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霜天
十一月。落霜的天。
十六輛響鹽車上路的辰光,天還沒大亮,關八爺跨著他的麥色騾子在前頭踹道兒。荒落落一條官道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一路衰草頭上落滿一層濃霜,像是吃食店麵案上的白粉屑,麥色騾子掃過去,留下一路灰黃的蹄花。
官道兩邊有些落光了葉子的楊柳,光禿禿的朝天舉著疏而細的枝椏,朝東南的一面泛黑青色,朝西北的這一面結滿了一粒粒晶白如雪的霜花。光溜溜的曉風帶著嚴寒,在那些枯枝上滑過,打起嗚嗚的號子,那聲音又尖銳又淒慘,就彷彿要把陰霾霾的天硬給開腸破肚一樣,滿天灰雲叫欲燒沒燒起的早霞一映,灰紅帶紫,真像滴出血來了。
「噯,我說向三哥,這條道兒沒人蹚過!」第三輛鹽車那個精壯的矮個兒說起話來嗓門兒有點左,半陰不陽的:「你可瞧仔細了,車溝兒,牲口印兒上全是蓋著霜的,那就是說,除了關八爺這匹大麥騾,今早上沒人走這條鬼路。」
響鹽車的車軸吱吱唷唷的唱成一片;一群鳥低掠過白糊糊的鋪霜的野地,飛向極遠處的野蘆蕩裏去,第二輛掌車的向老三嗯嗯啊啊的應著,聳聳他肩上的襻帶。
「算你夠精明的,可惜你石二矮子把話說晚了!」向老三歪過腦袋,放大喉嚨說:「你若是怕惹事,昨夜跟關八爺打聲招呼,你單抽你的腿子(鹽梟暗語,即鹽車。)打岔兒去(鹽梟暗語,即分路。),關八爺這號人,窩裏(鹽梟暗語,即在自己人當中。)放的直(鹽梟暗語,即好說話。),不會靠腿(鹽梟暗語,即下令停車。)擄人(鹽梟暗語,即揍人。)。……這業已放至大荒蕩兒了,難不成你還打算拐腿(鹽梟暗語,即回頭走另一條路。)?」
「嘿嘿嘿……」第四輛的黑大漢兒爆出幾聲乾笑來:「石二矮子,你他媽不打關字旗號,響鹽車在大白天裏可有你推的?!甭說的簍裏插尖子(鹽梟暗語,即攮子),後盤子帶嘴子(鹽梟暗語,即短槍。),東路上一路盤盤卡卡幾十道,你就插翅也飛不得,要是碰上鬼(鹽梟暗語,指北洋軍閥時代的緝私隊。),伸了個屌棒淌了你的(鹽梟慣語,意指使帶刃的空心鹽籤兒劃破鹽包。),你還不是白翻兩個卵子(即眼睛)?!」
「去你的蛋!大狗熊。」石二矮子火上來了:「這話要換旁人說,我就擄斷他的挺子(鹽梟暗語,指脊骨。)。我石二雖說個頭兒不高,遇事人可沒矮過(鹽梟暗語,『矮』束手認輸。)。宮家壩那場火,我一樣上過他們的肉稅(鹽梟暗語,指開膛破肚。)。」
「就是囉,嘿嘿,」大狗熊就那麼溫溫吞吞的:「你石二矮子既不真矮,旁人拉腿直放,用你擔什麼個小心?!」
「話可不是那麼說法兒!」石二矮子說:「咱們總是在道兒上混的,俗說『光棍不擋財路』,緝私隊那些黑心鬼跟咱們有樑子,朱四判官跟咱們可是井水不犯河水呀!」
「扯進那土匪頭兒幹啥來?」向老三皺起刀削似的濃眉說:「本來就各行各的道兒麼!咱們走私鹽,全為一張嘴,咱們就拿白花花的銀洋當束褲腰的帶兒紮,他朱四判官也不興斜斜眼。他朱四判官做案,咱們也不曾插手掀過他。咱們路經蘆葦蕩,難不成也要送上買路錢?!」
「咳,我說向老三,你這可真越岔越遠了。」石二矮子嘆口氣:「在羊角鎮上,難道你耳風沒刮著?!──四判官業已放明了話頭,要在眼前這段日子捲掉蕩南的萬家樓,咱們這祗是比方著:比方今夜咱們響鹽車腿靠萬家樓罷,恰巧四判官捲的來了,尷尬罷?咱們抽嘴子,亮尖子,倒是幫哪邊是好?!不定就像武大郎盤槓子──兩頭全不夠有的。故所以我說,關八爺做事,一向沒岔兒,單單這一宗,兄弟不佩服。」
「這事你大可放開心,留給關八爺他自個兒料理去!」大狗熊的眼睛眉毛全是鬆的:「咱們勿論把腿子靠哪兒,自管滾(鹽梟暗語,即賭。)咱們的,勿論誰來,咱們全跟他對對水子(鹽梟暗語,即酒,對水子,就是碰杯。)。你甭看他四判官闖得開,他要是想硬捲萬家樓,可沒那麼輕鬆,萬世保萬世業兄弟手裏,硬扎傢伙少說也有四百條,荊棘圩子寬護壕,就算他四判官今夜捲的來,咱們也祗是聽聽炮竹罷了。」
日頭許已出來了,厚雲凍結著,連條裂縫也沒有,平野荒浩浩的,顯出極闊的天界。十六輛響鹽車像一行螞蟻,在鉛灰色的凝鬱的天空下面爬著;那樣龐大而又陰冷的天空像一面可怖的圓鐵罩,罩住了一野的荒淒和蕭條。面對著這樣的長途,長途上隱伏的艱難險阻,換不盡的雨雪風霜,人就彷彿在自覺裏變得微不足道了。
響鹽車吱吱唷唷的哀號著,有多少滴血的往事落在身後的雲裏,也叫染灰染冷了;結滿霜花的枯枝是些慘白的幽靈,在滾動的車輪兩邊旋轉著,風吹不動什麼,單祗留下空空洞洞嗚鳴,聽得人滿心淒迷。
響鹽車就那樣一路推過去了。
※※※
大麥騾子踩霜走,關八爺把軟皮韁打了個結,就放在麥騾的短鬣上,恁牠自己認道兒。這匹剽悍的牲口可沒把一路荒涼放在眼裏,幾年前牠就駝著關八爺走過關東道,幾千里長路也沒把牠走萎掉;那時祗不過牙口初生,腰力還沒發得足,如今腰骨硬,膘也上飽了,趕起長路來越發顯得精神。牠是那麼神駿,一身骨架兒抵得過高大的蒙馬,遍身麥紅的短毛,漆刷般的密伏著,閃著飽滿的光燦;劍削的兩耳薄而長,敏活的搖索著聽風。
說這一路荒遼麼?其實並不及關東雪野那麼荒遼,越過平野,在極遠的天邊的天雲交接處,多少還能看得見一些林障,林尖比草頭略高數指,在一片灰白中現一痕深褐色的曲線,彷彿半埋在那些厚雲裏面,不像關東那樣,連遠天的雲樹都渺不可尋;這一路的荒遼大半是顯在這種霜白雲低的天色上,這種慘澹的光景落進久歷江湖的關八爺的眼裏,就覺得天高了,地野了,而自身是片離枝的乾葉,悉索飛揚,不知哪兒是個落處?
