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愛姑
從保爺落葬那天起,荒蕩兒上的天空總是灰霾霾的沒斷過風沙。關八爺和他手下那伙子弟兄們,把鹽車歇在萬家樓,送族長保爺落了葬,二天一早就動身上路了。儘管萬家樓的業爺、珍爺特為他們設了謝宴,關八爺卻堅辭不領,祗當業爺把保爺生前的坐驥相贈時,關八爺留下了那匹神駿的白馬。
六合幫的響鹽車推走了,卻把許許多多的印象和傳說留在萬家樓;男人們在茶館裏,街頭上談著關八爺,婦人們在香案前焚香跪禱時惦記著關八爺;尤其是關八爺匹馬追賊,帶回七顆血淋琳的人頭,在人們眼裏更成為奇蹟了,那不像一般傳述中的豪俠的故事,而是人人眼見的事實,保爺的紅漆大棺在萬家樓南門外的黑松林落葬時,七顆人頭排在墳前當做祭品。
「我不是愛開這個殺戒,」關八爺在拜墳時曾對著墳裏的保爺說過這樣話:「為著萬老爺子和保爺您兩世對江湖人物的照護之恩,我關東山不能不插手管事。更為著不使我手下這幫弟兄牽進江湖恩怨,我不得不殺這些貪財無義的土匪,人是我姓關的手刃掉的,他朱四判官銜恨,日後儘管來找我算賬,一人作事一人當,與我這幫好兄弟無干。」
關八爺說話時那種誠摯,句句挖心吐腑,使人落淚不已,而那種氣吞日月的凜然的氣概,更令人心折。雖說七顆人頭當中並沒有朱四判官在內!但在近幾十年裏,除了關八爺能幹出這種轟轟烈烈的事,江湖上還沒有另一個人,敢單騎追匪,一口氣拎下對方七顆人頭的。
關八爺走了,卻把一種愁緒撒在小姑奶奶萬菡英的身上。說起來全得怪在珍爺的頭上,珍爺就是那樣死心眼兒,探聽得關八爺還是單身人,就一心想把妹妹許給關八爺,沒開口之前,先跟妹妹當面商量。按珍爺的意思,關八爺是江湖上知名的豪俠,這回朱四判官夜捲萬家樓,又承關八爺拔刀相助,萬家樓實在該有這樣的人物來結一門親,婚後關八爺可以不再領著六合幫的鹽車,走南到北的飄泊,可以在萬家樓定居下來安度歲月了。這門親事若能談得成,彼此都好。
萬菡英默許了。
她是個有慧眼的姑娘,她也有著計算。事實擺在眼前,除了關八爺這種男子漢,誰也當不上萬家這族人年輕的姑太爺。她第一眼看到時就愛上了這位英風逼人的關八爺,既然哥哥提出這宗事,總嫌有些倉促,但她不能因為劫後的悲哀輕易放過這難得機會,對方是那樣人──終年飄泊江湖以路為家,每走一趟鹽,還不知一年半載才經過萬家樓。
但當珍爺開口時,關八爺竟然推辭了這門婚事。不過關八爺說得坦直,說得誠懇,使珍爺不得不尊重他。
「珍爺的厚意,我關東山祗能心領了。我不是不願高攀,實在是有難處。──就以這一回來說,我就得背上朱四判官的一身仇恨,日後還不知結局如何?我不能貪戀家室把這群掙扎求生的弟兄扔開,自己躲縮在萬家樓,任朱四判官去收拾他們,若是答應這門親,日後行事反多了一層顧忌,……還是單身闖蕩的好,不論死活存亡,了無牽掛。無論如何,珍爺,請能曲諒我這番心意……」
關八爺就那樣走了。萬菡英卻在深宅大院裏,反覆的咀嚼著這份愁情。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了,養在廊間金絲籠裏的畫眉鳥禁不得朝朝霜寒,都加上了藍絹風罩了。人在廊下望著籠裏的鳥,越望越覺得自己就好像籠鳥一樣,被關在萬家樓的宅子裏,又罩上蘆荻蕭蕭的荒湖,使人望不見遠方的世界。
自己是落地就死了娘的人,全由哥哥帶大的,一個北地的奶媽袁媽和一個女婢一直伴著自己過了十九年。在記得事的年紀,就常聽老袁媽講故事,講那些從沒經過的兵燹,從沒看見過的災荒,老袁媽也有過兩個兒子,一個死在槍口上,另一個餓死在她的脊背上,她最後一個女兒生下來十四天鬧驚風死了,她才受僱到萬家樓來的。
那些流離的故事使自己童年世界的外緣罩成一圈難解的迷霧,使自己不得不關心飄泊無定的流民。荒雖荒不到萬家樓,旱雖旱不到萬家樓,但流民們卻常常飄過萬家樓的街心,飄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而且所見的都是陌生的臉孔。
自小她就愛騎在獅背上,呆呆的看著那些人;討乞的瞎子,劃刀子的跛子,哀聲叫喊得使一條街都發抖;打琴賣唱的那麼淒遲的笑著,唱哭了廊下的秋風……那時候她就想念過他們和他們身上背著的遠方世界淒寒的影子。……如今她確信關八爺就是從那種迷霧中躍出來的,他不是什麼英雄,不是什麼好漢,他祗是一個關愛人的人,東飄西蕩的生活著。惡夢般的夜晚,她曾眼看關八爺擊殺匪眾;在黑暗的堡樓裏,微弱的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描在石牆上,他竄動得像一頭快捷的豹子,每一伸槍,外邊就響起摔馬者的慘呼。他在彈雨裏滾過廿四級石階,逼退了匪徒;他單騎黑夜追賊,帶回七顆血漓漓的人頭;他生命中似乎有著令人難解的勇悍與神奇。
劫後的萬家樓陷在冷寂裏,業爺繼保爺當了族主,把槍隊統交給小牯爺統領,業爺當了族長後,記起關八爺臨走時丟下的話,說是朱四判官若沒臥底的人,決不會有這麼大的膽量夜捲萬家樓。
「記住那匹白疊叉的黑騾子!」
業爺查過那樣一匹牲口,就是自己這一房族裏畜養的,而長房的子侄裏,不可能有誰暗通朱四判官。這回四判官雖被關八爺逼走了,難保他不再捲土重來,所以儘管天寒地凍,也曾同小牯爺著槍隊防備著,夜夜擊鑼巡更。
而萬菡英可以不管這些,高牆大院裏的日子像一泓止水,白天坐在火盆邊刺繡些什麼,紅綠斑斕的全是遠方世界的影子,夜晚就著燭光,聽巡更人鍠鍠的鑼響,敲過了一更又一更,一更比一更苦寒,一更比一更淒冷。她弄不明白,關八爺為什麼要婉拒這門親事?……
沒見關八爺之前,她的生活是平靜的,她在庭院裏澆花除草,和街坊的婦女們一面做針線,一面閒閒的談說著一些家常話,她舉著剪剪紙花剪鞋樣剪窗花,在燭光前抹著牙牌;春秋兩季,她會幫著主事的珍爺,騎馬到沙河口的田莊上去,收租算糧,分配點種各類莊稼的地畝,逢到賽會期,她總千方百計的使七房的會班子穿著得光灩,演跳得精采,在會上博得采聲和巨額花紅。但從遇上關八爺之後,她對生活裏的一切都起了厭倦了。
珍爺知道這位愛施性子的妹妹難侍候,就勸說:「五妹妹,做哥哥的沒把這門親事結得成,怪來怪去,還是怪我;不過後來我也想開了,關東山是個俠義人,走南到北飄流慣了的,如今他重領六合幫在江湖上闖道兒,他不肯答允,實在也有他的難處……」
「笑話了,你以為我是為這事煩愁?」小姑奶奶當真使起性子來:「往後你可甭再當著我提起姓關的一個字,他是他,我是我!……人家既有難處,難不成還牽牽連連的賴著他不成?」
說是這麼說,珍爺走後,萬菡英關起房門,抱著枕頭流淚,眼淚淌濕了半邊枕頭。
※※※
