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萬家樓
沒走過四十里野蘆蕩,沒進過萬家樓的人,怎麼也不會相信萬家樓有這等威武煊赫的氣勢,像海市蜃樓一般的升起,遮擋住一野浩浩的風沙。
萬家樓這座人煙茂密花團錦簇的集鎮,建在野蘆蕩三里的大平梁上(註:平頂的高地。),六條大街十八條小巷星羅棋布的織成一面蛛網,蛛網當中是座大廣場,廣場心矗立著那座象徵著萬家這族人遠祖榮光的石砌高樓。
這座高樓是萬家宗祠的入口,兩邊連接著青磚翼牆。穿經廣場,爬上廿四級的麻石台階,經過甬道般的樓心的拱門,正對著萬家宗祠祀奉祖先的一排五間正殿,樓高三丈六尺,共分三層,建築的形式刻意摹仿著古代城樓的模樣;樓身全是以灰麻石疊砌而成,中層朝外探開七尺寬的小飛簷,頂上是鐘樓,樓頂高聳,屋面一式嵌著碧色的琉璃瓦,斜斜飛起的四面簷角,全吊有古老的銅製風鈴。
倘若遇上秋高氣爽的季節,過路的客旅們能夠在十里外望得見那座高樓的尖頂,墨沉沉的輪廓凸出在浮臥的長卷白雲上;繞著那座聳立的高樓,是一片參差的瓦脊,層層疊起,一層比一層高,彷彿疊羅漢一樣。這些古老的家業,全是在萬家二世祖先七弟兄手上建造起來的,十六斤一塊的巨大青磚,祗有明代的磚窯才能燒得出來;長房萬老爺子萬金標的宅子,座落在萬家樓對面的十字街口,其餘六房頭,每房各佔一條大街,各房僱用的長工,短工,分租附近田地的佃戶,以及來此行商的外姓人,總有七八百戶人家,使這塊大平梁上的集鎮撐得起西北角一塊荒天。
也正因萬家這一族赫赫的財勢,所以多少年來一直被黑道上的人覬覦著,在江湖上輾轉的傳說裏面,萬家的錢財是不可以數計的,說萬家樓上的正梁是黃銅鑄成的,梁中密封著萬家的傳家之寶,──兩顆乳鴿大的夜明珠;說萬家七房頭,每房的正屋四角,都埋著鎮宅的財寶,兩隻荷花缸兩隻荷花缸那麼樣一對一對的倒扣著,使糯米汁膠石灰嵌得嚴嚴的,缸裏全是些金塊子,銀錠子,紅紅的瑪瑙,白白的珍珠;說萬家的底財(大意指埋藏在地下的財寶。)要是化成銀洋撒出來,能使四十里蘆葦蕩落三天的銀雨。
誰當真見過來?!誰也沒眼見過,就連年歲輕輩份高,繼萬金標老爺子當了族長的萬世保,也覺得這些傳說未免過份誇張,荒緲得有些離了譜了。其實那些傳說倒不是毫無因由,單就人人能看得見的,萬家樓在此地各縣中確是沒人能比。萬家七房族的田地,能掛得出十來塊千頃牌子,百里之內,無處沒有萬家的田莊。萬家的倉糧,在前朝放過此地十八縣的大賬,萬家的騾馬牲畜總有好幾千匹,這些全是假不了的。
怕祗有萬家樓大門兩邊白梵石的守門獅子知道,就為了萬家一族赫赫的錢財,使萬家樓在這幾百年間經歷過多少憂患,多少滄桑。
同治年間,此地大股悍匪總瓢把子鐵頭李士坤,嘯聚了一千多嘍囉撲打過萬家樓,雙方相持十來天,土匪數次撞進外線圩崗子,縱火燒掉老二房那條街,結果仍叫擋了回去,並沒摸得著萬家樓一塊石頭;土匪依仗著人多勢眾,改在大白天撲圩子,總飄把子李士坤頭纏大紅巾,光敞著大襖,舞動兩把單刀領頭衝,他手下的那些徒眾全都光著上身,紅巾紮額,一邊朝上湧,一邊發出驚天動地的怪吼。
李士坤原以為攤開這種陣勢,不用真衝,也該嚇裂萬家人的心膽,財主人家麼,護著錢財抗拒小股毛賊倒是常事,如今大陣犯的來,萬家若是聰明懂事的,當真會顧錢不顧命?!……當時萬家守圩子的也祗三百來人,七尊子母大炮,還不及土匪一半多。
李士坤衝至圩口的木柵門前,停住身子朝圩裏開出盤子:「一萬二千兩銀子,祗要萬家樓九牛身上拔下一毛,銀子抬出來就收兵。」萬家樓答得妙,說是祗願花一千二百兩銀子,算是替李頭兒跟他手下人收屍。
李士坤一聽氣炸了心肺,揮動兩把亮霍霍的單刀嚷著爬圩子,捲進去,祗要遇上姓萬的,不論他是三尺童男二尺童女,一律開刀。話剛說完,圩上的子母炮響了,大蓬的鐵沙鐵蓮子跟鐵三角,硬朝鐵頭李士坤的腦殼上灑,彷彿要試試他那號稱的鐵頭是真是假?!可惜李士坤的腦瓜子不肯爭氣,叫轟成血肉模糊的爛西瓜。
人無頭必死,鳥無頭必散;土匪散走後,萬家樓果真替土匪收屍落葬,連超度亡魂在內,硬是花掉一千二百兩銀子。那一回,若說對萬家樓有什麼傷損處,就是把老二房那一房族扯得寒傖些罷了。
儘管白梵石的守門獅子不會講話,這類古老淒怖的故事,還是一代又一代的傳講下來,刻在萬家後輩族人的心上。
鐵頭李士坤之後,也有過幾次,各股土匪為重利所誘,聯起膀子來犯過萬家樓,可惜連外線圩子也沒撲進來過,臨退時,多多少少總要留下幾個憨皮賴臉的屍首,彷彿苦一輩子,不睡睡萬家的棺材不甘心似的。──從李士坤那回之後,萬家樓好像有了個不成文的例子,替土匪收棺不用薄皮材,一概用晉木的圓心十八段。
經過這些事件,黑道上這才睜眼認清了,除非誰嫌腦袋放在脖子上礙事,要不然,活一天就甭動萬家樓的主意。足足也有幾十年,沒聽說土字型大小兒敢動萬家樓的點兒。尤獨在萬金標萬老爺子手上,萬家樓的聲勢不單鎮住了黑道上的人,更連北洋的那些將軍帥爺們也不買賬了。凡在萬家地面上,稅由萬家自家收,田糧由各房族照繳到萬老爺子手上,萬老爺子單為這些,設了個賬房。
「哪處有荒年,哪處有災情,你們官裏發信來,我們萬家派人出去,直接放賑;姓萬的不會貪圖這筆錢糧。」萬老爺就衝著縣官說過:「如今這些將軍帥爺,誰夠得上是正經主兒?今兒生張,明兒熟魏,走馬燈似的轉;咱們萬家樓錢糧祗有一筆,該交給誰?……錢糧到了他們手,不是買槍就是販土(指鴉片煙土),他們忍心擾民害民,我可忍不下心。我說話,就算數,誰不服,拉他人馬下來對對陣好了,祗怕我膀子一舉,人槍一樣幾千條。」
不錯,有清一代,萬家沒人得過功名,莫說文武舉,連秀才的方巾也沒人戴過一頂。萬家沒入仕,並不能就笑萬家是些土財主,萬家樓前那三根旗杆是前朝道光、咸豐、同治年代欽賜的,滿朝那些主子們,想拿這個來攏絡萬家樓,明是酬庸萬家樓殺匪賑災之功,實是想藉此多收些糧賦。
三根旗杆和一方御筆親題的「積善之家」的匾額,買不了萬家這族人一向以明臣後代自居的氣節,萬家不是重視錢財的肉頭財主,萬家是明代武將之後,後輩子孫們多半帶些江湖人物的野氣和豪情。
