同時,城裏卻紛紛傳說著某某銀樓倒閉,老闆被問死罪時所生的異事;說是有人看見一群沒頭的鬼,出入那家的宅子,一個個全挑著銀擔兒,煽乎煽乎的沿著河走了,街心的青石板上,還留下一路血點兒。

  故事確夠新奇,也有些荒誕,但光緒末年十三協兵變倒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而兵變的原因,各代辦銀餉的錢莊銀樓串通剝削兵勇,惹起下層不滿正是主要的導火線;沒頭鬼挑銀擔兒是否確有其事?年月久了無從查考在另一種可靠的傳說中,認為那些兵勇全係受了革命黨人革命思想的薰染,由十三協的炮隊先行發動,炸燬山炮,放火焚燒營盤和城裏的錢莊銀樓,一支被清廷認為是訓練精良的隊伍,在不到一夕的功夫就崩騰瓦解了!民間管那次兵變叫做「炸營」,而向老三所說的故事,正點出了炸營前兵勇們不滿的心理。

  黃昏越來越黯了,百步之外,不時傳來白馬一塊玉的噴鼻聲,車軸的聲音也驅不散凝結在枯林上的死寂,每個人都覺得四周的暗處,潛伏著什麼似的,說也說不出什麼來,祗有一份潛在的不吉的預感;愈是這樣,愈覺得要找些聲音來填補填補……石二矮子就說了:

  「向老三,你講故事有頭沒尾,主促壽的!」

  「誰說有頭沒尾來著?!」向老三舐著嘴唇說:「你也得等我歇歇勁兒。……我吐沫全講乾了。」

  「有趣是有趣,」大狗熊跟著說:「也許我腦瓜兒太笨,可是越聽越迷糊啦!──你想,那鄔百萬既是誠實人,又有一群鬼替他挑銀擔兒,他該發家才是?!為什麼鄔家如今淪落成這樣?……偌大一座空宅子,祗留一片荒煙蔓草?……」

  「嗨,你可知有些人天生是窮得富不得?小人乍富,就忘了本啦!」向老三說:「鄔百萬正是那種人,一有了錢,就忘了他的錢是怎麼來的了?!……傳說他根本忘了到縣城西的禹王臺去掘發那些沒頭鬼的屍骨,沒替他們裝棺收斂,也沒延請和尚唸金剛經和大悲咒超度亡魂,更甭談關顧那些鬼魂的家小了。……匆匆過了一年多,鄔家大瓦房忙著娶親,從那天起,宅子裏就鬧起鬼來了,鄔百萬娶了新娘,上上婚變成沒頭五鬼婚。孫二拐腿說,鬧鬼不久,鄔百萬著他去請和尚了……」

  「敬酒不吃,他要吃罰酒,他奶奶的!」石二矮子咕噥說:「沒頭鬼來催他,他就請和尚了!」

  「你全弄岔啦。」向老三說:「他鄔百萬假如吃罰酒,也早就沒事了!──他覺得沒頭鬼太可惡,請了和尚來,不是超度,是施法驅鬼!……誰知不驅還好,越驅鬼越鬧得凶,鬧得再沒和尚敢上門。鄔百萬的老婆懷孕,生下的不是孩子,祗是一團肉球,見風就炸成一灘鮮血。……天也不幫鄔百萬,那年洪澤湖發大水,把他幾十頃湖田淹沒了,水退後,祗留下一片不能耕植的流沙……如今的流沙堆寸草不生,你們會看得到的。除了發水淹他的湖田,果木園跟著起雷火,劈死很多樹木,沒死的再也不肯結果子了。孫二拐腿說,鄔百萬是叫鬼嚇瘋了死的,如今他老婆帶著一個患軟腿病的遺腹子住在縣城裏的娘家,母子倆全在藥罐裏打滾,除了孫二拐腿每年還替她們送些批果子的錢,她們恁什麼全沒有了……」

  「究竟這鄔家瓦房鬧鬼是怎麼鬧法的呢?」石二矮子說:「你不講還好,一講,可把人滿心講得癢癢的,非得聽過了癮不可!」

  「那容易,」向老三朝前呶呶嘴:「前頭就到鄔家渡口了,孫二拐腿自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你,他一個孤老頭子住在這兒的草棚裏,靠著替人擺渡過日子,滿肚皮鬼故事,逢人就朝外掏,你想聽,就得聽的。」

