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鋒芒
當關八爺和六合幫一夥弟兄在黑夜的枯林中和朱四判官混殺時,遠遠的淮河岸上的鹽市也正面臨著一場大戰。
鹽市上保鹽抗稅的消息傳到孫傳芳的耳朵裏,一個電報拍過來,下令立即圍剿。孫大帥那個常愛在鴉片煙鋪上發作的狗熊脾氣,發起來是沒道理可講的,電報局子裏半夜三更把電報送進防軍大營,鴨蛋頭團長正喝下一斤老酒,摟著從海京戲院裏接來的花旦睡覺,一聽馬弁喊報告,說是:「孫大帥來了手令!」嚇得他屎滾尿流爬起來,穿著一條粉紅色的女褲,朝手執電報稿的衛士敬禮,然後才平伸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電報。
「嗨嗨,鄭師座早就保薦我升獨立旅長!咈!」他眼也沒睜,迷裏迷糊的朝電報稿上吹口氣,敲打著如意算盤說:「我說小菊花,你快起來讓我親熱親熱,老子升了獨立旅長,你他媽也照章升級了!……大帥他早就誇讚過我帶兵獨得一個穩字,這回可夠提拔我的啦!」
「提拔你?我說我的爺,這可不是時候呀?」那個花旦小菊花在房裏嗲聲嗲氣的說:「若在承平時刻提拔你,我也好跟你享享福,平時不提拔,等到跟南邊革命黨開戰才提拔,你一升了獨立旅長呀,嗨,準調到浙東前線跟革命黨去拚死去,依我看,不升這個官倒也罷了!」
「這這這,這是什麼話?」鴨蛋頭團長一聽見革命黨三個字,就禁不住有摸腦袋的習慣,總下意識的摸摸頭還連不連在頸子上?自己雖沒上過火線,沒看見南軍像什麼樣兒?但在鴉片榻上,花天酒地的宴會上,卻也聽了不少關於革命軍的事情;什麼炮轟惠州城,一團兵打垮飛將軍林虎,一個團打到最後,還剩下團長和號兵時,團長吩咐響號,號兵報告說:「吹退卻號嗎?」團長說:「革命軍沒有退卻這回事,快替我響號──衝鋒!」……真的嗎?講的人就是林虎的散部改投孫大帥的,在廣東吃過苦頭,一談起革命黨就有談虎色變之感,總是假不了的了。
「我說,小菊花,你說話總得討個吉利,你提革命黨那撈什子幹啥來?」鴨蛋頭團長忽然又拍著腿,咧著嘴笑說:「他奶奶個龜孫兒的,……你以為大帥他會調我上前線?我他媽祗是一隻看家狗,天生不是慣於征戰的將軍,那些上前方,布火線的將軍修的是一個『狠』字,我這個『穩』字型大小的人物,祗該當防軍司令,嘿嘿嘿,防……軍……司……令,真是他媽紅運當頭,潤心潤肺。」
小菊花在房裏翻了個身,雙手支著腮幫兒,伏在枕上說:「人嘴兩塊皮,說話有統移,前天你明明說你帶兵獨得一個狠字,聽說上火線,馬上又變成一個穩字了,我的爺,你到底是狠呀?還是穩呀?!」
鴨蛋頭團長把電報稿抱在懷裏,伸著頸子打了一串又酸又臭的酒呃;迷糊中聽了小菊花的話,竟觸動靈感,發起議論來說:「你這個小娘們懂得啥。狠和穩那得看用在什麼地方?呃,哺,……比方說帶兵打仗,當然講穩,我他媽這個團長,就靠穩字得來的。想當年,我帶著兵跟皖軍開……開火,皖軍猛衝猛打,我關照弟兄甭理會,雙手替我抱著要命的腦袋瓜,翹著屁股讓他打,我他媽叫出一句口號是──屁股帶點傷,又吃肉又喝湯。……等皖軍三陣排槍朝天上放過,我算準他們每人三發子彈放完了,就吩咐弟兄們拍拍屁股抬起頭來,等皖軍退卻號一響,咱們就響號衝鋒,結果皖軍吃了敗仗,咱們一樣是每人三發子彈,卻有先放後放之分,呃呃,哺,先放為輸,後放為贏,這可不是穩嗎?……咱們放槍也朝天上放,三排槍沒打死一條牛,這是做人做得穩,後來蘇皖聯了盟。皖軍那個隊長還請我喝頓老酒呢?!」
「好,」小菊花格格的笑著說:「那麼狠字該用在那兒,才算用對了地方呢?」
「嘿嘿,有意思,你他媽半夜三更的,竟考起我來了?!……嗯,嗯?這狠麼,比方說:抓逃勇要狠,你不抓一個斃一個,我敢說我這團人不用三個月準他媽跑光,連馬弁,勤務兵全跑光,嗯,嗯?抓差拉夫也得狠,熊老百姓一個個皮條得很,你若不橫眉豎眼擺出閻王相來,他們決不會聽你。還還還……還有,嗯,像吃酒、打牌、搞女人這三狠,也是他媽少不了的,我要狠不出花樣,狠不出名堂來,我就不配幹他媽這一團之長!」
「算啦罷,你甭在那兒醉言醉語了,」小菊花笑罵著說:「你這老鴨蛋頭總是言過其實的馬稷。」
「你甭笑話我,」鴨蛋頭眯著眼說:「前兩狠狠不到你頭上,由得你說風涼話,這後一狠麼?嘿嘿嘿,等我喝了醒酒湯,看了升官電,錦上添花起來,你就曉得我的狠勁有多厲害了!」
他忽然平伸兩腿,挺著身子在椅背上打了一個又長又怪的哈欠,朝站在一邊咬著舌頭暗笑的馬弁說:「醒酒湯,熱手巾把兒,快快!他媽個巴子快把文書官叫醒,唸電報給我聽。老子升了獨立旅長,雞犬升天,每人全都賞你媽的一級,快去快去!」
馬弁走後,鴨蛋頭團長又轉朝房裏的小菊花說:「別睡了,快登上鞋,坐到我腿上來聽聽唸電報。」
「鞋倒在這兒,我的爺,」小菊花叫說:「你黃湯灌多了?你竟穿走了我的褲子?!」
「不關係,不關係,我錯穿了你的,你難道就不能穿我的?……穿褲出房,女人之常,」鴨蛋頭團長搖頭晃腦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通兵法,呃呃,無怪乎你祗配唱戲,不能帶兵了。」
熱手巾把兒替鴨蛋頭團長眼角上粘糊糊的眼屎打掃乾淨了,一碗醒酒湯喝在肚子裏,卻把鴨蛋頭團長喝得清醒到迷糊的程度了。半夜三更的,熱被窩不睡,坐在這兒幹啥來?馬燈亮得發青,四個站大崗衛兵來回走動著,副官、馬弁,文書官全他媽像木頭段兒似的站在面前,算是幹啥來?!