關八爺捺捺熊皮帽兒,眯睫著兩眼朝荒蕩兒中間望著,彷彿極力要從眼裏推開什麼,明知那是徒然的,一看到遠處飛煙似的老蘆葦,人心就像騰起一場大霧。
早年裏,這片寬長四十里的蘆葦蕩,本是走鹽的天下,誰都知道鹽梟全是些扒得人心喝得人血的野漢子,但卻很少有曉得內情的人,把鹽梟們的斑斑血淚道出來。
關八啊!關八!你當年不是也背著一天灰雲一身寒雨,來往在這條荒路上麼?!……天該曉得那種日子是怎樣的?鹽梟這種行業不是正當行業是事實,可把話說回來,誰他媽有碗飯吃幹這個?!盤盤卡卡全是些尖剌剌的刀山!在當年六合幫的鹽車隊裏,自己祗是一名初出道的幫人拉車索的小小子,五更天腿子一靠窩(鹽梟暗語,意即有掩護的安全處所。),那些頸圍白巾的老哥們,就會拖下蒲草墊兒,歪靠在車把兒上,聒起那些煙樣雲樣的遠遠的傷心事……
那邊靠著趙安吉,他在小集鎮上原有一間草鞋鋪兒。那邊歪著瘦瘦小小的彭老漢,他在鄉下原有七十畝河灘地,不論別處鬧荒鬧旱,他的地上全有收成。……不是馮國璋大帥抓兵,不是小辮子張勳作踐人,誰會犯王法推鹽車來著?!若是世上真有王法在,北洋軍的那些將軍帥爺就該先砍頭!……趙安吉是個逃勇,抓三次叫他溜掉兩回。
「壓尾一回我可再也溜不掉了!」趙安吉的聲音和他那張臉彷彿仍在凝結的雲裏。
匆匆十來個年頭了,那夜在萬家樓萬梁的鋪裏靠腿子,有五架腿子擠在一間矮小陰濕的牛棚裏邊,土牆角吊一盞竹架的油燈,小火舌撲突撲突的朝上滾煙,順牆積一道煙跡,像是陳年乾死的苔皮;燈光又昏又紅,像熬夜賭鬼的眼,趙安吉那張總是板著的臉浴在那種燈色裏,彷彿總鬱著些什麼……
「他們使攮尖挑穿我琵琶骨上的鎖洞,穿上一條拇指粗的鐵鍊!」陰鬱的火花從他眉影下直迸出來,他的嗓子喑啞,眼角滿噙著淚。嗤!的一聲,他把上身的灰土布小褂兒扯開了。「你瞧,兄弟!瞧我誑人不誑人?!喏,疤還留在這兒──我好歹還是個人,不是……馬猴……你問彭老漢……他也叫這麼抓過的。」
轉過臉去,瘦小的彭老漢的影子像隻蜷曲的毛蟲,叫汗水浸濕的衣裳釘在肉上,靠胸處凸露出一痕痕的肋骨。
「我的傷疤祗是大些,時常發陰天!」隨後他就無因無由的笑起來,把他那種泡滿眼淚的笑聲散在那樣魯濁、潮濕、昏黯,鹽屑味很濃的棚屋的空氣裏面。
「能怪得咱們心狠手辣嗎?兄弟……」趙安吉的啞嗓子彷彿也響在雲裏:「當初拉腿子踩的是血路,除了車和鹽,誰都手無寸鐵,遇上稅卡兒,叩頭說軟話,白花花的銀洋雙手捧上,祗求那些爺們發善心,高抬貴手……但得一條活路,誰願硬碰硬把命給豁上?!──將軍帥爺把海鹽一把攏了,養著緝私隊,攫住咱們不是問死就是問吊!兄弟噯,死罪好受,活罪難熬呀,上夾棍,坐老虎凳,十八般刑具讓你一一嘗過,疼得人骨肉分家。那些畜牲!逼得人瀝血拉幫,買槍購人,碰上就幹。咱們不是強盜,咱們是拿血汗換命的人,要論王法大伙論,不論咱們就不論,它將軍帥爺是螃蟹,就怪不得咱們亡命?!咱們得還他一個公平。」
那時自己似乎還不懂得那麼多,祗懂得六合幫裏一夥人講義氣,個個全跟窩裏人扒得心,亮得肺,一趟鹽走下來,不論誰賺誰賠,一律公攤。六合幫領腿子的羅老大是個豪強漢子,水陸兩路黑道上的人物全攀得上,鹽車常走蘆葦蕩,這條荒路是萬家樓萬家人的地面,萬家算是百里侯,那時萬世保弟兄還嫩,由他們的老人萬金標主事,連槍帶銃三百多條,不論是明是暗,若想拉槍過蕩,不先跟萬家樓打聲招呼,萬金標不理鬍子點個頭,那事就行不通;萬家樓雖也虛設了一道稅卡,可是萬金標老爹不讓官裏那些蝦兵蟹將下來,私鹽幫過境,萬家向不留難,年終報稅,由萬家墊上。這對六合幫來講,不單算是人情,簡直算是活命之恩。
蘆葦蕩是一片浩浩的蒼白的海,關八爺望著它,兩眼不由淒淒的濕了──十年前,勇悍的六合幫就是在這裏覆沒了的。可不也正是這種天候,凝結的灰雲更低些,直能落到人眼眉上。大早冒著霜寒出得羊角鎮,直至黃昏還沒望見萬家樓,一路廿輛鹽車在羅老大招呼下暫靠在蕩南的七棵柳樹下面,大夥兒打開後盤子取出大蔥跟烙餅來,就著茶壺裏的溫茶用晚飯──羅老大特別吩咐過,在萬家樓落宿,不准酗酒。
「那彭老漢,你跟關東山倆個把尖子嘴子留下,進萬家樓拜拜萬老爺子去,六合幫晚輩,合計人頭廿七,今晚宿在萬家樓圩後莊,明早太陽不出拔腿子上路!老爺子倘有什麼吩咐,咱們照辦!」
兩人剛拾住話上路,忽然在疾風裏聽見遠處捲來一聲奇異的馬嘶聲。瘦小的彭老漢真夠機伶,掖了掖襖兒,滾身倒下去,單耳緊貼在地上行他的伏地聽音。自己兀自呆站著,估量離鹽車靠腿的七棵柳樹不過半里路,朝南不過二里就是萬家樓,因為雲霧低迷,兩眼也跟著昏黯了,呆立了一剎,似乎除了蘆葦梢上一片風濤,就再難聽見什麼動靜了。
初走道兒究竟是初走道兒,可不是?當時還自寬自慰的想著,難道縣裏的緝私隊那七八匹馬隊,也敢一路踩著六合幫,到萬家地面上抄鹽麼?!甭說萬家樓出面管事了,單就這廿輛鹽車,廿來條亡命的漢子,一班馬隊怕也扳不動它。
「橫下身聽聽罷,兄弟。」彭老漢咬著牙關說:「今夜晚,看光景有一場惡火好打!」
「您聽見什麼了?!」自己還在呆站著,吃彭老漢扯腿一拽就滾進一道淺溝去。說快可就有那麼快法兒,倆人剛臥到一處,風裏就捲過一陣密鼓樣的馬蹄聲,緊接著,這裏那裏,分不清方向,都滾動著急馳的馬隊的影子,到處都揚起一片梟嚎般的殺喊,砰砰的馬槍,砰砰的短嘴子,此起彼落的交響著,直至對方的連子(鹽梟暗語,指連發的馬提斯手提機關槍。)張嘴,這才弄清楚來的不是小股土貨(鹽梟暗語,指地方緝私隊。),而是北地開來的緝私營大隊。
咬牙罷,捶土罷,空著兩手的人遇上那種辰光,乾有滿身的勁也使不出了,可一想到自家窩裏廿來個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想到義重如山的羅老大,逼上梁山的趙安吉──那一張張刻在油盞光霧裏鎖眉的臉,想到他們傍著鹽車倉促發彈,和即將到臨的揮動厚背馬刀所行的屠殺,自覺全身的血全湧注進兩眼。