  一盞紅醋色的黃昏從透明落入朦朧,前面的河堆黑黝黝的橫浮著,鹽車還沒靠渡口,就聽得見奔瀉的水吼。這一段的河面因為地勢朝東傾斜,水流也就特別湍急;孫二拐腿的那隻平底方頭渡船,不是用撐篙的方法過渡的,而是在渡口的岸邊,豎埋下兩支巨大的木樁,用鐵索橫連著,船頭裝有索鉤,搭扣在鐵索上,起渡時,孫二拐腿不用上船,祗需以木桿扳動索邊的雙輪絞盤,那渡船就能來去了。

  鹽車終於在關八爺手勢的招呼下靠在河岸邊的凹道中間了。向老三一靠住腿子,立即就抽出匣槍,爬上沙塹去亮眼路,其餘的人全退縮到在塹壁下的陰影裏,聽著關八爺說話。

  「看光景,今夜是無法歇在南興村了!」

  關八爺的語調是沉重的,連雷一炮也不敢相信這兒發生了什麼樣的岔事,一路上他一點兒也沒疏忽,怎麼連一絲不妥的地方也沒覺察到?!

  「你們瞧罷!」關八爺指著河面說:「渡船還好好的繫在那兒,河上的鐵索卻沒有了!──再仔細看看罷,渡船有一半被拖到河灘上,我敢斷定,船底早叫鑿通了!我料得到四判官會這一手來攔住咱們。」

  「依我看,八爺,」向老三說:「咱們可不能窩在這兒等著四判官來收拾,他既鑿船斷索,明明白白就是要把咱們放在這塊死地上。」

  「鄔家瓦房地勢高,」誰說:「不如先佔住那裏。」

  「最要緊的是先找著孫二拐腿,」向老三說:「他對枯樹林每條暗道全摸得很清楚,從他嘴裏,也許能掏問出一些消息……如今林裏黯糊糊一片,咱們全變成一窩盲鳥啦。」

  「大夥兒甭著忙,」關八爺說:「四判官既然黃昏時沒在半路上攔截著咱們打,咱們業已算逃過一場劫難了;這段河水流急,河面闊,沒有渡船運不得鹽車,如今咱們千萬不能作過河的打算,要是四判官夾岸埋伏槍支,趁你沒靠岸攔著打,一個也活不成。……你們說的不錯,趁天還沒黑定下來,咱們先找孫二拐腿,佔穩鄔家瓦房,我自有安排。」

  鹽車從凹道斜翻上河堆,穿過塹背上的枯樹林朝東走,車軸聲在不該響的辰光偏偏響得格外厲害些兒,那彷彿明明告訴朱四判官──六合幫在這兒。

  關八爺要佔穩鄔家瓦房的主意,石二矮子首先不以為然,大狗熊也有幾分不贊同,倆人一路推著鹽車,就一唱一搭的抱怨起來。石二矮子認為關八爺聰明人,不該拿出這種笨主意,

  「一頭伸進四判官事先布妥的繩圈,這叫是……」他說:「還是大睜兩眼,心甘情願朝裏伸頭的,對方祗消一抽活扣兒,咱們就得翻眼伸舌頭,──做他娘的吊死鬼啦!」

  「這他娘活脫是飛蛾投火!」大狗熊竟想出一句套語來:「眼看要燒斷翅膀啦!」

  「何不叫做耍狗熊?」石二矮子無論在什麼時刻,總脫不掉他那種愛嘲謔的老脾氣,開心逗趣說:「我他媽求天保祐在你後死,好啖一頓活燒熊掌!」

  「你們甭在這兒缺氣!」雷一炮說:「等八爺他安排了再說……」

  ※※※

  天曉得關八爺拿的是什麼鬼主意?!

  在鄔家瓦房前面的打麥場中間,十六輛響鹽車像擺八陣圖似的圍成一個圓環,環心燃著一堆潮濕的起白煙的柴火,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倆個愛發怨言的傢伙,以及白馬一塊玉被留在火堆旁邊。身後那座鬼影幢幢的廢第發現了一宗可怖的謀殺──擺渡的孫二拐腿被人拴住雙腿,倒吊在門前的屋樑上,死屍硬得像塊冷石,嘴張著,眼凸著,從頸到額,全變紫全黑了……沒有人有時間顧及那具倒吊著的屍首,各人趁著黑夜初臨,都按照關八爺的交代分開了。

  由那具被倒著吊死的屍首推測,四判官確是有心把六合幫困在這塊死地上,一想到這個,石二矮子就有些發冷,並非是貪生怕死什麼的,若是明明白白面對面,伸槍潑火拚個你死我活,那也倒爽快,偏偏四判官故弄玄虛,一路上光見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弄得人滿心虛懸著不落實地,天下沒有比這個更使人難受的了。一個四判官故弄玄虛還不算,連關八爺也賣起悶葫蘆來了。這好?!他們一個個溜得無影無蹤了,卻把自己跟大狗熊留在這兒做餌,萬一四判官捲得來,豈不是當了活槍靶?!

