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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第5章
第五章.鹽市風雲

  河西岸壩上的鹽市,是在滔滔苦難裏繁華起來的。

  在鹽河與老淮河之間,土黃色的河堆蜿蜒著朝東伸展,形如一條戲水的蒼龍,繁華的鹽市就是順堆興起的。在古老的東方土地上,一城一地的興起都有著不同的荒誕的傳說存在著,代替了不可追溯的根源;西壩鹽市的興起,也正是這樣的。──壩東凹地上,有一座方圓數里的荷塘,塘水凝碧,終年不涸,傳說有一隻已歷千年的老黿(俗名癩頭黿,形狀像鱉,但較長大,此物今很少見。)守護在塘裏,壩上的居民們都稱牠叫黿神;自從黿神守護在這兒之後,壩上就常年被一團紫色的霧氛籠罩著,無論春夏秋冬,陰暗風雨,這團紫色的霧氛始終隱隱的籠在壩上。

  不必要去追溯那種神異傳說的由來,壩上的興隆卻是眼見的事實:東從橋船口起,西到茂盛街止,鹽市上重重疊疊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長;十八家鹽棧,六家岸商的堆疊,一家小鹽莊麇集在這兒,使它成為兩淮鹽集散的中心;各家檔子店(清期的旅館多稱檔子店,迄民國初年,雖更名為客棧,但人們仍通稱檔子店。)裏,住滿了運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爺,一擲千金的湖客,和各方來的買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樓和妓館裏,整天整夜繁燈如錦,不輟弦歌。

  北洋官府在鹽市上設的有鹽務稽核所,官鹽局分出的分司衙門,兩淮緝私營本部,黑道人物經招撫改編的招安隊;喝血的運商們不單要供養這些人,還得按月籌獻一整師北洋軍的全部糧餉。而這些人,正都是旱幫走腿子的貧民的對頭星。

  關八爺比誰都清楚這些,當他由一名被擊潰的私鹽幫的拉子,投軍幹至緝私隊長時,他就看透了北洋軍閥們的真正嘴臉了。若換一個隨波逐流的人,今天的關八決不至在長途上飲風喝雪,但他拋開了那些聲色犬馬,從繁華的燈影走進黑沉沉的監牢。

  大雪仍在不停的飄落著,到大渡口來接關八爺的人群,擁著八爺和他的響鹽幫回壩上來了。為接關八爺,福昌棧的少東特意備了豪華的單座雙馬車,但八爺仍願騎他的白馬一塊玉,為使六合幫的鹽車免在旱道上跋涉,謙復棧的老闆特意拉上來一條頭號駁船,把十六輛響鹽車跟雷一炮那幫人安置在船上;關八爺弄不清,這些棧商對待自己為什麼要那樣慇勤。

  行林斷處,對岸的鹽市呈現了,多次來過緝私營本部的關八爺像眼見故人一般的凝望著,那些房舍,那些碼頭,那些紙醉金迷的世界,他經歷過但也毅然甩脫過,那些永不屬於他這樣的人。……直至如今,他還背得出那些棧號,從西朝東、玉興、老振興、和泰、源亨、興泰、長發、公茂、三盛、景興、利河興、同心、永隆源、福昌、謙復、協泰、公泰、德興、新永和……他更記得那些廣大的棧房中積鹽成山的景象,多少血水?多少民脂?在這一角造成了畸型的繁華。傳說裏若真有黿神,早該馱著這塊罪惡之土沉進東海了!

  十八家棧商擁著關八爺過渡,經石砌的楊家碼頭登岸,他這才發現,鵠候在碼頭上接他的不止是運商岸商和部份湖客,連稽核所長,鹽務分司主管,緝私營長,全必恭必敬的冒雪迎接著他。

  關八爺儘管納罕著,表面上卻沒動一絲聲色。

  替關八爺洗塵的晚宴,設在福昌棧主王大少的大花廳裏,花廳就寬敞到那種程度,毫不壅塞的擺下五十桌酒席,明間裏幾百位陪客的人還有安歇的地方。暗間裏設下鴉片煙榻,以備吞雲吐霧的貴客們消受一番。

  最裏間的精緻小套房,專為關八爺預備一榻,鋪上錦織的獅子氈,當中加上一層斑斕的猛虎的皮毛;橫榻一端放著一對銀絲枕,加上鴨絨枕墊兒,榻前另放兩張金漆的腳凳兒。

  「抱歉得慌,」關八爺說:「兄弟實在是……不善這個……」

  「不要緊的,八爺,」稽核所長趕忙說:「八爺您實在不吸,鋪上歪歪,鬆活鬆活兩腿也是好的。不過麼,逢場作戲,燒個泡兒提提神也無傷大雅,潤山他這是特意為您準備的上好雲土。」

  「王少東的煙土存了很多缸,」協泰的東家說:「這種好煙土卻不多,都是為貴客特備的;八爺,您不知從罌粟點種,到開花結實,到取漿熬膏,費了多少精神?……每棵罌粟根,施肥都灌的是豬肝豬肺汁兒,故所以,吸這種鴉片,是滋補人的。」一面說著,一面獻慇勤地招手說:「來人,替八爺奉煙具來!」

  話音方落,端著黃金托盤的侍僮上來打恭,緩緩的掀開托盤的紅絨;八爺看那托盤裏,放著一列七套煙具;黃金的,純銀的,潔白漢玉鑿成的,烏龍木嵌上琉璃嘴兒的,水晶配溫涼玉的……各搭著燒泡兒用的銀簽銀捏兒。關八爺並不打算吸煙,卻順手抓了一支潔白的漢玉煙槍來,在手裏把玩著。

  先一個侍僮打恭退去,另一個端著純銀托盤的侍僮轉上來打恭,緩緩的掀開托盤上的綠絨,盤裏放著兩把極小極玲瓏的紫沙茶壺,一廳炮台煙,八式淮揚細點,一盞八角形鑲寶石的煙燈;連托盤放在煙榻中間。

  「八爺您請就榻,」稽核所長說:「兄弟我親自來調理,燒它兩個泡兒,好土得要好功夫,香醇味兒才夠足,兄弟理鹽務,旁的沒學著,這個門檻兒倒學得滿精。」

  關八爺弄得清楚這些衙門;論權勢,稽核所最大,分司衙門,緝私營都得聽它。當年自己領緝私隊時高高在上的所長,如今倒來親為自己燒煙泡兒了;這裏頭一定另有文章?!自己明明不吸,也要做個樣兒,聽聽他們話頭兒朝哪個方向理?因此,也不十分客氣,就卸去披風,掛上短槍,歪下來了。

  套間夠寬敞的,煙榻前,兩邊分放著十幾把嵌玉背的檀木太師椅兒,牆邊立著竹雕的西湖十景屏風,條山字畫,琳瑯滿目;關八爺在煙榻上躺下了,那些棧商鹽官才紛紛落座。

  「我說八爺,您可要找個伺候的?」王少東還沒坐穩,就又站起身,笑眯眯的說:「壩上各堂子裏的姑娘,早就在外廂預備著,沒得您點個頭,不便讓她們進來。」

  「說句實話,王兄,」關八爺說:「兄弟出道兒就選的是味字行兒(鹽梟暗語之一種,也是意指運鹽。),多年來,餐風飲露苦慣了,您預備的這些繁華,兄弟一概沒嘗受過,您若是有意讓關八開開眼界呢,兄弟倒不介意了!」

  「快人!快人!八爺真是個大快人!」緝私營長說。

  關八爺捏著紫沙茶壺苦笑起來。

  「要是我沒記錯,營座。」他說:「雙槍羅老大領的老六合幫,是栽在緝私營馬隊的手裏,如今兄弟領的新六合幫,又叫軟窩在您的衙門口啦,我這摘了槍掛在壁上的人,能不乖乖兒的聽吩咐麼?──我還指望巴著大湖邊呢!」

  「罪過罪過,」緝私營長欠著身子,惶恐的說:「那宗案子,跟兄弟實在風馬牛,連邊兒全沾不上。辮帥的緝私營,跟孫帥的緝私營,壓根兒不是一個班子。那時那些營官的腦袋,還不知叫拎過幾遍了。就算班底兒還在,事隔這些年,鐵打的營盤流水兵,論淘也淘光啦!」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關八爺呷了口茶:「直至如今,我還怕見紅脖兒呢(民初北洋緝私營全繫紅帽箍,俗稱紅脖兒。)!」

  經關八爺這一說,窘得緝私營長趕緊摘掉他頭上繡紅邊的帽子,交馬弁拿了出去;又轉朝關八爺說:「您可甭見外,八爺,兄弟明知不成材料,不敢企望攀結您,可早就在心眼兒裏仰慕您的風儀了!……吃公門飯,形勢所迫,不得而已,還望八爺多體諒些兒……」

  緝私營長還待說些什麼,那邊有人挑簾子報說:「諸位老爺,各堂應局的姑娘來了!」

  姑娘們進屋前,有各堂跟班的接去堂號燈籠和沾雪的披風,那些打扮得花團錦簇光豔照人的姑娘們,挨次碎步走到煙榻前,扭著汗帕兒朝關八爺行禮;福昌棧的王少東以地主的身分,照例逐一的介紹著。

  「這是四喜堂豔名遠播的姐妹花,花名七歲紅,八歲紅。」

  穿紫花緞襖的七歲紅和穿藍花緞襖的八歲紅,手牽手上來,含笑低頭,側身萬福,打著軟綿綿的南方語說:「七歲紅,八歲紅,見過八爺。」

  關八爺使手肘支起上半身。仔細端詳面前這兩個文靜嬌羞、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白裏滲揉著半分嫣紅的瓜子臉,簡直是一個模式裏鑄出來的,一時竟分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了。……七歲紅,八歲紅,若不是處身在這種場合,誰會想到她們已有十年以上的日子淪落風塵?