朱四判官在北地黑道上,確是個又悍又辣的傢伙,闖道兒還不上十年,北地三大股旱匪就叫他軟吃硬扒並掉了兩股半,如今手底下少說握有二百多雜牌槍,廿多匹馬,也曾捲過蕩北的柴家堡,鄭家圩,七星灘一些大戶;但在萬世保保爺的眼裏,四判官還夠不上是一粒沙子。至少,四判官手底下這點兒人槍,跟當年鐵頭李士坤比較起來,還不配替人家吊裹兒的,而萬家樓的實力,不知比當年的單刀火銃子母炮強了多少。
「祗要他四判官有這份興致,」保爺當族裏有人把四判官立在萬家樓北圩門外的狼牙樁拔來之後,淡淡的笑著說:「咱們也該陪他玩玩槍了……」
火把在暗夜裏燒著,把萬家樓前的廣場子燒成黯紅的了。那座威武沉默的高樓,在白天看來有些蒼涼衰老,在今夜的火光中,又彷彿恢復了往日那種雄視荒野的英姿。有一列兒臂粗的火把插在那座高樓的石牆間凸出的鐵架上,活生生抖動的蛇舌上捲騰著黑色的油煙,高樓的樓影一忽兒沉黯,一忽兒明亮,就彷彿浴在閃電中一樣;那蒙滿苔跡的琉璃瓦脊,叢生著密密的一尺多高的瓦松;那飛起的簷角下交叉重疊的雕花漆柱,都跟遙遠的時空綰連在一起,塗上了一層朦朧的神秘的顏彩。
而那些挨挨擦擦湧向廣場來的人群,全都沉迷在地面上賽會的光景裏了。朱四判官要捲萬家樓?一群螞蟻要夢想抬大象呢?呸!也讓他那個土角裏沒開過眼的蛤蟆來瞧瞧萬家樓各房族出的會罷。在往常,賽會也是常有的,那些賽會不外是為了迎春、神日或者是祭祠,這一回,卻是保爺、小牯爺和珍爺出的主意──為了朱四判官放言要捲萬家樓,萬家樓就大敞著四面圩門,熱鬧一番給那些土匪瞧瞧,萬家沒把那伙毛人放在眼上。
十四夜晚,陰雲沒褪盡,欲滿沒滿的月亮常在雲後走,投落下一些暈糊糊的幽光,禁不住滿街的燈籠火把一照,那點兒淡淡薄薄的光倒是可有可無了;賽會出會前,各房的燈隊先拉了出來,一些扁大的紅綠燈籠,方匣燈,帶罩的頭號馬燈,挑在高竿上,一路成行的散在大街兩面,竿頭高過房簷,燈火不斷的搖曳著,光暈潑上人群的肩和臉,放眼朝遠看去,簡直就像是繁星。
燈隊各處散開之後,一簇兒開道的馬隊擁著萬家樓年輕的族主保爺和他的兄弟業爺出現了。
保爺是個瀟灑人物,不單萬家樓知名,走南到北,各處城鄉也沒有不知道的。在萬家樓這族人裏,拖鬍子老頭不是沒有,偏偏論起輩份來,幾個老長輩全是年輕人;保爺雖說祗有卅三四歲年紀,可在十八歲那年,就幫著萬老爺子領了七房的槍隊;保爺自幼玩槍,並沒打算日後自領槍隊,玩槍就是玩槍,好像拎畫眉籠子收藏各式紫沙茶壺一樣,是個消遣。
保爺的性格是多面的,淡起來,把各事都看成行雲流水,拗起來,可比鐵砧兒還要硬上三分。甚至連保爺自己也沒想到「祗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針。」那句話了,保爺玩槍興致濃,近廿年玩下來,不知不覺的下了功夫;保爺玩過各式匣槍,八英手槍;玩過德造的馬牌,英造的小蛤蟆;玩過左輪,勃朗林和自來得;不論哪種短傢伙,保爺都能在衣兜裏卸掉它,兩手插進衣兜去,一面跟人談閒,一面把它裝攏來,連拆帶裝,前後不消一袋煙功夫就行。
保爺不單槍玩得熟,使起槍來更拿手了,萬家樓的人,有好些都瞧過保爺那手絕招兒──一隻手裝彈擦火帶放槍,另一隻手不用伸出袖籠。若論準頭,老二房的小牯爺是遠近知名的好槍手,保爺自說不如小牯爺;不過誰也沒見他倆比過槍,──保爺就有這麼個好脾氣,不跟人爭強。倒是小牯爺說是保爺玩槍祗是學的花拳繡腿那一面,上不得正場兒。
今晚的保爺騎著他那匹心愛的白馬「一塊玉」,緩緩的從人群夾道的街頭走過來,在族人眼裏,覺得保爺今晚興頭足,出會前許是喝了幾杯酒,把他那張眉清目秀的白臉染得有些兒紅;馬背上的保爺戴著一頂極為時新的黑呢禮帽,帽簷略為打斜;極輕極薄的灰鼠皮袍兒,紫緞團花面兒,沒加幔袍,大簇的團花在一街燈色裏閃著光燦。
至於槍,保爺他是行步不離的,但保爺帶槍則不像一幫粗漢那樣,隨意插在腰絛兩邊順手的地方,拖著噁心人的大紅大綠的綢穗子絲穗子;保爺的自來得手槍就裝在左邊的插袋兒裏,拖出一截精緻的黑皮帶,另外在馬囊兩邊特製的皮匣裏,斜扣著兩支快慢機。
「噯,保爺,保爺,多早晚才出會呀?」
「月亮全升上屋脊了呀!」
馬群經過老七房珍爺家的大門口,珍爺的妹妹跟一群花花朵朵的堂客擠在門樓下的高台級上,拎著兩三盞燈籠,伸出去搖著,纏住保爺叫了。在萬家樓,跟保爺同輩的弟兄姐妹一共祗有四個人,其中以珍爺的妹妹最小,十九歲年紀就被族裏官稱做小姑奶奶。
小姑奶奶是個愛撒嬌使性子的女娃兒,好強得很,每回行賽會,得彩的不是長房就是二房,四十來歲的珍爺溫吞慣了不以為意,小姑奶奶可有些不服氣,這回七房派定沙河口田莊上出一檯亮轎,小姑奶奶親自放車到十八里外的沙河口去,拿出一筆私房裝點那檯轎子,發誓要爭個頭名。
「你甭急,五妹妹。」保爺一臉帶笑勒住馬,一塊玉昂起頭,伸著鼻子聞嗅小姑奶奶手上燈籠裏的蠟香味:「我說你甭急,你那台亮轎裝點得實在好,尤獨是轎頂的五隻金葉鳳凰,全是七彩琉璃珠跟金片兒串成的,虧得你有那份七孔玲瓏的心竅。」
「別肉麻了,你那轎頂上的銀繡麒麟,單就繡功就嚇壞人,你以為人家不知道?!」
「轎身光采沒啥用。」保爺說:「單看沙河口那幫行轎的漢子幫不幫襯你,要是他們廿四個人裏,有一個走亂了步兒,五妹妹,我說,你這番心血可不是白費了。」
「不來了!」小姑奶奶扭得手裏的燈籠二面晃,嗲聲叫:「當心人家啐你,還沒出會呢,就咒人家倒轎子,弄得人心裏不上不下的。你倒是怎麼還不催著出會?人家腳脖子全站酸了。」
「就算你那頂轎子裝點得堂皇,」保爺說:「你也不全靠萬家樓的人誇讚你罷?……我說的是正經話,五妹妹,今夜晚,咱們萬家樓要有貴客光臨,讓人家衝著你那頂轎子豎豎大拇指,那才是真好呢。」
「貴客?!」小姑奶奶把燈籠笑得抖抖索索的:「哪兒來那麼多貴客?!像朱四判官那幫子土匪也配!」
保爺把白馬又勒近了一點:「我可沒講朱四判官,是不是?!若真是朱四判官,我也就不會跟你提了!」
「誰?你說誰?」
「說了你也不會曉得,」保爺說:「他是當年雙槍羅老大鹽幫裏幹拉子(即拉鹽車)出身的青年人,後來混得驚天動地的烈性好漢關八爺!」
「您……您……您……是說在黑松林放了彭老漢,後來越獄走關東的關東山關八爺?!」堂客裏突然有人攀著小姑奶奶肩膀急匆匆的問說。而保爺並沒答她,他說完話一夾馬,一塊玉就像條白龍似的竄過去了。