「你們有啥事要報告的?」
「您要我們來的,」文書官看樣子也差一碗醒酒湯,揉眼報告說:「有啥事,團座您該曉得?」
「你看我這人罷,真他媽的糊塗透頂了!」鴨蛋頭團長說:「升官電報捏在手裏,竟忘記找你們來幹啥的了!……醒酒湯還帶迷魂的,嘿嘿……咦,不對勁,我說副官,你下午說鹽市怎麼著?想造反?……你是否跟大帥拍了電報?」
「跟團長回,電報是您交代拍發的,」副官哈著腰,踅過來說:「但凡您吩咐下來的事,沒一宗不是十萬火急趕著辦的,電報當時就拍發了。」
「你他媽簡直一百廿個渾蛋!你……你……你……槍斃還得另加一番!」鴨蛋頭團長氣得渾身抖索著,翻眼罵說:「我不是跟你這渾蟲三番五次交代過,我手裏拿著酒瓶的時刻,說話你拿當放屁聽,誰叫你自作聰明,發那通奪命的電報來著?」
「報告團長,您……您當時手裏抓的祗是酒杯,並不是酒瓶?」
「好,你強辯!來人,把他給拖出去……」
「算了算了,你走你的,」小菊花套著一條黃呢馬褲,過來調停說:「團長他喝醉了酒,神經兮兮,說話也都是不能算數的。……團長要升旅長,藉機會亮亮他的官威,等明天,他非但不喊斃人,也不定還請諸位喝杯酒呢?我說對吧?」
鴨蛋頭團長心裏一團火,禁不得小菊花三言兩語就潑熄了,腦袋一縮,兩肩一聳,眯眼笑說:「對,真對,你這張小嘴說起吉利話來可真逗人喜歡,奶奶的,我他媽說不斃就不斃了,省下一顆子彈算了。……那文書官,你過來,把電報唸給我聽聽。……熱手巾把兒,他媽特個巴子的,快些。」
文書官一接過電報,沒開封就知裏頭有著不尋常的事兒了,──大帥不會把人事升遷看得那麼重法,半夜三更拍來十萬火急的電報,可憐扁擔長一字也識不得的鴨蛋頭,一意想過升官的癮頭,迷了心竅,自己把電報一唸出來,祗怕他那張眉笑眼開的圓臉馬上就要變成長的了。管它呢,公事公辦,伸手把電報封套扯開,掏出電報朗聲照唸起來……
鴨蛋頭團長帶著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嗨嗨的,把小菊花攬在膝頭上,另一隻手端著茶盞,幾乎豎起耳朵來聽著。今夜晚真他媽非比尋常,眼前彷彿處處洋溢著喜氣似的,連左右這幾張人臉,一個個也都看得順眼。團長跟旅長雖說祗他媽一級之差,味兒可就完全不同了;操大甩兒當師長,兩眼總像饞貓餓狗似的盯著底下,地方上捐上稅,他總收總發一把攬,先來個三下五除二送進公館,錢到團裏,祗剩他娘幾點油花兒了。獨立旅,獨立旅,好就好在獨立上,弄塊地盤駐起防來,閉上眼也就是個小皇帝,碰到肥地方,三下五除二……數目不小,嗯,單就吃空缺來講,也就可觀又可觀了……
「……該團長率部留守後方,負安靖地方重責──」文書官捲著舌頭唸到這兒,臉色有些不大對勁兒,捏著電報稿的雙手有些抖索,額頭也沁出汗來。
而鴨蛋頭團長聽著這兩句話,更顯得精神起來。可惜大帥他不在這兒,要是在,自己真該扒下身跟他多磕幾個響頭。大帥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處,這兩句話使人十萬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覺得受用。……負安靖地方重責,……真他媽極為過癮,使人好像抽足鴉片一樣的振奮,……接下去,自該是「勞苦功高」什麼的,然後就該「著即調升某某獨立旅長,限期到任」啦。
「咦,你奶奶的,」當他發覺對方停住聲,光使舌頭舐著嘴唇時,就笑罵說:「這可不是在說書場上呀?!你說到精采的地方,故意勒住話頭吊人胃口,快,快!快替我唸下去!」
「鹽……鹽……鹽市為淮上重鎮,為該部轄區,」文書官一面顫顫的唸著,一面舉手抹起汗來:「該團長平時疏於督察,致有今日之變,保鹽抗稅,舉槍獨立,事態危急如此,該團長難辭其咎……」文書官還待接著唸下去,卻被小菊花尖亢驚駭的嗓子打斷了。
「你停停!」她叫說:「團長他,他他……」
文書官一抬頭,就見團長手裏的玻璃杯噹啷落在地上,杯面印著的海京伯馬戲班裏的大象也砸成兩片了;鴨蛋頭團長不知什麼時刻把小菊花從他懷裏推開,兩手緊抱住光溜溜的腦袋,肥豬似的身子朝後大仰著,挺著肚皮大抖。一點兒也沒料岔,他那張圓臉一傢伙就變長了,半張著嘴,想要說什麼卻又吐不出話來,原來那個堆滿肥肉的下巴像捱誰一拳搗掉了似的不聽使喚了。
「完……完……完……完了蛋了!」隔了半晌,他才擠出話來問說:「大帥他,他提到要我的腦袋瓜兒沒有?」
「沒有。」對方說:「大帥祗要團長戴罪圖功,在限期內調集防區可用的兵力,立即把鹽市的自衛團隊剿滅,……大帥又說,假如辦不到的話,他要拎下您的八顆腦袋呢!」
鴨蛋頭團長這才驚魂甫定,像一隻被人撥弄得四腳朝天的忘八似的理手劃風掙扎著爬起身來,一連嚥了三次口水,啞聲叫罵說:「我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操你們的老娘,事到這種緊迫的辰光,還你媽的大眼瞪小眼,乾瞪著我幹嘛?!……我老實告訴你們,大帥要我八顆腦袋,我會先砍掉你們的拿去充數!趕快召號兵,響號緊急集合,為了保腦殼,不得不他娘的『狠』一傢伙了!」
※※※
號兵之所以能及時響號是由於副官腿快的關係;當那位氣急敗壞的副官摸到後伙房時,號兵、伙伕頭、營長的小舅子……一窩人全都脫光了鞋,圍著矮方桌兒,把臭哄哄的腳伸在火盆邊上,大賭其天九牌呢!號兵的牌運差,手風不順,把幾文現款全送上了堆,輸上了火,把號嘴兒也給押上去了。
「算它大洋一塊二。」號兵說:「輸掉就拿它當押頭,天不亮我再借錢贖它回來。……這還有什麼皮調?天亮我不響號,團長準踢爛我的屁股。」
副官恰巧在莊家打出骰子的時刻撞了進來,他皺著眉毛沒吭氣──他也想看四門亮一把點兒,可惜又怕那股從炕乾的臭襪上發出來的烘臭魚的氣味,就站在遠處叫說:「甭他娘的再推了,團座剛剛大發脾氣,吩咐立即響號,緊急集合全團拉出去打火呢!」
「打火抽菸差不多,我說副官大人,你可甭打斷我的手風,」做莊的伙伕頭說:「你要想押一門,你就押,你要想推兩條兒,我的莊家讓你當好了!」
「半夜三更的,跟誰打火去?」號兵說:「把隊伍開到亂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過來一把捺住牌說:「誰哄人,誰他媽就不是人揍的,這跟咱們平素開心逗趣不同,……大帥適才拍來急電,著團長立即調兵,把鹽市保鄉團隊給繳械呢?如其不然,團長腦瓜子保不了,咱們可就更慘了。」
「等咱們再亮亮這把牌,」號兵說:「我要是輸掉號嘴兒,您得借錢給我贖,假若拿到好點兒,算咱們走運,省掉這層麻煩了。」
「就憑咱們這夥子人,也想把鹽市的槍支繳掉?」營長的小舅子叼著菸捲兒,揀著缺氣的話來說:「除非逢著關餉,那天集合集得齊?……司務長報告:三個開小差,五個掛病號,三個賭場上坐,五個娼館裏嫖,還有幾個祗是借套二尺半,暗設他的垛子窯……人家不來把咱們的械給繳掉,業已算是好的了!」
「扒開良心說,」號兵說:「要咱們賣命打鹽市,咱們划不來,這年頭,跟誰幹全一樣,也都是操操槍,吃吃飯,拿份餉。鹽市的保鄉團隊若加我的餉,我明天就跟他去吹號去了。」
「你們這些話,要說也等日後再說。」副官說:「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虧,勿論是真是假,在鴨蛋頭面前,總得做做樣兒,虛幌它一槍。……等桶箍一炸,各奔東西,豈不是他媽的善哉妙哉嗎?」
「得!」營長的小舅子說:「到底是掛盒子炮當副官的人有學問,不論明早攻鹽市是他媽真打假打,出台亮相麼?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氣,唸唸有詞的擲出去說:「骰子骰子你顯顯靈,是人是鬼我全贏!骰子骰子你旺處走,大錢小錢我一把摟!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門頭一班!……抓牌呀,號長!」
緊急集合號能夠在星稀月沉的四更天響起來,是因為老號手那一把牌抓著娥字九吃莊家人字八的關係,那把牌保住了他的號嘴兒,還贏了一塊二毛大洋,這使老號手有些樂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場一角的土台上迎著寒風響號,一面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反覆撥弄著他贏回來的壓口袋的洋錢。
急速的號聲在冰寒的夜氣裏流咽著,老號手心裏仍有些痛惜──牌運剛他媽轉好,手風正順起來,偏他媽窮找麻煩,天亮攻鹽市,單望老天爺長眼,讓鴨蛋頭挨一顆黑棗,樹倒猢猻散,一哄而散算了!
號聲響了一遍,偌大的營盤仍然無動於衷的黑成一片,連燈火亮也沒見得著,祗見鴨蛋頭團長帶著幾個馬弁倉皇的奔到土台上來了。
「這幫懶狗!媽特個巴子的!」鴨蛋頭團長搓著手罵說:「全他媽睡挺了屍了!那號手,再響一遍號,著實替我加把勁,吹響些兒,催他們一催!」
號手滿心不樂意,又鼓著腮幫兒吹了一遍號,這遍號還沒響完,西南角的那棟營舍裏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動靜;最先是一條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頸一樣的狂叫著,然後跟著捲起許多條同樣驚悸的、盲目的、像待宰豬隻一般的嘶喊,緊跟著,一些人影從漆黑的營舍裏擠著推著,嗷嗷叫的撞了出來。
「這他奶奶的是啥玩意兒?」鴨蛋頭團長打著酒呃,使舌頭舐著嘴唇說。
突然他想起來了,──鬧營,這是鬧營。自己帶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經歷過鬧營的事情,甭看那些木頭木腦的傢伙,鬧起營來可真是驚天動地,沒有誰能說得出鬧營的真正原因,沒有誰能止得住這種驚呼吶喊的狂潮,一個營舍驚動了,所有的營舍全驚動了,螞蟻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著枕頭,有的拎著褲子;有的抓著襪,有的提著鞋;一個個全像死了爹娘一樣,狂喊著,啞聲的號啕著,擠出營舍門口時,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該倒楣,祗有雙手抱著頭恁人踐踏的份兒。
「活……活……」鴨蛋頭團長捲著舌頭說:「活他媽的見鬼──平素不鬧營,偏揀這……這種……要命的辰光鬧起營來……了?!」
夜,黑得夠瞧的,土台背後旗杆上挑著的一盞馬燈實在照不亮什麼,也就因著這團暈蒙的燈火,把鬧營的傢伙全招引得來了;鴨蛋頭團長除了搓手大罵之外,一時也拿不出主意,馬燈的碎光旋動著,光裏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殭屍似的人臉,個個圓睜著眼,嘴張瓢大朝空裏嚷嚷!聲音接著聲音,像一波大浪壓著一波大浪,那景象極為淒怖,彷彿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衝破鬼門關的惡鬼,要找誰申冤討價一般。
「嘔嘔嘔……嘔嘔……殺的來嘍!」一個傢伙跌伏在地上,猶自雙手抱住頭,蛇一般的朝前扭動著,彷彿他身後真有什麼殺將過來那樣,極端恐怖的叫喊著。
「繳槍嘍!繳槍饒命嘍!……嘔嘔嘔……殺的來嘍!……兄弟噯,跑罷!」
「跑……嘔!」一群人盲目的附和著。
奔到操場來的總有好幾百人,好幾百人全是瘋子,連他媽幾個營連長也在裏面,一聲喊跑,他們就混亂不堪的在操場上各繞各的圈兒奔跑起來,跑著叫著,嚎著哭著,弄得一塌糊塗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沒有跑,集合起來在那兒煞有介事的出操,一個木偶人似的兵,氣勢昂昂的手叉著腰喊口令,竟他媽把營長連長排長班長全踢進列子裏操將起來,立正、稍息、跪下、臥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他媽的有鬼!