  瘦怯怯的月芽兒撥不透流絮般的浮雲,祗灑下一點兒似有還無的月光;大狗熊不知打哪兒弄來這麼一大堆濕柴火,把火堆弄得白煙滾滾,使整個打麥場和四周的林子全瀰漫著一層凝重的白霧;白馬受不慣煙燻,不時的刨動蹄子,不安的噴著鼻。石二矮雖然用手捂著嘴,卻也止不住的鬧咳嗆。

  「咳!咳!……我說,大狗熊。」

  那個還朝剛冒起的火苗上加濕柴,聲音悶悶的,顯見也憋著一肚皮的悶氣:「怎麼著?矮鬼。」

  「你他媽不單缺德,」石二矮子說了:「你他媽缺德還帶冒煙!……日後你得當心點兒,人全說缺德鬼生兒子,生下來就沒屁眼兒。」

  「二哥,你就忍著點兒罷,」大狗熊會過意來說:「這是八爺他再三交代了的,他要我多備柴火,讓它起濕煙,使四判官弄不清車陣裏的虛實,然後……」

  「還他媽什麼然後不然後?!」石二矮子嘟著嘴說:「然後四判官領著一夥人猛撲,咱們兩個笨蛋,就冤冤枉枉的做了替死鬼……甭認真,我這祗是說笑話,我想八爺他也不至於這樣笨法。」

  「我可沒心腸說笑話,」大狗熊挪挪身體,湊近來壓低嗓子說:「我恁情伏到林子深處去,卻不願待在這受煙燻,──這可不是像孫猴兒進了老君爐?」

  「那就說正經的,」石二矮子說:「你以為八爺他拿的是什麼主意?」

  「他嗎?我猜想他恐怕四判官趁黑偷襲,要咱們在這兒故布疑陣,他卻領著人匿在黑裏,等對方露了臉,判定虛實再開槍。」

  「嗯,不錯,主意倒是好主意,」石二矮子點頭說:「可惜寒冬露宿,坐在這兒等人真不是滋味!……你瞧,寒霜多麼重法兒?!」

  倆人說話時,全是回臉朝外,背對著火堆,天黑後,濃霜無聲無息的朝下落,沒有人能以肉眼看得見落霜,但在感覺裏,濃霜是一種蝕骨的潮濕的寒冷。今夜的霜落得真夠濃,即使背靠著火堆,也祗有背脊上暖了一小塊,額上,袖上,全都冰寒一片,連襖面也都凍硬了。

  無邊的寂靜鋪展在打麥場的四周,上弦月穿雲走,低低的斜懸在枯林的光禿的枝椏上,枯樹林在月光中愈顯深密,重重疊疊的枝柯的黑影,彷彿在煙霧那邊浮動著,化成無數無數傳說當中的巨大鬼魅,要朝人撲過來,把人撕裂吞噬掉一樣。

  石二矮子沉默下來,取出些乾糧果兒吃著,一隻手在匣槍的槍柄上貼著。天約莫快到起更時了,四周還是沒有一絲動靜;人就是這樣的動得歇不得,一歇著,就骨軟筋酥的想倒下頭來睏它一覺。昨夜在野鋪碰上賊,打了一場混火,又忙著拖屍埋人,壓根兒沒睡得成,今晨上路,又推了一整天的鹽車,原以為熬到南興村,該好好兒補一覺的,這他媽可又得睜著兩眼乾熬了。

  ……想睡,可不能睡,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辰?……這眼前淒慘的夜色可真有幾分像自己常夢著的那種淒慘的夢境,總是那麼黯淡的光景,像一口魔性的旱井,是誰把自己推落在井底,祗讓從井口落下來的一小塊圓圓的天光映亮眼前的景象……無依無靠的一個人,在黑裏狼奔豕突的疾兜著圈子,這裏那裏,全是豎硬的石壁,乾蛭吸著人的腳板,蛇蟲在壁縫中吐舌,潮濕的水滴常滴在人的臉上,摸著時,又覺不是水滴,而是一灘灘含暈的擴大的血跡;那是怎樣的地方?陰風習習的穿腸蝕骨,地下全鋪著散碎的白骨,眼窩深陷的骷髏,有很多矇昧不清的而又透明的景象,懸疊在虛空的黑暗裏,官家渡,羊角鎮,北徐州,萬家樓……分不清是久遠的或是眼前的,紙剪般的人的影像,在黑夜和紅火裏,雨雪和風暴中,蹦跳著,身不由主的旋轉著,發出微弱的喊叫聲,像蚊蚋的嗡鳴……不甘心就這樣困死在井底的魘境裏,偏又常落在魘境當中。