有試敲鑼鼓的聲音,隔著幾條街傳過來。一些穿皂衣的漢子手拿紅漆棍,忙著把人群朝兩邊街廊下分開,替將出的會班子開道。
「小娘,小娘?!你怎麼啦?」小姑奶奶轉過燈籠,推搖著剛剛問話的那個新嫁娘般的女子說:「你認得那個什麼貴客關東山?」
燈籠光搖顫在那個年輕女人的臉上,即使有那麼一層紅紙傳出紅暈,也遮不住她那張臉上突興的蒼白,她的兩隻帶有濕意的大眼緩緩的閉上了,彷彿要把無數的傷逝的歲月關回在那雙眼裏,在黑又長的睫毛交合處,擠出兩粒晶亮的淚水。
「關東山,關八爺?是了。」她幽語說:「是我爹開鎖放了他,跟他一道兒走的……關……東……」
※※※
在北徐州的大牢裏遇上關八爺那年,愛姑才十六歲。做父親的秦鎮原是個南貨店裏的賬房,兵亂的日子裏,東主歇了業,才央人說項,找上獄卒這種苦差使。愛姑十歲那年,患癆病的母親死在牢房外那條窄街的矮屋裏,祗留下孤苦的愛姑跟著父親相依為活。
自小就在牢獄裏長大,愛姑熟悉那個陰黯霉濕的世界;做父親的秦鎮雖幹了這一行,可不像其他獄卒那樣子,冷酷得沒有半分人味;一般的獄卒們的日子過得很霉爛,愛姑記得那些輪廓已經相當模糊的醉臉,不逢輪班的當口,他們就愛窩聚在紅牆左邊,窄街背後的一家半開門的娼戶裏爛賭。
她記得卞三和歪眼兒四徐五跟毛六那伙自稱是折過鞋底(意指拜兄弟),但卻常在賭桌上為一文小錢拔刀子咒罵祖宗八代的獄卒。記得門前有道污水溝,房簷能打著人頭的低矮的土屋,鴿籠似的小方屋,煙薰火烤的土牆框兒貼著些前門煙裏的畫卡,一盞燒黃色煤油的小號馬燈連罩子全是黑的,一直低垂在三條腿的賭桌面上。如要想找人接替爹的班,非到那些地方去找不著人。
她實在怕進那扇門,她怕白胖的老鴇母眯著眼,像找什麼金山銀礦似的抹著人胸口的那種刺人的眼神;怕那些蓬頭散髮渾身骨頭好像沒擰緊似的姑娘們,打著啞嗓子粗聲嗲氣講那些淫詞穢語;怕十三協裏那些穿藍衣的兵爺們,歪吊著嘴角,色迷迷的兩眼,拿人當骨牌抹的眼神。她經過時兩頰燒得慌,使手帕在背後緊扭著,頭垂在胸口,但仍聽見輕浮的口哨和那樣挑逗的俚曲兒:
「妹呀,俺倆一頭睡喲,
扯開了老棉被唷,
一股貓騷味……噢……」
扭著小汗帕兒像逃鬼似的飛奔進側廂的賭場去,高喊著:「接爹的班啦,卞三叔或者毛六叔!」而那些將滿把蠶豆子在一桌油灰上數來數去的賭鬼,總那麼磨磨蹭蹭的。
「先回去跟你爹講,叫他再看段水滸傳,咱們就來,好吧,人把兒(黑道暗語,指秦姓。)家的片子(指丫頭),甭在這兒釘著,兵爺看走了眼,吃虧的還是你。」
要是逢關餉呢,這夥賭鬼可又換了地方了,什麼聚珍樓萬象樓,再不然就是五福館口味香那些下三流麇集的酒樓飯鋪兒,事先議定打平伙,卻把零錢湊在一個人手上,掩飾那種寒傖,酒席筵前,你卞三爺過來我歪四爺過去,取的個「人抬人」「水抬船」。吃飽了喝足了,切些兒雜碎,拎瓶白酒一路喝回來接班,留著那份兒好在牢門邊泛黑的木凳上消夜。
話說回來,無論是酒樓也好,娼館也好,總要比眼看那些黑獄牢房要好些,囚在那裏的人哪還像人,簡直就像是囚著一籠豬;在那兒,不分是行凶作惡的江洋大盜,仗義濟貧的俠士,因北洋兵欺詐不遂誣告繫獄的富賈,游手好閒不務正業的流氓,一律是號字衣,赤腳板,重刑犯還加有手銬和腳鐐。
那兒有無數石砌的高牆間隔成一方一方的小天井,天真像是井口,露一方深邃無底的蒼藍,而因刑繫獄的囚犯們連看天的機會全是難得的,囚屋又古老又深黯,寬大的拱廊銜著拱廊,連那點兒可憐的天光也叫遮斷了;每天的每個時辰,都聽得見沉重的腳鐐拖動的聲響,聽見賭輸了錢的毛六一夥人搬弄私刑磨叼犯人,好在那些窮途末路的傢伙們身上磨出幾文孝敬費,再去宿娼和酗酒,過那些胡天胡地的生涯。
爹不是那種人,跟他們連不上氣兒。爹輪班的時刻,總坐在長凳靠簷那一頭,泡壺濃茶看他的水滸或者三國演義那類的書。「自古坐大牢的不光是惡漢,丫頭。」爹就那樣嘆說過:「黑黑的牢間裏,不知有多烈性漢子困在裏頭?!就像前時那幾個革命黨罷,頭天關進來,二天就提出去斃了。這不是講律法,叫爹我跟卞三他們一樣為虎作倀,我不幹那個……」爹看水滸傳,頂推崇黑旋風李逵,說是:「凡人立身處事,誠實忠義頂要緊,黑旋風是個至性人,有沒有學問有沒有口才,那倒其次。」……關東山關八爺也就是那時為朋友兩脅插刀進牢的。
辮帥親自提審關八那宗案子,哄動了北徐州,茶樓酒館拿他當話題,做買賣的也都在議論紛紛;關八爺是自己進城來投案的,這可是把自家腦袋拎在手裏玩;小辮子張勳的狗熊脾氣陰陽不定,高起興來也許會把關八爺五馬分屍。照爹那種形容,關八爺真比他心眼兒的黑旋風更高一籌。
「他姓關,或許是關王老爺的後嗣,」爹說了:「黑松林義釋彭老漢,明知辮帥會要他的人頭,關八爺值得人佩服就在這點上──明知保不住腦袋他還是幹了,他若不是關王爺後嗣,哪來這大的膽子?!」
關八爺發監那天,監前那條街擠滿了人,全等著看看他的真面目,誰知等了個空,──也許是辮帥怕關八名頭大,人群會生出事來,改在深更半夜把他悄悄的送進牢房。當夜爹值小夜班,自己挑盞燈籠替他送夜飯,就見長廊下面,四個配短槍的馬弁連拖帶架的拖著囚人,那漢子手上帶著雙銬,腳踝上繫著頭號鐐;發監前明明受過毒刑拷打,一身藍布軍衣扯肩搭背全是血斑,尤獨是那雙腿,看樣子幾乎廢了,軟軟的在地面上拖著,腳鐐後邊一截鐵鍊上繫著一隻十來斤的鐵球跟著滾動,鐵鐐釘得太緊,一截兒裸露足踝全叫磨塌了皮,順著鐵鍊兒朝下滴血。
爹佝僂著腰,找出鎖匙來打開那間小監房的門,四個馬弁拖著那人扔進去,為頭的一個朝爹說:「人,是交給你了。」……對了,那一夜自己曾親眼看見關八爺入獄時淒慘的光景。
波漾波漾的歲月喲!是再也覓不回來的了。爹對關八爺那種關照法兒,甭說是獄卒對囚人,即使是知己好友,祗怕也不到那種程度;為了替關八爺療棒傷,爹不吝當掉衣物和被頭,去老城南祥生中藥鋪去抓湯藥,買膏藥,抽著深夜無人的時分替關八爺換貼,一口口親餵他湯藥,直至他能走動為止。為怕關八爺在牢房裏悶氣,他就把長凳兒挪在小監房門外,兩人隔著一道鐵欄,聊天聒話。
「八爺您可真夠英雄!」爹說:「您是條真真實實的好漢子,為朋友兩脅插刀。」