  「每人大洋十塊,」德興棧的東家算是機敏,瞧著關八爺不是此道中人,便發話說:「八爺賞的!」

  七歲紅八歲紅謝領了,跟著來的是三合堂的紅姑娘花玉寶,風月堂的台柱小叫天。福昌棧的王少東湊近關八爺身邊說:「八爺半生東闖西蕩,不慣風月,須得我這識途老馬帶帶路兒了……在壩上,一個堂子裏的姑娘能否竄紅,除了年華、品貌、詩、酒、才情之外,最要緊的,就要看她口手如何了?」

  「願聽高論。」關八爺說。

  「說起來很簡單,這『口』麼,就是要能說善唱,說話要能投合客人的身分興致,熟知應對進退,要會吟詩填詞,從古樂府唱到牌曲兒,從南方唱到北地,從京腔唱到小調,口上功夫才算是上乘的。」王少東說:「論手,至少要會彈琵琶,會拉胡琴二虎兒,自拉自唱才見功夫!……如今各堂的姑娘裏,口手俱備的實在沒有幾個;花玉寶跟小叫天,已經算不錯的了,但也祗能算是中等,還是早些年從良的北幫紅姑娘小荷花……」

  「算了,大少,」那高瘦的花玉寶不依,扯著王少東的袖子,朝關八爺撒嬌說:「八爺,您可甭聽這沒良心的王大少亂講,他得著的全是不好的,得不著的全是好的,總忘不掉那個什麼小荷花!」

  「八爺您還不知他風流成什麼樣兒呢?」小叫天也跟著拉扯說:「他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全是從我們姐妹淘裏揀了去的,也不盡是有口有手的,──揀揀揀,揀了一堆破燈盞!倒是他願花八百銀洋夜渡資沒弄著的小荷花,他卻成天禮佛似的放在嘴上讚著。你大少也甭不知足,你要有口手的,我們姐妹倆一道兒嫁你算了!」

  「嘿嘿嘿,」稽核所長齜著一口滿是煙油的牙齒笑說:「那不成,讓他獨走桃花運,太便宜他了!」

  「我討不起這種便宜是真的,」王少東說:「我這座僅能屯得萬包鹽的小鹽棧,養不起這對金絲鳥。花玉寶的繡花鞋不沾泥,沾泥就要另換新鞋,小叫天更嬌了,每換一個時辰要換一套衣裳。我得有金山銀山供她們敲剝才行……」

  「別說我們嬌。」花玉寶故意嘟起小嘴說:「就真是嬌些兒,也是壩上諸位爺們寵的縱的。」

  在座的一些商賈,都色眼眯眯的捧腹大笑起來了。

  稽核所長捏好煙泡兒,替關八爺裝上,關八爺的眼光卻落到一個年僅十五六歲,垂髻的雛妓身上;那姑娘臉上幾乎沒施脂粉,在一張張濃妝豔抹、眼波流蕩的笑臉映襯中,愈顯得清麗脫俗,別具風華;她碎步走上前來,從緊捏著衣角的微僵的雙手上,看出她內心隱含的怯意,即使在外行人眼裏,也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初出道兒的雛兒了。

  關八爺所看的還不止這個,他從那姑娘舉手投足時天生嫻雅的姿態上,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神情上,她穿著麗服而絲毫不顯忸怩的習慣上,判斷出她決非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她身後一定有著某種私隱。

  她走上前來,低眉側臉,怯怯生生道了個萬福,滿臉湧泛起不可言喻的羞紅,許是心慌的緣故,把一方粉紅的羅帕也遺落在地上了。她嘴唇也翕動著,彷彿在報出堂名和她的花名,但聲音輕微得祗有她自己才能聽到。

  「你請坐下來罷,姑娘。」關八爺用悲涼的語調,溫和的說。

  「算八爺有眼光!」王少東擊掌說:「這個雛兒是北幫姑娘,剛落在毛六手裏不久,論經驗是沒有的,論資質卻是全壩上頂尖兒的。她生得極像我說過的小荷花,假如調教得好,一準會紅遍江淮!」

  「這點八爺可真算看準了!愚意也正是如此,」稽核所長發他的議論說:「一般看法,都說是南國多佳麗,所以論起堂子來,全推蘇幫、揚幫是一等一的,殊不知南國佳麗多了,美得一個模式兒,看起來就豔而俗了,再者,南方氣候溫熱,美人早熟,極易凋謝。北方可不一樣,北方是不出美人兒便罷,出一個就是一代絕色,傾國傾城的,像咱們歷史上出了名的八大美人兒,有幾個不是出在北方?!」

  「請坐下罷,姑娘。」關八爺又說,語調更加溫和了。那姑娘終於在榻邊坐下來,捏起粉拳,慌亂的、機械的替關八爺輕捶著腿,不笑,也不說話。

  在這樣堂皇典麗的套間裏,每一個擁著姑娘的商賈鹽官們都在不著邊際的談論著。大雪在雕花的窗櫺外飛著舞著,爐火在房屋裏製造出另一種春天,侍僮不歇的送上熱手巾把兒,替幾位吸水煙的縉紳咈火,煙霧在空間漫騰著,空氣裏充滿煙味,脂粉味,話聲和笑語糾纏著撞開,花玉寶要跟班的取出琴來,坐在王少東的腿上帶幾分賣弄的意味調著弦子,小叫天夾著菸捲兒,還沒試著唱曲兒就先輕輕的咳嗽起來了。

  那個雛兒仍在替八爺輕捶著腿,隔著衣裳,關八爺仍能感覺到傳自她內心的顫慄,他就著燈光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愈端詳,愈覺著她很像已故老獄卒秦鎮的女兒愛姑,福昌棧少東嘴裏的小荷花?──愛姑和眼前的這個少女,使他疑竇重重,至少有一宗事是可以確定的──她不是愛姑,今天的愛姑不止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了。

  他沒有問她什麼,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而且侍僮來傳報說,晚宴就要開始了……

  ※※※

  花廳壁上有一座西洋鳴鐘,正當關八爺在幾百位作陪的賓客群中露面時,自鳴鐘的玻璃框裏躍出一個滿身凸露著筋肉的小小金人,揮動金棒敲打在擺錘上,鐺鐺的響了七次。

  關八爺被安排在靠花廳裏面,鋪著大紅絲絨,圍著一圈太師椅的席位上;正席兩邊各排八席成雁翼形,連雷一炮,向老三那一把子,也都分別做了首席。在關八爺那一席上,豪富的鹽商極盡鋪陳的能事,杯盞全是玉雕的,筷匙全是純銀的,經巧匠縷出精緻的花紋。

  「八爺請別見笑,」福昌棧的王少東說:「壩上的日子就這麼顛倒。有句流行的俗語說:『不怕過荒年,單怕沒了鹽;早上沒飯吃,晚上有馬騎!』正是做鹽的人生活寫照。一切排場慣了,因襲成風,硬拿鴨子上架,不充臉面是不行的。」

  「王大少太客氣了,」稽核所長說:「八爺,咱們這位大少排場起來,嚇得人吐舌頭,吃冬瓜,他吃大洋一塊二毛一斤的冬瓜紐兒,吃韭菜,他吃一寸二寸的韭菜芽兒。他吃炒麻雀眼,燴鯽魚肝,嘿嘿,他就是這麼排場法兒!」

  炭火在大廳中央旺燃著,十六盞罩有白色磁笠的大樸燈捻高燈蕊,把整個大廳照得明光灼亮;在一些重要的席位上,每位賓客身後都侍立著一位執壺斟酒的姑娘,更有一些跟班的抱著各類樂品,立在較遠的地方。花廳是那樣敞亮,三面全圍著雅緻的花欄,中間有玻璃明扇相隔著,玻璃隔扇外形成一環寬廣的長廊,人在廳內能環視廳外的雪景;沿著玻璃隔扇,放列了很多從溫室中搬來的盆栽,枝幹盤曲古意盎然的老梅,華蓋招風枝柯蒼勁的老松,……天竺、仙人掌和萬年青,從雅緻的花盆到盆景本身,都顯示了豪富鹽商揮金如土的性格。──這跟江湖路上為一車鹽流血灑汗的世界離得多遠?關八爺環顧一周後搖頭嘆息了。

  然而,不容他有默想的機會,金漆托盤川流不息的送上菜來,福昌棧的王少東舉杯過頂,站起身來發話說:「今天鹽市上大放光采,因為我們慕名已久的江湖豪士關東山關八爺路經此地,我們官商聯合,在這兒奉八爺一杯薄酒,還望八爺看在我們一番誠意份上,日後多加照顧……嗯,多加照顧……」

  關八爺一拎袍叉兒,在眾目睽睽下舉杯站起說:「王大少言重了!我關八祗不過是浪跡江湖的直性人,懂得些做小民的苦楚罷了。幾年頭裏,開罪了小辮子張勳,亡命關東,這回回來,還幹味字行老行當,領著些苦哈哈的兄弟,憑汗水混日子。誰不知走私鹽犯國法?!要是各人能靠田靠地活下去,誰也不會把一條命扣在車把兒上擔這份風險!……我拿什麼照顧鹽市?倒盼著緝私營,分司衙門多照應我那些苦朋友,不要關門打狗,總得為人留條生路。這回路過大渡口,錯承相挽,我關八先乾一盞,算是拜領諸位的厚意隆情……」

關八爺這番話雖說得徐緩,可是句句斬釘截鐵,語調激昂,加上他聲音異常宏亮,直像鐘鳴雷動般的浪擊著全廳。

  話音沒落,坐在關八爺身邊的稽核所長,就晃動他的鴨蛋腦袋,領先擊起掌來,笑著說:「關八爺有吩咐,業已照辦了,十六車鹽,咱們非但免稅,而且不扣一顆鹽粒兒……」

  一剎時,全廳都響著掌聲……

  雷一炮那伙漢子們,雖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懂壩上這些鹽官鹽商們為什麼要這樣呵捧關八爺,但既坐到這種檯面上安享豐肴盛饌,總比推著鹽車冒著風雪趕路要安逸些,就都隱住勁,人模人樣的坐席。唯有石二矮子和大狗熊這對活寶樂不得,一樂就離了譜兒了。

  這倆人是搭檔慣了的,一旦拆開來,石二矮子就有些發慌,石二矮子八輩子也沒坐過這種席,紅漆托盤裏端上的名菜,他是一概認不得,認不得也不要緊,你就祗管吃你的不就成了?嘿,三杯酒落肚,他那張嘴就癢將起來,把咖哩雞爪認成拌黃瓜,一面吃一面讚說:「他娘的,隆冬大雪天吃黃瓜,自出娘胎我可沒見識過?!」

  另一席上的大狗熊不像石二矮子這麼個笨法,不過錯把鵪鶉蛋認成湯糰兒罷了,還特意關照和他同席的淮大爺少吃些兒,說是吃甜吃鹹會生癩瘡。

  而石二矮子在那邊又錯把雞絲誤認成竹筍,一面吃一面抱怨說:「奶奶的,這些鹽商竟肉頭到這樣?請咱們坐席,不來大魚大肉,淨上些蔬菜,咱們又不是吃長齋的和尚?!」當包金牙的老潘告訴他,他吃的是雞絲時,他正好又把魚翅當成了粉條:「還他娘說呢?!連豬肉全見不著!」