「統他媽的替我醒醒!」鴨蛋頭團長急得七竅噴煙,破口大罵說:「你們全他媽該拉去槍斃掉!」
他不罵還好,一罵可被那些傢伙學上了,單聽人群裏全學著罵人的聲音,你指著他的鼻子,他指著你的腦袋,罵說:「嘔嘔,醒醒嘔,你他媽的該去槍斃掉嘔!」
「槍斃嘔!槍斃鴨蛋頭嘍!」
「兄弟夥,今夜槍斃鴨蛋頭!大夥兒快去看熱鬧啊!嘔嘔嘔──」
鴨蛋頭團長即使把手掌搓褪了八層皮也是沒用的了,早先看過的幾次鬧營,經歷過的幾次鬧營,全不及這次來的厲害,這簡直鬧得不成體統了!自己這團長的威風一點兒也擺不出來,槍斃、關人、打板子那套慣施的玩意兒也失了靈,壓根兒派不上用場,真是他奶奶的奶奶!……也許自己這個腦袋瓜兒該裝進檀木匣子裏,送給大帥去消遣消遣,要不然,怎會遇上這種邪氣事兒?傳說,兵營冤鬼多,孽氣重,每鬧一次營,要主一次凶,難道我會應在這次凶事上?!……猛可地想起誰說過,鬧營鬧得凶彈壓不住時,祗有朝天開槍才止得住,便轉朝馬弁說:「他們鬧營中魔,你們也他媽的是死人?!──快替我朝天開槍!」
說也奇,幾聲槍響過後,那些瘋著、跳著、喊著、哭著、操著、叫著、爬著、鬧著的人群全不動了,也不瘋了跳了,也不喊不鬧了,也不爬不叫了,一個個全把操場當做床鋪,倒下頭睡覺去了,有的還伸著腰,有的一躺下身子就打起呼來了。
鴨蛋頭團長有氣沒處出,沒命的踢著老號手的屁股,吩咐他響第三遍號;無論號聲吹得有多響,那些鬧營鬧得筋疲力盡的傢伙卻賴在夢裏不肯起來了,鴨蛋頭沒辦法,祗好自己帶著副官和馬弁下去踢人,這邊踢起一個坐在地上揉眼,那邊踢醒一個歪著嘴打呵欠,一路沒踢到頭,最先踢起的那幾個可又躺下去了。眼看東邊泛出一絲魚肚白,這才把一夥人弄醒過來,慢慢吞吞集了合,一個個又都沒精打采,垂頭喪氣,回復了平素的老樣兒了。
由於鬧營鬧得不吉利,那封電報又來得令人喪氣,鴨蛋頭團長訓話不是訓話,倒像在背著一本罵人經,媽媽奶奶婊子娘,渾蛋王八三代祖宗全都訓了出來,罵得台底下灰土滿身,狼狽不成人形的傢伙們面面相覷的大翻白眼,誰也不知夜裏曾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誰也不知為何會滾出草鋪上的熱被窩,弄得渾身是土?
「你們他奶奶的奶奶!全該砍腦袋!」鴨蛋頭團長罵乾了吐沫才說上正題:「鹽市上喊出保鹽抗稅,舉槍造反了!你們都當著沒事人?!──鹽市不替防軍上稅,你們還想有飯吃?有餉拿?……吃你娘的屁!拿你娘的蛋!咱們衣食飯碗兒整砸了!故所以,」他覺得嗓子有些啞,不得不頓住話頭,使吐沫潤上一潤:「故所以,大帥他電令我領著你們,去把他們的槍械給繳掉,不繳掉,我他媽的團長的腦袋就保不住了!我團長掉腦袋,你們也得挨刀!媽特個巴子的,你們醒了迷,聽懂了沒有?!」
「懂……了!」台底下那些還沒醒透的傢伙,習慣的理開喉嚨吼了一聲。
「好!懂了就成!」鴨蛋頭團長點頭說:「祗要能攻開鹽市,我他媽放花假,放酒假,放賭假!我他媽准你們任意搶錢、喝酒、玩姑娘、讓你們發筆財,鬆快鬆快,……呃呃,」他忽又皺起眉毛,想起什麼來說:「現在,各營派一個挨槍斃的公差出來,開開采,破破凶;其餘的,替我解散下去準備去,聽號音再來集合。解散後,三個營長留下,跟我到團部去商議開戰。」
古代的傳說裏有過出師前殺人祭旗的故事,許多愛泡書場的北洋兵勇們都聽過那種滴著血的淒慘的故事,但那也祗是死囚牢裏提出來斬首的囚犯罷了,派公差挨槍斃的事也祗有鴨蛋頭團長幹得出來,也祗有鴨蛋頭團長明白他為何這麼做的原因──拿三個傢伙當替死鬼,為自己破凶氣,希望大帥不會拎了自己的腦袋去消遣。
當隊伍解散時,有三個已經嚇軟了腿的兵被馬弁們連拖帶扯的扯到土台下面,一個是患了痢疾,骨瘦如柴的外鄉漢子,被抓來充數的,在連裏沒親沒友,正是挨槍斃的好材料,營長就抓了他的公差,一個是個患有口吃病的白癡,光吃飯幹不了事情,別的話他不懂,祗聽懂立正稍息和槍斃,正好讓他嘗嘗槍斃的滋味,另一個卻是個看上去祗有十三四歲的黃臉孩子,胳膊兩腿都還沒成大人樣,他原是北地逃難來的拾荒的孩子,常在後伙房外求口剩飯吃,伙伕頭留他做個炭球兵,(為兵打雜的小兵,不列進花名冊,叫炭球兵。)第三營一時抓不著適合挨槍斃的,祗好抓了這隻童子雞。
這三個人被挾出來,當他們曉得真的是要挨槍斃時,小炭球首先尖聲的哭了,拉痢疾的瘦子撲在鴨蛋頭面前,搗蒜似的叩著頭,哀戚的喊說:「團長饒……命,團長饒……命,我……我……」
「不要緊的,」鴨蛋頭團長說:「我也祗是槍斃你們這一回玩玩,下回有這種公差,不再找你們就成了。……那副官,替他們棺材備大些,多燒紙箔,我這人,是向不虧待部屬的……」
他挺著冬瓜肚子,帶著為善最樂的神情,歪歪晃晃的走過去了……直等三聲悶槍響過,鴨蛋頭團長使手掌抹抹胸脯,這才覺得略為鬆快點兒。不過,當他想起就將攻打鹽市時,不由又把剛舒開的眉頭重新鎖緊了。鹽市的槍支實力,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旁的甭談,單就緝私營那個營,就比自己這一團還硬扎得多,能打一場雙方都不失面子的火業已算不錯的了,繳械?談何容易?!……大帥他成天泡在鴉片煙鋪上,這通電報拍得太缺人味,自己急抓了瞎,不得不把三個營長招呼來打打商量;三個臭皮匠,強似諸葛亮,也許他們能拿出些可用的主意。
第一營是團裏一個空殼子營,營長以下,祗有連排班長沒有兵,營長是一根鴉片煙鋪上聞名的老槍(指吸毒很久癮頭極大的人。)每天得燒上一二十個泡兒(一個泡兒就是一袋煙。),一個時辰不睡煙鋪,就他媽涕泗交流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鬧營鬧過一兩個時辰,進了團部就大發煙癮,呵欠連天,垂頭頹頸,連團長講些什麼全沒聽進耳朵,那還有什麼主意好拿。
第二營長倒是個不抽鴉片的,而且也沒有其他不良嗜好,除了偶而找找堂子裏的姑娘,捨死忘生的把看家本事全用在床上。不過那還都是從前的事,自從見不得人的暗瘡發作以後,走路也得雙手捧著子孫堂,一臉悔愧的神色,所以連這點兒褒貶也沒有了。不過對於床下的開戰有些摸不到門兒,而且早就打算在出發前請病假了,故此也就不方便表示什麼。
「你總該拿點什麼主意了罷?」鴨蛋頭團長轉朝第三營營長說:「你若是再不拿主意,咱們為保腦袋,祗有打伙開小差了!」
「依我看,這場火打不得,」第三營營長說:「您知道的,咱們這個團……連著鬧過幾回事兒了,就好比是一窩野鳥,關在籠子裏養得,拔開籠門牠準飛光,即使替他們鼻尖上抹糖,告訴他們鹽市上有油水,要他們白撿,誰都會搶著撿,可是,若要他們頂著對方的槍子兒去撿,那算是白費心機──天底下,要錢又要命的人多得很,要錢不要命可不多。我的意思是,咱們先著人去鹽市,暗裏通通氣,轉告他們大帥的意思,勸他們甭把事兒鬧大了,祗消把保鹽抗稅的貼兒撕幾張,交卅來桿破銅爛鐵的土造槍銃,咱們拍個電報呈上去,大帥他一樂就沒事了。……這是雙方不失面子,和氣生財的做法。」