關八爺聳著肩膀搖搖頭,搖出一臉的寂寞淒迷味:「弄岔了,秦大叔。我關八放了彭老漢,並不是憑著義氣,更不是為什麼朋友,我實在是不忍那些為混口飯吃的老實人,在我手下……丟命。在黑松林,不論他是彭老漢或是素昧平生的,我全該放……要是我還有顆沒被染黑的良……心!」
「不錯,這年頭講良心就得吃苦頭,」爹的眼有些潮濕:「可是,八爺,您這番苦頭吃大了,──跟您說句實情話:你發監算是運氣,咱們原來全以為您會當場送命的。」
「這就是張勳的辣處,」關八爺那污穢的臉湊在鐵欄邊:「他要先緝獲彭老漢那伙人,他要那伙人死在我眼前,然後再斷送我──他要我臨死自認是個傻蛋。」
那就是他的聲音,他的形象,在今夜的繁燈裏。自打一天黑夜裏,爹為他打開牢門,陪他越獄去關東,這些年來,爹怎樣,他怎樣,無時不留在自己的夢裏。如今他回來了,爹呢?爹該在那裏?!他不知道當年的愛姑,今天的萬小娘,在這些年裏遭過什麼?遇過什麼?回過頭去,就有千顆萬顆心也該碎盡了。
※※※
龍鞭沿著街廊一路滾響過來,出會了。
最先出的是萬家樓七支房族中的七台亮轎,每檯轎子全穿上一丈八尺長的紅漆長轎槓,外加三道橫槓,彎彎的橫槓中間,各雕著凸出的金漆虎、獅、龍、鳳頭;每檯轎子全由廿四個壯漢抬著。亮轎的轎篷不同於一般官轎和花轎全係用綠呢紅綢布成的;亮轎的轎篷全是由多彩的透明的玻璃片穿綴而成的。轎裏懸著八寶琉璃燈,轎角上亮角上亮著四盞宮燈,轎頂四邊鑲滿了銀製的燭簽兒,外加長圓形的玻璃罩,罩裏點燃著明晃晃的白蠟和紅蠟,紅白相映成一環,那光亮交投在轎頂裝點得繁華如錦的飾物上。
在北地挨縣數,各鄉各鎮也常行賽會,但若說到賽亮轎,那可真就是鳳毛麟角了。萬家樓人得意就得意在這點上,旁處並非不想賽亮轎,實在是他們賽不起,單就保爺族裏出的哪頂轎子,飾金就飾上一百四十八兩金葉片兒,還不算宮燈上嵌的瑪瑙、麒麟眼裏的大珍珠;那頂轎子使用了五六代了,每年都還朝上添新換舊。賽亮轎不但要賽轎身的紋飾和新奇,還得要賽那廿四個抬轎人的服飾,繡飾,和亮轎的身手。
明晃晃的頭一檯亮轎,在轟雷般的采聲裏軟悠悠的抬了過來,廿四個漢子齊一步子,有節奏的聳動肩膀,使轎身好像是浮在軟浪上的鵝毛。頭道橫槓的主槓手是保家的護院大鬍子牛恩;誰都知道牛恩是個武術師,用他來當主槓手,可說在任何情況下轎子都不易倒,在行家眼裏一瞧,就那廿三個助手,也是十中挑一,經過長期調教出來的。他們一律套著原色軟牛皮的護臂和護腿,頭上纏著薄緞的黃巾,光身上穿著無袖的緊身馬甲,黑地紅鑲邊,襟前灑一路密密的盤花扣兒;下身穿著白褲,翻毛薄底筒靴,靴口繫著小鬧鈴。
「喝,到底是長房這檯轎子硬扎!」人群裏有人誇說。
「甭把話說老了!」後面有人插嘴說:「老鼠拖木掀(木掀,北方農具之一,形如鐵鏟。),大頭在後面。咱們小姑奶奶那檯轎子,你等著瞧罷!」
實在說,不管七房那頂轎子裝點得怎麼樣,單就長房這頂轎子,那種富麗堂皇也夠人縮不進舌頭的了。長房這頂亮轎,還是在萬金標老爺子的祖父──朝官太爺手上製出來的;轎架採用堅實的紫檀木打成,兩根長轎桿是棗木的,照轎桿的長度論,這兩支棗木的原材總得兩丈三四,棗木是生長得極慢的一種木材,普通棗木極難選出這樣長這樣粗的;這頂亮轎的轎木和轎桿全上了朱紅的光漆,光彩照得見人影兒,榫頭接合處,又嵌著九道兩指寬的銀箍;轎身兩邊開著玻窗,繞著玻璃,各有七張由無數綠色琉璃珠和黃金葉片綴成的角形葉子點綴著。
亮轎在極輕快的步伐下波著漾著,亮光從轎內垂懸著的八寶琉璃燈中透射出來,使轎身所有的彩圖像影畫般的浮凸出來,星星燦燦的閃射出一片晶瑩:轎角宮燈上嵌著粉色琉璃的荷花,燈下拖滿了細細長長的琉璃瓔珞,轎身蕩動時,瓔珞跟著搖曳,搖出另一種雅緻的風情。
頭轎的轎頂上,昂昂的站著一隻通身銀繡的麒麟,蜷起一隻前蹄,朝天張著嘴,兩面的銀鬚朝上高捲著,隨著轎身的波動發出一串無休的顫索;麒麟的兩隻眼望著轎頂四面明亮的燭火,瑩瑩的綠光暴射著,直如活的一般。
「就憑這兩粒大珍珠,就把這隻麒麟給點活了!」
「我倒迷在繡工上,你看那麒麟身上的一鱗一甲,繡得多精多巧!全是細髮般的銀絲編結的,得花多少心思?!」
「四判官要是看見這種排場,」鎮上的滑稽人物大板牙咬著旱菸袋嘴子說:「他就睡不著覺了,──祗怕他祖宗八代全沒見識過這麼精的銀繡,這麼大的珍珠!」
「看二檯轎罷,」有人說:「迎轎的鞭炮又響了。」
第二輛亮轎是老二房出的轎子;萬家樓七支房族當中,老二房頭的人丁不旺,單傳了好些世代,直至小牯爺的曾祖朝祥太爺手裏,剛有點兒旺氣,偏又遭了一場大火劫,把一條街的大片房產全燒成焦糊的牆框兒了。但二房是個好強爭勝,死要面子的房族,也就在朝祥太爺手裏,把一半野蘆蕩割讓給長房,打點一筆鉅款,又把那片遭過火劫的房產重置起來。等到小牯爺當了家,老二房好像添了一把遮得住天的紅羅傘,無論幹什麼,小牯爺總要走在其它各房族的前頭。
小牯爺自小就逃塾不肯唸書,整天耍槍弄棒,長大後變成一條生氣勃勃的野牛,彷彿一身全長著角。二房出的那頂亮轎沒有前一頂轎子裝點得那麼華麗,卻另有一種野氣。
第二頂轎子的廿四名抬轎手,全是由老二房那支槍隊裏挑選出來的小伙子,年紀不超過廿三四,每人穿著無袖的緊身獸皮馬甲,攔腰勒著寬皮帶兒,帶面上滿嵌著一圈銀星;帽子也是四塊瓦毛朝外的獸皮縫成的,黑褲的褲管高高捲起,露出一段精壯多毛的小腿,腳下登著薄底筒靴,靴口也綴著一圈怒蓬蓬的獸毛。當那頂亮轎抬過來時,遠遠的人群簡直分不清抬轎的是一群人,還是一窩成精作怪的虎豹。
跟在那頂亮轎後面的鑼鼓,也敲出一種粗野急速的點子,抬轎的就進三退一踏起花步來,使轎頂上那隻由整張虎皮縫成的假虎,連尾巴也或左或右的摔動起來了。二房那頂轎子四周雖也是用七彩的琉璃綴的,一樣的晶耀奪目,但那些琉璃珠子卻全串成各式凶猛的獸圖,連一片花花朵朵也沒有,更奇的是轎中沒有懸燈,卻安放了一隻二尺高的三腳銅鼎,鼎裏焚著檀香,除了由飄動的焰舌上放出活動的光熠來映亮轎身的彩團外,還給整條大街留下一股濃烈的香氣。
二房的小牯爺穿著一身黑短打,騎著一匹無鞍的黑馬,領著韁繩從轎側竄到前面來,一共有三四匹馬跟著他,那些槍隊上的人今晚全沒帶槍。