在東街的萬梁鋪兒裏,被人稱做萬小娘的愛姑更是個傷心人。萬梁把她從鹽市上為娼賣笑的火坑裏救出來,即使沒有個名份,她也滿意了,她知道蕩南的萬家樓是旱鹽幫常經的要地,安心探訪著,總會訪出爹跟關八爺的消息;儘管萬家樓的人蔑視她,笑她是娼戶,但萬梁對她夠恩義,夠體貼,加上小姑奶奶萬菡英的袒護,使她能在萬家樓無波無浪的活下去,她並沒向老天多要什麼。
一個命運悲慘的小婦人,她能多要什麼呢?過往的那串歲月把她嚇怕了,並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不敢回首。在枕邊,她跟萬梁吐述過那些,說起卞三毛六歪眼兒四那伙惡漢,在她爹去關東那年如何存心騙賣她,卻把她瞞在鼓裏;最初她被哄去北徐州老城東南黃河灘上的金谷里,說是寄住在卞三的一位乾媽家,她發現那兒不是良家居地,吵著要回城裏去,卞三跟毛六強灌她烈酒……那年她才十四歲。她十四歲就成為一朵殘花。她說過在風月堂的日子,繡花的鞋底不沾泥,出局時全由夥計背在肩上,她唱唱,勸酒,陪宿,她不再是當年的愛姑,她祗是紅妓小荷花。
她溯述著那些,像溯述一個陌生人的故事,在風月堂那些姐妹淘裏,誰沒有過大把的血淚?世上若沒有那多悲慘事,就顯不出關八爺那樣豪強的漢子了。在萬梁面前,她可沒提起關東山三個字,她怕關東山經她的口,污了他轟轟烈烈的名頭……。在萬家樓,沒人相信她血淚斑斑的經歷,沒人相信由一個娼妓嘴裏吐出來的自己的身世,他們一直是那樣想──婊子的話全是哄人的。
她便沉默了。
她安安份份的跟著萬梁過日子,她本就是個安份的人,她不再回首風塵。萬家樓大行賽會的那夜,她陪侍著小姑奶奶萬菡英,在珍爺家的門斗兒下面初初聽起她久埋在心底的名字,關東山關八爺的名字像火閃一樣照亮了她,她必得要見著他,詢問爹的下落,哭訴別後的遭遇;她知道關八爺會洗雪她心底的屈辱,會懲處那些惡漢;但當她順著人潮擠回店鋪時,關八爺卻又到廣場去了,她再擠到廣場,正遇著朱四判官手下的匪徒發槍。
那一夜的光景是駭怕死人的;槍聲從四面八方來,子彈呼呼的銳嘯著掠過人頭,街屋上響著一片炸瓦聲,看賽會的人群像炸了箍的桶,驚惶的呼叫著朝開迸散,人推人,人踩人,這裏那裏的亂奔亂竄。火光沖天起,把人群零亂奔逃的影子映在街牆上,被人扔棄的燈籠火把在街廊間燃燒著。她好容易才從人堆裏擠出來,被人踩脫了鞋,跣著腳彎進小巷,從後街奔回店鋪裏去。誰知萬梁鋪被朱四判官手下的匪眾窩踞了,亂哄哄的擠在前面客堂裏分槍填火,她從匪群裏閃進後屋,藏身在一隻空酒甕裏,直等到三更過後,夥計才叫出她來,說是六合幫的爺們擊退了匪眾,把半條街佔穩了。
「您可見著關八爺了?」她抖索著問六合幫裏的一位漢子說:「八爺他在哪裏?」
「八爺在廣場那邊。」那人說。
她很想找著萬梁,讓他領著槍隊去宗祠解救被困的關八爺,她急於要見著他。關八爺被囚進北徐州大牢時,她雖然還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她就用早熟的心愛上他了。爹常跟她講說坊本上的那些英雄人物,關八爺就是那樣的一個落難的豪傑,那時她祗是偷偷的憐愛著他,但她從沒想到啟齒。事隔多年,那番情義變成一場幻夢了,但她在危難時沒想到自己,一心全記掛著關八爺。
她做夢也沒想到,被困在萬家樓的關八爺半根毫毛也沒傷損,四更天,卻帶來萬梁的死訊。等到關八爺黑夜追賊,帶回七顆人頭時,她卻不能像旁人一樣圍湧到廣場上去面見他,她祗是身披重孝,守著靈堂。萬梁死了,她剛望見亮光的前途又變成黑洞洞的大坑,使她不敢摹想橫在眼前的日子和她早放的歷劫的春華。
關八爺走了,他走得那樣快,使自己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沒抓得著,在萬家樓,在萬梁的喪期,她不能離開靈堂,到業爺的宅子裏去拜見關八爺,雖說有著北徐州那段往事,但關八爺究竟不是自己什麼樣的親人。
萬梁鋪在忌中暫時關了店門,靈堂設在後宅裏,她整天整夜守著靈堂上的燈火,也許是哭得太多,也許是發了虛病,靈燈在她眼裏亮得綠慘慘的,燈焰外裹著黑忽忽的暈輪。沒有名份的外室,在族裏照例是沒有地位的,萬梁生前沒留下子息,由房族公議,將萬梁鋪交給萬梁近房的一位侄兒──八歲的萬治邦繼承。
而她祗是個端閒飯碗的無名寡婦罷了。
她等著,她祗有等著,等著關八爺領著響鹽車重新經過萬家樓時,她一定得探聽出爹的下落,她全心願意回到爹的膝前奉侍終生。
「八爺,您在哪裏?」她心裏常常這樣問詢著。
天落了頭場雪,鵝毛大的雪采兒飄飄漾漾的,把萬家樓變成一片銀白的世界,她坐在爐火旁邊,熊熊的爐火也溫不了她滿心的淒寒。
萬梁滿了七,族裏大開祠堂門集議,她被召了去,族長業爺跟她說:「小娘,萬梁老侄已經入土了,你年紀輕輕,兩眼漆黑,娘家又沒人出面,願嫁願守?該由你自己作主。族裏規矩雖嚴,可並不逼著沒名份的遺眷守節,但你拿定主意之後。就是再難更改的了。」
來到萬家樓兩年,愛姑還是第一遭踏進祠堂門,萬家宗祠的大殿是夠威嚴的,虎黃的神幔斜斜垂吊著,神龕上的祖先牌位一層層像疊山樣的疊到梁頂去,越上去,那些牌位的顏色越黯,彷彿是些冷著臉木坐著的老人;神龕前的長案上放著石雕的大香爐,大碗公粗的巨束香支旺燃著,翻花的紅色香頭上吐出一陣陣濃香的煙霧,在巨大的褐色橫樑間環繞著,族長和執事們的太師椅排成一彎馬蹄形,每張臉上都像罩上一層霜。
她早就從死鬼萬梁嘴裏聽說過萬家族中的族規,族長和執事們有權決人生死。她略顯踟躊在長輩面前跪了下來,關八爺的影子出現在煙霧裏,她卻咬著牙說:「我願……守……」
業爺憐惜的望著她,帶半分讚歎的意味嘆息著。
「萬家樓這回遭匪劫,沒想會連累到你頭上。」珍爺說:「你既願守,就得顧全萬家一族的名聲……」
「我願……守……」愛姑說,她抬起頭,神色堅定悲沉:「我求族裏准我領養繼子治邦。」
「小娘要領養治邦,族裏誰有話說?」業爺朝各房的執事問說。
「那可不成。」沉默裏爆出一條嗓子:「業爺您在這兒,我是治邦的生父,我不能把孩子交在一個出身不正的女人手裏。我的意思是治邦繼承產業,萬梁鋪該由我來監管,等治邦成人,再交給他。至於小娘該分出一些田產,由她自行度日。」
關八爺的影子仍在煙霧裏飄遊著,祗有他能相信自己的悲慘遭遇,祗有他能挺身作證,但他在哪裏?……出身不正四個字,像尖刀一般的挖著她的心肺,愛姑的臉色蒼白了,兩眼湧溢著眼淚。
大殿兩側,各房族的人紛紛議論著……
「她既從良在先,又能守節,」業爺緩緩的說:「英雄生草莽,俠女出風塵,似乎不宜再提她的出身。挺身解圍的關八爺,出身又如何?──我判她領養治邦,守節度日。」
族長的言語就是萬家樓的律法,她叩下頭去。即使是有望不盡的寂寞的年月橫在她微鎖的眉上,她也甘心承受了。她知道從今以後她對關八爺所生的情意,祗能永遠的鏽在她已經殘碎的心上……
而關八爺所領著的十六輛響鹽車,正走在風雪迷漫的長路上。江湖道上的生涯就是這樣:迫著人把一切往事摔在身後,兩眼看著前面。──踏出萬家的地界後,誰也料不定下一個時刻,前途上會興起怎樣的風波?