「我們回去,要死就死在一堆,要葬就葬在一坑裏!」可是自家的頸子叫彭老漢死攀住了。
「你瘋了,老弟。要是講義氣,咱們就該奔進萬家樓,跪著請萬老爺子出面,不然,多死咱們兩個也無濟於事,咱們走腿子的也許自覺命貴?實在在北洋帥爺眼裏,還不及幾隻螞蟻……」
兩人順著溝壕,一路奔進萬家樓,萬家樓有八班吹鼓手在街心吹打著,滿街全是穿孝服的人;兩人永沒能見萬老爺子的面,祗能用頭撞響萬老爺子躺的那口四合頭黑漆棺材了。槍聲還在蘆葦蕩那邊響著,但萬家合族的哭聲更響,萬老爺子死後停靈已滿,恰巧擇定在那夜出南門落葬。
既見不著萬老爺子了,就抱著年輕的萬世保求援罷。
萬世保哭得頓足捶胸,變成了傻子,還是萬世業說了:「六合幫羅老大,算是萬家的一位朋友,照說他若在萬家地面上出事,咱們是不該袖手!可您兩位遇得不巧,先父今夜出殯,業已起了靈,為人子的怎能把先父靈柩扔在街頭上?帶著槍隊去伸手管事去?!……老實說,緝私營方面怕是早就算好了的,要揀這個機會把六合幫吞掉,咱們圩子裏,送殯的前列業已下去十來里了,即算我能把槍隊集攏來,羅老大那邊……怕也早就完了。」
「認命罷,老大!」早年曾那般傷泣過。
「認命罷,老大!」如今眼望著漫野的蘆花隨風飛舞著,歷歷往事仍在人幻覺中閃動著,即使萬家樓救不得羅老大和六合幫的一夥兄弟,自家跟彭老漢仍然向萬世保弟兄求得兩匹馬,兩支他們弟兄親佩的廿響快機匣槍,趕夜奔回七棵柳樹去,可惜一切都成過去了。
一路鹽車仍停靠在路邊上,黑裏的馬屍人屍不知多少,祗覺常絆著馬蹄。天亮後才看得清那幅淒慘的景象,永生永世刻在人心上。從現場的跡象來揣摸,緝私營的馬隊總在百匹以上,分東西兩路,繞過蘆葦蕩西邊,設伏在大片密不見人的蘆叢裏,故而六合幫的鹽車打羊角鎮一路放下來,在路上不曾發現一隻蹄印。
這著棋走得又狠又辣,一來是揀著萬金標老爺子出殯,斷了羅老大的依靠,二來是揀著靠近萬家樓附近動手,攻其無備。饒是這樣,六合幫廿來條漢子也死得夠壯的了,那些鹽車的鹽簍,全釘著蜂窩般的彈痕,有些地方還留著馬刀砍劈的裂縫,七縱八橫的刀痕下,迸灑出白晶晶的鹽粒來;有八具手腳不全,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屍首,有一些至死還緊握著發盡了火的空槍。
羅老大倒在官道正中,他的屍首壓在一個馬兵的屍首身上,脊背上有三個並排的彈洞,血殷紅了他的藍布大襖。他的皮柄攮子連柄都沒入在那個馬兵的胸脯裏,而那馬兵的一隻腳還勾住馬蹬,那匹中彈的馬倒在兩人旁邊,直至天亮時肚皮還在抽動著沒有斷氣。鹽車後的蘆葦邊,一併排躺著三個馬兵,全叫窩裏人替他們開了膛,五臟六腑摘在一邊,血窟窿裏塞滿了白鹽,大都染成紫紅色了。
估量著開膛上肉稅的事是趙安吉幹的,趙安吉的屍首就半跪在大灘腑臟旁邊,右手還握著凝血的尖子,他是被厚背馬刀劈中天庭蓋死了的,那柄馬刀劈得太重,不但把趙安吉的頭顱劈成兩半,各自倒垂在兩肩上,而且還深嵌進他的胸脯。
刀劈趙安吉的那人鬆刀後死的更慘,馬匹急奔過枯柳時,一支橫著的斷木撞進他的心口,從他脊蓋上透出血糊糊的木梢,那人的一顆心叫硬撞出來,整掛在木梢上面。較遠處屍首更多,有十多具馬兵的屍首全傷在腦袋上,彭老漢猜想這全是羅老大幹的,黑夜裏蹲身潑火,祗能從微黑朦朧的天光裏瞧見馬背上晃動的人頭,羅老大那手匣槍,原就是指哪打哪兒的。
關八爺在麥騾背上搖搖頭,無聲的長吁了一口氣,一剎的幻象又飄遠了,飄進心底下那一團黑裏去了。自打六合幫覆沒起始,這十年,自家單行獨闖,在江湖路道上,又已經經歷了多少滄桑?!誰料到十多年後的今天,自家又重新拉起六合幫?又重新走過萬家樓這條多事的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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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輛響鹽車跟著騾蹄印兒朝前推,其中祗有向老三是六合幫的老人。其餘十五位掌腿的,原都是單打單的夜貓子(鹽梟慣語,意指獨推鹽車,晝伏夜行。),雖憑道路熟悉,能躲得過官設的稅卡,卻又躲不過六親不認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其中的石二矮子早年也入過淮幫,淮幫雖也集過百輛鹽車,硬打硬上的搶過盤卡,但在官家壩碰上緝私營,一場惡火打得兩敗俱傷,那趟鹽沒運至地頭,淮幫也就星散了。
「噯,我說向三哥,」石二矮子那張嘴有些兒閒不得,推過一段路,又找些話來聊開了:「當年我在淮幫的時刻,祗聽講六合幫有個雙槍羅老大,可沒聽說起這位關八爺呀?!沒見著八爺之前,我總以為他至少四十來歲,如今看樣子至多卅二三歲罷了,就算他八爺在北道上闖得開,我看他也是勇則有餘,謀則不足。」
「矮鬼,你可甭門縫看人!」大狗熊沒容向老三答話就插上了嘴:「人在江湖上混事,全憑著膽識、骨氣、仁義,人家八爺雖說年事輕,人家可是有過大經歷,見過大場面,幹過大事情的好漢子,像你們全都望五十的人,除了推鹽車,喝爛酒,賭小錢,拚鬼孫,還有啥事好提的?!」
「我早跟你說過,八爺他不是尋常人物。」向老三這才開口說:「不錯,論資歷,就是我姓向的也比八爺多跑幾年道兒。當年我在六合幫掌一把腿子,關八爺不過是個拉縴的。六合幫在這片野蘆蕩遭殲,在場的一共祗活出四個人,我是左脅中槍,退進蘆叢撿得一條命,陸家溝的陸小菩薩被活拘回城裏去,經商會聯名,花錢保出來的。還有兩個沒那麼運氣,叫當土匪辦掉了,滴血的腦袋吊在高竿上。行刑那天,居然有人劫法場,那人就是關八爺。」