「噯,牯爺。」大板牙這回可把煙袋從嘴裏拔出來了:「說您大膽,您可真是大膽,這可是四判官要來赴會的呀……保爺業爺全帶著槍的,您可是在空著手玩。」
「大板牙你這個甩子!」小牯爺說起話來眼角總是棱棱的:「我帶著槍就不玩,玩呢,就不會像保爺業爺那樣,把心放在別處,那樣玩起來就沒意味了!沒意味,你懂罷?那祗算假大膽兒。」
第二頂亮轎轉彎進了萬家樓前的那座大廣場,沿著廣場四周,高竿兒豎得像密林似的,竿頭上捱捱擦擦的搖動著各式的馬燈和燈籠,這邊看賽會的人群更多了,人頭遍地滾著,小樓上,曬台上,石砌的矮牆上,到處全擠著人,還有幾股兒人流,從各條街道上跟隨著亮轎,一路匯入廣場來。小牯爺一夾馬來到樓前的石級邊,從石級下望上去,第廿四層石級的高台上,安放了一排太師椅,全還空著,祗有長房的業爺跟四房的老侄兒萬梁在說話。
「喂,世業,咱們的會主保爺到哪兒去了?」小牯爺說:「等亮轎全進了場,就該起賽啦!」
萬世業瞧見小牯爺,趕忙丟下萬梁來,摟起皮袍叉兒跑下石級說:「甭急,牯哥,今夜咱們萬家樓來了貴客,保哥方騎了馬去邀客去啦。」
「貴客?!」小牯爺眉毛鎖成一把黑:「你知道是誰?」
「在黑松林釋了六合幫,投案坐大牢的關東山關八爺。」萬世業朝小牯爺笑說:「該稱他是貴客了罷!」
小牯爺不屑的聳聳肩膀,話頭兒有些火氣:「貴客,當然嘍,世保跟你兩人外強中乾,一心真怕他四判官真會打出黑虎偷心拳,關八爺來了正好壯壯你們的膽子,還有不是貴客的嗎?!……我說世業,世保他雖說年紀比我小兩歲,他可是萬家樓的一族之長,你們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漏出怯相來,既亮出話去不把四判官放在眼裏,一面可又處處小心火燭幹啥來?!」
「我!我倒沒這個意思,小牯哥,」萬世業說:「祗是保哥他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他四判官進來,咱們是有備無患,我說:你老二房誇稱膽子大,我覺得有些有勇無謀,若是四判官真趁機捲進來,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咱們難道還得放著一條大街讓他燒?!」
「好罷,」小牯爺攤開手說:「讓你們有備無患,我是更放心看會,有什麼不好?!不過有句話我得說明白,就是他四判官真在這三天會期裏捲得來,也是咱們萬家樓族裏的事,用不著拉上關八他來幫忙;他英雄好漢他的,萬家樓的事從沒請外人插過手,今夜他是客,明早請他走路,免得日後留話他說──萬家樓對四判官碰火,全是我關某人拔刀相助的。這份人情咱們還不起呀!」
萬世業苦笑著搖搖頭,他真想不透小牯爺這種陰陽不定的脾氣,──在往常,他是跟各地混世的朋友打得最火熱的一個人,他也不止一次惦記過關八爺,今夜就算在火頭上罷,說起話來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過對方說完幾句火氣話之後,也就沒再爭嘴,兜轉馬頭說:「算啦,起賽要緊,你瞧,有五頂亮轎進了場了,咱們不能耽誤時刻,我去找世保去,他不來沒有個主兒呀!」
小牯爺一夾馬,就從廣場一角竄進後巷去了。
※※※
六合幫腿子靠進萬梁家的鋪兒時,街頭的亮轎還沒有過完。這一群粗莽的漢子們推著鹽車趕了一整天的長路,除了沾霜的枯柳,衰草落葉,再就是灰霾霾的天色下的野蘆葦和滿眼風沙。鹽車一進萬家樓,人潮、燈影、龍鞭、鑼敲鼓打的喧嘩,直把他們像推進五顏六色的彩夢裏一樣,一種明亮,輕快的狂歡世界,在一剎間躍進他們的眼,無怪一個個全像剛出洞的獾狗,把剩餘的精力全放在豪笑裏迸出來了。
「我操他個外祖奶奶罷!」大狗熊像喝水似的罵開來了:「我敢賭他媽血淋淋的咒,這種熱鬧老子從來沒瞧見過!這是啥?金山銀山堆成的轎子,稀奇!可算是稀奇!」一面說著,人在萬梁鋪的廊簷下面背靠牆,一隻腿蹬在鹽車把兒上,使手背擦著口水朝一邊亂甩。
「噯噯噯,你他媽文明點兒!」石二矮子說:「我可沒求雨呀!屌熊口水甩得人一眼的!」
「不關緊,不關緊,」大狗熊說:「我他媽不甩不就成了?窮嚷個屌毛!看會要緊。」
「乖乖,這是哪家的閨女?這麼個俊法兒?!」石二矮子指著騎馬挑燈籠,走在亮轎前的姑娘說:「這比畫紙上的美人兒還要俏三分嘛!誰他娘有福娶到這種媳婦,就該一輩子不離被窩……」
石二矮子使舌頭舐著上唇,正待找兩句更什麼的話說說,誰知被人從身後一把抓住大襖的後領,猛的朝後一帶,又朝上一拎,弄得他恁啥話也說不出來。石二矮子雙手護著頸子扭過頭去,開二腳(第二輛車的掌車者)的向老三一臉冷得發青。
「閉嘴!」向老三低低的但卻朗朗的吐出兩個字來:「要是你想活出萬家樓,你就閉嘴!」
石二矮子慌忙像磕頭蟲似的點頭;他不能不點頭,因為他再不點頭,頸子叫領口鎖住,迫得他喘不出氣來了。向老三手一鬆,石二矮子連忙吸了兩口氣,扯著向老三說:「兄弟夥,甭那麼神經好吧?叫人弄不清真假了。」
「你知她是誰?」向老三這才緩和下來,悄聲說:「她是萬家族裏的小姑奶奶,你好歹省些事,你若油嘴薄舌,叫萬家恁是誰聽了去,當心你那腦袋!」
石二矮子當著向老三伸伸舌頭,等向老三轉身進店,立即擠眉弄眼的朝大狗熊扮個鬼臉說:「就算她是公主娘娘罷,背後也封不住人的嘴呀?!萬家的小姑奶奶跟我姓石的啥相干?……除非她這輩子不嫁,當個磁佛供著。」
大狗熊哪還理會石二矮子的閒話,他兩眼像遇上吸鐵石,被吸在最後一抬亮轎上,七房的這抬亮轎簡直是抬寶轎,廿四把抬轎手全穿著寶藍的緊身緞子褂褲,腰裏繫著同色的緞帶,胸前和袖口,嵌上琉璃的花邊;論轎身的裝飾,比長房那抬轎子更顯得雅緻,轎身以碧色琉璃珠串成的八仙過海圖為主色,配上一卷卷白色的煙雲,遠遠望上去,簡直就是栩栩的活的丹青。轎頂上,立著五隻七彩的鳳凰,不用說是取五鳳朝陽的意思,每隻鳳凰從頭至尾總有四尺,那彩尾展垂在轎簷外面,鳳身係由各色琉璃珠和金葉裹成,鳳腹裏亮著百十盞燈,把鳳身從裏到外映得通明;鳳頭鳳尾全採用較軟的鋼絲彈簧,轎身一動,那些彩鳳便搧動翼子,點著頭,搖搧著長尾,一股展翼入雲的樣子。
「噯噯,老哥,」石二矮子在廊下攫著個看熱鬧的:「會在哪兒起賽啊?」