趁著大風雪拔腿子上路是關八爺的主意,這一帶靠近鹽河地面,緝私營設的關卡兒多,官設的鹽槽兒(收買官鹽的鹽棧,經北洋軍閥衙門允准設立者,俗稱槽兒。),各鄉鎮都有些字型大小,打單的鹽車弄得不好,十有八九會被槽兒上放出來拉買賣的地頭蛇以低價盤掉,根本到不了湖邊。
鹽車蹚在風雪長途上,那份苦楚夠瞧的;風勢是那麼猛法兒,鵝毛雪片像斜射的羽箭,從身後直射過來,上路不到盞茶功夫,人就變成雪人了。雪花積在人皮帽頂上,大襖的兩肩上,有些碎雪從人的衣領鑽進去,使人脊骨發麻,一剎功夫就化成濕漉漉的雪水,順著脊骨的凹處朝下流。
愛發牢騷的石二矮子那張嘴總是閒不住,邊推著車,就嘀咕起來了:「噯,我說老三,八爺他是怎麼弄的?!在萬家樓,朱四判官他敢打,到這兒,反又處處小心火燭了;卡兒上的那伙毛人,官槽上的那幫攔路虎,我不信他們比朱四判官更有能耐?!八爺反而好像存心躲著他們!」
「算啦罷,矮鬼,」大狗熊酸酸的嘲笑說:「腿兒既不是你領,用得著你他娘狗咬鴨子──多管哪檔子閒事?八爺他拿定主意,自有他的道理;你閉上眼聽他的,準沒錯兒,至少他不會害你拿腦袋去砸酒壺罷。」
大狗熊一提起石二矮子在萬家樓賽會上所鬧出的笑話,後面幾個漢子全呵呵的笑了起來。
「我不得不告訴你一點兒八爺他的意思,」向老三說:「你入過淮幫,走道兒也不止一年了,你那腦瓜好像還不甚靈光!……人在江湖上闖道兒,非到萬不得已不要開罪人,八爺他雖說威名赫赫,卻不是輕易愛開殺戒的人;你想想,八爺他跟朱四判官,平素沒梁沒段,無怨無仇,朱四判官若不犯萬家樓,不遇上八爺在場,我相信八爺決不至拋開鹽車,單找他朱四判官的叉兒。這回單騎追賊,摘了四判官手下七顆人頭,全為一個義字。……早年六合幫深受萬老爺子父子照護之恩,眼看萬家樓遭劫,袖手旁觀,那還算是漢子麼?!──至於對卡子和官槽兒,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緝私營裏那些吃糧的,還不是跟咱們一樣為肚皮?其中有不少當初跟過八爺的,人若能守得田,種得地,和和樂樂過日子,誰會跟誰過不去?他們祗要留條活路咱們走,咱們自沒有朝人家槍口上撞的道理。官槽兒上放出來的那些地頭蛇雖是可惡,但則這一路上,那種人太多,若和他們硬頂硬撞,到處結下仇來,日後這一路風波疊起,又何苦來?……咱們到底是走買賣的人,不是要來動武的呀!」
「嗯,您到底是老江湖,說話放屁全是道理,」石二矮子說:「無論如何,大雪天拔腿子趕長路,總不是人受的洋熊罪也是真的,我他媽腳板麻得像踩在一層棉花上似的。」
「你既認為有道理,那不就得了?」向老三說:「東邊就是壩上,南邊就是渡口,咱們若不趁著大雪天趕路,趁著黑夜渡河,準會惹出閒是非來,再說,四判官在這一帶有勢力,耳線眼線多,在萬家樓吃了八爺的癟,你怎知他不會暗地謀算咱們?……早到大湖邊早沒事。」
「算你高明,向老三。」石二矮子扮了個鬼臉說:「我他娘這張嘴硬叫你講禿了!」
「咱們聊些旁的罷,」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賭場,鹽市堂子裏的娘們什麼的……我他娘有好幾年沒去過鹽市了;走湖鹽(意將鹽包運過洪澤湖,博利較豐。)固然有賺頭,可惜一路悶的慌,等回程時,我非得推著空車,拐到鹽市上賭一場不可。」
「得啦,不是我說,──你可趁早甭打這種歪算盤,你一鹽車豁著能賣幾文?壩上那種賭法,豪得很,三五十塊錢,兩把「么」轉出來,整飛啦!……咱們能跟海鹽商,湖客佬相比?咱們賣命走一趟腿子,三四個月的血汗,還不夠他們打一場茶圍的(逛娼館而不入宿,北方通稱打茶圍。),那種揮金如土的地方,咱們還是少沾邊為妙。」
「這話你跟矮鬼說還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著說:「我他娘運氣好,真算是福將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鹽市小賭,贏了一衣兜銀洋,墜得我腰疼。」
「我他媽可沒你那種狗熊運,」石二矮子懊喪的說:「我是嗜賭如命,偏偏每賭必輸!……我他媽算是窮神養的,八輩子窮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聲的唱將起來:
「輸輸輸,喊六他來的么窟洞
老子喊它細,他偏他娘的粗粗粗!