  夜,就這樣悄悄的流著……

  第一響槍音是在三更左右響起的,槍子兒朝高走,劃破冰寒冷寂的冬夜大氣,拉長了尖亢的嘯聲,從大狗熊和石二矮子的頭頂上橫掠過去,緊跟著,從枯林深處迸出一些分不清方向的怪異的牛角聲。

  角聲把石二矮子從沉迷裏弄醒了,他搖搖頭,像一隻蛤蟆似的伏在地上諦聽著,想判明四判官那伙人的來路。

  「又他媽是一場混火!你瞧罷。」

  大狗熊沒理會石二矮子的自言自語,槍聲突然在一剎之間轉密,像狂風掃著驟雨般的直朝車陣當中潑射過來。兩人全是久經陣仗的老手,聽著槍聲,就知槍彈是直衝著自己潑來的了。照理說,槍口若朝著別的方向,槍音聽在耳朵裏是夠驚人的,槍口若衝著人放,槍音聽來反而不甚分明。

  這一陣密雨般的槍擊,已把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的耳朵震得遲鈍了;一時覺不著槍聲,單見槍彈擊在鹽包上,亂迸的鹽屑像落雪似的蓋住人的頭和臉,白馬一塊玉在流彈飛迸裏掙脫韁繩,嚄嚄叫的奔進一側的林子裏去了;兩人貼伏在野火邊的地上,叫亂槍蓋得抬不起頭來,也不知四判官來了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支槍口瞄得車陣?就是想還擊也無法還擊,因為濃煙滾壓著黯淡的林野,除了聽見槍聲,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

  好在一陣槍擊過後,有幾條影子游撲過來,喊說:「夥計們,挺上來罷,這陣槍火,該把關八這窩毛人煮爛啦!」

  大狗熊沒等發話的那人說完話,把匣槍擔在手臂上發了一個三發點放,那人就滾跌在地上發出長長的哀嚎;石二矮子不甘後人,探出匣槍,瞄著那些朦朧的游走的人形橫潑出一整匣槍火,不但又放倒了兩個,更把其餘幾個朝車陣邊衝撲的傢伙打成了縮頭烏龜,翻身爬進林影裏去了。

  這時刻,槍聲突又轉來,而這陣槍卻不再是衝著車陣施放的了。

  月亮隱進雲裏,混亂的喊殺聲騰揚在林子裏,石二矮子一聽就知起了變化。

  「八爺準打的是掏心拳,──在林子裏跟他們窩纏上了。」大狗熊說:「你聽人聲槍聲這麼亂法兒?!」

  「黑打黑,人越少越佔便宜,」石二矮子罵說:「他奶奶的,四判官決不至料到八爺會耍這一著兒──空城計!把咱哥倆放在這兒誘敵,卻把弟兄們伏在林子裏打他們的脊蓋。我敢打賭,他們站不住腳,非退不可。」

  正像兩人所料的,關八爺領著的十來個人,真個在林子裏跟土匪幹開來了。夜色原本黯黑得可以,林子裏更黑得怕人。那些土匪沒料到關八爺會跟他們捲在一起打,子彈呼呼叫,誰也弄不清敵我,心裏一惶亂,先自亂了陣腳,你兄我弟的喊叫著,想藉招呼壯膽,誰知不開腔還好,一開腔就亮了相,不是挨槍就是挨了黑刀。

  枯林那樣密扎,人在裏面要摸著走,六合幫裏的漢子聽過關八爺的交代,每人全抱定拚死的決心,踏踏實實的悶打。土匪可不成了,土匪自打萬家樓吃癟後,已經變成驚弓之鳥,這回趁夜偷襲鄔家瓦房,原打算一舉就把六合幫鏟掉,誰知車陣是空的,等到發覺不妙,抽腿已經來不及了。

  ……

  在另一處地方,王大貴已經冒著冰寒泅過了大河,到南興村南邊去聯絡民軍去了。混戰仍在黑黑的枯林裏持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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