「十字街口的空場兒上。」那人說:「你能不能鬆開手?!我的袖子快叫你扯爛啦。」
石二矮子鬆開手,使手肘碰觸著大狗熊的大腿:「我說,咱們免調當啦(鹽梟暗語,把吃飯稱為調當。),兔腿揣在懷裏,各把壺水子,那邊看會去。」
「噓──」大狗熊說:「八爺交代過的那番話,你又全扔到腦後去啦?咱們也祗是在這兒溜溜邊兒就夠了,明兒大早起腳,你當真通宵不睡?……再說,咱哥倆一雙屁股鎬筒兒,還是少走為妙。等調當了了,咱們滾滾就扯蒙子(鹽梟暗語,意指賭完就睡。)。」
「咱們祗走一會兒,」石二矮子幾近懇求說:「萬家樓這麼大法兒,各街各巷燈火通明,沒有做伴的,我怕會迷在那裏。咱們閉著嘴不惹事不就是了?!」
「我不去。」大狗熊說。
亮轎後面緊接著各房族的花鼓會,鼓點子砰隆隆像一陣急雨,石二矮子憋不住說:「大狗熊,說真個兒的,你若真的不去,我可要單溜了。」
「矮鬼你真的要去?!」大狗熊說:「當心八爺會擄你一頓!」
其實關八爺一點兒也不知石二矮子溜走的事,萬梁的鋪子是他的熟地方;店主萬梁也是個混世走道兒的人,除了開這間萬梁鋪,兼替萬家樓稅卡收鹽稅之外,在鎮上也設有一爿鹽槽子(收購新鹽的鹽店)。
萬梁收鹽稅,按萬老爺子所訂的老例子,每百包抽一包,萬梁槽子從不截各幫各路的腿子(有很多鹽槽仗著地方權勢,硬以較低價格強收過路私鹽,謂之截腿子。),凡是過湖鹽(從產地海州運過洪澤湖銷售者。)過境,隨領腿子的意,多少留下一些齁兒(鹽梟暗語,鹽之別稱。),供給萬家各族以及各處田莊食用;而槽上開出的盤口,總比湖西還要高些。
關八爺一下牲口,鋪裏就有人牽去大麥騾上槽加料,萬梁鋪裏的老賬房程青雲,戴著青緞的瓜皮小帽,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袍馬褂趕過來抱拳迎客,見了關八爺,一躬到地說:「萬家樓小地方,今夜有八爺這般的人物光臨,真是難得。適才族主保爺親來關照過,要咱們小心侍候著八爺,待會兒保爺還要來的。」
吩咐雷一炮把十六把腿子暫在長廊下靠妥,關八爺這才挑起門簾兒進店。
萬梁鋪是爿規模宏大的店鋪,接待來往的行商旅客兼營吃食,前排是棟五間通的敞屋,大顯門筆直放得進車馬,通道自影壁牆起朝兩面分開,四面的高牆圍住一進廣闊的院落,東牆搭一溜兒長棚專歇牲口,西牆搭一溜兒長棚專停各式車輛;中進五間是一般的客堂,五盞帶笠的大樸燈終夜點亮,從東路過長牆邊的側門,另有一座花廳。
老賬房程師爺走在關八爺身側說:「八爺,請過那邊,保爺他業已設了兩桌薄酒,算是替八爺您洗塵;今兒晚上鎮上行賽會,保爺怕是抽不出空兒來,所以請七房裏的珍爺來陪客,等八爺您用罷飯,保爺自會來接您去看賽會……」
「保爺他真是太看重兄弟了!」關八爺感慨萬千的說。
關八爺望著這所寬廣的大宅子,在東西長棚棚簷懸掛的馬燈下面展現著,花還是花,樹還是樹,一切都還像十多年前的老樣兒,不知有多少夜晚,六合幫在這兒靠腿子,迎客的也都是這位程師爺。如今自家認得他,而他也許祗認得黑松林義釋彭老漢越獄走關東的關八爺,卻認不出當年拉車的小伙子關東山了,同樣的,保爺這樣款待自家,也款的是虛名藉藉的關八,可不是當年頭撞黑漆棺,呼天不應喚地不靈的拉車小子。關八關八,你當真在人眼裏成了個英雄了麼?!謀害六合幫的仇人沒踩著底兒,獄卒秦鎮秦大哥的女兒下落不明,也沒能報恩,有哪點夠得著英雄?!
「珍爺,珍爺!」程師爺先一步搶進花廳叫說:「關八爺來了。」
「噢,八爺,」珍爺人沒出來話先出來了:「萬世珍久慕八爺的名,咱們家的兄弟保爺,更把八爺佩服得不得了!今兒可總算見到了。」珍爺挑簾子出來,一把把關八爺握得緊緊的,抽出另一隻手挑簾子讓關八爺進屋,跟著說:「程師爺,煩您關照外廂諸位掌腿子的老哥們,一道兒進來用酒,晚了怕耽誤看賽會。」
在萬家樓待過的人,大多數全曉得七房裏珍爺這個人,雖說在同輩裏數他年紀最長,四十來歲的人了,玩心還跟廿來歲的小伙子一樣;他那條左腿走起路來有些跛,那是多年前學騎馬摔壞了;耳朵邊有塊疤,是練飛刀入石柱時小攮子蹦回來斬的;那之後,珍爺就沒再玩過那些玩意兒。
若說珍爺就是天生的小膽子也未免有些冤枉,實在珍爺的體質弱些,不適合玩那些野的。珍爺攻書很下了一番功夫,經史子集「多少」懂得些,一筆魏碑也寫得有「三分」像樣兒,珍爺最拿手的事就是養花和飼鳥;這兩宗事,不但在萬家樓沒人比得,就是北地各縣,珍爺在這方面也真算是一把手。除了花和鳥,珍爺最感有興致的事就是賽會了。
「我說珍爺,我有句冒昧話先得陳明了,」關八爺說:「兄弟今天重領六合幫幾把腿子過境,蒙萬家樓幾位有臉有面的爺們賞賜一席,咱們感謝不盡,我關八替那幫兄弟當面謝過。我業已交代明兒大早拔腿子。我看珍爺,這賽會麼,不……必……了。」
「哪兒的話,」珍爺說:「咱們祗當是軟扣您三天,等賽會行過了再放八爺您上路。……這回您可越不得獄了,這場賽會您非看不可。」
「我倒是無所謂的,」關八爺苦笑笑:「祗是我手底下這夥子野性兄弟,活蹦活跳像花果山下來的猴精,我擔心萬一弄出岔子來,對保爺和您都不好交代。」
在酒席上,關八爺查點人數,十六個人缺了兩個,雷一炮說:「這兩個傢伙,一花眼功夫就背著人溜掉了,準是去看賽會去了。」
「您瞧八爺,」珍爺說:「兄弟猜得準,諸位老哥們既想看賽會,就早早兒的用了飯去罷,稍待一會兒,保爺怕也就要過來了。適才保爺跟舍妹菡英說起諸位來鎮,舍妹要我堅請諸位賞臉,看看她親自裝點的轎子。」
萬世珍說完話,關八爺附著雷一炮的耳朵說:「老哥,等歇要各人捎上嘴子。──看樣子,萬一遇上四判官捲得來,各位都準備自保了……」
月出時退開的雲塊又聚合起來,一度停落的風又在火把頭上出現了。七台亮轎齊臨高樓前的廣場,轎子外面,七班鑼鼓繞成七個圓環,交替的敲打著新奇的鼓點子;也許有些人在賽會前真個擔心賽會場上會冒出朱四判官來,驚天動地的開槍對火,鬧出一番大事故,等到出了會,這才發現擔心是多餘的;來看賽會的人擠在廣場四周,黑壓壓一片人頭少說也有幾千,高樓的巨大的影子在火光和燈華中高舉進雲裏去,不由不使人安心,使人想到憑他朱四判官甭說撼不動這座高樓,祗怕他那伙打總算,也搬不動樓基的一塊大石頭!