「嗯,不錯,嘿嘿,和氣生財的做法,這和……氣……生……?──不成!」鴨蛋頭團長把一臉肥肉笑得抖抖的,忽然一傢伙又凍住了:「我說不成!鹽市上既然撕下臉來,你不咬他,他準會掉頭咬你,若想使他們買賬,非亮亮軍威不可,中不中,猛一衝,衝了再談,鹽市上嘗過滋味,話就好說了!」
「要衝,可也不能單衝。」第一營營長吞了兩粒羊屎蛋兒似的乾煙泡兒之後,擠著眼說:「非得請人來幫打不可,雖說要先花些本錢,但是若能攻開鹽市,十八家鹽棧替它掠個精光,那可就……一本萬利了!」
「論及幫打,非找朱四判官不可。」第二營營長說話時,兩隻手在桌子底下沒命的搓著褲襠,好像他那黃呢馬褲上落了一粒菸灰,不搓就會燒出個窟窿那樣忙法。
鴨蛋頭團長原對幫打滿有興致,伸長腦袋在聽,一聽說朱四判官,嘆了口氣,把脖子又縮回去了。「我的老天,我他奶奶花不起那多錢!那位人王,有理沒理錢朝前,獅子大開口慣了的,非到萬不得已的辰光,我不當那種冤大頭。……如今咱們不論打得打不得,先把架勢擺開,試試再講,好在這跟鹽市祗隔一條河,怕兵勇們臨陣脫逃,咱們可挑一個連出來,架起機關炮督戰,誰跑就剃他的頭!」
「行!這督戰官我幹了!」第一營營長說:「我回去吩咐弟兄,把煙鋪抬上河堆,燒它幾個泡兒,跟您躺在那兒督戰。」
「我的兵由副營長帶上去開戰。」第二營營長說:「若有膽小畏縮的,聽由團長您槍斃,至於我,不得不告個病假……」
「我去鹽市說降去!」第三營營長胸有成竹的說:「背後既有團長您撐腰,不怕它鹽市不給面子。」
「好,好,」鴨蛋頭團長說:「就這麼辦就得了!……濃茶,熱手巾把兒,媽特個巴子!」
※※※
在大營外面的小街上,一群群一簇簇的防軍兵勇們麇聚著,有的敲開酒鋪的門,一把撮住睡眼惺忪的店主,使大洋扔在櫃檯上,吩咐把他們的水壺裏裝滿了老酒。有的把茶樓的門敲開來,催著店主升火煮茶,有的在街廊下插起硬紙牌兒來,大喊著標售衣物,有的像出大恭似的蹲在石級間,悶吸著土製菸捲兒,皺著眉,紅著眼,就彷彿槍子兒真會找著他們一樣。
清晨的微藍的霧氛在街頭裊繞著……
平素祗管吃喝玩樂的北洋防軍,一旦遇上戰事就是這個樣兒,無論那戰事是大是小,那怕開一營下鄉鎮壓土匪呢,明明是一槍不發捉迷藏,可在兵勇們心眼裏,也像是天崩地塌,大禍臨頭一樣。
「開戰嘍,就要開戰嘍!」一個拎酒壺的傢伙把一壺酒全裝到肚裏去了,歪腔歪調,腳步蹌踉的一路喊過去:「兄弟夥,連屎腸兒賣的人,趁隊伍還沒拉上去,得樂且樂罷,操他娘,誰知誰明早喝不喝得成稀飯?!」
「我把我的姘頭(即姘婦。)跟誰賭?──跟誰賭?!」一個紫臉膛,臉頰汗毛很密的傢伙,手裏抓著一把蠶豆子說:「五塊大洋賭熱被窩,隨意抓把蠶豆,逢單就贏,逢雙就算輸!趁他娘集合號還沒響,早些鑽進去,還來得及弄它一火兩火……」
「算了罷,張三,」另一個伸手抹對方後腦杓一把,嘲謔說:「誰稀罕你那個破鳥盆?三年不解裹腳布,臭腳丫巴子裏頭能茁生豆芽來!」
「腳小屁股肥,你不要還有旁人要。」張三說:「你小子拉上去捱一槍,留著大洋啥鳥用?還不如樂一樂倒也罷了。」
渺笑著,笑聲近乎瘋狂的在一撮撮凍得嘶嘶哈哈張嘴喝風的人群裏傳染著,口沒遮攔的把祖宗八代全搬出來嘲謔著,自覺卑微,自覺祖宗八代也都像自己一樣陷在卑微的麻木的處境中活過,嘴裏嘲謔著的是別人,心裏卻嘲謔著自己,甚且對生自己的祖先也有著恨意,──他們活該捱罵,為什麼他們求仙拜佛、拚死拚活的要生下一個跟孫傳芳幹北洋的、八輩子沒出息的傢伙……仍笑著,想把笑聲儘量捏得自然些,宏亮些,在麻木和空茫相混所形成的絕望中,驅趕掉這麼一種瘋狂的想法,可惜辦不到,每個人都把內心滿積著的慘淒隨著那樣無端突發的笑聲擠出來,染著眼前的大氣。開初是笑得那樣高亢、那樣猛烈,突然沉落下去,沉進渺渺茫茫不著邊際的哀愁,就像一把流咽的胡琴突然斷了弦索,一堆旺火轉眼化為灰燼。
一群喝醉的北洋兵勇們就在冰冷的石級上蹲身圍聚著賭起牌九來,賭注比平常大得多,誰都沒把輸贏放在心上,命他媽還不知能到幾時呢,甭談銀錢身外之物了!一個大腦袋的兵勇把幾年積聚的一點兒錢,在不到三把大注上輸光了,他卻笑說:「風吹鴨蛋殼,操它的!……財去人安樂,上陣不碰上黑棗,自有洋財動擔挑,……踹開鹽市,就像一頭鑽進財神爺的口袋,還愁沒錢給老子們花?!──假如萬一,那他奶奶就有金山銀山也沒鳥用啦!」
「假如真他媽碰上子彈,一傢伙揍在腦殼上,兩眼一閉腿一伸就沒了事兒,那還算是福氣呢!」一個馬瘦毛長猥瑣不堪的小個兒,使下唇裹著上唇,吸得特、特的響,抱著屈起的膝蓋說:「假如一槍打得你半死不活,爬不動,挨不動,那才真倒胃口呢,打贏了火,或許還有人顧到你,打輸了,像鴨蛋頭那號人,你就有口游漾氣,他也會把你當著死人埋。」
骰子在冰冷的石台間旋轉著,命運在眼前旋轉著,分不清的點子,在么和六之間,兵勇們把銀洋銅子兒押出去,彷彿那不再是錢,而是自己。……大部份人全打過火,當將軍帥爺們喝酒閒談弄紅了臉的時刻,當他們在鴉片煙榻上窮極無聊打上賭的時刻,誰拐走了誰的姨太太,誰繳了誰的一股兒槍,一聲媽特個巴子,他們就得像線牽的木偶般的被排列在廣場上,結起斷了的草鞋帶兒,各領三五發槍火,然後聽號音吹響,目送將軍肥肥的馬屁股遠去,然後就開上火線去開戰一番。
有時戰線很遼遠,他們得歪呀拐呀的行軍三五天,逗上火暴暴的夏午,四野像密不透風的大蒸籠,太陽能曬塌人的頭皮,也得走,也得聽帶隊官「誰他媽的掉隊(即落了伍。)就斃誰!」的叱喝聲!逗上秋雨連綿的日子,天也哭著,地也哭著,許多陷在爛泥地上的黃葉子,許多又冷又濕的死亡,呻吟不絕的草鞋和草鞋,一樣的踏過去,也像滑踏滑踏的踩在發霉的人心上。雨如煙。雨如霧、如雲。灰霾染著兩眼,心濕成那種樣:像一枚滿生黃色水鏽和黯色銅綠的古錢,什麼樣的前塵往事都在潮濕裏翻現出來了!……路有多麼長,祗有起泡的腳掌知道,夜晚歇在不知名的村簷下,眼裏滿噙著火也烤不乾的眼淚,媽在墳裏,沒有人會聽得見裹在笑聲裏的哭泣聲。
然後,草壕把人裝滿,新掘的壕塹把人裝滿,新土的氣味使人兩眼望得見新堆的墳墓,插著一面面略帶歪斜的白木牌子,墨跡淋漓的名字禁不得一場風雨,然後那些名字便成為一片荒草,沒有人會去墳裏挖掘什麼樣哀淒的故事。槍炮聲響了,新土染上血就會變茶褐色,略帶半分黯紫。槍子兒像大群驚惶的田鼠,刨掘著塹壁的積土,死亡是風,吹蕩在人緊縮的身體上,死亡永遠抹掉一些面孔,卻抹不掉花名冊上不變更的名字:李得勝和張得功……
「下注呀,你他媽媽的,甭像根傻鳥,不拉屎空佔著毛坑!」
開戰的消息像有耳報神報著一般的靈通,不到一會功夫,從縣城裏來的收買舊貨的,高價換金飾的,粗眉大眼脂粉搽有一分厚的土窯姐兒,兜售吃食的,賣花荷包和吉祥符的,全來了,全來了。小街上滿擠著人,滿擠著兵,這是老例子,北洋防軍在開戰前總讓兵勇們花花胡胡醉一番,連鴨蛋頭也相信兵勇們喝了酒才壯得心膽,才敢睜著眼放槍……他當年初上戰場,喝了半斤高粱,等醒酒時,一覺睡成了班長。