賺三文要還六文的債,
逼得老子回家賣小豬……」
一夥豪氣的粗漢就這麼說說唱唱的推著鹽車朝前走過去,不可知的命運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圍繞著他們;攮子插在腰裏,匣槍放在車盒裏,性命吊在車把兒上;他們沒有那份閒情觀賞什麼雪景,也無視於寒冷迷離的命運,他們祗想到黃瘦著臉亂髮蓬蓬的妻,飢餓啼號的兒女,想到湖那邊的大鹽棧,油垢的黑櫃檯,算妥的碼子(鹽棧收了鹽,照例發給計算斤兩的碼牌,憑牌付款。),以及一塊塊油光灼亮的銀圓,拿血汗換得那些,回去哺養家人已是他們最豐足的夢。……連這樣卑微的夢裏,也常常擲進血影和刀光。
在他們聊著天趕路時,開頭腳的雷一炮始終沉默著,望著車前那一路馬蹄印兒。愈朝前走,蹄印越淺,不用說,在鄰近渡口的地方,領路的關八爺催馬走出去很遠。
「嗨,八爺這個人……」雷一炮打斷身後幾個興高采烈的談話,感慨萬千的嘆說:「我真弄不清,他為什麼要領六合幫,為咱們這夥窮漢擔風險?憑他的名聲,憑他的膽識和行徑,他起得萬丈高樓……」
「就是了!」石二矮子說:「萬家樓天仙似的小姑奶奶,兩手捧著送,他還不答應呢!……誰要把那種美人兒送我做妻小,我連骨頭全會酥化掉。八爺不解情,算什麼英雄好漢?!」
「閉住你的那張臭嘴!」向老三罵說。
「怕什麼?嘿嘿……」石二矮子縮縮頭,擠出一串笑聲,像癩蛤蟆吞了鹽:「怕什麼?這又不是在萬家樓。」
「這可不是開心逗趣的時候,矮鬼,」向老三說:「說實話,這趟鹽若沒有八爺的旗號撐著,咱們把四判官鬍子捻掉半根,十條命滾上也不夠賠的;八爺他要是為了自己想,開初他就不會答允領腿子了!」
在漫野風雪裏推著沉重的鹽車,車輪深深嵌進雪面,輾出條條縱錯的痕跡;那彷彿就是他們艱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跡,難分難解的交纏在一起。
雪花那樣密,風急時反朝天空揚舞,風歇時復朝地面沉降,每個人的肩背上都積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雲壓得很低,幾乎就橫展在人頭上,鹽車的軸唱聲被風捲走,在車前很遠的地方響著,隔著飄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見百步外的光景,彷彿天和地就是那麼一片閃動的碎銀般的混沌。
「這他娘走到哪兒來了?」石二矮子說。
「這該是鄭家大窪兒,」向老三說:「前面不遠,就該到鹽河的大渡口啦。」
走腿子的人都知道,鄭家大窪是西路上出名的險地,從清末起始,緝私營劫鹽盤貨就疊次發生在這塊荒地上,也不知為民間留下了多少慘烈搏殺的傳聞,到北洋的辮帥時期,各處官槽兒為爭著攔鹽,在這兒舉行過好幾次大規模的械鬥,參加械鬥的人像傾巢而出的螞蟻,迤邐幾里路,扛著釘靶、鐵鍬、木棍、紅纓槍和長矛,掄著單刀,巨斧等類的原始武器,面對面的盲目廝殺,械鬥之後,使鹽河飄了一季的浮屍。通常走腿子的人,都極力避開經過這兒過大渡口,因為大渡口設有官卡,遇上了准受磨難;而八爺他領腿子,竟衝著官設的卡子走,這夥人雖都是玩命玩慣了的,一聽見鄭大窪和大渡口,也不由得暗捏了一把汗。
這時候,鹽車接近了大渡口,在飛翻的大雪中,響鹽車推車的漢子們,全都聽見了人聲鼎沸,夾雜著一聲聲白馬的長嘶……
「前頭又有了麻煩了!」雷一炮說。
※※※
關八爺一再盤算過,才決定直撲大渡口的。
腿子從東海岸起腳,偏西南下到洪澤湖邊,不論走東道還是走西道,都有六七百里的行程。無論是結幫走或是起單程,買賣在手上總不能像一般行商那樣方便,有時白天靠腿子,夜晚起腳,有時前頭不穩,一歇就是十朝半月。西道上,大小卡子總有五七十處,除了橫下心來硬衝硬闖,得像推磨似的繞著它打轉。
就因在萬家樓遇上朱四判官那把子人,扯下臉來把他開罪了,關八爺這才決意逕走大渡口而不繞僻路;朱四判官是個陰毒人,吃了虧決不至輕易了賬,繞僻路,很容易闖進賊窩裏去,如果他們暗中下手,趁黑伏擊,自己生死事小,難免牽累六合幫裏的這夥弟兄;要是直撲大渡口,雖然一路關卡多,但卡上的人不乏是自己領過的兵勇,他們恁誰身後,也都有大把酸辛的眼淚,雖投身在北洋軍裏棲身餬口,對江湖走道的漢子們的苦楚該比誰都清楚,不致於翻下臉白刃相見,萬一有些不通人情的牲畜故意磨難,闖關拔卡也並不是什麼難事。祗怕官設的槽子搶著截鹽,不答允難免惱人,可是比較起來,總比遇上朱四判官要好辦些兒。
人在白馬上,背著一身風雪,滿心沉甸甸的,也不知壓上了多少感觸。久走江湖屢歷風霜的人,大半都有著鐵錚錚的外表,乍看上去,彷彿那些鐵澆的野漢漠不知情,骨子裏,他們的豪情和感慨沛乎天地。
關八爺眼望著紛飛的大雪,早已忘卻自身的飢寒,數不盡的前塵往事,都化成片片雪花,飄浮在眼底,無論是愛是恨,是歡悅是哀愁,都在身後的時間裏落下去了,所留下的,祗有一身倦怠而已。……走不盡的野路,歷不盡的風霜,英雄也英雄過,俠義也俠義過,話又說回來,人間若沒有這多的不平事,哪還用得著英雄俠義去灑血拋頭?!古往今來,英雄俠義全是叫人間不平逼出來的,虛名四播,而內心祗餘下一片空空洞洞的悲涼……誰願意離開黯黑的老窩窠,終年在江湖上走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結成一串解不開的無盡的連環?誰願意跟誰白刃相拚橫飛血肉?誰願意受人恩惠沒齒難忘?但你除非不立腳在江湖路道上……
半生闖蕩在江湖上,有許多事歷歷如昨,儘管一再抑著自己,不再去回溯,不再去思量,而那些事件,那些零亂的形象和聲音,總會在一剎靜默中蛇盤在人心底。
「我說,八爺,您早也該成個家了?!」誰說過這樣話的呢?珍爺就這樣誠懇的說過。
我關東山不是不解情的漢子,也早已厭倦了浪跡江湖,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祗是個肉和血做成的常人,有一顆突突迸跳的良心。老獄卒秦鎮的女兒沒有下落,北洋官府加在老民頭上的枷鎖沒有卸除,雙槍羅老大和六合幫一夥老弟兄的血仇沒報,朱四判官這本賬記在自己頭上,還得豁命來挑……儘管厭倦了江湖,我卻不能收拾起在江湖上飄萍浪跡的生涯。
白馬一塊玉的噴鼻聲把關八爺的思緒打斷了,不禁又想起萬家來。也許真的是年頭變了?江湖上無義之徒愈形得勢,萬金標老爺子那樣忠肝俠膽,不知為江湖人物挑了多少擔心?操過多少心神?保爺業爺,全都是溫厚的仁人;就這樣,朱四判官這把子人,還把念頭轉到萬家樓,徐四錢九那干匪目,居然甘心跟姓朱的合夥,他們兩眼除了看見錢財,還看得見旁的什麼?!