「你想想,石二,關八爺那時祗是個廿歲的小後生,一個人,一支快機匣槍,就敢從人堆裏迸出來,一梭火潑倒了七個兵勇,弄得全城哄著拿他;法場雖沒劫成,城裏卻亂了兩天。……及至彭老漢重拉六合幫,我創口平復了,趕來湊了一把腿子,才又打彭老漢嘴裏聽說關八爺那一哄,省裏站不住腳了;到北地進了陸軍速成學堂去了。」
「噢,」石二矮子亂搖著頭,帶點兒不屑的味道:「換是我,恁情一死也不幹雜種北洋兵!他關八爺若真是英雄豪傑,就不該倒進對頭的懷裏去。」
「八爺他強就強在不光憑血氣之勇上,」向老三說:「臨行時,他跟彭老漢賭過血咒,有一天,他要踩出謀害六合幫的主凶來,替羅老大和那伙死去的弟兄報仇!他以為萬家樓那場火,若單是緝私營,耳目決不至那樣靈通,會揀在萬老爺子出殯那天黑夜動手?!其中必有通風報信的奸人。……八爺也祗用五年功夫,就接掌了這一帶的緝私隊,關八爺你若沒聽講過,緝私隊的關隊長你可聞名了罷?!」
「關隊長?!你說八爺他就是私鹽幫的大恩人關東山?!」石二矮子有點兒闔不攏嘴來:「這……這……這可真算是奇聞了!自從關東山關爺領了緝私隊,北地各縣鹽車可就沒遭抄扣過,他雖名為緝私,實則是專剿土匪,暗助走盤子的鹽車。話又說回來,憑關爺那種威望名聲,竟肯回六合幫這個小小的鹽幫來領腿子?這話可是怎麼說法兒?!」
向老三踟躇了一會兒。響鹽車一路蹚下去,每輛車包鐵的車輪外全加一圈細麻織就的墊子,平平穩穩的輾著草路,卅二條捲起褲管的粗壯多筋的毛腿,各蹬著棉耳麻鞋,在飛滾的車輪後面,乘著車軸唱出的尖音的節拍,交叉的費力的跋涉著。雖說已近小晌時分了,風還是尖溜溜的,而且愈吹愈猛,慘澹蕭條的秋景是變不了的了。
「窩裏人,也沒啥好瞞的,八爺他為幫咱們吃了官司。」向老三緩緩的吐話說:「彭老漢再拉六合幫,一共跟北洋軍對了三場硬火,壓尾一場在八里廟,撂倒了辮帥的親兵,上頭壓著緝私營,限期要彭老漢的人頭;緝私營把這宗差使交在八爺手上,你猜八爺怎樣?──在黑松林,他把六合幫一夥人給放了!他親向上頭招供,就叫關進了大牢。」
「他坐牢我曉得,」大狗熊插口說:「他怎麼又脫身出來,我可就弄不清楚了。」
「獄卒替他開的鐐,」向老三說:「獄卒跟他一道兒抗風(江湖慣語,意指避一避風頭。)走關東,在關東,他跟紅鬍子頭兒攀上了交情,在額爾古納河打過老毛子兵。」
「怨不得他如今甘心領鹽車了!」石二矮子伸了伸舌頭:「關東那種鬼地方,冷成那種樣兒,冰渣兒凍在人鬍子上,真個是吐氣成冰,換是我,祗怕凍也凍成一根冰棒了,還談什麼掄槍去打老毛子……」
「你怎麼總愛把正話朝岔處說?!」向老三埋怨著:「八爺這回出來領腿子,全是我姓向的求得來的──咱們自知惹不得朱四判官,東路又叫關卡搦死,咱們沒路走了,才求八爺他出面……八爺他可並不靠領這幫響鹽車得聲名。」
「瞧,八爺在前頭打招呼了!」大狗熊說。
「噢!靠──腿子喲!伙家們!」領頭的壯漢雷一炮把鹽車推到荒路邊兒上,雙肘一抬,把鹽車靠住,單手從後盤蓋兒上抽下撐子,支住鹽車後架,一面粗聲的打起停車的號子來。
悠揚的號子聲隨風波傳著,一溜兒鹽車全在荒路邊上打住了,推車的漢子們架妥了車,歪身坐在後架的橫木上等著聽前面的動靜,汗氣在他們的氈帽邊兒上和頸間圍著的汗巾上騰升,那些滿是油污和鹽漬的大襖也彷彿叫汗氣蒸透了,襖面被冷風一掃,就散出淡淡的白霧來。
關八爺在前面道上喝住牲口;大麥騾子朝前貼豎著雙耳,舉蹄盤旋著,尖風把關八爺玄緞袍子的後襬掃得飄飄的,他左手舉著皮鞭──那是鹽車停靠的信號。就在牲口前邊不遠處,有一支剝掉樹皮的慘白的狼牙樁埋在路心,樁底的積土還是新的;斷樁周圍,枯草上盡是雜亂的馬蹄踐踏的痕跡。
麥色騾子繞著那支狼牙樁兜了一圈兒,轉回到鹽車停歇處來,關八爺翻下了牲口。
「兄弟夥全在這兒,我關東山有句不甚中聽的話,要打心眼裏挖出來奉告各位。」關八爺那張紅塗塗的長方臉雖沒衰老的痕跡,但眉梢眼角,無處不滿掛著江湖道上的風霜,即算低聲講話,也自有一股凜凜的威嚴從那張臉上騰射出來:「我關八處事不周,開罪了北洋的官府,背井離鄉走關東,回來後成了亡命之徒,蒙各位抬舉,人生面不熟,就這麼信得過關八,讓我領這一幫腿子。各位裏頭,也許有人怨我不走東道,實在是,我不忍,眼看著,各位的……血肉之軀……硬拚緝私營的洋槍洋炮……西道兒上,四判官雖狠,咱們抱定不惹他的心,諒他也不願硬把刺朝手上扎?!──這回,狼牙樁豎在荒路上,四判官業已把話標明了,他祗在這條道兒做案,要外人少插手!諸位若真信得我關八,請聽我一言──咱們今夜腿子靠在萬家樓萬梁的鋪兒裏,勿論外間有塌天的動靜,諸位也請別動,萬事由我關八一肩扛著,行就行,不行也恁憑各位,要是鬧出亂子,那就不怪我不幫各位收拾了!」
「行行行,嗯,八爺,我是一萬個行!」大狗熊抹掉氈帽當扇子,竟不分時令的搧起風來;翹起一條腿,腳蹬在車槓上,眯著眼,半笑不笑的弄出一臉皺紋來說:「這年頭,多一事莫如少一事,萬梁的鋪兒裏有牌有酒,咱們還管它旁的,他四判官搶圩子,放槍咱們拿當炮仗聽不就是了?!」
「咱們既跟八爺走道兒,您放下話就算數!」雷一炮是天生的大嗓門兒,吼得兩腮的捲毛鬍子亂抖:「窩裏弟兄,八爺您也甭這般客套,有不聽您的,我雷一炮來收拾他……噯,我說夥計們,有不聽的沒有?……嘿,我說八爺,您瞧,半個也沒有!」
「那就拔腿子罷,」關八爺說:「咱們在三里灣野鋪裏靠腿子用晌飯,斷黑之前趕至七棵柳樹,月亮初升時落宿萬家樓──」
「噢……!拔……腿子了!」隨著叫號子的聲音,十六輛響鹽車又一路亢聲的唱著滾下去了。