  包金牙的老潘笑起來:「老哥,吃這種名席,你是見不著豬肉的了!」

  「算了算了,幸虧酒還不壞。」石二矮子搓著手,看見侍僮以紅漆托盤端來兩隻裝白水以便換甜點時洗湯匙的碗,就忙不迭的伸出湯匙舀著喝起來,一面笑說:「既吃不著油腥,我他娘就多喝些參湯補補也好。」不過喝完了又舐舐嘴唇說:「人參湯竟是這種滋味?!──有他娘三分像是白水!」

  話一出口,連他身後陪酒的姑娘都笑彎了腰。

  那邊的大狗熊究竟比石二矮子高明些,並不是他不願說話,實在是騰不出他那張嘴來;大狗熊的食量大得驚人,又是個大酒桶,一面滿嘴塞菜,一面連壺抓來套在嘴上喝酒,就是滿心有話,也叫酒菜壓下去了。

  而關八爺在席上幾乎連落座的空兒全沒有,各席不斷有人過來敬酒,其中不乏在江湖上大有聲名的人物;像早年自己初入六合幫時,就聽雙槍羅老大經常提起過的,以少林武技名滿北道的神拳太保戴老爺子,以及他的幾個身懷絕技的徒弟張二花鞋、湯六刮、窩心腿方勝……

  這幾個武林人物在壩上出現,是出乎關八爺意料的,使他更驚奇的是這幾個人一點也沒有傳說裏所謂武俠的英風豪氣,全都是破衣襤褸,一付落魄的樣子。

  神拳太保戴老爺子近八十歲年紀了,左半個身子似乎患了風癱症,舉動顯出麻木艱難的樣子;他穿著一件老羊皮結成一塊塊金錢餅兒的破皮襖,襖面上打了幾個補釘,攔腰橫勒著一條破圍巾改成的腰絛,扣著一根黑不溜啾的旱菸桿兒;他那張臉瘦得幾乎不成人形,眼窩鼻凹和兩頰都陷成黑洞,一把火燒的山羊鬍兒根根捲曲著,愈顯出苦兮兮的老境,除了那雙隱在鬆垂肉褶裏的眼,還保有練武人那種精敏的光彩外,他傳奇般的早年事蹟,似乎全被無情的歲月埋葬了。

  他顫巍巍的端著酒盞,緩緩的領著三個徒弟走過來,用低啞的聲音報出他的姓名,關八爺立時像捱了雷擊般的一推椅背跨過來,要行單膝落地大禮,但被戴老爺子一抬右肘止住了。

  「八爺,」他低聲說:「動不得,八爺,早先的神拳太保,已在我心裏死了!我如今祗是個苦老頭兒,全靠幾個徒弟賺錢養活我。……張二花鞋在繩席廠裏當領工,湯六刮靠一把力氣,在壩西鐵道上領工推火車,方勝好些,在繩席廠對面開家小客棧,我就在客棧裏權充個門房。因為早年我跟壩上老一輩人有過交情,所以像這種場合,才容我插上一腳罷了。」

  老人說話是真實的,他那幾個徒弟也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了,張二花鞋的肩上袖上,還釘著很多散碎的蘆花和草刺,湯六刮渾身都是鹽漬,祗有窩心腿方勝穿得還略為像樣些,但跟衣著奢華的鹽商們相較,也夠寒愴的了。

  「八爺請乾這杯酒,有話日後再談罷。」戴老爺子說完話,就告退了,讓其餘敬酒的客人喧喧嚷嚷的擠過來,圍著關八爺說長道短。

  關八爺也明知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但心總懸懸的,定不下來。……老六合幫沒覆沒之前,在寂寞的長途上,領腿子的雙槍羅老大常愛講述些武林中的傳說,還記得一年冬天,在棗子林的野鋪裏,一夥人緊緊的圍靠在土牆角兒上,共擁著一床被子,羅老大曾在壁洞的微弱油燈下,講述過戴老爺子的故事。

  故事是鮮活的,但總帶有幾分荒誕,自己當初不止一次懷疑過,世上當真有聶隱、紅線之流的武俠嗎?羅老大曾經慨嘆過:「武俠是有的,東山。不過如今再好的武功也搪不得一粒槍子兒了;如今強梁遍野,武俠也叫逼得沒路走了!──既不願趨炎附勢,到帥府去謀個親隨侍衛,又不願憑藉武術去攔路劫奪,活也活得艱難。」……除非那些傳聞是假的,要不然,羅老大算是說對了!──以戴老爺子師徒那種心懷和技藝,如今竟流落在壩上,活得這樣艱難?!有一個疑竇是等著解開的!為什麼鹽市上這幫官商這樣呵捧著自己,卻把戴老爺子那樣的前輩人物不放在眼下,僅把他們安排在廳邊的角席上呢?

  酒過三巡,三合堂的紅姑娘花玉寶,在眾賓客的催促下,從跟班子裏接過胡琴來,解開套口的紅絨,亮琴在手,朝關八爺行禮;有人送上曲簿兒來,請關八爺點唱。

  關八爺把玩著酒盞,正凝神追想著神拳太保戴老爺子和他的徒弟們在江湖上留下的、傳奇性很濃的那些故事,哪有心腸去領略妓女的弦歌?隨手翻開曲簿兒,那上面全是什麼,「煙花女子嘆十聲」「十二月彈梅」「鬧五更」……等類俚俗不堪的曲兒,其中有個比較別緻的曲兒,名叫「狂風沙」,引動了他的興致,便朝花玉寶說:「就煩你唱這曲『狂風沙』罷!」

  「謝八爺,」花玉寶說:「胡琴拉不出這個曲兒來,換三弦琴,讓我好生唱這段來伺候您罷。」

  跟班的忙著替花玉寶換三弦,關八爺趁機朝王少東說:「王大少,剛剛那位戴老爺子,來壩上多久了?」

  「您是說戴旺官那個怪老頭兒?」王少東楞了楞說:「五年前他就領著徒弟到鹽市來了,聽說早年他在北道上混得還有些聲名,人也滿爽氣的,不過如今人老了,又帶著病,老境夠慘的。」

  「戴旺官有名無實,」稽核所長說:「人全傳說他一生練武,幾個徒弟全有功夫,那全是假話;──前些時,馬師長也不知聽誰傳說他們師徒如何如何?打算召張二花鞋跟湯六刮去當隨從,要兄弟考考他們,誰知緝私營去了個國術教練,就把他們嚇住了,沒人敢跟這位教練搭手,教練一氣,摑了張二花鞋兩耳刮兒,又把湯六刮打得翻了幾個觔斗……他們原可到手的差事,整砸了!我總不能把這窩草包薦給師座去。」

  關八爺沉沉的嘆了口氣,嘆也嘆不盡心底的哀愁,依自己料想,老爺子即使不能像傳說那樣具有不世的武技,他的幾個徒弟也絕不至於敵不過緝私營裏一個以幾手野把式混飯吃的國術教練?!北洋軍裏一個師長算什麼?竟打算召使武林裏出名的人物去當隨從?!……羅老大說的不錯,江湖人物生在這種亂世,實在夠悲哀的了。

  「八爺,您聽聽花玉寶罷,」王大少說:「她這一手三弦和嗓子,雖及不得早時的小荷花,可在今天的鹽市上,也夠差強人意的了!」

  「替八爺把酒給斟上呀!」稽核所長朝關八爺身後侍立著的那個北幫姑娘說:「你甭這樣羞羞答答的,難道還待八爺轉身伺候你不成?!」

  「全是沒經人事的關係,」王大少一把牽過那姑娘執壺的手,幫著她把關八爺面前的酒給斟上,一面朝關八爺說:「關八爺,今夜我留她伺候您,您甭看她小臉羞得紅紅的,一經梳攏,到明兒早上她就會親親熱熱服服貼貼的了!」

  那邊花玉寶彈出的三弦琴音代替了關八爺的答話,說也奇,偌大的一座大花廳,數百位醉語喧嘩的賓客,一剎時,都被這一聲初起的琴聲壓服了,變得鴉雀無聲。花玉寶雲髻蓬鬆的抱著琴,琴把兒一端繫紮著她香噴噴的粉紅色的紗巾,風搖弱柳似的扭動她細柔的腰肢,在酒席筵前踏著細碎的花步兒,使她身下曳地的百褶長裙曳著紫色的波浪,波浪裏時時浮泳出一對鴛鴦般的她小小的紅鞋;她一隻手輕捏著琴撥兒,另一隻手俏生生的在弦索間游移著,三弦琴便迸出一串微帶淒涼的悅耳的叮咚。

  大風在廳簷間呼嘯,雪花像瘋漢般的醉舞著,那彷彿是無盡的天地重重包裹著這一角繁華,無盡的遙遠浪擊著這一宵風月,花玉寶指尖撥出的琴音已透露出外界的寒冷和哀愁。

  「披……星……戴……月,以路為家……」

  琴聲頓停,她用一種的奇特的尖銳的嗓音,像撕裂什麼似的唱道:

  「一人一馬,他……走遍了海……角與天……涯……

  天起黃雲不降雨,滿野祗見風砂刮,

  砂煙鞭馬,野路無涯,轉眼又……

  夕陽西下……」

  唱完這段詞兒,琴音又叮咚的飛揚起來,花玉寶正欲接著唱下去,卻叫關八爺打個手勢止住了。

  「若是嫌唱得不好,等我再另換個曲兒伺候八爺。」花玉寶說。

  「好,好極了!」關八爺站起身說:「祗怪我冒了一朝風雪,又喝多了酒,有些睏頓了。」

  「八爺既有倦意,那就散席飲茶去。」

  散席時,眾多賓客過來道別,獨不見神拳太保戴老爺子師徒,想必已經走了,關八爺始終以沒能跟戴老爺子深談為憾。一行人帶著酒意,扶著紅紅綠綠的鶯燕重新回到套間來,稽核所長這才把話題轉到正經事上。

  「壩上的局勢不甚穩,八爺,」稽核所長說:「縣城裏,自從多年前十三協(清朝兵制。)炸營(兵變。)之後,一直還算平靜,不過四鄉匪亂多,股匪大多不劫私鹽,專動官辦的運鹽船,您領過緝私隊,壩上情形您是知道的,咱們這夥人,全靠鹽來撐著,養著,一旦沒了鹽,那就完了,今年這一秋,有四撥兒鹽船被劫,運商急得喊天叫地,棧商無貨可屯,岸商祗有袖手,官方抽不著鹽稅,分司衙門發不出薪餉,緝私營裏怨聲沸騰,天天防著逃勇,……我們槍支少,勢力孤,無法沿路護鹽,真是裏外為難。」