自己無論再怎樣盡力,莫說七顆人頭,就算有七十顆人頭,也換不回保爺和萬家樓十九條人命的了!以萬家樓的槍支實力,若沒有人在暗中放水,決不致弄成那種混亂的局面,也決不致使保爺丟命。……一匹白疊叉的黑騾子?關鍵就在這裏了。記得自己臨行時,特為提醒業爺,要留神查訪這樣一匹牲口,設法找出一些線索來。
萬家樓的房族多,各房族之間,難保沒有恩怨,這又是外人難以過問的事情。但據自己料想,那集鎮裏甚有蹊蹺?從老六合幫的雙槍羅老大被殲起始,自己就起了解不開的疑竇了!……但還是先把它收折了罷,這裏已是鄭家大窪,晌午前該過渡口了。
保爺的這匹坐驥實在是匹名不虛傳的良駒,騰開四蹄,在虛鬆的雪面上躍行著,平穩輕靈,不知不覺,已經把鹽車隊拋在身後老遠。紛舞的雪花雖常封住視野,但從凹道兩邊的沙塹上,看得出這就是大渡口北岸了;大渡口共有三隻方頭平底的大型渡船,擺渡人全是河堆上的村民,平常這些擺渡人並不留在渡口等待過渡的客人,卻都在堆口的樊家鋪裏聚賭。
凡到過鹽河大渡口的人,沒有人不知樊家鋪的。
這座開設了很多世代的樊家老鋪,座落在河岸邊的高堆上,一面被林木掩住,一面是壁立的沙塹,塹下就是滔滔的河水。樊家鋪朝北扼著鄭家大窪,朝南扼著渡河口,堆脊有路,東通壩上的鹽市,所以成了各類江湖人物麇聚的地方;鋪裏的房舍雖是土牆茅屋,但也都很敞潔,總共有百十來間房舍,排八陣圖般的依著高堆展開,顯露出層層疊疊的屋脊,就彷彿是一座扼著要津的山寨。
關八爺冒著風雪一領韁,白馬離開直通渡口的凹道,斜走向盤曲的上坡路;天到晌午了,關八爺並沒有使響鹽車在這兒落宿的意思,祗因這一路風雪猛,渡河後又仍有廿幾里荒路好走,該在這兒打尖用飯了。
馬匹掃過一排戴雪的行林,還沒到鋪前的廣場子上,就看見廣場中間圍了一大群人,在那邊嘈嘈喝喝的爭議著什麼。有六七輛沉實的帶簍的鹽車停在那裏,兩個緝私營的兵勇端著大槍封住車子,一個關卡上的稅官歪戴著皮帽兒,一隻腿踹在鹽簍上。四五個穿皮袍兒斜背著匣槍的傢伙,在那兒窮嚷嚷。樊家鋪的那位老掌櫃的,捏住長煙袋桿兒,東打躬,西作揖,在那兒做和事佬,而幾個推鹽車的苦漢子,苦著臉呆在車把兒旁邊,全是一付聽人擺佈的味道。
「無論你們槽兒上的諸位爺們怎麼分配法兒,我總得先下籤兒,把鹽稅上了再講。」稅官說:「我他媽今兒運氣不好,連抓三把死蹩十,輸掉六七塊大洋,這回正好,每輛車我上一塊大洋──把賭本給找回來。」
「稅官老爺你甭急,玉興槽子包你五塊錢,這七車鹽跟我歸槽子去,毛鹽帶簍,每百斤,玉興付你們三塊大洋……省得你們多走百里地,車過大渡口,能不能保得住鹽頗成問題。」褲腿上裹著把攮子的說:「鹽跟我走,玉興槽子包你們的稅,不刻薄你們!」
「老曹,你可是霸王硬上弓,硬捏人的鼻子呀!」包著滿嘴金牙的說:「玉興槽子官字號兒,咱們老振興槽子可也不是私設的?!──我包卡子上六塊大洋,每百斤毛鹽出價三塊三。跟我去,連吃的住的,老振興全管了!」
「請……請……諸位老爺高抬貴手!」一個推鹽人哀告說:「免得使諸位相爭傷和氣,還是放我們過渡口罷。稅官老爺帶諒些兒,每車上它兩三毛錢捐稅,讓您小賭,意思意思,彼此都是曉得的……」
「那不成!」稅官換了一條腿踹著鹽簍:「這兒不是小關卡,上稅三五毛一車,他們天高皇帝遠,沒人來盤稅賬,十成十進腰包;大渡口靠著壩上的官鹽局,稽查老爺三天五日下來盤賬,不孝敬怎麼成?卡上弟兄多,查鹽辛苦,多少要分點小份兒,三分幾不分,再加上報庫,我終不成白苦白忙?所以我說,彼此全要顧到,至少每車要上這個數兒……」他伸手打了個七字記號,表示最少要上七角大洋的稅。
「慢點兒談上稅好不好?」一個手端茶壺,掖著袍角的漢子奸笑著,捏了稅官一把說:「老李,鹽車沒長翅膀,你的賭本飛不掉的,何苦站在雪地裏爭?吩咐他們把腿子靠進廊下去,咱們先商量進槽子的事罷。」
「淮大爺,沒你的事,這批鹽歸玉興了!」插攮子的老曹說:「這批買賣,是兄弟我先招攬了的!」
「玉興跟老振興扯平了分配的!」包金牙的說:「玉興三車,老振興四車,走腿子的哥們答應了的。」
「腿子先別動!」淮大爺虎下臉來說:「我他媽頂瞧不慣你們尖著腦殼爭生意,活像一窩餓狗搶骨頭,嗯嗯吭吭的吵成一團……這七車鹽歸和泰槽子了!」
「哼!你姜淮可甭倚老賣老!」老曹說:「大夥兒全是在世面上混的,幹事總得分個先來後到。你端和泰的飯碗,我端玉興的飯碗,你想砸爛老子的飯碗?」
老曹裝模作樣的,擺出要拔攮子的架勢。
淮大爺不動聲色的笑著,一手反握著匣槍的槍把兒,並沒摘槍,就叫人拉開了,猶自奸笑說:「小子,想死你也認認地方,憑你那一手,嫩得很呢!」
「算了算了,兄弟夥,一個檯面上的人,幾車鹽犯不著太認真。」一個胖子說:「兄弟的意思是──各槽子見眼都有份,各領一車回去交差。──就說大雪天,過路的買賣少,車把車的,開個彩頭罷了。」
「薛二胖子說的對,這樣免得動肝火!」有人附和說:「各槽子全沾點兒,這才像那麼回事兒。」
「配不開,」又有人說:「各鎮官槽十三個,鹽祗有七車。」
「求求諸位老爺……咱們都是拉單走湖鹽的,一路上,單是卡稅也交了好幾塊大洋了。若照官價,實在不夠維持的,可憐咱們全家老小,全等著這車鹽活命呢?」一個走鹽的漢子幾乎哭泣下來,拱手哀告著,明知他的哀求是白費精神的事,情急起來,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關八爺在這一片嘈切聲裏,牽著馬走過那些人的背後,鋪裏的夥計跑下門階接去韁繩,關八爺卻並不忙著進鋪裏去,手捏著馬鞭兒,叉著腰站在人群一邊看望著。一塊玉上了槽,看見馬料,發出歡悅的長嘶。雷一炮領著的響鹽車,浩浩蕩蕩的順著馬蹄印兒推上坡來,車軸的銳響使稅官嚥了一口吐沫。
「喝!大買賣,」稅官說:「聽聲音,至少有廿輛鹽車,北幫來的。」
「開彩了!」帶攮子的老曹說。
「祗怕是……是扎手貨,硬裏兒(意指大幫鹽車,攜有武器的。),吃下去吐不出來,把人撐死。」
「嘿嘿,薛二,」淮大爺說:「你真是個軟骨蟲!有什麼樣的硬裏子敢在大渡口挺腰?照你這麼說咱們這十三家官槽兒上的漢子全是飯桶囉?!」
響鹽車吱吱唷唷的,在雪花飛舞中推過來了。
「靠──腿兒啦!」
這一聲悠長響亮的號子聲像要把彤雲滿布的天掀得崩騰一角一樣,十六輛響鹽車一路架在行林下面,十六條漢子朝廣場圍了過來。原是眯眯帶笑的稅官一聽號子聲,那張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他是個機敏人,一聽來人打出這種歇車的號子,就知來的是大幫買賣,既能直闖到設有關卡的樊家鋪,就有它的仗恃。