儘管督戰隊業已在東西兩面河堆上布了機槍崗,還有些兵勇逃了,鴨蛋頭團長嚷著要斃逃勇,督戰隊長沒辦法,抓了兩個單幫客來斃一斃應個景兒,不過後來他主動又斃了兩個……因為他覺得多斃幾個可以多落幾包純白的細紗和麻葛布,夏天來時能賣得極好的價錢好替自己多準備半缸煙土。
賣吉祥符的地攤上人頭亂滾著,兵勇們不論價錢,搶著抓;吉祥符裝在絲繡的小小的荷包袋裏,傳說能避子彈的。那個馬瘦毛長猥瑣不堪的小個兒贏了一衣兜錢,忽然不甘心輕易拿腦袋去碰子彈了,就轉身擠過來,想買個吉祥符佩佩,總覺不佩個吉利東西安不下這顆心。
「開差罷,你這傻鳥!」大腦袋套著他耳朵吹氣說:「你又不是升官發財的命,何不開差,拿這筆錢回鄉做個小買賣去?!甭說做買賣了,光是睡倒身吃,也夠你吃上三年的!」
「你想當逃勇?」小個兒說:「街口躺著四個,一個拖著腸子,那三個腦瓜全叫打炸……了……」
「傻鳥不傻鳥?!」大腦袋說:「你不論朝東朝西,祗要跟布崗的塞一把錢,誰都不會追你,王二麻子走了好半晌,如今怕在十里開外了!」
小個兒突然淒瞇著眼,扯開領口來。
「就因我不是傻鳥我才不開差,你看看這兒,你傷疤,上下兩個洞,正在琵琶骨兩邊,是他娘抓兵的替我穿的洞,姆指粗的鐵鍊兒穿在鎖洞裏,血疤釘在鐵環上,我他媽還有這精神開差回鄉去,讓他們使攮子挑老疤?!……買個吉祥符佩佩算了,這場火打不死,我他媽進窯子換它一百個女人。」
好容易買到一隻小荷包,醉眼朦朧的捏在手裏看著,不知是那個巧手的閨女刺繡的,蘋果綠的軟緞面兒,四面鑲著一圈狗牙花,底下還貼著一排短短的黃流蘇,飄漾飄漾的刮著……蘋果綠綠得透明的,拿什麼能比呢?怕祗有春來時剛抽芽的嫩葉兒能比它,老家就在楊柳河的河岸邊,老家的春來時,滿眼祗見蘋果綠,蘋果綠的垂楊軟而亮,軟得使人想著就覺心酸。荷包面上繡著一對小布人兒,男的穿著長袍馬褂,紅頂的瓜皮小帽,女的梳著大扁髻,白臉紅唇,穿著綠襖兒,襖下繫著百褶大紅裙……那世界原是自己的,但如今比雲還遠。
「想什麼來?小個兒。贏了錢不請客,死了照樣睡不了大棺材!」
小個兒縮縮肩膀,那世界在醉眼裏波蕩著,綠襖紅裙的新媳婦是楊柳河最美的,夜晚摟著她,又軟又熱又香甜,可惜祗有三個月的時光,他被鐵鍊鎖著琵琶骨拖離那塊綠土時,她還沒脫下她的紅裙……她的白臉在荷包上笑著,就像掀開她頭蓋時,她斜睨著自己笑著一樣,她黑眼亮亮的,又羞澀又明媚,跑遍各地的娼戶,十張臉上的笑合起來都捏不成那種模式來,也沒有什麼樣的紅唇像那樣,開口吐話都聞得著輕輕淡淡的薄荷香……
他想著,鼻尖酸酸的流著眼淚……
「吉祥符,吉祥符,保佑我。──她臉上沒有一絲寡婦相,讓她穿著那領紅裙唱『小寡婦上墳』嗎?她愛唱各種俚俗的小曲兒;『楊柳青青』,『千里尋夫』,『五更天』,可就不愛唱『小寡婦上墳』,她最忌諱這個……我若死在這兒,她連哭全找不著墳苞兒啦!」不能想,不能想,想起來心就涼了半截兒,抬起袖子抹抹眼,才發現荷包面上濕了一大片。
「咱們為啥要跟鹽市開火呢?」誰在那邊說。
「為啥?!」愛抬槓的總有槓子抬:「開火就是要開火,不開火就是不開火,吃糧的還配問這個?!難道每回開火全他媽有道理?真是?!你算是黃河心的沙子──淤到底兒了。」
「讓開!讓開!」有人一路喊過來:「營長的大煙鋪要抬上河堆去了!」
幾個掛盒子炮的馬弁在前頭喝著道兒,八個兵勇像螞蟻扛米粒兒似的抬著那張黑漆的煙榻,歪歪晃晃的一路抬了過去,煙鋪後面,一匹瘦馬上駝著蝦米似的營長,兩眼睏得水汪汪的勉強睜著,嘴裏還裹著一顆提神的煙泡兒。馬後的督戰隊也出發了,橫背槍的,豎背槍的,倒吊著槍的,寬沿硬帽扯得很低,一路上嘰哩呱啦的談笑著,顯得很開心,──那全是因為督戰隊不須上火線頂槍子兒的關係。
集合號還沒有響,鴨蛋頭團長親自護送著他的情婦小菊花回縣城荷花池巷的小公館裏去還沒有回來,他雇的那輛黑色蓬車裏,除了小菊花之外,還裝足了三大箱銀洋。全團裏,也祗有一個自願率人進鹽市說降的第三營營長精神最足,他領著全營七十幾桿槍,舉著白旗兒,大明大白的從南邊的洋橋口開進鹽市去了。昨夜晚,方勝就差人來跟他談過槍火買賣,──他這是進去送貨,貨款到手後,他去鄂北,一個朋友把他介紹給吳大帥,新差事是沒有兵的上校團長。
等鴨蛋頭團長回來,等集合號吹響,業已到黃昏時分了。
※※※
號音在隔著一道黃河的鹽市上人們的耳朵裏,聽起來就沒有那般雄壯了。然而,鹽市上還是在準備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頭場火併打贏了壯壯聲威不可。壩上雖說形勢孤,可卻佔著地利,儘管嚴冬時分老黃河水淺灘多,防軍能蹚水過河,但他們必得在槍口下面仰攻那座高堆,所以窩心腿方勝把壩東棚戶上所有的槍支都集到高堆來,交給鐵扇子湯六刮統著。
甭看粗壯黧黑的湯六刮是個蠻漢,蠻漢卻有蠻主意,他交代領著棚戶槍隊的齊二叔,把槍墩兒全堆在堆頂上,無論有人沒人,堆得愈多愈密愈好。
「防軍的官兒全是膽小鬼,」他笑出一口白牙說:「讓他們隔河先數數槍垛兒,他們的小腿就會轉筋啦!」
他讓齊二叔督工挖槍垛兒,又吩咐人到鹽市的鬧街去扯布做旗兒,不論那些布疋是什麼顏色,祗要質料輕軟,能隨風舞動就成。人多好辦事,不到晌午時,幾百面長桿挑著的長旗就做妥了,湯六刮親自督促著把它們一面面埋在堆頂上,每隔三五座槍垛就立著一桿長旗,從東到西一道長長的高堆,在不到半天的功夫就變了樣兒,槍垛兒密連著槍垛,長旗飄接著長旗,太陽照耀在旗上,幻化成一道接連七里的繽紛灼亮的彩雲,北風拍動旗面,刷刷的橫飛橫舞著,那響聲震人心膽。
「人說程咬金有快三斧,我湯六刮也有快三刀!」湯六刮拎著酒瓶跟大夥兒說:「這祗是頭一刀,讓他們抬頭就瞧得見咱們的氣勢!……咱們也算是七里聯營。」
「湯爺,你那第二刀也該亮一亮,咱們先瞧瞧如何?」一個棚戶說,他戴著黑羊皮帽子,穿著灰藍布的襖兒,腰裏緊裹著絲絛,看樣子,就好像並不是來開火的,卻像冬閒季結夥出獵一樣的輕鬆。
「這第二刀麼?嗯,我要組個大刀隊!」湯六刮說:「你們全該曉得北洋防軍是塊豆腐,跟他動槍沒有動刀爽快,如今槍火價錢昂貴,來處不易,有了大刀隊,壓根用不著開槍了,老虎攆綿羊,潑風跳出去猛撲它,包管不用費事就嚇得那些膽小鬼交槍了!」
「爽快!」那漢子說:「有那位兄弟接我的槍,我跟湯爺組大刀隊,砍那些龜孫去。」
「好!」湯六刮喊說:「那身強力壯不怕死的,願意掄刀的,就請過來這邊。衣裳豁掉,我教你們砍劈攔,讓防軍嘗嘗快三刀的滋味。」
禁不得湯六刮登高一呼,大刀隊很快就組成了,一百來條大漢,一百多隻式樣不一的單刀聚結在一起,湯六刮把他們分成十組,每人都豁掉上身的襖子,光著胸背,就在堆頂的鐵道兩邊練刀,那種刀法很原始,很簡單,真個就是那麼三招兒──豎砍、斜劈、橫攔;湯六刮祗教他們朝前跨一步,砍一刀,緊跟著來一個老虎跳,並配合著每一有力的動作,要大伙祗當砍著北洋兵一樣喊殺一聲。……天氣是那麼寒法,堆頂地勢高,北風又尖又猛,雖說祗是練刀,也不由大夥兒不賣命了!