  「所座,您的意思我不甚懂?!」關八爺說:「照理說,沿路的防軍多得很,他們有責任保護運鹽船!」

  「嗨,甭提那些防軍了!」三盛棧的棧主說:「北洋這些防軍全是窮凶極惡,辦事沒辦在哪裏,竹槓兒先把人給敲昏!要薪糧,我們給薪糧,要槍火費,我們給槍火費,要添槍費,我們給添槍費,要護船費,我們給護船費,上萬銀洋付出去,留給師長大人在賭局上押他的三千大洋三道快(賭牌九的術語,專賭七、八、九三種點子。)!……您想想,他們在駐地原是上民稅領民糧的,吃了民糧,倒過頭來虐民縱匪,匪患焉得不猖狂?!」

  「我還是不懂,」關八爺說:「諸位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是──?」

  「實跟您說了罷,八爺。」緝私營長有些狼狽的說:「匪患鬧成這個樣兒,旁的不說了,單就朱四判官新擰起的這股人,咱們就對付不了他。──他倒不是劫鹽船,如今他聲勢比防軍還大,他想把鹽市整給盤掉,當成他的垛子窯!……他跟防軍開下明盤兒,官私鹽歸他統運統銷統收稅,有好處彼此對分!這一來,鹽市上的運岸棧商跟鹽務衙門就完了。我們的意思是,朱四判官那種惡匪,祗有八爺您能伏得住他;在北地萬家樓,您單憑六合幫十來條槍就打退了他,假如壩上出錢出槍支,加上您八爺的聲名,登高一呼,拉起一支民團來……」

  關八爺笑了笑說:「防軍不護官鹽,我憑什麼?我連私鹽全護不了。當然嘍,春秋時管仲相齊,力倡漁鹽之利,煮海為鹽,鹽歸國有,齊國大盛,我不反對鹽歸國有,但如今官鹽養肥了虐民縱匪的北洋將帥,使民不聊生,才會鹽梟遍江湖;如今我單人匹馬走江湖,祗保私鹽不保官鹽。……也許有一天,我會拎掉四判官的腦袋,但決不因他佔鹽市的緣故。」

  「八爺既不願拉民團,我們當然不便相強,」謙復棧的棧主說:「不過,不過,我們這是關起門說話,最近聽說南方的革命軍要北伐,大湖澤裏起民軍,要佔漕河(即運鹽河,清朝時稱鹽運為漕運。),……到時候,八爺您跟那邊的關係深厚,還望多多扶持……」

  「您弄岔了,」關八爺愕然說:「我替老民百姓挑擔子,那是我關某的私事,革命黨遠在天邊,我跟他們向無關係可是真的。……革命黨早一天來行仁政,還用得著我替誰進言?」

  「我說八爺,祗怕您還不知大湖澤裏的民軍是誰領的罷?」福昌棧的王少東說:「他就是您在黑松林開釋的彭老漢彭爺……」

  「啊!」關八爺祗啊了一聲,緊鎖的眉頭就舒展開來了。彭老漢拉起民軍回應革命黨,這條路算他走對了。本來在北洋軍的暴政之下,橫的豎的都不是人過的日子,你組民團平匪患該對了,可你平不得殘民以逞的北洋兵!你為壩上賣命,祗便宜了這幫紙醉金迷的大腹賈!你單人匹馬去拯民水火,你就是鐵澆的漢子也熬不過官匪雙方的狼牙!彭老漢看得開,他對了。

  鹽商們消息夠靈通的,你一言我一語談起大湖澤裏的彭老漢來,說他聚起多少人槍,使蘇皖兩省的防軍不敢靠近湖澤地,說他怎樣活動各地的招安隊炸營投奔他。關八爺這才弄清楚為什麼鹽市上的官商們這樣呵捧著自己,原來他們別有用心。

  「這樣罷,」關八爺沉吟半晌說:「你們若依我幾宗事,革命軍來後,我當求彭老漢設法保全你們。頭一宗,鹽務衙門從今要寬待私梟,跟他們合力鏟除朱四判官這股惡匪。二一宗,從今不再替北洋防軍供糧餉,以鹽養壩。……這也是諸位自保之道,望諸位三思。……鹽河壩有七千多戶定居的人口,加上壩東壩西蘆棚戶的災民,論槍,槍有千條,論人,人有上萬;北地萬家樓,巴掌大一座鎮市,多年來還敢抗北洋,禦匪寇,這兒比萬家樓又如何?等到革命軍來後,官鹽自有法制,老民得能安枕,誰還違法幹私梟?!」

  這番言語,轟轟烈烈,堂堂正正,把在座的官商全說得動容了。

  關八爺又說:「諸位若真聽得進關某的腑肺之言,兄弟,可去一訪戴老爺子,請他老人家出面相助。……據兄弟所知,戴老爺子決非像所座所說『有名無實』,他那幾位高徒的武技,不知比兄弟高過幾倍,祗是當初不肯為北洋所用罷了。」

  「八爺您可甭生氣,」稽核所長說:「我實在信不過戴旺官那個病老頭兒跟他那伙窩囊徒弟真有什麼了不得的能為?……明天住了雪,我陪八爺走走,今晚不耽誤您安歇,我想咱們都該告辭了。」

  眾人和各堂的姑娘們正待起身,關八爺忽然招呼那個北幫的姑娘說:「你請暫留一步,我想跟你談談。待會兒我要親送你回去,──我跟你們的老闆毛六是熟人了!」

  那姑娘沒說什麼,猛可地抖動肩膀哭泣起來,這使正待告辭的賓客又停住了。

  「看樣子你有了委屈了,」王少東說:「八爺在這兒,有委屈,你儘管說出來就是了,八爺他會替你作主的。別怕,你說好了!」

  「八爺救我!」那姑娘說,再想說什麼,卻被她哭得噎住了。經不得關八爺一再追問,她才斷斷續續的說出她姓柴,她是萬家樓北柴家堡柴二爺的侄女,被朱四判官擄帶出來,賣到毛六手裏的。

  「厲害!厲害!」緝私營長吐舌說:「沒想到鹽市上業已有人跟四判官互通聲氣了。」轉臉吩咐馬弁說:「趕急回去調警衛班,限他們馬上把毛六抓得來!」

  「慢著。」關八爺說:「這兒所有妓院的跟班和姑娘暫時委屈些兒,等歇再走,那邊也暫行緩一緩,不用打草驚蛇,我祗想煩一位路熟的帶帶路,我要親自去抓捕這個毛六──我們之間,還有一筆私賬沒了!」

  「我領著八爺去走一趟罷,」帶攮子的老曹在門外說:「我最熟悉毛六那堂子的前後門路。」

  ※※※

  儘管在寒冬大雪的夜晚,鹽市的長街上仍然是熱鬧得很。太平碼頭,楊家碼頭,三盛碼頭,公茂碼頭,張家碼頭,高高的鐵架上交射著巨大的孔明燈。封河季之前,新到的運鹽船在黃昏時靠泊,成千上百的運夫和扛手冒著風雪,趕夜駁鹽進棧,那些運夫們豁開短襖,高捲起褲管,頸上圍著白巾,肩上墊著麻袋,成群結隊,像螞蟻般的扛著鹽包,把一路的白雪踐踏出一條條的黑印;為了排除長時工作的寂寞,運夫們結隊抬鹽時,吭聲的叫著號子:

  「哎喲!吼唷,

  哎裏!嗨喲!嗨呀……呵!」

  各碼頭的號子聲有時綰結著,有時此起彼落的呼應著,那種勞動著的生命裏瀉出的粗宏嘹喨的聲音,搖撼著這座鎮市,音波一直蕩出街梢。

  正街的酒坊,茶樓和懸燈籠的澡堂兒,也都是燈火輝煌,人群川流不息;楊家碼頭東的丁字路口,兩顆粗可合抱的大白果樹後,是鹽市上最熱鬧的大王廟,大王廟的夜市並沒因大雪紛飛而稍顯冷落。

  那座寬大的廟宇兩邊的廊房,幾乎全被走江湖的民間藝人分佔著,形成了許多室內的場子;東廊北端,廊柱上貼著「名滿各地的洋琴書家老喻父女長駐大王廟書場。」南端卻是專說「七俠五義」的鐵嘴謝君堂。西廊房有一半是「江淮膏店」(即鴉片煙鋪兒。),另一半是薛二先生論詩韻的場子;正殿上有耍小把戲的,拉洋片的,設賭局的,沿著白果樹周圍的圓形茅棚裏,麇集著各式的小吃擔子,賣胡椒辣湯的,賣熏燒捆蹄的,賣元宵餛吞的,買野兔肉的,每個擔子的擔頭上全掛著六角的玻璃燈,照亮了方場上舞動的雪片。

  這座湧動著人群的、雜耍、說書的場子,是鹽市上消閒的好去處,各鹽棧的師爺,門傍,做零碎買賣的駝客(以騾、驢運鹽的小規模轉運商。),岸商門裏的經手、消閒慣了鎮民,天一落黑就端著茶壺,套著手筒匯聚到這兒來消磨長夜;除了對詩韻,聽說書,躺煙榻之外,「江淮膏店」裏還設得有好些檯面,供人叉麻雀,鬥葉子,或者品茶聊天什麼的。

  「江淮膏店」外邊的一處迴廊底下,本是一個耍黃雀戲的老頭兒的攤子,今夜卻換了個搖骰子帶押寶的,那人把長招靠在朱漆廊柱上,上面寫的是一付對子,上聯是:「馬五瞎子設賭局」下聯是:「濟公和尚也輸錢!」

  「嘿,好大的口氣!」

  一個不服氣的下了注,立刻就有幾個跟上來了!那個馬五瞎子年紀並不大,也不過卅來歲的樣子,剃著個平頭,亂髮根根直豎著,頂得那頂滿是破洞的缺邊銅盆帽兒歪到一邊耳朵上去了,精瘦的一張臉,髒得像一塊沒經搓洗的抹布,左眼看起來並不瞎,右眼上卻貼了塊紅布的膏藥。

  搖骰子原是個簡單的玩意兒,三粒骰子放在搖碗裏,一張白紙兩邊寫著大小,押的人掏出一把銅子兒,捏幾文隨意放在大上或者小上,搖骰子的馬五瞎子伸手抓起搖碗,搖幾下掀開碗蓋,九點以上為大,以下為小;這種玩藝兒,平常大王廟也是有的,賭的人並不多,不過,馬五瞎子這付對聯可真激起不少人的好奇心,明明不賭,也湊過來扔兩個銅子下下注兒,瞧瞧這馬五瞎子究竟有啥能耐?竟敢誇這種海口?!