三里灣是荒蕩兒裏唯一可供打尖的地方,有間出奇的小酒鋪兒是利用三棵大黃榆樹天然彎曲的枝丫搭成的,有客堂,有店面,還有一間半吊在空中的臥處。小酒鋪沒有招牌,慣走這條路的客人就稱他做三里灣荒鋪,荒鋪雖小,遠近卻無不知名。
荒鋪兒正好面對著一望無邊的蘆葦蕩,荒鋪背後,是兩座圓頂的大土丘,丘上滿生著枝幹清奇的古樹。荒鋪的主人也算是個怪物,人是個又粗又短的矮個頭兒,大班頂,羅圈兒腿外加八字腳;這倒不甚稀奇,奇的是這個滑稽老頭差了一個鼻子,臉上祗有一塊平坦的刀疤。疤裏凹進去兩個黑洞洞,估量著那就是鼻孔。
沒等雷一炮打號子架車,那個沒鼻子的矮老頭兒就繫著圍裙,兩手叉腰迎在鋪前的大榆樹下面了。
「我說我的耳朵還不算聾,嘿嘿,早半個時辰我就聽鹽車吱吱唷唷響過來了的,我那老伴兒還罵我疑神疑鬼呢!真是,這可不是六合幫的鹽車嗎……向老三,好小子,我這老眼不識人,祗認得你一個人!」老頭兒打著宏亮的嗓門兒,開心的迎客,又趕過去,在關八爺手裏牽過牲口,轉臉朝大榆樹幹的鐵環上栓。
「呵呵,你這個老沒鼻子的!你專門愛討人便宜,」向老三擠著眼:「你說你老眼不識『人』,偏識得我?──你把我當成什麼啦?!」
「你還是向老三呀!」沒鼻子老頭笑得嗨嗨的,一面央客進屋。
「那雷一炮,」關八爺招呼說:「煩兩位兄弟帶上嘴子,高處開開亮去(意指觀風望哨。)!」
沒鼻子老頭這才退後兩步,仰起臉,手招在眼眉上,像仰望一座山樣的打量著關八爺;在沒鼻子老頭的眼裏,關八爺可真像是座山了。這人不像是走私鹽的梟子頭兒,可不是?沒鼻子老頭兒看出來,論人品,論氣度,多少年來這間荒鋪裏沒款待過這樣的客人;他的身材在十幾個大漢裏算是最高的,兩隻厚敦敦的肩膀真能擔得山,可就沒有那幫掌車的那般野氣;他頭上的黑熊皮帽子,帽頂鑲著極珍貴的水獺皮,傳說雪花都不朝帽頂上落;他一身玄緞的長袍斜對角掖在黑緞的腰絛裏,露出銀色貂毛裏子,絛兩面插著兩把全新帶烤藍的匣槍,兩隻皮靴的軟帶上,插著八把雪亮的小攮子,他紅塗塗的那張長方大臉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霜寒味,儘管兩道又濃又長的眉下兩隻溫厚的眼,總帶著似笑非笑的樣兒,可一看多了,就有點兒逼得人打寒噤──想到堂上供著的關公。
「我說,您這位可是初走這條路罷?我總覺著有些眼生。」沒鼻子老頭兒說:「也不定是我老眼昏花了。」
「啊!」關八爺笑起來:「沒鼻子大爺,您不認得我了?您還記得當年羅老大領的六合幫裏拉車的小子關八麼?」
「關八?……」老頭兒自言自語的想著,終於苦笑著說:「您可甭見怪,我著實記不起了,不過貴幫的羅老大我忘不掉他,那宗慘事發生之後,萬家樓的保爺捐的棺,連馬兵一總四十二,全葬在七棵柳樹附近保爺的地上,每逢鬼節,我跟我那老伴兒,還都趕去燒幫紙呢!」
沒鼻子老頭兒一提那宗往事,關八爺臉上的笑意就凍結住了,多少年如一晃眼,七棵柳樹下遍地的橫屍的慘景浮在心裏就像昨天一樣。當初立誓要找出通風報信的主凶來,但直至如今,羅老大跟那伙慘死弟兄的冤仇還沒得伸,提起來,心頭就起了一陣隱痛。
小荒鋪的客堂是用些削過的樹枝編排成的,四面都是長窗,屋裏雖設有三張方桌,禁不得十七條漢子一湧,也就擠得滿滿的了。
「噯,沒鼻子大爺,有吃的,全都替我端的來,」向老三說:「好歹吃些好上路。」
「倒寧願好歹喝些,」大狗熊乜著眼珠兒:「我說沒鼻子大爺,有酒麼?有了全給我拿的來罷。」
「總還算有點兒窖藏的。」沒鼻子大爺摸著大班頂:「你們這算是腿快,若等四判官手下那伙毛人再來過,怕連酒罈子也給啃了呢!」
「四判官那伙兒常來光顧您的酒鋪兒?!」石二矮子伸長頸子說:「那您這買賣還能做得?!」
「有什麼做不得?」沒鼻子老頭反問說:「誰喝我的酒,吃我的野味都得付錢──我可再沒有另一隻鼻子讓土匪去割了。當年他們抬財神,錯把我給抬了去,割了我的鼻子我也沒答允給他們半個子兒,反而白吃了他們一個月飯。土匪遇上我,他們拿我也沒辦法;即使他撕肉票,至少也得貼卷蘆席錢罷?」
「老頭兒,甭在哪兒耍貧嘴了,」門簾兒一掀,外間伸進來一隻短而肥的白手,扯著沒鼻子大爺的後衣領一拖,就把老頭兒拖出去了:「快來幫我抱酒罈兒,我好去張羅野味呀!」
「沒鼻子老爺天不怕地不怕,」向老三縮縮脖子:「就怕他家裏的這隻母老虎!」
大夥兒全哄哄的笑開了……一些粗豪慣了的野漢子,祗要桌上有肉,杯裏有酒,就會拿忘情的哄笑驅走不快意的東西,兩杯落肚,好像連外間落架的鹽車和霜寒遍野的長路也給甩到腦後去了。
小荒鋪裏的陳酒醇得打滑,蕩產的野味溢著香,再加上沒鼻子大爺夫妻倆那種有趣的慇勤,難怪大夥兒敞開豪興的了。可是在各人當中,祗有關八爺另有懷抱,他連飲了幾盞悶酒,手把著空杯旋轉著,從晃動的人頭上放眼望出去,古樹還是古樹,蘆花還是蘆花,這小荒鋪裏的一切全沒改樣兒,祗是日子淌過去十來年,眼前的這群兄弟可不再是當年六合幫的那些兄弟了。
不錯,雙槍羅老大夠得上是條義勇漢子,可也就著性子烈,膽量大,屢次栽倒稅卡上的人,才種下殺身之禍,一群弟兄埋下去了,算得什麼呢?!空留下江湖上幾聲讚歎罷了,那些人的家口,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兩眼漆黑忍饑挨餓的前途活像一張釘板,誰有那麼大的能為,能挑得下那付重擔?!所以關八呀!關八。還是古人說得好:「忍字頭上一把刀,能忍才是大英豪!」
我關八隻身飄泊,沒牽沒掛,生是一片雲,死是一場霧,可是眼前這些兄弟,誰不是拖家帶眷,為求生才幹這一行,日日驚險,夜夜風霜,我可萬不能依自家血氣拖累他們。六合幫朝後走僻道,緝私營不惹到人頭上,決不找他們,三年也不可,五年也不可,北洋軍氣數一盡了,一聲散夥,各拾各的老行當去,誰還留戀這倒楣的響鹽車?!