「豎──砍!」湯六刮像打雷般的吼著。
刀手們依令朝前跨一大步,雙手抱著刀把兒,刀背朝著鼻梁,猛力砍將下去,一面齊聲吼叫:「嘿!」
托地一個老虎跳過後,湯六刮又吼著:「斜──劈!」
那些刀手們把單刀偏右揚起,閃一道亮森森的光弧,急速劈砍過來,由於發力太猛,使身子微微斜旋著,仍然齊聲吼著:「嘿!」湯六刮說了一聲好,使手心抹抹酒瓶口,喝了口酒,再喊說:「橫──攔!」
這一回,刀手不再僅僅呼出一個短而有力的嘿字,卻咧開喉嚨,像吐火般的吐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殺」字來,百來條嗓子綰結在一起,百十顆受苦受難的憤怒的心靈綰結在一起,匯成一股洪濤,洶湧著,迴蕩著,像要吞食什麼,衝破什麼似的撞向遠方去。
湯六刮開初吼得慢,刀手們也動得慢;慢慢的,湯六刮越吼越快,刀手們揮刀的動作也跟著快將起來。
「豎砍!斜劈!橫攔!」湯六刮連聲叫著。刀手們就皺著眉,圓睜著眼,舞起一片刀光,吼出:「嘿嘿殺!嘿嘿殺!」當防軍大營前的小街上鬧著斃逃勇的時候,湯六刮業已領著這幫新組的刀隊,足足操練了一個時辰,直到每人渾身潑汗為止。
「刀隊打火,無須用什麼妙法兒,衝得快,撲得猛,殺聲震天就行了,」湯六刮告訴大夥兒說:「對著北洋軍這幫飯桶,諸位祗消做到我說的這三點,壓根兒不用刀頭滴血,單憑氣勢就會把他們嚇得拔腿扔槍啦!」
「這祗是第二刀,」戴黑羊皮帽子的漢子說:「咱們湯爺還有第三宗法寶還沒祭呢!」
湯六刮把粘滿煤屑的破大襖拾起來掉掉土,胡亂披在肩上,吐了口吐沫,望望斜西的日頭說:「祭第三宗法寶,時辰還早呢,我業已著人預備去了,防軍不來攻,咱們且不忙亮它。防軍開火我最清楚,雷聲大,雨點小,灑幾滴兒就雲消雨散,也許還用不著我那最後一宗寶物呢!」
儘管一條高堆在湯六刮布置下,變成鹽市外環的一道鐵箍,但在鹽市各處,仍都顯得異常忙碌;由緝私營為主改編成的保鄉團主力分布在市街周邊的沼澤、棱阜、荒冢各處,挖戰道、壘沙包、像一群新遷的忙於營巢的螞蟻,壩西的棚戶們被編成兩隊──有槍銃的編成一隊,由原先的領隊統著,沒槍銃的交給張二花鞋帶去練棍,張二花鞋要他們砍了大堆的樹桿,去掉雜亂的枝葉,削成兩頭尖,杯口粗,六尺長的木棒,在灌木林中的空地上,教他們怎樣使棒。
「諸位可甭小看了這根木棒,」張二花鞋說:「在早先的各種兵刃裏面,棒是最輕靈,最便捷的兵刃,一般圓頭木棒,專拿來擊人,殺傷力較小,而這種兩頭削尖的木棒,除了當棍使,又能當槍矛使,發力直戳過去,一樣的穿胸洞腹,平素那些叉把掃帚,揚場的木掀,當作械鬥用還差不多,到底是經不得陣仗的。」
在保鄉團的團部裏,新任的團統更夠忙的,也得調動槍隊把防軍可能進撲的地方扼住,他得不斷差人出去刺探河南防軍和河北土匪的動靜,他得跟士紳們聚議籌餉籌戰費,他得接見由各處來的槍火販子。擔任副統的窩心腿方勝更沒有閒空兒了,他走東到西的察看守地挖壕,接著防軍營長,收買他帶過來的槍械,一面留神聽著南邊的號音。
儘管他知道留守的防軍實力不強,但他是個穩沉的人,從不瞎打如意算盤,他一面查看收買過來的槍支,一面想著,萬一高堆上湯六刮他們吃緊,該怎樣去應援?留守防軍第三營帶過來的槍支,全都是上等貨色,可見孫傳芳一般部隊裝備夠精良的,可就是中看不中吃──以經不得硬火出了名的。
「我真不懂,兄台。」方勝跟那位售槍的營長說:「你為什麼肯把槍械賣給鹽市呢?」
「這個,兄弟可早就計算過了。」那位售槍的第三營長說:「咱們那位鴨蛋頭團長,是個臉慈心辣的毒傢伙,打了勝仗,功是他的,打了敗仗,過是咱們的。那兩個營長上面有靠山,鴨蛋頭不敢胡亂整他們,兄弟可不成。這回大帥電令攻鹽市,打不下來要拎鴨蛋頭的腦袋,兄弟早料準了要吃敗仗,這些槍,與其讓你們白繳掉,還不如多少拿幾文,我底下這批人想開差回老家,兄弟也明白,發些遣散費給他們做盤川也好。至於兄弟我,不瞞您說,我這就打算到鄂北,改投吳佩孚去了!」
窩心腿方勝困惑的瞇著眼,防軍這位營長年紀很輕,頂多也不過卅來歲的樣子,長得白淨斯文,非但談吐不俗,對待部下也滿夠愛護的,真想不到他竟會臨陣畏縮,把幾十條槍支整賣給對方?真是不可以貌相人了……
當窩心腿方勝打量著這位防軍營長時,這位防軍營長卻也雙目炯炯的打量著方勝。
「我說,方爺,我猜透了你的心事了?」他微笑說:「你是不齒我的為人是不是?」
「對了!」方勝說:「不過我還是有些兒弄不懂。」
「嘿嘿嘿,要懂很容易。」對方還是微笑著,從口袋裏掏出個黑皮夾兒來,又從皮夾裏掏出一張黃票來,輕輕放到方勝面前:「這您總該懂了罷?在日本學陸軍,我就入了會了,我在這兒當一回送槍的營長,到吳佩孚那邊,一樣的招兵買馬,再當一回送槍的團長,既革命,就不必居功,……我這夥弟兄,大半也都是領了票的。」
「唔!妙!妙!」窩心腿方勝拍著巴掌說:「這簡直是妙透……了!」
話經這麼一說,再沒有什麼疑慮把人隔著,兩人就談得分外投契起來,這位具有革命黨身分的北洋防軍營長,把鹽市處境分析得極為清楚,也道出了他對在野豪客關八爺的傾慕。
「可惜兄弟沒有這份機緣,拜謁這位俠士,不過,兄弟臨行有兩宗事要向方爺您直告的,」他說:「依兄弟的看來,目前單憑鴨蛋頭加上土匪,當然是撼不動鹽市。不過,孫傳芳到底是統有大軍,拿它對付革命軍不足,調三兩師人吃掉鹽市卻遊刃有餘……鹽市是否能免劫,全在革命軍北伐的快慢,若湊不上機會,就算有大湖澤裏的民軍鼓應,也難免……總之方爺你們多保重就是了!」
「我並沒朝好處打算過。」方勝嘆息說:「義之所至,雖死不辭,咱們順民意拚著挑這付擔子,走到什麼地步就是什麼地步罷了。」
「還有一宗提醒方爺的,」他說:「如今北洋軍裏,領票的很多,萬一有投來的,或是戰陣上,切忌亂殺,這也許對鹽市有很大的好處。」
方勝點頭說:「這個兄弟知道。」
「我不想再耽誤您,方爺。」那位營長說:「您聽,河南岸的集合號響了!鴨蛋頭的老法門兒──不打凌晨打黃昏,因為他團裏人槍太少的關係。除掉兄弟帶來的七十多桿槍之外,他手裏攢著的槍支,一共還有三百桿不到。他以黃昏天黯,對方摸不清他的底細。」
「我實在也無法久陪你,」窩心腿方勝說:「我得趕到高堆上去,看看湯六刮怎樣剃那鴨蛋頭?」
等窩心腿方勝趕至高堆時,雙方業已開起火來了……
※※※
老黃河兩岸的黃昏替雙方揭開了戰幕。
老鴨蛋頭跟鴉片鬼營長躺在煙鋪上,那樣的指揮防軍開戰。鴉片鬼營長替他的上司燒了兩個煙泡兒,鴨蛋頭吸起精神來,端著茶壺一抬頭,幾乎連茶壺把兒全捏不住,把濃濃的熱茶全抖索得溢將出來。──在他眼前,那道平素看熟了的高堆全變了樣兒了,那條平頂的堆頭中間鋪有一條運鹽至楊莊碼頭口的輕便鐵道,在往常,除了一天有幾班突突吐煙的火車,或是人撐的裝鹽車經過外,就是有人,最多也不過是三五個肩著鐵鍬鐵鏟的路工,唱著小曲兒走過,或是有些放牧牛羊的孩子晚歸時蕩著鞭的人影兒,夾在牲口中間走著。