  誰知馬五瞎子硬是有些邪門兒,檯面押大的錢多,他就搖出小來,檯面上押小的錢多,他就搖出大來,正贏得不亦樂乎,忽然來了個穿黑長衫,歪戴禮帽的漢子,擠到馬五瞎子身後,輕輕扯了他一把,馬五瞎子回過頭,一面嚷著:「押呀押呀,來來來!押大?還是押小?……」一面低聲說:「啥事?六爺?」

  「老相好的來了,」那個說:「我欠他幾文舊債,不好對面,得避上一避。你留著陪他玩兩招兒罷。九爺在橋船口。我走了!」

  「舊債我替您還,六爺,」馬五瞎子拍著胸脯說:「您瞧,我發了利市了,點子順得很。單望一順到底!」

  穿黑長衫的那個拎著小藤箱兒朝外走,一個矮矮的粗漢喝醉了酒,走路兩腿打晃,從橫裏直撞到那人身上,那人倒沒說什麼,醉鬼卻咧嘴罵開來了:「我操它祖奶奶,鹽市這些傢伙怎麼這等的欺負外碼頭?老是使肩膀抗我!」

  「算了,石二,」大狗熊拎著半壺酒說:「他能抗你腦袋,你就抗他腰眼,誰也佔不著便宜,對吧?老……老……潘。」

  「您兩位爺要我陪著逛逛不要緊,」老潘吱出一口金牙說:「可不能在壩上鬧事,弄出紕漏來,我跟八爺和老闆兩方面全不好交代。──咱們聽洋琴去罷,你們聽聽老喻閨女那種七個彎八個轉的調兒……。」

  「你放一百廿個心,」大狗熊捲著舌頭,「甭說這點兒酒,再開兩罈子也醉不倒我……祗是矮鬼道行淺,三壺灌的他頭朝上了,迷裏馬虎亂晃盪,你多留神照顧他一點倒是真的!」

  「我說他媽的大狗熊,你他媽甭門縫看人好不好?!」石二矮子反嘲說:「真要較較酒量,不知誰他媽先躺在那兒了呢?」

  大狗熊拍拍鼓凸凸的肚皮,笑說:「矮鬼,你瞧瞧,我這肚皮能把你的人全揣在裏頭,你不自量力,還想跟我較酒量嗎?」

  「走,咱們找地方再喝去!」石二矮子原想扯住大狗熊,打一個踉蹌撲過來,誰知竟醉眼昏花的扯住一個叨著菸捲兒,衣著入時的女混混兒身上的衣角,拖得她驚惶失措,「走,甭光硬在嘴頭兒上!聽什麼鳥洋琴,咱們較酒去!」

  「去你的,醉鬼!砍千刀殺頭的,頂炮子兒害汗病生大頭瘟的!」那個女混混兒嘴頭上也是個不饒人的,一推一搡,把石二矮子搡了個仰八叉,猶自指著他跺腳罵說:「你存心在你姑奶奶身上佔便宜?你家祖宗八代的老墳沒葬對地方──沒那種好風水!你也沒溺泡溺照照你那影子──活脫武大郎再世!你灌多了黃湯,喝多了貓尿,你就施瘋作邪裝貓變狗想在你姑奶奶頭上動土?!你這綠了眼迷了心昏了頭的短命鬼!你這混帳王八狗雜種……」

  那個女混混兒一罵開頭,比王婆罵街更要粗鄙,簡直像唸一篇村野大全,她跺著腳理著手這麼一罵,把前殿的人群都引來了。

  虧得老潘在鹽市上熟人多,看她罵得不像樣兒了,不得不上來拉彎兒說:「得了,姑奶奶,你是個清醒人,甭跟醉漢一般見識,再說,他是壩上的賓客,並不是存心怎麼怎麼的,省一句也就算了!」

  老潘沒出面時,人堆裏原有幾個青皮二流子(即流氓。),存心想打落水狗,揎拳抹袖想幫著那個女混混兒,結結實實把石二矮子收拾一頓,一見老潘出面,就都不聲不響的散了。而石二矮子,卻當作沒事人,被罵得笑眯眯的說:「我的兒!這一頓罵得過癮,真比他媽的唱唱還要好聽!罵得老子十萬八千根毛孔都開了!可真是……呃……呃……真他媽的長了不少見識!」

  三個人搭著肩膀去聽洋琴,那屋裏煙霧沉沉的,業已擠滿了人,連找個位子泡盞茶的地方全沒有。三個歪靠在牆上,石二矮子的酒發作了,隔著煙霧望著那個打琴唱唱的梳辮子的大閨女,那個白俏俏的頭都變成雙的,一會兒蓬有笆斗大,一會兒又小成銅錢大了。而叮叮的擊琴聲像一塊浮雲似的把人托著朝上升、朝上升。

  那閨女巧舌翻花急速的唱著一段快板:

  「轟隆隆隆隆,那紫金城外炮聲響!

  通通通通!紫金城外迎官的大炮響九聲,

  眾明公若問來了哪一位?

  他可就是千歲三劉隆!

  在前面,嘩啦啦啦跑開了八八六十四匹對子馬

  馬背上一半穿綠半穿紅……對對板子

  對對棍,對對宮燈對對繩,

  金爪月斧朝天鐙,半朝的鑾駕在後頭跟。

  緊接著抬過來一輛八托的綠呢轎

  轎裏邊坐著個官員好不威風……」

  石二矮子暈暈脹脹的聽了一會兒,悶得透不過氣,解開襟前的鈕扣兒,吐了口氣說:「外面站站去,這玩意酸不溜雞的沒啥好聽!」說著就先自歪晃出來,正巧轉到馬五瞎子的賭局前面。

  那馬五瞎子正贏得起勁,因為輸了錢的不肯走,賴著想撈本,誰知全都是癩蛤蟆掏井──越撈越深。迴廊的賭局前擠了一大簇兒人,把馬五瞎子那個賭檯擠得亂搖亂晃。

  這一次押注兒的人很多,多半是押大,馬五瞎子面前的銅子兒銀洋贏了一大堆,正蓋上搖碗蓋兒,準備搖出點子來,忽然看見來了三個漢子把人群撥開,伸進頭來,其中一個酒氣醺醺的說:「操它的,這賭的是啥玩意兒?老子也押它一注兒試試運氣如何?」

  「想輸你就來!」旁邊有人快嘴說:「這個馬五瞎子邪得很!你沒見著長招上那付聯子?他說是!馬五瞎子設賭局,濟公和尚也輸錢呢!」

  「邪有邪運,他在運頭上,你拿他有什麼辦法?!」另一個吐了口痰說:「我每回押五個子兒,兩吊錢全輸掉了,竟沒贏過一回。」

  「咦,他奶奶個孫兒的,我石二矮子偏不信邪,──沒這回事兒!」石二矮子擠進來瞅著馬五瞎子說:「你號稱馬五瞎子,我看你該叫馬五獨眼,你並不瞎嘛!」

  「我是個以賭為生,沒喝過墨水的睜眼大瞎子!」馬五瞎子笑說:「怎樣?老哥,有興趣押一注兒嗎?」話沒說完,對方已把一塊龍洋噹啷一聲摜在檯子上了。

  「押大?還是押小?」

  「我他媽押個不大不小。」石二矮子說。

  「您是說笑話?──我這是在設賭局。」馬五瞎子耐住性子說:「您可甭拿我消遣,沒人押什麼不大不小的。咱們都是在世面上混的,何必呢?」

  「別酸,」石二矮子說:「我的意思是五角大洋押大,五角大洋押小,一輩子你也贏不去這塊洋錢。你說我比濟公和尚如何?」

  「您要是捨不得賭,就算了,還是留著您這塊洋錢壓口袋罷,」馬五瞎子不甚樂意說:「每回不輸不贏,有啥意思呢?」

  「慢點!」正當馬五瞎子要搖碗時,石二矮子一伸手,把馬五瞎子那隻手背給壓住了:「讓我來瞧瞧你這骰子裏頭有鬼沒有鬼?……你想裝鉛騙人可不成,當心我砸扁你的腦袋!」

  「你這是存心消遣我!」馬五瞎子怒勃勃的摜下臉來說:「要是沒裝鉛,你待怎講?!」

  「沒裝鉛是應該的。」石二矮子朝一圈兒下注的人擠眼說:「裝鉛不裝鉛,我查看查看總不犯法呀!」

  「好!」馬五瞎子無可奈何的苦笑說:「我今晚上算是遇上鬼了!」說完話,掀開碗蓋來,把搖碗推到石二矮子面前,擺出恁他查看的樣子。

  誰知石二矮子竟是這麼一種查看法兒──把骰子塞在嘴裏,像狗啃骨頭似的,咯崩、咯崩,全咬成了兩半兒,咬完了一看說:「有你的,馬五,我擔保你設賭局沒玩鬼,你們大夥兒全看著了,他是貨真價實──沒裝鉛!」

  馬五瞎子原已叫石二矮子作弄得冒火的,一聽這番奉承,又變成哭笑不得了,攤開兩手說:「矮爺,您這一查看不要緊,把我一付大骰子硬糟蹋掉了,我又沒準備另一付骰子,眼看賭不成了。」

  「你不是搖骰子帶押寶嗎?」石二矮說:「咱們換換口味,改成押寶就是了!我恁情把褲子全輸給你,光著屁股進窯子──省他媽的多費一番手續,還不成嗎?」

  「您有多少錢輸?」馬五瞎子說:「押寶可不比搖骰兒,檯面要大些。」

  「哪怕我就是這一塊壓口袋的錢呢,你也得先贏去了再說,」石二矮子說:「論賭寶,你邪?我比你更邪!說不定我就憑這一塊錢把你剝光呢!……來,你裝寶罷!你寶裝出來我就押了!」

  「好,裝寶就裝寶……好,寶來了!」馬五瞎子把寶盒兒裝出來壓在一塊黑絨布底下,開始唱各家下注的碼子:「好,您單撐三文,您紅槓五角,您黑槓一文小意思,您攘么沖么全是么,您──矮爺,你怎樣?」