「扯個字型大小兒罷,我說。」他三腳兩步搶過去哈著腰,衝著亂髯滿面的雷一炮說:「兄弟我是這邊卡兒上管事的,諸位爺不見外,兄弟在這兒迎著啦。」
雷一炮斜睨那稅官一眼,理出一個「六」字,再合起雙掌。六合幫的字型大小一亮出來,那稅官的身子忽然挫下去三寸,登登的退後兩步。而官槽兒上放出來截鹽的地頭蛇們可沒介意,伸著頸子,祗管數點著鹽車。
「腿子十六條,外加這七條,……七六大三,廿三條,十三家扯平,每處兩條,還他媽不足數兒。」
「噯,朋友,玉興槽兒上的曹大,在這兒等著諸位,渡口南,大隊緝得緊,兄弟全是一番好意,毛鹽帶簍打出三塊大洋百斤,諸位點個頭,兄弟掏腰包,請諸位喝杯水酒。」老曹皮笑肉不笑的說。
「老振興願開三塊三,不計虧蝕。」包金牙的也湊合上了:「祗消諸位點個頭,誰他媽硬截,我包了!」
「熱鬧,熱鬧。」雷一炮掀著鬍子說:「可惜這幫買賣,兄弟作不得主,得要當家的放句話。咱們底下人,樂得吃喝玩樂。」
「嘿嘿,鹽到大渡口,當家的就是咱們。」淮大爺端著茶壺踱出來了:「不答應進官槽,卡兒上立刻扣車留鹽,到那時,連一文銅腥味全嗅不著,那可就……晚了。」
「嗯,這話我倒頭一遭聽說過。……您可是苟(與狗字諧音。)苟什麼大爺?」關八爺從人叢背後緩緩踱出來,一手拎著馬鞭,一手拎著袍叉兒,慢吞吞的開口說:「您可是姓苟的那一位?──扣車留鹽,祗有他敢說。」
人群騷動起來,略略顯出些侷促不安。因為誰也沒留意這個紅臉的大漢子是什麼時刻擠在人群裏面的,他這一身打扮,哪裏像是領腿子闖江湖的?!灰閃閃的緞質披風連雪片全沾不上,領口以及襟袖全鑲著珍貴的貂毛;他的袍子是極昂貴的錦緞,漆黑的帶馬刺的靴筒一點污痕全沒有,光亮得能照見人影。他重棗般的臉又方又長,沉著中含帶幾分懾人心膽的威凜,他寬闊的雙肩晃在人頭之上,十足展露出他傲岸的身形。
面對著這樣一個不可測的陌生人物,淮大爺顯得有些口吃起來:「我……我……我姓姜,姜子牙的姜,卻不是苟。」他說:「你可是認岔了人了?」
「沒認岔,」關八爺掂掂馬鞭說:「您祖上姓過苟的,你是狗奸(與姜字諧音)的雜種。」
淮大爺勃然變了臉色;無論如何,在大渡口一帶,姜淮這個名頭還是抖在檯面上叮噹響的,地頭蛇混世,全憑檯面上這一點兒;對方當眾兜頭罵開來,弄得他軟硬下不了台,情急之下,右手就朝槍把兒上貼了。在大渡口一帶,姜淮的匣槍玩得極熟,頗有點兒小名氣,他的手一貼著槍把兒,有些人就忙不迭的閃開了。
人們也祗看見淮大爺摘槍,可沒見對方那漢子動手,眨眼功夫,淮大爺的匣槍飛脫了手,他單膝跪倒在雪地上,茶壺扔碎在一邊,端茶壺的那隻手緊按在曾經摘槍的手背上,啊呵啊呵的喊叫著,上半身因熬不住疼,抖索得像發了瘧疾。而對方絲毫沒動聲色,祗是閒閒的悠蕩著那支細細的馬鞭。
「起來罷,苟大爺。」對方的聲音略帶點兒揶揄:「論玩槍麼,您還嫩得很呢!」
而淮大爺沒有十朝半月的調養是起不來的了,他朝前仆倒下去,吱著牙打滾,滾得渾身是雪。沒有人看清對方的馬鞭是如何出手的,清脆的一聲響過之後,淮大爺那隻善玩匣槍的手,連腕帶手臂,暴起了一條拇指粗的紫色的鞭痕。
「吩咐擺渡的,送這七輛鹽車過河。」關八爺跟雷一炮說:「該上多少稅,記在我頭上。」他兩眼朝稅官棱了一棱,背轉身,大踏步的逕自走進鋪裏去了。
十三家槽子放出來的混混兒們,被這位不速之客的威凜氣勢懾伏了。眼看先前辛辛苦苦截下來的買賣推下坡去,後來的十六條漢子跟著進鋪,連氣也沒敢再吭。有人從雪地上把淮大爺架將起來,可憐淮大爺活像一頭夾著尾巴的癩狗,哪還有半點爺字輩的架勢;右手著鞭處,轉眼就暴腫起來,整個手背腫成發了酵的饅頭。
「就算他凶罷,你的稅總得要上的。」帶攮子的老曹挑撥說:「我不信這幫腿子敢抗衙門?」
「算啦罷,你!」稅官比劃出一個字型大小說:「來的是哪個幫子,你也沒睜開眼來看看?──我寧願八輩子不摸牌九,也不敢收他們半個子兒。」
「六合幫?!」老曹說:「敢情是在東路上擄過帥府親兵的?」
「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六合幫?!」胖子伸著舌頭說。
「不單是那個六合幫,」石二矮子拎著酒出來了,坐在樊家鋪大門的門檻兒上,插口說:「而且領腿子的那一位,關東山關八爺,你們適才是見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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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有麻煩,這麻煩也是石二矮子找出來的。
關八爺有這麼大的名頭,這麼大的面子;石二矮子放了話,話風裏刮著一個關字兒,當時就有幾匹牲口冒著風雪上路,通報了各號官槽子。早在關八爺打遼東回來時,風聲就播傳到壩上,有人說,北徐州走了張辮帥,新的督軍有意攬關八爺當司令,好抵禦即將北伐的南軍,(即從廣州誓師北伐的國民革命軍。)又有人說孫傳芳當人提起關八,誇稱他是北地無出其右的豪士,黑松林義釋彭老漢,為單挑民間疾苦進天牢捨命,直可比上古代的關雲長。更有人猜斷說,關八爺是條神龍,孫傳芳、馮國璋那些豹狼之輩休想拿官銜名爵,金銀財寶打動他。
關八爺是在連雲登的岸,一上岸就重領了六合幫,各大城鎮混世走道的候著他,鄉紳名士等著他,卻沒人等到關八爺。一直到前些天,朱四判官手下的散匪潰經壩上,才傳來關八爺在萬家樓漏臉的消息。──朱四判官使十多支匣槍鎖住萬家樓宗祠的樓堡,想把關八爺栽在那兒,誰知不但沒有鎖住關八爺,反叫關八爺打得狼煙溜,連四判官的堂侄,也叫關八爺拎了頭去。
而坐在樊家鋪客堂裏的關八爺並沒想到這些,他跟北洋官府冰炭不同爐,跟各地混世走道鄉紳名士也少有瓜葛,籍籍浮名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民間的豐足和承平。為六合幫裏這夥弟兄,他必得履險江湖,單望能領著他們多走幾次道兒,把字型大小扯得響了,道路踩得實了,他就好隻身回到北徐州去,查訪愛姑的下落。
老獄卒秦鎮臨危時,曾把愛女愛姑的事交託給自己,也提及過卞三毛六的名字;五年來北洋官府裏變化很大,也不知愛姑會流落哪裏?這宗事在料想中並不難辦,卞三毛六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不幹獄卒,也有線索可尋。自己急就急在雙槍羅老大那宗案子上,晃眼多年了,連半點蛛絲馬跡全摸不著,難道羅老大那干兄弟,真該冤沉海底麼?