石二矮子拎著酒壺,把半隻啃剩的兔腿揣在懷裏,隨著滾動的人潮擠向廣場這邊來,人是那樣多法兒,上上下下全叫擠直了,腿捱著腿,肩膀抗著肩膀,那股人氣火炕炕的,一股汗味。石二矮子人太矮了,活像掉在人坑裏,儘管踮著腳尖,伸長頸子,仍舊看不見什麼好看的,除了高竿頭上挑著的燈籠和一些擠動的人頭。高處既佔不著便宜,腦筋就朝低處轉,石二矮子就埋下腦袋來,從旁人腰間朝前猛竄。
「矮鬼,噯,石二矮子,你弄到誰的襠底下去啦?!」明明聽見是大狗熊的聲音,叫鑼鼓打成幾截兒了:「咦,剛剛還看見他竄過來的,真是見了鬼了?!」
「我在這兒咧,大狗熊,你怎麼也來了?!」石二矮子說著,摸著聲音擠過去,擠了好半晌擠至大狗熊說話的地方,沒見大狗熊的人影兒,忽又聽見大狗熊的聲音在自己擠過來的地方窮嚷嚷,越嚷越去的遠了。
「真他娘的悶氣,」石二矮子嘟囔說:「這豈不是弄到漩渦上推起大磨來了?!」
俗說「聚蚊成雷」一點兒也沒錯,人群一麇聚,聽那種鬨鬨鬨鬨的囂音罷,真像開了閘門倒了壩一個樣兒,喊爹的、叫娘的、拾帽的、找鞋的、外加上鞭炮,采聲和震耳欲聾的鑼鼓,把人腦袋全撐脹了。石二矮子既沒找得到高個兒的大狗熊,祗好一味瞎擠,總巴望能擠到最前頭去,誰知擠來擠去的還是陷在人窩兒,貼身的衣褲全濕透了,汗氣蒸騰像隻剛出籠的饅頭。
「噯,老哥,亮轎這玩意倒是怎麼個賽法兒?」
那個人順著聲音低下頭,這才找著說話的石二矮子:「你也來湊這份熱鬧?!我的天,你擠在人窩裏能看得見什麼?!」那人捏著短煙袋桿兒,吱起大板牙,說話時細長的頸子一伸一伸的,使石二矮子想起白天在野蘆蕩邊看見過的魚顎子。
「我是問,亮轎是怎麼個賽法兒?」
「噢,亮轎怎麼賽法?」那人的眼珠滴溜打轉說:「我說,你是外路來的罷?嗯,這亮轎麼?……除了賽裝潢,還得賽廿四個抬轎人的身手。起賽的時刻,在廣場當中豎起兩排紅漆木桿兒,每隔五尺遠豎一根,排成七彎八折的樣兒,每頂轎子配上一班鑼鼓,依著鑼鼓點兒走花步,一路穿過那條彎彎曲曲的由紅漆棍排成的道兒。走完一次又一次,七頂轎子銜著轉,在紅漆棍排成的道兒裏耍花樣兒,依照各轎耍出的新奇花樣計點,壓尾是奔轎,鑼鼓聲點子一變,咚咚不息的像一陣急雨,主槓手一聲吆喝,那廿來個齊一步子,抬得轎子在彎道兒裏狂奔,左閃右閃,左轉右轉,不能摔倒人,更不能摔倒轎子,連碰歪了一根紅漆棍也要扣點兒。」
「噢噢噢,」石二矮子說:「原來還有這多的名堂?!……糟了!咱們這光顧著講話,叫擠到哪兒來啦?!」
「你可甭急,二哥,」那人說:「要看賽會還早著呢,天剛落黑頓把飯時辰,往年起賽會,哪回不熱鬧到四更天?你人矮擠不進人圈去,要看得真切請跟我走,穿過那條小巷兒,那還有道矮石牆,人騎在牆上,啥景兒全走不出眼界的。」
「喝,那敢情好!」石二矮子興沖沖的說:「到那邊,我請你喝壺酒,你瞧,酒在這兒,」他把酒壺拎在眉毛上晃了晃,又掏出一塊烤得焦黃的兔腿說:「野蘆蕩裏的兔子,真夠肥,咱們邊喝邊看賽會,才叫夠味兒不是?!」
「就是了!」那人附和著說:「我早知野蘆蕩的兔子夠肥的。咱們走罷。」
兩人返身朝外擠,到底身高眼亮,有那人帶領著,不消一會就打人窩裏擠出來了,那人領著石二矮子繞著高樓打轉走,一路全是石板鋪成的窄巷子,兩面夾著高牆,由東面轉至西邊,果然有道四尺來高的矮石牆把廣場隔開,牆頭上也擠了不少孩子,在那兒拍著巴掌。
「就要起會了,」一個說:「保爺跟那個關八爺上階台了。」
「看那群走鹽的那種土匪樣兒。」另一個說。
石二矮子一聽,心裏一寬,暗想關八爺跟一夥人到底叫人家拖得來了,該不會怪我領先溜號了罷。
「來,酒壺我替你拎著,你先爬牆。」那人說。
石二矮子把酒壺遞過去,對方接過壺,有意無意的掂了掂。
「嘎,不用掂,這是頭號壺,我關照店家裝得滿滿的,夠你喝的就是了,」石二矮子說:「老哥,你可甭把好酒給潑撒掉了。」
石二矮子轉臉朝牆伸出兩隻手去,勉強夠得著牆頭,正當他兩臂發力一彎肘彎子,整個身體懸空的時刻,聽見身後那人說:「喏,二哥你太小氣了,還你這壺酒!」說著說著的,石二矮子就覺後腦瓜子一麻,天旋地轉,人就像一條死狗似的蜷縮到牆角根去了。
「個狗入的笨賊,」那人把砸扁了的錫酒壺扔開說:「你也沒豎起耳朵打聽打聽,萬家樓有幾個大板牙?嘿,你沒張嘴我就知道你嘴裏長的是牙!在老子面前,容得你這替四判官臥底的?老子眼裏連粒沙子全容不得呢!」
「開……玩笑……」石二矮子迷迷糊糊的說:「大狗熊,他娘的,有你在一道兒,我腦袋就不會吃酒壺了……」
大板牙一聽,趕急把扔在一旁的酒壺又撿起來,照準石二矮子腦門正中重新來上一傢伙,可憐那扁了的酒壺又叫石二矮子的腦袋敲成圓的了……
而大狗熊沒有石二矮子這種運氣,他改變主意來追石二矮子,忘記從櫃上拎酒。在這般擁擠的人群裏找矮人,真比海裏撈針還難,大狗熊仗著胳膊粗,蠻勁足,橫著身在人窩裏擠來擠去擠了好幾趟,也沒找著半根矮鬼毛。
「真他娘十足邪門鬼,矮鬼又不是土行孫(封神榜上人物,善土遁。),明明看見著,說遁就不知遁到哪個地穴裏去了!」大狗熊咕噥著,擠到了廣場前面。
七頂亮轎已經在起賽了,在各班鑼鼓的導引下,繞著廣場四周緩緩的移動著。廣場當中,有些穿短打的漢子們正在立桿子,桿子之間橫扯著彩緞的帶子;那些晶瑩透亮的亮轎在抬槓子的步伐下起伏著,彷彿結成一條彩龍。長房的「麒麟」轎,二房的「虎」轎,三房的「金雞」轎,五房的「銀兔」轎──七房的「彩鳳」轎,各有各的特色,令人眼花繚亂。大狗熊把腦袋伸在人頭上望著,樂得連口水也忘記吸了。
亮轎踏進紅漆木桿插成的窄道時,頭頂轎的主槓手吹了一聲長長的呼哨兒,鑼鼓點子打出「亂插花」,顫索而急促的:
「咚咚咚咚吃咚克咚鏘!咚咚咚吃咚克咚鏘!」
那廿四個抬轎手便踩準了鼓點子,腳跟打著屁股,擺動身體跳將起來,前面十三個人矮身,後面十一個人躍起,前面十三個人躍起,後面十一個人又朝下蹲身;這樣一來,那頂轎子便像浮在一波接一波的大浪上,轎角的四盞宮燈,隨著轎身抖動,悠來蕩去的打著鞦韆,宮燈下垂懸的瓔珞,不時碰擊著,炸出碗大的晶花。等到頭檯轎的鼓音剛歇,二檯轎的鼓音又起,鼓手打的是「炸豆兒」鼓:
「咚,咚彈咚,咚,咚彈咚,咚彈咚彈咚彈咚!」
二檯轎的抬轎手跳步很奇,無論下半身怎樣瘋狂的跳法兒,抬著轎的肩膀卻像山一般的穩紮;他們一齊舉腿前飛,舉腿後踢,舉腿左揚,舉腿右甩,簡直形成一面腿山,不斷的飛出層層腿影來,但是那檯轎子彷彿動全沒動過,直到走完那條彎曲的桿陣,燈全沒搖一搖。
「好哇!好哇!」人群一條聲的喳呼著。聲音還沒落下去,第三檯轎子又隨著另一種鼓音闖進桿陣裏來了。第三檯轎的廿四個抬轎手抬著那頂轎前竄五步,猛的挺胸蹲腿,凸著肚皮走起鴨子步來,每人雙手叉腰不扶轎桿,身子朝後大仰著,彷彿祗要拴條細線朝後一牽,連人帶轎全會仰臉朝天。這樣大膽的身法和步法,若沒經苦心調教,是決計走不出來的,人群裏爆出的采聲也就更多了。
大狗熊踮著腳尖站久了,趁第三檯轎子過去,第四檯轎子還沒接上之前,趁機彎彎膝蓋,偶然從廣場的空隙間看見高樓前廿四級扇展的台階,台階上面的平台上安排了一排太師椅,關八爺跟那伙弟兄,全都大模大樣的坐在那裏,叼著洋菸捲的也有,品黃茶的也有,笑得老遠見牙不見眼,比自己擠在人窩裏伸酸脖頸兒,可不知強到哪兒去了?!