  石二矮子把一塊銀洋壓在「四」上說:「我他媽沖四加翻,沖著一塊你賠六塊,沖不著你拿我兩塊錢!」

  馬五瞎子一亮寶,可不正是個黑四坐在寶盒裏;馬五瞎子吃了旁的門上幾個銅子兒,卻淨賠了石二矮子六塊響鐺鐺的大洋,石二矮子收了錢,樂得見牙不見眼,拍手打掌說:「怎樣?馬五,你那招牌甭亮了,牛皮也算吹炸了!輸錢的是假濟公,可不是真活佛,──你遇著我這活佛的徒弟就招架不了啦。」

  「嘿嘿嘿,」馬五瞎子強笑說:「我這是欲擒故縱,您也甭神氣,人沒離賭檯,贏了也不是你的,帶走了才算有本事呢!……好,寶來,寶又來了!」

  這一回馬五瞎子亮出寶來時,原先那些老輸家都不搶著押了,一個個把錢捏在手裏等著石二矮子。石二矮子把贏來的六塊大洋加上原先那塊老本,一疊兒全押在「三」上,笑說:「獨沖三,要不是三,我連腦袋全賠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玩的是黑虎下山?!」

  「有了!咱們也跟著沖三!」

  「靠靠這位矮爺的運氣……」

  這一寶,石二矮子一押三,大夥兒全跟著沖三,估量三字門上的零碎碼兒,總也有好幾吊錢。馬五瞎子沉住氣掀開寶盒兒,盒裏赫然坐著個紅三。不用說,馬五瞎子統賠,把辛辛苦苦贏得的那一堆,全都賠光了;石二矮子摟了一衣兜還不知足,連問對方還想輸不想輸?

  「走罷,矮鬼,輸酒量你請客,」大狗熊說:「你當真還想讓這位瞎哥脫褲子?!」

  「噯,慢點兒走,」馬五瞎子叫說:「我這兒還有筆錢,要贏你一併兒拿去!」

  一大疊兒銀洋的光閃刺著石二矮子的眼,使他晃盪了幾步又拐將回來,吐了口口水搓著手。

  「慢走一步,大狗熊,」他說:「等我一併拿了他這一疊兒,我他媽請你上酒樓,扳著酒甕喝都成!」

  「我算是豁著輸了,」馬五瞎子掂著一塊銀洋敲打著那一疊兒銀洋說:「看來你是個老賭寶的行家!」

  「嘿,你奉承得受用!」石二矮子搖頭晃腦,得意洋洋的說:「走遍北道管打聽,六合幫的石二爺賭起寶來,誰他媽從我手裏扣走半個銅子兒去沒有?我是管贏不管輸!出了名兒的。」

  「失敬失敬,我實在沒聽說過。」馬五瞎子說:「照您這一說,我這一疊兒錢該跟您單賭,也好討教兩招兒。」說完話,轉朝眾人作了個揖說:「對不住諸位爺們,我馬五瞎子真是瞎了眼,當著高手面前賣狂言,砸了攤子獻了醜了!這得重新拜師,跟這位矮爺討教,──收攤子不賭了。」

  等眾人散後,馬五瞎子不慌不忙的裝上一寶,使黑絨布覆好,笑眯眯的說:「矮爺,我這是末後一著兒回馬槍,賭你那衣兜裏所有的錢,你若真心賭,就押上來罷!」

  「我怎麼不押來?」矮子把衣兜一傾,一大堆銅子兒銀洋全堆在「四」這一門子上,歪著嘴說:「我獨沖四;我知你開的是四!拿錢來罷。」

  馬五瞎子這回並不亮寶,卻把寶盒兒推至石二矮子面前,逕自摟錢到錢袋裏,把錢袋繫到腰眼的絛子上去了。石二矮子一急,忙著掀開寶盒蓋兒,這回寶盒裏卻坐著一個連神仙也猜不著的點字──「五」。

  「你你你你……你!你他媽寶開『五』算啥玩意兒?」石二矮子說:「世上我沒聽說寶開五的?」

  馬五瞎子也不理會,直管朝外走。

  「你喝多了,我的寶明明開的是么!」

  「五!我他媽兩隻眼全看的是五?拿錢來!」

  「你喝醉了,」馬五瞎子說:「你能說你沒醉?」

  「你開的是五。」石二矮子說:「你能說不是五?」

  「誰見著來?──連你那站在廟門口的朋友也沒見著。就是打官司,你也找不著證人。」

  石二矮子猛的揮出去一拳,沒打著人,卻打在前殿邊的一支廊柱上,叫說:「大狗熊,甭讓這瞎子走掉,他騙了我的錢!」

  「我沒走,」他祗聽見耳邊有聲音說:「我馬五瞎子算倒楣,收攤子了,還得服侍你這醉鬼……你們兩位幫一把,他輸了寶,卻栽賴我寶開五,你們說,在鹽市上,我要是寶開五,存心行騙,我還要腦袋不?」

  「你甭跟他囉嗦,」他媽的大狗熊竟也幫著馬五瞎子說起話來了:「咱們這位矮鬼一喝多了就是這個樣兒。在萬家樓,咱們幫人打土匪,這小子好心沒好報,就因為喝迷糊了,拿腦袋啃人家錫酒壺,被人錯當是土匪,四馬攢蹄捆在樹上……。」

  石二矮子光落個心裏明白卻毫無用處,老酒一發上來,那勁頭兒真足,手腳全逐漸打軟了,兩眼望著人頭,人頭是一串兒浮泡,嚕嚕的朝上翻升,兩眼望燈火,燈火是一串兒光塔,一層層的疊進半空裏去,這個夜晚,又他媽窩囊,又他媽顛倒,大狗熊看樣子也醉得跟自己一個樣兒了,把他那狗熊樣的身子靠在老潘的身上,那老潘原也是有三分打晃,再加大狗熊一壓,三分就變成了六分,而自己明知馬五瞎子是個騙子,全身卻軟軟的黏在他的肩膀上,搖搖晃晃的走出廟門。

  「五……五……明明……是五……」自己聽自己的聲音,有些朦朦朧朧的,像魚吐泡兒似的消失在雪夜的街頭。那個馬五瞎子明明欺負自己酒醉了,還硬掙掙的跟大狗熊說:「您聽,他輸了錢一直不服氣,還在五呀五的……」

  「就他娘真開個五出來也沒啥稀奇!」大狗熊真他媽不是人揍的,硬他媽順著外人講話:「人家以賭為生,賭了半輩子,偶爾開出一個五,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兩個全醉到頂兒了。」那個馬五瞎子說話倒還公道:「我該把他扶到哪兒去?」

  「福昌鹽棧的後花廳,」老潘說:「他們兩位是關八爺領的六合幫裏掌腿子的,他們跟八爺今晚全歇在那兒……」

  「倒楣,咱們得把他們交給那位關八爺才好!」

  就這樣,一個醒的陪著三個醉的,在落雪的街上朝西走,走向福昌鹽棧去。在路上,石二矮子開始嘔吐,那顆腦袋像醃瓜似的垂在馬五瞎子的臂彎裏,他閉上眼,斷續吐出五呀五呀的醉語,連冰冷的落在他臉上的雪花也弄不醒他了。那個包金牙的老潘原也有五分酒意,經不住大狗熊吊在他身上亂搖晃,明明不醉也叫他給晃醉了,路過四喜堂妓院,聽見裏頭有姑娘唱小曲兒,兩個就歪腔歪調的刮搭上了,暈糊糊的哼著:

  「那一呀一更裏……

  月亮照樓梢,十七八歲小大姐……」

  而碼頭上的運夫們的號子聲仍然此起彼落的響著。在一處暗黑的地方,馬五瞎子揭掉眼上的那塊假膏藥,並且抽空兒摸了摸貼在襖裏面的匣槍把兒,心想:關八呀,關八,這一傢伙你可是瓦罐裏摸螺絲──走不了你瞎爹爹的手了。

  當然,石二矮子和大狗熊,決不會認出這個開攤子設賭的馬五瞎子,就是朱四判官手下得力的頭目五閻王。

  ※※※

  毛六開設的妓院,座落在壩東的街梢上,一共有三道院子四進房舍,妓院的前門斜對著橋船口的河坡,後門緊接著神異傳說裏有老黿護守的荷花汪塘。

  雖說是寒冬大雪天的夜晚,堂子裏照樣熱鬧得很,大門前的滴水簷前虎頭瓦下,吊著七盞巨大的帶有紅字堂號的燈籠,旋旋蕩蕩的映出一片銀色的雪景。那妓院原是前清鹽官的廢第,高石級,大顯門,地面鋪著光潔的砌有花紋的水磨方磚,一尺多高的包銅門檻兒上面,是兩扇嵌有獅頭門環,釘滿六角銀釘的黑漆大門,一股威武莊嚴的氣派,若不是那七盞大燈籠,誰也不敢猜說它是妓院。

  一溜兒五間前屋兩邊,還搭有翼棚,一邊翼棚裏栓有騾馬,另一邊歇有闊佬豪客們的自備人力包車,翼棚前廊下面,也有些零星的吃食擔兒,人力車拉車的和照管牲口的漢子們眼望著高門大屋,澆著白酒捻著花生米兒,在外邊閒閒的談論著。

  「八爺,那邊就是毛六的堂子。」老曹遙指著說。

  「甭再稱呼我八爺了。」關八爺說:「你叫我陳金堂陳大少爺好了。我的身分是鹽商。」

  「就是,就是,八爺,噢,不不!我是說陳大少爺,逛窯子,打茶圍我是老手,您就委屈點兒少開口,一切讓我來,──橫直您祗要抓那個毛六,祗要他在院裏,我包他走不了手就是了。」

  兩人走到妓院門前,老曹上去抓住門環,叮噹拍了幾下,挺著胸脯假喀說:「嗯哼!門傍,怎麼這般慢客?客人上了台階還相應不理,下回湖客老爺還會上門?」

  一句湖客老爺還沒說完,吱呀一聲,大門開了,那個穿青衣的門傍祗使眼角瞥了一眼,便登登的朝後退了三步,蝦米似的躬著腰央說:「小院不知貴客光臨,請登後堂。」一面又隔著影壁牆叫說:「掌燈籠照路,貴客到了!」