樊家鋪招待夠慇勤的,關八爺用飯時,卡子上那個歪鼻子邪眼的稅官竟也踅過來伺候著了。
「小的姓李,十八子李,」稅官說:「小的福薄,沒趕上跟八爺受教,還是八爺您投案後,小的才補進緝私營來的。小的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窮鄉僻壤小地方拜識八爺,還是那位姓石的老哥他提起您來……」
跟著稅官進來的,還有玉興槽上的老曹,老振興槽上的老潘;連被關八爺教訓過的姜淮也使圍巾吊著膀子過來請罪來了。
「八爺,說句實在話,」姜淮奉承說:「從壩上到大小渡口,我姓姜的混得多少也有點面子,比起八爺您來,您是天,我是地,說什麼也攀不著您的腳跟,今兒八爺賞了我一馬鞭,嘿嘿,真夠我姓姜的受用一輩子!──日後即使我這隻胳膊殘廢了,有人問起來,我可以大伸胳膊,誇說我捱過大名鼎鼎的當代豪傑關八爺一馬鞭兒,能栽在您手裏,算我祖上積德……」
一夥人像螞蟻見蜜似的圍著關八爺,使關八爺連一點兒酒興也叫弄沒了。在亂世的江湖上,最可惡的就是這幫吃江湖飯的毛蟲,天生兩付面孔,遇到軟弱可欺的,惡聲惡語黑良心整搬出來,欺壓善良像吃家常便飯,遇上硬扎的對手,立即換上另一具面孔,奉承得使人作嘔,使人骨肉分家。高明點兒的真俠士畏懼江湖不是沒道理的;單就這幫嘴臉來說罷,在江湖上打混的人群裏,十個之中就佔了七八個,說殺掉他們罷,他們又不該死罪,說教化他們罷,又等於硬教頑石點頭。
等那些人奉承完了,關八爺還是苦笑著站起身說:「關東山,直性人,今天既然幸會諸位,可有句不甚中聽的話,要奉贈諸位的;無論諸位為生活,為飯碗,為哪一樁,可不能像今天這樣欺壓良民……諸位心裏若真有個關東山,就請記著,我是言盡於此了。」
天雖過了午,大雪並沒有停的意思;雷一炮過來請問,是否立即拔腿子起渡過鹽河?關八爺推開酒盞,正要吩咐動身,卻被那個老曹攔阻了。
「八爺請甭介意,」老曹說:「那位石老哥一提起您在大渡口過境,咱們就有人飛騎報到壩上去了。東家早就關照咱們這夥在外邊拉腿子的,要是遇上八爺,無論如何請到壩上去,委屈著待幾天,官鹽局跟各家槽子上,不敢留六合幫半粒鹽,但八爺和您領的這干人,咱們東家們非留不可。」
「不是我不肯留。」關八爺望著簾外的大雪說:「轉眼進臘月了,頭場雪後不久,湖岸就要冰封,我總想趕得緊一點兒,能把這趟鹽放到大湖南岸去,在年前讓弟兄們回家團聚著,等數盡了『九』,再拉攏了到產地走二趟鹽,若在中途耽誤久了,誤了湖蕩口發船的期限,那就得困在壩上過年了。」
「八爺就是執意要走,也務請暫緩一步。」老振興槽子上包金牙的老潘說:「各槽上的東家,一聽八爺在大渡口過境,一準趕的來拜謁,瞧光景也就快到了,您要是先渡河走了,東家責怪下來,咱們實在挑不起這個千斤擔子,──他們會罵咱們不會留客了!」
「我說八爺,」石二矮子吱著牙,插上一槓兒湊熱鬧來了:「走買賣的不去壩上逛逛,推車趕路全提不起精神來,您不知如今鹽市多麼風光?!河岸的船篷連接幾里地長,水上起城牆似的;半條街全設得有賭場,大賭小賭隨意來;各堂子裏的姑娘,拎著堂號燈籠出去應局,馱得滿街跑,眼全給照花了,尤其是北幫有位卞三爺開的『如意』堂子,沒有一個姑娘不會彈唱的!」
石二矮子眉飛色舞的談說著,冷不防被關八一把揪住了衣領,搖晃說:「卞三開的『如意』堂妓館?!你是說──」
「不錯,」大狗熊在那邊檯子上打著酒呃:「有那麼一個卞三,聽說是打北徐州金谷里轉得來的;您問他們常走壩上的全該知道……」
「這個您儘管問小的,」稅官眯著眼說:「如意堂如今倒還叫如意堂,不過龜公換成毛六了。」
「哦!」關八爺不經意的哦了一聲,主意卻重新打定了。原以為尋找愛姑要費一番手腳的呢,誰知竟有這麼巧,自己正待尋找的卞三毛六,卻就在壩上!自己在北徐州做監的日子並不長,當時又帶著棍創,除了老獄卒秦鎮和小女兒愛姑常進監房為自己療創外,對其餘的獄卒都沒留下多少印象;卞三和毛六既轉到鹽市來設娼館!祗怕愛姑……這事非得趕急去查探一番不可!那怕耽誤運鹽的日子,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大風雪裏走腿子,苦兮兮不是人受的罪,八爺,」石二矮子看出關八爺沉吟著,還以為關八爺不肯彎道兒去鹽市,就訴苦說:「一雙手一路腿全是麻的。假若遇上朱四判官,不用打我就得躺在那兒去了!」
「看大夥兒意思如何?」關八爺說。
「還在八爺一句話,」雷一炮說:「大雪裏推車實在太辛苦,就讓他們逛逛鹽市也好。──再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壓低嗓子,湊近關八爺耳邊說:「趁這個機會,也好打探些朱四判官的動靜……」
正說著,就聽外面起了一陣車馬滾動的聲音,有人報說:「八爺,各官設鹽槽兒的東家,各縉紳,聽說您在這兒,全都冒雪趕得來了!」
※※※
在萬家樓,在珍爺家的後園子裏,兩個寂寞的影子對坐在垂落的簾子裏,那是萬菡英和新寡的愛姑。
飄飄的大雪把後園裏的假山盆景全掩覆了,成一片銀色的世界;在往年,萬菡英喜歡落雪天,喜歡捲起簾子,坐看滿園的雪景,大雪天的夜晚,要婢女把樸燈擦拭得亮亮的,約聚嫂嫂和鄰近的侄女們到後圍裏來,玩骨牌,鬥紙牌,剪鞋花,盡情的談些家常話;風雪再寒,也寒不進小姑奶奶的暖閣,暖閣裏的鐵架上有著一次能裝四十斤炭的大銅爐,升起火來,連皮襖全穿不住,到了深夜,每人的腳下全踏著絨鋪的錫泥兒,腕上還掛有玲瓏的小手爐;小姑奶奶是最愛熱鬧的女孩兒。