若說鴨蛋頭不知兵,那就錯了。他比誰都清楚,若想踹開鹽市,必先一鼓作氣控住這道高堆不可,能把高堆控制住,真個是居高臨下,鹽市的一舉一動全瞞不過自己兩眼,控住高堆,也就等於把鹽市拿下一半了。
鴨蛋頭原以為一條高堆這樣長,壩上決無法處處設防,祗消把隊伍散開,趁薄暮涉水渡河,就可把堆上防守的人給輕易切斷,然後,憑防軍的槍械和火力,把他們擠下堆去,一夜之間,就能把高堆給佔穩了。誰知眼前的高堆竟變成這樣,一座槍垛兒連著一座槍垛兒,一面飄響的長旗接一面飄響的長旗,就彷彿這條堆上布得有千軍萬馬一般。
「不……不會是……他們故布疑陣罷?」
「是真是假,咱們一衝,他們非亮底牌不可。」鴉片鬼慫恿說:「咱們何不差個連去試試看?!」
「對,他奶奶的,諸葛亮空城嚇退司馬懿,它可嚇不退我,那個副官,著第三營派個連去試試看。」
副官兩腿一夾,是字倒叫得滿響,不過,步兒還沒邁開,忽又兩腿一夾報告說:「報告團長,那個第三營,全營開拔到鹽市裏說降,業已去了半老天,還沒見回來。」
「嗯,三營不在換二營,」鴨蛋頭團長說:「說降的既去了半老天,他們白旗不舉,原就是吃罰酒的料兒!二營派個連去試試,──找那連長來,我跟他說話。」
不一會兒,被抓了公差的那個連長來了,人站在煙榻前面,渾身抖索得像發了瘧疾,那張臉那還像是個官?簡直像是要拉上法場行刑的死囚。
鴨蛋頭一陣火上來,原想發作,繼而又舉眼望望那座高堆,想到自己若是那位連長的話,怕也是……所以就心平氣和起來,反替那位連長撐勁說:「你儘管聽號音,率著弟兄放手去攻,我他媽特個巴子調兩挺機關炮當你的後台老闆,攻下高堆來,賞你大洋五百,外加肥豬一口,順帶老酒兩罈。」
為了替攻撲高堆的那個連(實則是為鴨蛋頭團長自己。)壯膽,全團的號兵排成隊,五六支銅號輪替著,不歇氣的狂吹,多時不用的兩面軍鼓,也叫搬到台口來,咚咚不歇的擂上了。臉色蒼白的連長有些撐持不住,彷彿那串鼓不是擂在鼓面上,而是擂在自己的心窩,就覺心跳得比密鼓還快,虧得一位有眼色的排長發覺得早,遞過一隻盛酒的水壺,平素並不喝酒的連長一口氣牛飲了半壺酒,酒色加上晚霞塗染,才勉強把他那張臉弄得還像個人樣兒。
「幫襯幫襯我,兄弟噯,」他幾乎哀嚎的叫說:「咱們聽天由命撲過去罷!」
慘紅的夕陽像隻哭腫的充血的眼,在灰紫色雲後凝望著,那些擔任攻撲的防軍們沿著河灘散開,拉成一條歪斜八拐的「一」字形,咚咚的鼓聲壓在他們彎起的脊背上,淒迷的號音把他們游絲般的生命捆縛著,使他們必得戰戰兢兢的屈從於命運。
「誰也不准落後,兄弟噯,落後我照樣要斃人的,這是在兩軍陣上。」嘴說不準旁人落後的連長掂著匣槍,自己卻理直氣壯的落在「一」字形的後面像個標點。在連長押陣之下,兵勇們端著槍,也惶亂的草草的發出幾陣有氣無力的吶喊什麼的。
「衝喲!殺啊!殺那個龜孫雜種王八蛋啊?!」
然而兩條腿彷彿全不是自己的,彷彿全像被釘子釘住似的,嘴動身不動,盲喊亂叫替自己壯膽氣,在河對岸防守高堆的人們的眼裏,成一群被粘在膠紙盤上抖翅的蒼蠅。
由於猛喝了半壺酒的關係,使一向膽小的連長居然也熱血沸騰起來,像一把織布梭似的在隊伍後頭來回橫跑著,叫喊說:「瞄準高堆,替我排槍齊──放!」
轟轟的排槍放過去了,高堆那邊不見一個人影閃動,也沒見一支槍還擊,祗有數百面長旗仍在晚風裏無動於衷的招展著。
「空的,根本是空的。」誰說。
「空的,對了!」
一群人從河彎處水淺灘多的地方開始蹚河了。早上曾圍聚在石階上賭牌的大腦袋跟腰裏佩著吉祥符的小個兒,也正在這個連裏,小個兒有些神魂顛倒,放完排槍忘了揀起彈殼兒(在北洋軍裏,無論戰況如何緊急,一場火打完,就得集合起來查點發彈數,交出彈殼兒,意在防止士兵藉機盜賣子彈,有些部隊規定差一顆彈殼,除掉扣餉賠償外,違背要扒在地上捱三扁擔。),大腦袋替他撿起來,罵說:「小個兒,你那屁股是鐵打的?你放槍不撿彈殼兒,三扁擔能送你到閻老西那兒喝馬虎湯,瞧你那付掉了魂的德行!」
「我祗是怕,」小個兒哆嗦說:「老酒不管用,吉祥符也不知靈不靈?天若保佑我活得這條小命,我寧挨九扁擔。」
即使對面沒響槍,他們橫舉著槍支蹚河時仍然是游移畏縮、慢慢吞吞的,等他們一接近北面的河岸,南邊兩挺機關炮就張嘴替他們撐腰了。有一挺槍打的是掃射,槍子兒呼呼叫的掠過高堆,嘯音拖得很長,全不知落到那兒去了。另一挺不甚靈光,祗打了一個三發點放就吸了殼,槍手發了慌,板著機槍拉一陣,搖一陣,也搖不出一個悶屁來。
「操你娘,你這屬烏龜的,炕炕料兒!」槍手吐了口吐沫,像莊稼人罵懶牛似的罵開來了,可惜那挺機關炮老聾了耳朵,罵也沒法子把它罵張嘴。那邊的第二陣排槍響過,業已手腳並用的爬堆了。爬堆爬至堆半腰,伸頭朝上看看,一條堆還是死沉沉的,連一份風吹草動的跡象全沒有。機關炮仍然打得那麼高,彷彿「天」跟槍手有宿仇,非趁這種機會假公濟私洩洩憤不可。
這種反常的沉寂不由不使爬堆的傢伙們渾身發毛了,當真旌旗密布槍垛兒林立的高堆會是空的?!那個膽兒大的先爬上去瞅瞅去罷,誰他媽膽兒大呢?原是一個個散開了爬的,爬著爬著就變成了螃蟹,橫挪著身子爬到一堆去了。
「空城計,我他媽料準它是空城計!」鴨蛋頭團長眯著兩眼,捧著肚皮說:「你瞧瞧,人全上了堆了。依我想,堆上那幾個路工,看見咱們的影子,怕早就屎滾尿流的跑回鹽市裏去了。虧得他們有力氣沒處施了,布成這麼個陣仗!」
也就在這當口,沉寂的高堆背後,澎的一聲銃響,引出一陣巨大的瘋狂的殺喊聲來,湯六刮青巾紮額,精赤著上身,猛可的躍將出來,大張雙臂左右一揮,百十口單刀從堆頂直滾下來了!「殺……嘿嘿,殺……!」刀手們齊聲怒吼著,把單刀舞得霍霍生風。
可憐防軍那一連人,猶猶疑疑的,還想著爬上堆交差了事的呢,再一瞅,我的媽,這可不是凶神下界,殺得來了?!人說攻撲要有膽量,實則上,跑也要有膽量才行,有些膽大的,一聲說跑,馬上朝回拔腿,跑得像驚窩的野兔,膽小的光是心裏想跑,兩條腿卻不太怎麼肯聽話,軟了它的娘了!祗有那個連長,做得到「退卻在後」。(不過是因為他兩腿軟得比旁人更厲害些。)他還沒爬下高堆,就被湯六刮追上了。
湯六刮一舉刀,那傢伙就把匣槍扔了,回頭大喊饒命,湯六刮並不殺他,祗是使單刀在他屁股上來回蕩了幾蕩,然後飛起一腳說:「你爬不動,我幫你個小忙──滾還滾得快些兒!」
那連長真肯聽話,被湯六刮兜著屁股一腳,踢得像隻球兒蛋似的,吉里谷碌的飛滾,果真滾到他們那伙跑著的前面去了。