直到誰扳著手來斟酒,關八爺才從一剎沉迷裏醒過來,輕輕的「呵」了一聲。天過中晌時,雲不但沒退開,反而愈積愈厚,愈壓愈低了,風舞著漫天遍野的蘆花,像是一場大雪,那些白蒼蒼的蘆絮隨風舞進窗來,沾在人的衣上,袖上;弟兄們興高采烈的豁著拳,行著令,熙熙攘攘鬧成一片,誰有閒情獨抱一野的愁緒,慢慢品味灰雲低迷,北風緊急的天地中蘆絮輕飄的情境呢?這份情景在關八爺的眼裏擴大著,那慘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後曾經經歷過的煙塵……
「乾杯呀,八爺。」
「來呀,乾杯呀,八爺。」向老三舉著酒盞伸過來,擺出等著碰杯的架勢:「我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瞧,您臉色陰陰的,悒個什麼勁兒?!」
「我乾,向老三,」關八爺舉起酒來,一口飲盡了,緩緩的放下杯,捏住一片正飛過眼前的蘆花,又就在嘴邊,把它徐徐吹走了,那裏面隱藏著他道不出因由的嘆息。又轉面朝雷一炮說:「老哥,丘上那兩位,該替換下來喝一盅了。」
瞧著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著酒瓶跨出門,向老三也彷彿從關八爺的聲音裏感染到一些什麼,低下腦袋在沉思中把玩著酒盞,捲起舌尖打了個酒呃說:「當然囉,你是領腿子的人,得常朝遠處想,不比咱們迷裏迷糊撞日子,撞過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心裏陰潮起來,我就會攫住酒,朝醉裏走,不會像你這樣鎖著眉頭。」
向老三說著,又探手去摸酒壺吃,對方探出手來把他手背輕輕壓住了。
「老哥,等卸了鹽,那時咱們哥們再泡進酒甕吧!」關八爺說:「再喝,甭說前頭還有個四判官,就是一路平平靜靜,祗怕你那把腿子也會翻進草溝裏去了!」
兩人說著話,又叫一陣哄堂大笑打斷了;原來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硬把沒鼻子大爺和石二矮子兩個揪在一道兒比高矮,結果兩人一樣高,大狗熊就吸著口涎叫說:「石二,這回你可找著你爹了!」
「結賬罷,沒鼻子大爺。」關八爺站起身,伸手掏出銀洋朝桌子上理開。
沒鼻子大爺趕來捏起一塊,放在鼻洞上嗅嗅說:「嘿嘿,關八爺,您要不是個慣使假錢的,其餘的請裝回肚兜去,就祗這一塊也就夠了。您臨走,我得有句話跟您說──四判官要捲掉萬家樓可不是空放的言語,他他,他……」老頭兒壓低嗓子說:「跟萬家樓裏頭人有勾結,是有人臥底的。」
關八爺把沒鼻子大爺拉到客堂外面,也壓低嗓子說:「您怎知有人扒灰,有人進去臥底?!」
「喏喏喏,我怎會不知道。」老頭兒聲音更小了:「前些時,四判官帶著一批人來這兒喝夜酒,其中有個壓低帽簷的傢伙就是萬家樓來的,騎著一匹白疊叉的黑騾子,他們說話的聲音雖小,我的耳朵還沒聾實呢!」
「好呀!你個臭老不死的!」廚房裏那隻母老虎可又吼起來了:「我叫您耳朵沒聾實?!沒聾實?!你一味胡言亂語,祗消有一個字漏進四判官的耳眼,老不死的你瞧著罷,下回他們再回程,可就要喊你沒舌頭大爺了!」
沒鼻子一聽裏面這一吼,急忙伸伸舌頭說:「實在抱歉,八爺,遇上這種婆娘,成天聽她這種吼勁,我倒寧願先做幾年沒耳朵大爺。──落得清靜清靜。」
而關八爺沒聽見這幾句詼諧話,他已經到大榆樹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突然記起一宗事,使關八爺覺得這矮老頭的話是句句可信的:十多年前,六合幫覆沒那天午間,一行人歇在小荒鋪兒裏,臨行時,沒鼻子大爺可不是半開玩笑的說過,要羅老大放機伶點兒,兩天前就有緝私營馬隊下來,勒馬在鋪後高丘上看望地勢的麼?!──可惜全身是膽的羅老大沒把那番話放在耳裏,如今想來祗多添一番悔恨罷了!