  一聲叫罷,關八爺就覺眼前亮了一亮,原來從第二進房子裏,轉出四盞粉紅色的紗燈來,芙蓉色的透明麗亮的燈光灑在雪地上,連積雪也都變成脂粉;拎燈籠的是四個圓臉尖下巴,梳著雙環髻的女孩子,年紀都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一律穿著翠藍的花綾小襖,領襟和底襬,以及短短的盤花袖口兒上,全鑲著純白的兔毛,下身穿著紫色的百褶長裙兒,奇的是襖面上雖都是整枝金色梅花,細看花形卻都不相同;最右邊的一個,梅花是初含苞,次一個,梅花是初吐蕊,三一個,梅花盛開著,末一個,梅花卻已從枝頭凋謝了。

  這四個姑娘顫微微的挑著燈迎客到前屋階前,轉回身子,每位客人面前排著兩盞燈,回臉含笑說了個請字,聲音低柔,令人沉迷在那種初入溫柔鄉的氣氛裏。

  二進房子三明兩暗,鋪陳得很夠考究,算是妓院裏待客的地方,關八爺還沒進門,早有一個眉笑眼開久歷風塵的卅來歲的女人在門邊接著了。

  「萬三,」老曹跟那個女人招呼說:「龜公毛六哪兒去了?……這位是腰懷萬貫的遠客,嗯,大名鼎鼎的鹽商陳大少爺。」

  「唷,我說是哪兒來的一陣風,把大少刮來這裏,」萬三搔首弄姿的拋著媚眼說:「我們老闆剛出門,也祗是去附近打個轉兒,我馬上著人叫喚去,待不上一會兒就回來。……小堂子,賤地方,多多委屈大少,您請坐呀!」

  關八爺略一轉身,玄緞的披風抖了一個大花,在廳堂右側的一把牛皮圈椅上落了坐,一個托茶盤的侍婢趕急獻上香茶和四式雅點來,另一個趕急打來熱手巾把兒,忙得團團轉。

  老曹坐下來,歪過身子朝關八爺呶呶嘴說:「這個萬三是毛六的姘頭,毛六既不在,咱們是既來之,則安之,打場茶圍等著罷,逢場作戲的事兒,您甭介意才好。」

  關八爺點點頭,那萬三就扭著過來了。

  「我說萬三,」老曹趕緊轉換話題說:「咱們這位大少那兩隻眼,真是長在頭頂上了!鹽市可算是群花國了罷?嘿,我領著他跑遍了六七個堂子,沒有一個姑娘進得他的眼的,……你得挑幾位頂尖兒的讓他過過目,若是大少瞧上了,你這堂子還愁不發達?」

  「祗怪大少沒看著咱們堂子裏的小餛飩。」萬三說:「小餛飩的一根汗毛,能扣得住十條金剛大漢,像大少這種多情多義的美男子,要是看見小餛飩呀,嘿,不是我說,怕骨頭全要酥了半邊──旁的姑娘骨是骨,肉是肉,咱們的小餛飩那個妮兒呀,骨頭是肉做的,肉卻是水做的,哎,曹爺您憑良心說一句,──哪個堂裏姑娘及得她?」

  「空話少說,」老曹說:「你就快點兒把你那塊寶捧的來,讓大少賞識賞識罷!」

  「今兒個可不成,」萬三說:「您知道的,剛剛福昌棧的王少東宴客,指名要她去應局,她也沒去得成──她紅透半邊天的個人,成天應這局應那局,白天黑夜忙得像走燈似的,她底子弱,又嬌慣了,一病就病下來了。剛打藥鋪抓了藥熬給她喝下去,大被蒙頭還沒出汗呢?……不是,不是,曹爺,她哪兒敢搭架子?委實是……像大少這樣豪客,若在平常,她迎全迎不迭呢。」

  「算了,老曹,待會兒我去看看她去,」關八爺閒閒的品著茶說:「我不懂,一個姑娘叫形容成這樣,不是西施就是王嬙,怎麼花名這等俗法,偏叫小餛飩呢?」

  「嘿,您有所不知,她這人,妙就妙在這個花名兒上。」老曹說:「餛飩是皮兒又細又白又薄得透明,裏頭裹著五味俱全的鮮肉餡兒;她那個人也正是這樣,一身細皮嫩肉比雪還白上三分,油光水滑細過緞子!該高的地方高,該圓的地方圓,該粗的地方粗,該細的地方細;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小嘴,無一處不逗人,誰見著她,誰就想一口把她吞下去,不叫小餛飩還該叫什麼?!」

  「該死的,曹爺,聽你那張薄嘴頭兒,簡直把咱們家的小餛飩描活了!單祗有一樣你說漏了,……她那身功夫呀,直比活馬老九還活呢?」萬三說著,兩眼水汪汪的斜乜著關八爺,把手絹掩在嘴上,花枝招展的笑了起來。

  「誰是活馬老九?」關八爺說:「你真把我弄糊塗了?!」

  「顯見大少是個外行。」老曹說:「活馬老九您全不知道?!她是滬上一代尤物,聽說,呃呃……聽說她……若是墊雞蛋,雞蛋不碎,若是換成一疊兒紙,擦得紙片一張一張的朝四面飛,……那才真像騎活馬,夠銷魂的……」

  萬三笑得彎著腰站起來,使指尖點著老曹的鼻子,你呀你的,說半天說不成腔,過了好晌才說:「你甭把咱們大少說得蝕斷了骨頭罷,待我去看看小餛飩去,讓我硬拉起她來陪陪大少,不好讓大少空坐著。」

  「噯噯,你眼裏祗有大少,還有我老曹不?」老曹說:「也讓我揀個合適的談談聒聒呀?!」

  「來呀,你們,」萬三一邊走一邊擊掌說:「玉興棧的外務曹爺來啦。」又轉臉跟老曹說:「待會兒她們來了,你自己挑罷。」

  關八爺趁空兒看了看妓院的客堂;除開兩頭的暗間,正中三間亮間連成一氣,算是夠寬宏夠敞亮的,兩邊各設有紅漆堂堂描有金邊的八仙桌兒,沿牆放置了幾組高腳几、矮腳几和太師椅,磁瓶和方盂裏供著些臘梅和水仙,橫樑間嵌滿雕花的角板,花窗邊攏著紅絨窗緯;若不是深知卞三毛六底細的人,誰也想不到幾年前幾個看牢的獄卒竟能設得起這樣堂皇的妓館?

  旁的不說,單就這滿屋的條山字畫,就要耗去多少銀錢?……而他們的銀錢是那樣搾取來的,在北徐州那座陰森森的大牢裏,那座青磚鏟牆的小方屋中設有那麼一個刑室,──獄卒們以各類私刑拷打囚犯祗為搾取錢財!皮鞭,狼牙板和老虎凳,有很多人都經過那些,多少慘呼響澈在深深的靜夜?多少血雨飛灑在刑室的牆上?那些故事連結著千百年的歷史,永背在人殘破的心上。卞三毛六就這樣起家,再把那筆骯髒錢轉用在人肉市場上。想到這一層,關八爺暗暗的挫著牙。

  不容他有多想的功夫,兩邊暗間的軟簾兒一動,鶯聲嚦嚦的來了一大群,關八爺留神細看,沒有一個像是愛姑的,但他不便多問,必得等著毛六。

  老曹涎著臉,和那些姑娘們開心逗趣,黏黏膩膩的敲搭著。兩邊廊房和後一進屋子裏的一些客人在鬧著酒,不時傳出猜拳聲,夾著淫冶的小曲兒和一些靡靡的絲弦。

  「大少,您得謝謝我這一等的功臣,」萬三那婦人挑起門簾兒就笑向著關八爺說:「還是大少的面子大,我原拖她拖不起來,一說您在前堂等著,她連衣裳也沒換,披起襖兒就跟我來了。──來呀,好姑娘,怎麼又當著人怕起羞來了?!」萬三使手一拖,硬把小餛飩給拖出來了。

  老曹形容得半點兒也不誇張,那個小餛飩硬是稱得絕色;她身上僅穿著一套粉紅輕紗的睡襖裙,外面披著一件鮮紅的綾襖,睡襖上繫著一束粉紅絲絛,穗帶兒飄飄的擊拍著裙緣,她低著那張吹彈得破的白臉,星眼微斜朝關八爺道了個萬福說:「小餛飩抱病見過大少,怕您久等著,沒及換衣裳,還請不要見罪。」

  「哪兒話,」關八爺還是穩穩沉沉的說:「你請坐下罷,姑娘,假如方便,我想跟你聊聊天,我在這兒還有點事兒要辦。」

  小餛飩真是個七竅玲瓏的人,一聽關八爺不怒而稜,稜而帶威的聲音,再偷眼一瞧關八爺那種英風逼人的氣概,立刻就覺得這位大少不是常人,而且他決不是來這兒尋歡作樂的,眼珠兒一轉,便悄步走向關八爺說:「大少不嫌委屈,我外廂小客堂裏還算清靜,過那邊去談談心可好?──請移步走這廂。」

  「大少,您去您的,」老曹說:「我就在這兒候著好了。」

  小餛飩的屋子在第三進院子的西廂,客堂雖小,確是夠得上清雅的,兩人一進屋,關八爺退後一步就把門給反掩上了。

  「不用害怕,姑娘,」他緩緩的說:「我今晚是找毛六的,我有個故人秦鎮的女兒愛姑曾託在他手上,我要來探查愛姑的去處。毛六如今不在妓院裏,你能否盡你所知的告訴我?」

  「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小餛飩說:「我先要知道您是誰?」

  「關東山,」關八爺說:「五年前,我在北徐州坐過大牢,獄卒秦鎮為救我,跟我一道兒走關東,把他的女兒托在卞三和毛六的手裏,……」

  「我總算等著您了,八爺,」小餛飩跪下說:「不錯,愛姑是卞三和毛六打伙賣掉的,您如今祗能找毛六算賬,卻再找不到卞三的頭上了……」小餛飩說到這兒,兩眼大串的朝外滾淚:「您問我怎麼知道?……我是卞三的同胞妹妹,八爺,卞三卻是毛六殺害了的!」

  一盞仿宮燈形式的大紗燈在頭頂上旋轉著,流蘇穗兒波漾波漾的黯影,走過那哭泣著的美豔無匹的小婦人的眉頭,她抽動怯怯的雙肩,一面咽哽,一面吐述她悲慘的過往,她的語音是斷斷續續零零散散的,全叫她迸流的眼淚泡濕了,話語裏能撿得出成千成萬的痛傷。關八爺挽她起來,她不肯,反而叩下頭去,她描述出的場景是那樣真切,那樣可怖,使人閉上眼,眼前就湧起那樣的畫圖。