大刀隊這一陣光衝不殺,前後不到半袋煙功夫,又已把那連人攆回河南去了,湯六刮擄了七八個不逃的兵勇,拾了約莫廿桿洋槍。
河南岸的鴨蛋頭團長這回可不笑了,搓著巴掌,拍著光腦勺,埋怨機槍打得太高,埋怨連長不中用,該槍斃八回,斃完拖了去餵狗!埋怨這,埋怨那,連煙燈都叫他砸了。
「響號,著全團總攻!」最後他說。
太陽沉落下去,總攻是在暮色深濃時開始的。這回也許因為人多,膽氣比先前壯些,隊伍散開後,不一會兒就有三撥人蹚過了河,一過河就被高堆上猛烈的槍火封住進路,抱著腦袋翹著屁股像一群受驚的野雞。不過,湯六刮並不願意射殺那些防軍兵勇,又不願白耗子彈,防軍蹚水過河的人數不少,逼得他非祭第三宗法寶不可。
「替我抬──炮上來!」他站在一隻火車頭上叫喊說:「抬大──炮!」
他一聲沒喊完,堆背後起了一陣嘈喝,拉的拉,抬的抬,把一尊紅衣沒退的子母大炮運上來了。這種黑疤嚨咚的怪物,一口能吞得下一笆斗火藥,還加上銅釘、鐵三角、鉛砂、鐵蓮子,它的射程當然比洋槍差得遠,但誰若靠近它,一炮轟出來能把人給轟爛,洋槍出膛一條線,銃槍出膛一大片,這玩意轟一炮,十丈方圓的人,不死也得塌層皮。
「架──炮!」湯六刮神氣活現的喊說:「祗要他們不怕死,認著炮口朝上衝,就替我開炮轟它個龜孫!」
擠伏在堆前河灘邊的防軍,人人全聽得見湯六刮的喊叫,也能在黯沉沉的暮色中看得見一尊又一尊的那種龐然大物平平的抬上了炮架。一尊,兩尊──他們默默的數算著,說來嚇壞人,天知道怎會有這麼許多子母炮?!單就當面這條堆,就排有廿多尊大炮!那些穿著紅衣的炮手嘈叫著,有的按火帽,有的使人頭大的布捲兒清炮膛,有的業已揭掉炮衣,黑洞洞的炮口使人望著就覺心寒──鐵包輪的騾車在堆面上滾動著,裝運火藥桶的牲口鳴叫著,有一些腰鼓形的火藥桶被卸下來,無數滾桶聲綰在一起,響如巨雷。
「響排槍!」湯六刮又在吼著了。
黑裏響排槍,聲勢分外驚人,蹚過了河的防軍們就覺響排槍時,整個的一條堆都被一團團藍色的槍口火映亮了,幾乎每一座垛子都有槍火,排槍的槍聲像疾風催捲著狂濤,嘩嘩嘩嘩的一直波蕩到遠方去。
「第一炮,試炮!」湯六刮緊跟著喊叫說:「第二炮,試炮!……第三炮,試……炮!」
轟!轟!!轟!!!
連著三聲坍天巨響,震聾人的耳朵,不論那些子母炮古老到什麼程度,炮聲可就有那麼響法,噴沙子從炮口的火光中迸射出來,焰火似的直射到河灘上,伏在炮火下的防軍一個個被震得耳聾眼花,心戰神搖。
天慢慢黑下來,過了河的防軍叫高堆上擺出的氣勢嚇破了膽,那還有頂著炮口攻撲的意思?!一個倒著朝後爬,個個跟著朝後爬,爬著爬著,忽聽高堆上祗是那條粗沉的嗓子吆喝說:「那大刀隊,準備好,底下的龜孫要退了,跑得慢的,替我留下他們的腿來!」
那些防軍一聽,爬也不行,非得跑不可,黑裏也弄不清誰先退,誰先跑的,一哄就跑開來了,有的踏錯了地方,落在河心的深水裏,有的跑脫了鞋光著腳板,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丟掉官,官找不著兵,旁的全顧不得了,唯恐背後的大刀隊追上來砍腿。
河那邊的鴨蛋頭團長急得跺腳,大喊不准撤退,誰先退斃誰。若在平時,他那種喳呼勁兒,多少還能起點兒約束,可一臨到這種慌亂的辰光,誰還聽他的?他帶著副官和馬弁想去攔人,半路上,聽見黑裏有人叫說:「大刀隊捲過河來了,團長,您要命還不快跑?!」鴨蛋頭一聽,把平素他常放在嘴邊的一個穩字也都扔到九霄雲外去了,恁憑兩個馬弁挾著他跑。
跑過煙榻時,他喘吁吁的交代鴉片鬼營長說:「督戰隊改成掩護隊,快拉上去挺住,……要不然,我這個……團,媽特個巴子,就……散了板……了。」
而那個鴉片鬼營長的架子大得很,鴨蛋頭團長跟他說話,他愛理不理的翻著兩隻白眼,副官上去扯他一把,他翻過身來,聲音有些不大對勁兒,副官一捺電筒,才發現他胸口多了個不必要的窟窿。
「督戰隊!督戰隊!」鴨蛋頭團長空叫了兩聲,卻叫來了兩發貼著頭皮尖嘯過去的子彈。
風在天上把晚雲刮散著,鴨蛋頭所統的一個團,就這麼糊裏糊塗的散掉了,正像風捲著的殘雲一樣……
※※※
長長的高堆上亮起火把來,路工們、棚戶們、小鹽莊來的苦力們,全把湯六刮圍繞著。
「湯爺,真有你的!」連齊二叔也晃著大拇指說:「你究竟從那兒弄得來這幾十門子母炮的?……不但弄來這多炮,連火藥全弄來了,各炮炮後堆的火藥,怕不有好幾百桶?」
湯六刮祗是笑著,也不說什麼,跨過去兩步,走到一門子母炮前,伸手把紅布炮衣一扯,喊說:「瞧罷,哥兒們,就是這種炮!」
大夥兒一瞅,那裏是什麼炮?!原來祗是一根斗粗的木頭段兒。
「我這些炮裏邊,祗有三門是真炮,適才都已經試放過了!」湯六刮說:「其餘的全是唬人的傢伙,風月堂拆了一棟後屋,大梁大柱鋸斷了,使紅衣一蓋就成。我早說過,假炮在咱們手裏,一樣當真炮使,防軍那一個團是塊豆腐,還用得著真炮轟嗎?」
「那麼湯爺,這火藥?」
湯六刮大笑起來,說:「除了那三門真炮後面那十來桶動不得,其餘各桶,都裝的是油香大餅,快打開趁熱吃,咱們也該用晚飯了……」
※※※
鐵扇子湯六刮智敗北洋軍的故事,當夜就在鹽市各處播傳著,事實儘管是事實,經不得人嘴一傳,就更顯得誇張了。這一火雖不算什麼,但對鹽市上民心士氣的鼓舞是夠大的了。湯六刮所領的人槍,還不及保鄉團的一個大隊,就能穩穩的扼守住高堆,一日之內,把鴨蛋頭的一團人整垮,若照這樣推算起來,一個鹽市的人槍合在一起,豈不是能整垮北洋軍一個師嗎?
當然,鹽市上能有湯六刮這樣人物出頭,人們不由不飲水思源的想起關八爺來,若沒有關八爺舉賢,戴老爺子師徒幾個怎會出頭管事?而湯六刮一點兒也不居功,每當人誇他了不起的當口,他就會抬出關八爺來說:「我湯六刮算啥?……我實跟你們說了罷,若是關八爺在這裏,北洋防軍那還有這一打?祗怕隊伍沒拉出營盤,鴨蛋頭那顆沒毛的腦袋,早就裝在關八爺的馬囊裏了!」
而,一去大湖澤的關八爺沒有消息。
有人打縣城來,說是孫傳芳聽說攻鹽市兵敗,另從長江北岸抽調配備精良的江防軍一師,外加一個獨立旅北上,江防軍的先頭部隊業已開到縣城的西大營。
又有人說,鴨蛋頭團長想帶著小菊花捲著大批公帑潛逃,在雇船時被他的副官出賣,江防軍的師長請示過孫大帥之後,把他裝上船的銀洋沒收了,人被押至銅元局後面的亂冢上斃掉了,因為沒人收屍,白白的便宜了一群野狗……至於小菊花當然沒事,而且真是媽特個巴子走運,升格成師座的姘頭啦。
鹽市在等待著,等待著關八爺,等待著大湖澤裏的民軍,也等待著另一場大戰……
看還很遠。
這正是最嚴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