三里灣小荒鋪過後,荒路就一直貼著野蘆蕩子朝前伸,愈走地勢愈低,這才算走進荒蕩的中心。漢子們趁著酒勁推車,腿底下分外有力,車下的軸唱聲和蘆梢上的風濤聲絞成一片,北面的蘆葦擋住風勢,使人不覺寒風,有幾個身強力壯的,竟把大襖也豁開了,氈帽也摘了,光著腦袋推車還自管嚷熱呢。
這一路蘆花飄得更多,把車和人全給沾白了。
車軸的銳響聲常把荒草間的野兔驚起來,一溜灰煙似的直射進蘆葦叢去,惹得灰雲下的蒼鷹低旋著,爆起一串無可奈何又極不甘心的啾鳴。黑色的大水鴉飛得很低,沉重的翅膀撲搧著,常弄折細脆的蘆梢,迸開一團白霧樣的蘆絮,細頸的魚顎子有翅就不愛飛,鹽車經過時,還站在原地不動,頸子一伸一伸,像要數清一共有幾輛車的樣子。也許這一路太荒涼了,大狗熊數過,他已經發現一路上竄過四十九隻野兔。
「他娘的,肥得很!」他咽著口水說:「有那麼一隻下酒,也就沒的說了。」
「八爺他關照過不准放槍,你光嘴饞有啥鳥用?」向老三說:「少想那些糊塗心思罷,心裏實在潮得慌,後盤裏有煎餅,摸塊啃啃也好。」
「喔!我操他個娘!」石二矮子大驚小怪這一叫,把人全嚇住了。
「你他娘矮子矮,一肚子拐,又耍啥花樣!」
「呵呵!我他娘要中頭彩!」石二矮一舉手,憑白的拎起一隻肥禿禿的野兔來,逗弄著:「小乖乖,你可真是曹操變的,說到你,你就找上門來了,怎麼睜大兩眼朝我襖兜裏蹦來?!」
「咱們好兄弟可不是?!」後面的大狗熊這回連口水也沒來得及嚥下去,讓它滴到襖襟上了:「咱倆是挺好挺好的兄弟了,二矮子,咱們說妥了要打平伙的,酒錢歸我的,就是你喝八斤也行,我他娘單中意這種肥肥的兔腿。」
「我得停停車把牠給縛住,」石二矮子樂得連聲音都變了:「這回到南邊,我得去多買些彩票啦。」
「噯,我說,你們倆甭為一隻熊兔子在哪嘿窮樂了罷?!」雷一炮抬頭望望天色說:「這是怎麼弄的,天說黑就黑下來了?!」
「喔,你是初經此道兒,這不是天黑,這是落霾了!」向老三平靜的說:「落霾了!」
「落霾?」雷一炮說:「新鮮,我倒沒聽說過。」
「各處說法兒不同,」向老三說:「咱們講落霾,在川鄂一帶就叫作落沙,有句俗話說:『霾是灰沙霧是水』在你們久走海岸的,可遇不上霾天。」
「川鄂一帶落黃沙我倒耳聞過。」雷一炮說:「據說落沙全在冬天風季裏,北風捲過蒙古大沙漠,把無數遮天蔽日的黃沙捲進關內來,風勢轉弱了,黃沙降下來,比霧還濃,人在落沙天趕路,渾身積沙,活像沙地裏拔出的蘿蔔!」
「霾天也正是這樣兒,」向老三說:「祗不過起霾處不是口外的沙漠地,卻是北邊的黃河灘罷了。霾天的風沙的顏色,是看著天色定的,要逗著晴天黃昏時,晚霞燒得烈,霾就成了紅霧,鄉野傳說紅霧主兵燹,其實就是沙霾,並不是水霧。……要是逢陰天,黃沙被漫天灰雲一染,就成了灰黃帶黑的顏色。風朝低處掃來,那些沙粒就刷刷響,像大群生了翅的飛蝗一樣扎臉疼。」
霾雲起在灰雲下面,煙塵滾滾的壓住西北半角天,順著蕩蕩的風勢,來得排山倒海,煙塵愈滾愈低,終於和遠處的蘆梢接在一起,那種沙粒擊打在枯蘆葉上的響聲像無數刷刷揮動著的鞭子,打得人耳鼓發脹。
「腿底加把勁罷,伙家,」大狗熊忙不過的把氈帽朝下拉,「瞧這種勁頭兒,沙粒能打麻人的臉。落霾天,趕路真不是味兒!」
「你怕啥?!」石二矮子這可攫著機會了:「你那臉皮子八丈厚,錘子也扎不通,用不著小心火燭?對唄?!」
「去你娘的矮鬼,」大狗熊酸不遛嘰的罵:「小心我使屌摑腫你那張臭嘴頭兒!」
霾雲飄過來,頭一陣猛密的沙雨刷辣辣的打在鹽車隊裏,也鎖住了那些愛聊天聒話的嘴巴,沒有霾沙顯不出風狂,沒有狂風顯不出沙疾,這陣子,風和沙兩相配搭上了;鹽車隊之外一片昏蒙,沙雨比重霧還濃,彌住天,遮住地,使人覺得一身除了慘黯之外,再沒有旁的了。
「腳下離七棵柳樹……還有好遠?八爺。」雷一炮一張開嘴,沙雨就灌進喉嚨去。
大麥騾子在路左噴著鼻,關八爺轉身背著風勢,圈起手筒答話說:「整廿里,逆著風推車,還得足足走夠兩個時辰。」
「風太猛了!」雷一炮說。
「還好,」麥色騾子拂著尾,閃動一下,又竄進沙煙裏去,關八爺的聲音飄過來:「在關外,遇上漠風,逼得人在地上爬呢!」
天硬是夠昏黑的了;也不是黑,祗是昏晦;風沙把人眼鎖得祗剩一條縫,從睫毛影裏出去,壓根兒分不清哪兒是地哪兒是天?!鹽車緊緊挨著走,後一個祗望得見前一個聳起的脊背,沙粒像鬼靈般的在大襖面上跳躍著;沙粒咬住了膏了油的車軸,使軸唱的聲音裏也夾進格格軋軋的輾沙聲,而鹽車滾起來也彷彿沒有落霾前那麼溜滑了。
就在這一片昏晦裏,不時響著水鳥的鼓翼聲,黑鴉的驚聲和蘆葦的斷折聲,彷彿替暴雨般傾潑的風沙助勢,使人心裏格外的煩躁不安。鹽車輾過那些橫路的斷蘆,順著影影綽綽的路影兒朝前摸著走;時辰在一些沒講出口的詛咒中熬過去,風沙沒停,天可真的有些接近黑了啦!
「七棵柳樹該快到了罷?」石二矮子憋半晌,憋出一聲嗨嘆來,聲音裏帶半分怨氣又加上些兒心急的巴望:「老子滿嘴全是沙子,像他娘剛吃了粉蒸肉似的。」
「少開口不就行了?」向老三掉臉說:「你實在憋不住嘴,也該照我這個樣兒,把臉背著風。」
「背著風?!」石二矮子說:「我這是跟你說話,可不是找大狗熊,他那張鍋貼臉又冷又硬,活像根驢屌棒子,我懶得拿眼睃他!……,啐,倒楣沙子,全他娘打鼻孔撞進來的,我說……七棵柳樹在哪嘿呀?奶奶的。」
「還有十二里,」向老三悶悶的:「不關緊可不是,腳底下發把勁,再淌一陣汗就到了。」
「啛,比他娘天邊還遠。」
「一壺酒早就晃盪完了,」大狗熊在後頭說:「矮鬼你損我,我連他媽回嘴的精神全沒有。剛剛你提起粉蒸肉,我可又想你懷裏揣著的兔子來了。等歇靠在七棵柳樹,咱們就烤了牠醮著鹽吃,你他媽要不分我一條後腿,瞧我不把你腦瓜砸進肚裏去。」
「玩笑少開。」領頭的雷一炮說:「這種霾天,使我想起四判官來。不定咱們會在前頭撞上。」
「我要是四判官,我他娘就會趁這種昏天捲進萬家樓。」向老三說:「四判官是條毒骨蛇,我曉得他的手段,老雷他說的不錯,雖說八爺他關照咱們少管閒事,可是四判官若想在咱們頭上拉屎,咱們非踢他屁股不可!」
「換我就不踢。」大狗熊一本正經的:「我他媽祗當他是個老相公……」
「你真是個邪皮貨,」雷一炮罵說:「正經話也叫你給扯邪了,無怪人全罵你狗熊。」