  ※※※

  ……這家如意堂妓院原是卞三獨資開設的,辮帥入京復辟後,北徐州鬧過兵亂,獄卒們趁機會撈了一筆為數可觀的錢,──有銀洋就可放人,卞三得了錢,到鹽市來開設如意堂妓館,混得很發達。毛六得了錢,卻買了六匹壯健的騾馬,作了馱糧的商販,專在北道上販賣米糧。

  「天殺的毛六不改他的老脾氣,積賺些銀錢就招妓飲酒,成天像野雉似的,一頭栽在賭場裏……」

  ……有一回,毛六遇上了朱四判官手下的錢九爺,倆人在羊角鎮的一家茶樓賭牌九,毛六走霉運,不但輸了所有的現鈔,連六匹騾馬和十二口袋米糧全輸得光光。

  就這樣,……「就這樣,」她哭著說:「天殺的毛六就跑到鹽市上來了!」

  ……毛六到如意堂妓院來找卞三,卞三接待他。毛六說他願意合夥,把如意堂擴充成鹽市上首屈一指的大妓院,說他在北地有門路,能物色到北幫裏最好的姑娘。卞三動了心,帶了四千七百塊大洋,跟妹妹一道兒,陪毛六到北地去。三個人三匹牲口,銀洋分裝在牲口袋囊裏,冒著火毒毒的秋老虎(指秋天的太陽。)趕路,一路上,倆人談得極為投契。

  「我可做夢也沒夢著,八爺。毛六竟是那種人面獸心的人?!若說我那哥哥卞三該死,毛六就該千刀剮,萬刀刓……那天路過皂莢幾林,裏青紗帳過人頭,晌午的太陽一把火,一路的蟬都叫啞了。走到一片高粱田裏,毛六說他有些發暈,須得找處蔭涼歇歇腿。卞三照應他躺在行樹邊,又從牲口背上取下竹筒,著我去溪邊去找水,等我取水回來:啊呵!……八爺……!毛六就有那麼狠心?!他那樣殺了卞三──咽喉和胸口下了兩把攮子!」

  「事後毛六抽出瀝血的攮子跟我說:『小賣屄的!打今兒起,你是六爺我的人了!你要漏出半句風聲!卞三就是你的樣兒!』可憐我……八爺,……那時我雖在如意堂管賬卻還是個沒經人事的,許是卞三作孽多了,命該報在我身上……毛六不單破了我的身子,硬藉我的名,回來接管了如意堂,到末了,他還拿我的皮肉去搖錢,……八爺,八爺!您是毛六常掛在心上的剋頭星,您也是我心裏仰盼的好漢子;您無論如何……」

  關八爺背著手,沉沉的踱著方步,他沉重的身軀,真像能踏碎腳下的方磚。不錯,在這種死人如死狗的亂世,像毛六那種有土匪撐腰的人,甭說謀害了一個卞三,謀害了十個卞三也祗如捏死一撮螞蟻,威逼一個弱女更不在話下了。可嘆的是滿眼江湖人物都是炭頭黑臉,竟容得毛六這種惡人活下去?!朝後去,江湖道義必將蕩然無存!……八爺!八爺!一個弱女的呼號刀一般的,聲聲刺人肺腑;我關八既然來此,即使背不下這付擔子也非硬背不可了!人道不是寬懷,殺一人能救百命,非把毛六做掉不可!

  「起來罷,姑娘。」他說。

  「您答應了?」小餛飩哭說:「您答應了我才敢起來,──我的命是攢在毛六那天殺的手裏!」

  「嗨!」關八爺廢然嘆說:「你背著兄仇跟毛六,你為何把話留到今夜才說?我要讓你知道,我關八也並非是喜歡殺人的人!」

  「八爺,您怪得我?……您看得出這世上還有幾個能替人申冤理屈的人?──回鹽市後,我被毛六軟禁著,我背後時時頂著尖刀!今夜跟班的不在了,我才有張口的機會。」

  「起來罷,」關八爺說:「今夜我若等著毛六,我把人頭拎給你,要是他聞風先遁了,你得等著,祗要我關某有口氣,我總要把他交在你手上!」

  「八爺大恩大德,我……我先謝了!」小餛飩認著方磚碰著響頭說。

  關八爺正待說什麼,門外有人輕輕叩門,響起萬三的聲音:「我說大少,幹嘛關著房門?您跟咱們家那個妞兒真算投緣,一見面呀,就鍾了情,投了意,說起體己話來了?──您問我呀,我是說,咱們老闆他有急事,上了洋車走啦,走哪兒?他沒關照,今夜怕不會回來……哎呀!有了小餛飩,還追問老闆幹啥呀?!」

  「我不留宿,」關八爺拉開門走出來說:「今夜我還有事等著辦。」

  「哎喲,大少。」萬三軟軟的的貼上來裝模作樣的說:「是不是堂子小,委屈您了?還是咱們妞兒不懂事,開罪您了?……您這麼急急沖沖的,一臉怒氣──來呀,小餛飩,留客你不開腔,送客總是你的事呀!」說著,就把手上的燈籠推到小餛飩的手裏。

  關八爺踏著雪,正走下台階,就聽客堂那邊有一條粗邪的嗓子暴叫說:「什麼樣的頭面你九爺玩不得?!奶奶的,搭那種臭架子;騙老子有客,有客!……有客也叫她滾出來!……花大錢玩女人,九爺愛拎她兩腿朝上,誰也管不著。萬人壓的貨,難道九爺壓不得她?!」

  「萬三娘,……三娘,快叫小餛飩!」一個雛妓奪門奔出來惶叫說:「這位爺醉了酒,把匣槍壓在桌面上,說小餛飩再不來,他就要斃幾個人玩玩呢?!」

  「大少慢一步,」萬三戰戰兢兢的說:「您不要去犯那醉鬼,……鹽市上五方雜處,什麼樣的人都有……常有開槍鬧事,藉酒裝瘋,胡亂殺人的!」

  「不要緊,」關八爺說:「勿論他再怎樣凶橫,我不去沾惹他,他總不能憑空找上邪叉兒?再說,聽他罵人罵得滿滑溜的,──他肚裏根本沒裝多少酒!」

  萬三扯不住,關八爺業已進了客堂;醉漢大鬧妓院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關八爺並沒把它放在心上,倒是毛六可能聞風滑脫了,卻有些棘手;自己既領著六合幫蹚道兒,當然無法分身專去踩著毛六,等一趟湖鹽走過了,那時毛六又將不知匿到哪兒去了?!……當著小餛飩答允下來的事情,不論時日長短總要辦到,再說若找尋秦愛姑,也非找著毛六不可!

  「八爺,」關八爺一進門,老曹就踅過來悄悄的說:「十有八九,毛六是抽腿遁掉了!……我看,咱們還是回去調人把東西街口閘住,挨戶搜人。」

  關八爺一擺手,壓住老曹的話頭,但那已經晚了!

  客堂一側的椅子,坐著那個自稱九爺的醉漢,敞開短衣襖所有的扣子,使一條藍絛束著,褲管捲起兩道,露出一條格外粗的患過橡皮腫的粗腿,高高翹在几面上搖晃著,在他右手邊的桌面上,赫然放著一支簇新帶烤藍的三堂匣槍,拖一方紅綢穗子。他明明聽見老曹講話,卻故意咧著嗓子,眯著眼,歪聲唱道:「小餛飩噯……他奶奶,光皮肉餡兒的,九爺我的小親親,……」

  關八爺也祗瞅了他一眼,就轉身拎起皮袍叉兒要出門,四個雛妓掌著燈籠,正待轉到階前去送客,猛可的,聽見那漢子唱著唱著喊了一聲:「哎……喲!」關八爺一轉臉,心裏就有了底兒了。──原來那自稱九爺的醉漢,嘴不閒手可也不閒,趁自己轉背的一剎,已經順手抓起了匣槍,不過卻有一宗連自己也夢想不到的事兒出現了,使那人陰謀未得逞,反而吃了大苦頭!──有一把極薄極利的亮得發青的小攮子插進他的手腕,不但把那人的手背射穿,而且攮尖還嵌進桌面去了。

  那人發出一聲極慘的長號,全身大仰著從椅上滑落,想亟力挺起身子,使左手去拔除那把匕首,但祗摸著了攮柄就疼暈了,血水從桌角流滴到他歪垂的額角上。

  關八爺大踏步趕過去,拔出那人手背上的攮子,那人一鬆手,匣槍落在桌面的血泊裏,老曹過來一拉機頭,吐舌說:「傢伙辣得很,八爺,槍火是頂了膛的!……神仙還難逃腦後風,我說,要不是憑空來這攮子,您完了不說,連我這條不值錢的命怕也陪襯上啦!……誰有這手絕招兒,救了咱們的呢?!」

  「就算是神仙罷,」關八爺把那把攮子在手上掂了一掂,籠進袖子裏說:「老曹,你先把他弄到棧裏去看管著,我也許有話要問他,甭忘記,找個醫生替他療傷!」

  「誰他媽能有這一招兒?」老曹不死心,猶自咕噥說:「單憑人家這一手,我的攮子算白玩了!」

  關八爺笑著沒答腔,他一瞧那把攮子就已明白了──攮背上分明刻著一隻花鞋。……走了多少年的江湖道兒從沒失手,這一回一大意,就差點把命給丟掉,江湖上真個是一眨眼就有著一番風險,明早他得去拜訪戴老爺子,還得一謝張二花鞋的救命之恩。

  這回老曹扶起那個傷了手的傢伙,關八爺袖著那把攮子正要出門,就聽外面有人撲進妓院來,大嚷著要找關八爺,關八爺一看,來的是包金牙的老潘。

  「怎樣?棧裏出了事?」

  「八……八爺,不好了!」老潘說:「大王廟那……那個設賭的馬……馬五瞎子,誰知竟……竟是個土匪,他他他他,藉著挽扶那位喝醉了酒的矮爺,混進福昌……棧去,朝大花廳裏開槍,打死了淮大,傷了一個堂子裏的姑娘!」

  「結果怎樣?」

  老潘喘息著,抹抹胸口說:「等大夥兒摸起槍追他,他跑得比兩隻眼的人還快!……他跑過幾處碼頭,大叫錢九放船,沒人應,他他……他……汆進河裏跑掉了!」

  「真他娘的!事兒全趕著一晚上來。」老曹說:「他怎能找著錢九罷?!……你瞧,錢九跟我在這兒親熱上了!──明兒等我剝他的皮,這傢伙準是四判官那一夥兒的!」

  關八爺皺了皺眉頭。

  他知道朱四判官是認著自己來了……這不過是剛剛開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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