「他奶奶個孫兒的!全是石二矮子害的人。」大狗熊心裏說:「要不然,我不也在那邊蹺上二郎腿了嗎?!虧得老子個頭兒高,若像矮子那樣矮法,祗怕啥也望不到了。」
看賽會看得久了,冒失鬼得要放一放(意指小解。)可哪兒去找毛坑去?大狗熊原想丟開這念頭,下狠勁忍它一忍的,誰知冒失鬼憋不得,越憋它,它越刺叨人。大狗熊實在憋不住了,這才手抓著褲襠朝外擠,想著找處僻靜的地方把它放掉。
擠出人堆朝北拐,拐進一條窄巷兒,順著窄巷兒朝深處摸,一出巷頭,到了背街的另一方上空場兒上,空場兒四周有好些枝幹獰猛的大樹,樹梢上跳動著一星半點遠處落過來的微弱的燈光;等到腿底下絆著什麼,蹲下身一摸,才摸出遍地都釘著拴扣牲畜的短腿角樁。
大狗熊伸著鼻子聞嗅兩下,自言自語說:「對了,這兒是萬家樓的牛馬市,一股牲口氣味。」看看左右沒人,不如就在這兒把冒失鬼放掉罷。站起身來,剛扯開褲腰想放溺,就聽那邊的樹影背後有人悄聲說:「誰?夥計,砌個萬兒罷!」黑話一出口,大狗熊嚇了一跳,趕急又蹲下身去;冒失鬼不肯聽話,逕自出來了,弄得濕濕的一褲襠。
「火頭把(黑道暗語,指姓王的。),八叉兒(黑道語:排行第八。)。」大狗熊聽見另一個方向的蒙黑裏,有人用黑話接上渣兒,才發覺剛才問話不是衝著自己發的。早年鹽車常走東海岸的賊窩子,自問對黑道上的暗語懂得些,像答話的這個傢伙,竟然自稱他是王八,真令人發笑。按照黑話的口氣,這倆個傢伙極像是做小手的(黑道暗語,指毛賊。),老子先不作聲,聽聽他們說些什麼罷?!大狗熊拿定主意,身子伏得更低了。
「噯,『墜把兒』三(黑道暗語:指姓陳的老三。),咱們『小架兒』(黑道暗語:小架兒就是雞的別稱。)不搭,『繩頭兒』(黑道暗語:繩頭兒即是牛。)不扯,跟他娘『琵琶』(琵琶,在黑道人稱『鴨子』是琵琶,取其兩形相似也。)似的,擠在『草把兒』(黑道暗語:指姓萬的。)家的『稠子』(黑道暗語:意指集鎮。)上,替角把兒四(指朱四判官。),開暗『扇兒』(黑道暗語:扇兒指門,暗扇兒即暗裏開路。),把『方子』(黑道暗語:『方子』即窗戶。)。即算今夜『水平』『風穩』(黑道暗語:意指一切順心如意。),咱們還是──嗨,眼看他娘滿街走『長臉』(黑道暗語:『長臉』指驢和騾馬。),各院住的『黑炭頭兒』(黑道暗語:指肥豬。),夜來扯不上『蒙頭子』(黑道暗語:指被子。),窩得慌!」那個自稱是王八的傢伙嘟嘟噥噥的說:「墜把兒三,我說這是何苦來?──萬一犯在草把兒家的手上,摘了咱們的『瓢』去,祗怕『有雞兒沒籠』,『曬光陽』呢!」
「我說,八叉兒,這些廢話甭在稠兒上喳呼了!」叫陳三的那個傢伙說:「你以為開罪了角把兒四,能保住你那水包皮(黑道俚戲語,和瓢兒一樣,全係指腦袋。)?!你若是爪子癢了,開開窯兒,再不,拉拉花門兒(開窯:開天窯,就是掀開屋頂行竊。黑道暗語:稱挖穴掏洞行竊為拉花門兒。),小架兒,挓角兒(黑道暗語:指羊。),取些,碰高興,請跛二先生(黑道暗語:鴨子除稱琵琶外,又稱其為跛二先生,蓋取其走路搖擺也。)喝盅酒去也好。」
「可甭談拉花門兒了,」王八說:「昨夜我試著拉,吃奶力氣用上也撥弄不開道兒,隔牆跛二先生不歇聲的唱皮簧(指鴨子呱呱噪叫。),我沒在意,挨他娘『花皮條』扯了小腿肚兒(黑道暗語,稱『狗』為皮條,此處指挨花狗咬了小腿肚兒。),酒沒喝得成,倒貼了三文錢的一張狗皮膏藥……」
大狗熊吱著牙暗笑著,自言自語的說:「你們這窩替朱四判官來臥底的小毛賊,你們可沒想到路旁說話,草溝裏有人罷?!」憑自己懂得的,那番話翻出來意思是:叫王八的那傢伙先發了頓牢騷,抱怨「朱四判官把他們拉到萬家圩來臥底,白替他鋪暗路,把風望信,弄得雞也不能摸了,牛也不能牽了,像一窩旱鴨兒似的擠在街上,就算今夜動手順利,咱個……大概也攤不上大份兒。」
在萬家樓,人多眼雜,這夥毛賊眼看「滿街走著起膘的牲口,滿院養著肥豬,卻做不上手腳,弄得夜晚睡不著覺。如果叫萬家樓的人查出來,摘了腦袋,祗怕在太陽底下挺屍,連口棺材全睡不成。」聽了王八這番話,那陳三就勸他:「已經來到萬家樓,放馬後炮也沒用了!假如不聽朱四判官的吩咐,照樣保不住腦袋。你王八要實在手癢了,掀掀屋頂,挖挖黑窿,拎幾隻雞,牽幾隻羊,碰高興偷隻肥鴨下酒也是好的!」王八抱怨說:「昨夜我試著挖穴了,牆根太硬撥不開,光聽裏面鴨子叫,不在意挨花狗咬了一口,倒貼三文錢的狗皮膏藥錢。」
「誰?!」那邊又在招呼誰了:「砌個萬兒罷!」
「弓把兒(黑道暗語:指姓張的。),爛字行的(黑道暗語:賊不稱賊,稱為爛字行的,好像北方討飯的不稱乞丐,自稱:咱字行的一樣。)。」來人說。
「水勢如何(黑道暗語:意指在動手前風聲怎樣。)?」陳三問說。
「高得緊!高得緊!(黑道暗語:意指風聲不甚妙。)」那人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了──門把兒,八叉兒,那一夥偏巧今晚裝進稠子來,這個數!人人全捎的有辣刮兒(黑道暗語:意指人人帶有短槍),如今全在台兒上唱著戲呢!」
「秋秋秋!(黑道暗語,意指糟糕了!)」王八說:「角把兒四要脫褲子亮光屁股了。虎頭抱四六──整頭整腦是個別十!你們不知門把兒的威名,我的天爺,咱們可甭拿命豁上,趁早抽底罷。」
「我的兒!」大狗熊心裏一動:「朱四判官今夜當真要捲的來了──」他正想倒著爬開,回去找關八爺報信,身子還沒動呢,忽然聽見廣場那邊的人群哄鬧起來,鑼鼓停歇了,有一道潑紅了天的火光從背後沖起,把眼前那些樹影照得真真亮亮的。
緊跟著,四面都響起了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