又走了一晌時,風勢略為收煞了些,沙粒也不像夏夜蜢蟲般的扎臉了;月亮還沒見影兒,雲後也看不見星光,夜像一團潑墨似的籠罩下來,石二矮子正想再問七棵柳樹在哪兒,那邊關八爺的牲口掃了回來,一路傳告說:「腿子拐到路旁去,挨著靠上,七棵柳樹已經到了。」
※※※
石二矮子在一堆亂冢中使攮子刨出個野炊洞,折些枯枝燃起一堆火來,大狗熊真的殺了那隻野兔,使蕩邊的濕泥糊在兔身上,用一根枯枝洞穿那野兔的肚腹,懸在火焰上燒烤起來。
人在趕路時不覺夜寒,反而滿身沁汗,等到一坐定,冷風收乾了汗氣,單覺半濕的褂襖冷冰冰的貼在肉上,凍得人牙關打戰;石二矮子剛升起火,一夥人就影影簇簇的攏過來了,有的啃著蔥卷的煎餅,有的喝著溫茶,大狗熊津津有味的翻動著火焰上的兔子,空氣裏滿溢著強烈的肉香味。
「向老三騎著八爺的牲口進圩子,怎麼好半晌還沒見轉來?」石二矮子說:「他再不來,咱們得先分這隻兔子了。」
「先甭忙,噯,先甭忙──」大狗熊雖則口水漓漓的,卻還沒忘記什麼:「關八爺跟雷一炮還在那兒把著風呢,咱們樂個啥?──你們沒聽向老三說過──這兒是塊傷心地,當年六合幫,有廿一位老哥們力抗緝私營,全栽在這兒,你們看這些沒碑沒石沒姓的墳,全是跟咱們同一條道兒的,如今咱們蹲在這兒,想想當初景況,一顆心怕就涼了大半截兒了。──啥好樂來?!」
「噯,我說大狗熊,」王大貴是個不常開口的,竟也說起話來:「這話要從旁人嘴裏吐出來,也許相襯些,怎麼你今晚也正經起來了?」
「人到正經地方,不正經行嗎?」大狗熊雖還在翻轉著野兔,兩手可有些兒打顫:「不談這些了,真箇兒的,咱們粗人,嘴也鈍,挖不出心底下的意思來,就算我一時心裏泛了潮罷。」壓尾那一句,嗓子有些顫涼──
一夥兒全都靜默著,沒人再接渣兒。
大狗熊把烤熟的野兔取在一旁,摸出短煙袋,裝上一鍋葉子菸,默默的吸起來,一亮一亮的煙鍋間的紅火映著他緊皺的濃眉。
「開心逗趣全是假的。」他在寂靜裏自語說:「我他媽說句扒心話,我他媽壓根兒就沒真──樂──過──一條命吊在鹽車把兒上,今夜是你的,明早就不是你的,黑棗碰上腦袋,翹著屁股啃野草,碰得好,有人捐口薄皮材,不然,祗怕連根骨頭也填進狗肚去了──啥好樂來?當年雙槍羅老大那樣英雄法兒,現今也祗落一堆黃土罷了!」
「你這人就這麼陰晴不定,」石二矮子說:「你也就甭說這些喪氣話,大伙胃口全叫你說倒了!」
「我自言自語也犯法?」大狗熊翻白兩眼說:「你甭那麼小心眼兒,我並不真想分你一條兔腿。」
飄搖的火焰慢慢穩住,風停了,沙也靜了,寒氣絲絲朝下落,落在人的脊背上,使一圈就火的人,不得不儘量蹲得離火近些。而關八爺和雷一炮倆人離開火堆很遠,關八爺兩手背抄在貂毛皮袍的袖籠兒裏,沿著七棵柳樹周圍踱著方步,雷一炮橫抬起一隻袖肘,擱在彎腰老柳的低矮的叉枝上,一隻腳勾住腿肚兒,朝遠處的黑裏睃望著。
「月亮出來了,八爺。」雷一炮說:「我覺得這些日子天有點反常,照理是前夜降濃霜,二天該是響晴天才對,怎麼夜夜落霜,大早卻又陰起來的?」
「湖蕩地,地勢凹,水氣多,」關八爺說:「在這兒,氣候是不按常理來的。老哥,人在這兒也一樣,當年咱們在這兒靠腿子,原以為天荒地遠,誰也沒料著緝私營會大隊跟著踩下來。」
「我懂得八爺您的意思。」雷一炮說。
關八爺抬頭望望雲縫裏的月亮,一團扁大的光燒亮那塊碎開的雲,朝上移升著,並看不見什麼月亮,祗有那片亮雲被燒得白白的,像一池破裂的冰凍。
「並不是我多慮,老哥,」關八爺沉吟著:「假若當年我關八能跟羅老大一道兒躺在這塊地上,我也就沒有什麼好掛心的了。人活著在江湖上闖蕩,總有一筆絲毫不苟的恩……仇。說來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但我總時刻擔心會拖累到大伙頭上,即使拖累了一個,我也於心難安。──我料準了四判官會在這幾天動手,除非我不碰上,不然,各位不要管事,我跟向老三──兩個六合幫的老人,卻不能袖手。」
「要是有人自願幫你呢?那該死而無怨了罷?」
「不談那個。」關八爺的聲音有些著惱:「至少,我還用不著人幫忙。我跟你說這話,是因你在如今這夥弟兄當中,要比較持重些,萬一我叫撂倒在萬家樓,拜託你無論如何,好生把這趟腿子領到地頭。我關八今夜晚,是言盡於此了!」
雷一炮滿心有話,卻硬叫壓了回去,冷著臉,乾嚥了兩口吐沫。天頂的雲塊終叫月光燒熔了一塊,露出幾顆疏朗的星子來。黝黯的星光和雲後的月光,總算朦朦朧朧的勾描出七棵古老的柳樹的黑影來,關八爺記得在萬家樓時聽人傳講過,這七棵柳樹還是兩百多年來,萬家二世祖──的七個兄弟親手栽植的,所以又稱做「兄弟柳」。
這七棵彎腰老柳結成一個圓環,環心正罩住這條荒路,七棵樹靠得很密,如今是枝椏交搭著枝椏,有些竟壓合到一堆去了;這形象,正像一夥義氣干雲的好兄弟,發誓同生共死一個樣,冬來時枝椏相抱,共擁寒風,春來時迎春同綠,共用春光。可是望樹懷人,想著羅老大和一干兄弟,心就脹脹的,被一種火燒的恨意和愁情塞滿了。古往今來,有幾個江湖兄弟能同白首呢?
「聽那邊,八爺。」雷一炮朝南指著:「向老三回來了!」
關八爺打斷迷惘迎上去。
「怎樣,老三,你見過保爺了?」
向老三兜住牲口:「見過了,保爺說是儘管帶槍進圩子,如今是四面圩門整夜開放,萬家樓的人都說:『聽講四判官要捲萬家樓,咱們索興行賽會,讓那幫毛賊進來開開眼界呢!』」
「行賽會?」關八爺特意又問了一遍。
「可不是行賽會怎麼的?」向老三苦笑說:「萬家樓七房頭出了七個會班子,舞獅的,耍龍的,撐旱船賽鑼鼓的,鬥燈和亮彩轎的,全有了。咱們算是來得及時,聽說長房的保爺業爺,二房的小牯爺,七房的珍爺,三個班子最硬扎,賽起來,那才有得瞧呢。」
「保爺還跟你說些什麼?」
向老三下了牲口,把韁繩交還給關八爺:「保爺他說,聽說你親領六合幫下來,他高興極了,保爺在族中說你是頂豪強的好漢子,比當年羅老大更有威名,保爺又說賽會共有三夜,他要留六合幫三夜做證人,證實朱四判官是個牛皮筒子,他根本不敢晃晃萬家樓一塊磚頭──您覺得怎樣?八爺。」
「吩咐弟兄立即拔腿子,雷一炮。」關八爺這才朝向老三一跺腳說:「我說老三,這可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