以萬菡英的身分,以萬家的財勢,她幾乎是要什麼就有什麼;她愛吃零食,保爺就送她四對景德細瓷的磁鼓兒,飛龍雙耳,寶塔頂蓋,鼓身燒著全套的仕女四季行樂圖,鮮明的彩色就像生長在白玉般的磁膚裏,使人愛不忍釋;她講究消夜,珍爺送她全套磁具不說,單是一套湯匙就夠人咋舌的了,匙身是雕花純銀的,柄上還嵌著七粒小寶石,說多堂皇就有多堂皇。她那匹胭脂馬是老二房牯爺送的,身價據說比保爺的白馬一塊玉還昂,胭脂馬的鬃毛留得很長,每天有管馬人替牠梳理,編結出一大把細細長長的辮子,尤其在雪地上馳馬,人和馬一色鮮紅,跳起來就像玉盤上疾滾著一隻紅球……
但今年,小姑奶奶變了,再沒有愛熱鬧的興致了;她心裏總有些不太如適,總有些說不出名字來的朦朧的遠憂。她祗著人把愛姑接了來,陪她度過落雪天百無聊賴的時辰。她一開始就喜歡老侄兒萬梁從風塵裏領回來的這個女人,她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不像萬家樓各房族裏祗知道愛玩愛樂的女孩子,她的眼瞳裏,亮著許多深沉難解的東西,許多天外的憂愁;儘管她談著,笑著,也掩不住那些烙在她生命裏的創痕。
她接著愛姑來,她覺得萬梁死後,她的身世更慘,她的寂寞和哀愁更深,她更要人安慰;另一方面,她想聽愛姑談她的遭遇,她要知道萬家樓外的遠方世界。
愛姑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她穿著一身孝服,像一朵開在白玉瓶裏的花,雪光透簾來,落在她微俯著的白臉上,她原就缺乏血色的臉,白得更有些淒慘。
暖閣裏,跟往年一樣燃著爐火,金漆立几上,高大的碎瓷瓶中插著一束新採來的初吐苞的梅枝,碎雪沾著枝莖,進屋來就融化了,看上去濕漉漉的。一隻長毛的雪狸蹲在几角,呆望一陣兒紛舞的雪花,又轉睛望著八寶垂燈上拖懸下來的彩穗兒,不時朝上空探著爪子。廳堂的木柱邊放著一列朱紅的籠架兒,風罩裏的籠鳥吱吱喳喳的碎語著,也不知彼此在說些什麼?!
兩人裝了滿心的話,但都沉默著,想從亂裏整出一絲頭緒來。終還是愛姑先說了。
「姑奶奶今年變了,」愛姑說:「保爺死後,再沒人陪你馳馬了……那夜你可算受了驚啦。」
受了驚麼?倒也不是受驚什麼的。朱四判官捲進萬家樓那一夜,自己祗是在做一場噩夢;夢醒後,萬家樓變了樣兒了,自己也變了。
「我祗是有些說不出的愁悶。」萬菡英說:「萬家樓從沒死過那樣多的人,也從沒遭過那麼大的匪劫;你是走南到北跑過碼頭的,外鄉當真會遍地是匪嗎?」
愛姑點點頭:「年年起荒,月月驚兵,北洋的帥爺們拿老民當豬狗,除開萬家樓這塊福地,哪兒還有人過的日子?!……在北徐州老黃河灘,哪天沒有插草為標出賣親人的?鹽河壩上,那些難民的圓頂蘆棚,牽牽連連好幾里,活像安了大營。」
萬菡英翻弄著牙牌,玩著過五關斬六將,闖來闖去,總闖不通那些關口。也不知怎麼的,自己極不願提起的一個「關」字,卻先在心裏騰跳著。關八這個人也真是怪癖!萬家樓無波無浪的日子他不取,偏生要選他那走不盡的江湖路。很多唱本,很多傳說裏都有著前朝歲月裏的江湖人物的故事,哪篇哪節裏不流著滄桑的血淚?!
「匪盜是人逼出來的,姑奶奶。」愛姑說:「那些守得住、熬得住的良民該受苦,還有什麼話說。……天底下,能有多少關八爺去救他們?!」
對方廢然嘆了口氣,把牙牌的方陣推散了。
「不要當著我提關八爺。」她說,聲音有些僵涼幽怨,好像夢語似的。
「我不能不提他,小姑奶奶。」愛姑說:「我曉得八爺他那種人,他不能把自己關在萬家樓,放著天外的飢寒不管!……你不能這樣怨著他,我知你心裏……煩亂……祗怪珍爺他提得不是時候……」
萬菡英的臉紅了,她沒想到跟她年歲相仿的愛姑,會這樣大方,這樣老成,當面跟她提到那宗沒成的婚事。
「不是我怨什麼,小娘。」她訥訥的說:「關八爺回絕了這門親事,各房族全知道了,無論如何,對我是極失面子的事,我這是關起門跟你說──我哪樣配不上姓關的?除非他心上另有旁人?」
「容我告訴你一宗事,小姑奶奶,」愛姑說:「我來萬家樓兩年,老想告訴你,可總沒說出口。關八爺在北徐州入監時,我爹是看守他的人。當時他挨過刑,受過棒,渾身是傷,我爹著我偷偷的去延醫,熬藥,暗裏調治他,末後,開監門釋了他。……就因為我爹釋了關八爺,跟他一道兒走關東,我才落在該殺的卞三、毛六手上。……」
「上回你沒見著他?沒問你爹的消息?」萬菡英說,把對方的話給打斷了。
愛姑搖搖頭,繼續說:「你想想,關八爺是那種人,自出江湖道,就沒過過一天安穩日子,背著一身恩仇血淚,他怎能一歪肩就給卸掉?小姑奶奶,我說,你心裏若真有個關八爺,你就該等著,等著四方安泰了;他自會找一處棲身處,不再飄遊。」
萬菡英臉上的寂寞更深了,隨手抓起一張骨牌,放在手背上玩著:「如今我祗是在問你,上回你沒見著他?!」
「沒有。」愛姑說:「我這身重孝在身上,怎好去認他?我想他既領鹽車,明春必經萬家樓。」
「你看,小娘,雪這麼大,」萬菡英若有所感的說:「那幫鹽車迎風冒雪的,如今不知歇在哪兒了呢?」
愛姑屈指數算著,抬臉說:「也許已過了鹽河,也許會留在壩上……」
萬菡英望著風罩裏的籠鳥,一對籠鳥跳躍著,使黃木包銀絲的鳥籠微旋起來;──一對望不見窗外風雪的籠鳥,又怎知遠遠的江湖上變幻莫測的風雲?誰知道呢?眼看灰雲白雪中的天色,逐漸又暗下來了──「替我們端些點心來罷,」她吩咐婢女說:「也該掌燈了──」沒掌燈前,黯色的暮景撲進屋來,彷彿那就是她心底的憂愁所化,她呼吸著圍繞在她周遭的這份愁情──愈想到遙遠事,她的心也就跟著一寸一寸的沉下去,黯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