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晨光熹微時,秋月白已醒。
他獨居慣了,不曾想過還能有被人壓醒的一天。小徒弟一條胳膊橫在他腰上,錮得發緊。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埋在他胸口,睡得正沉。
這倒是讓秋月白有些詫異了,雖相處時日短暫,倒也瞧得出這孩子是個相當難以親近的性子。沒想到還會對他露出這樣依戀的姿態來。
總歸是好事,秋月白心生歡喜,順手按住凌霄的腦袋一通亂揉。
「唔。」凌霄昨晚夢魘困了半宿,揭了秋月白面具後,反倒是更加難眠,像是窺得了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似的,揣著滿心的驚艷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臨近天明才迷糊睡去,這會兒便不太樂意睜眼,把頭往下縮了縮,試圖繼續睡。
啪的一聲屁股上挨了一下,秋月白端著架子,歎道:「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少年發奮時。太陽都要曬屁股了。」
凌霄睜開微紅的眸子,瞪了身旁人一眼。他自小矜持慣了,從未被人這樣玩笑似的奚落過。這一眼下去,自己反倒是怔了怔。
昨夜拋了面具,借了三分月色瞧得不真切,如今倒是看了個清清楚楚。散髮不束,微亂。容顏不掩,清絕。粗衣布衫,與其說是隨意不如直言窮酸,越是如此越是顯得如山中隨性的奇姝,不落塵俗。
秋月白察覺有異,下意識按向臉上面具,一摸之下見了空。
「我摘的。」凌霄盤膝坐在秋月白對面,坦白道。
秋月白遲疑一瞬,須臾間也釋懷:「摘了就摘了,只要你不懼,無妨。」
凌霄皺了皺眉:「你……你何必說些貌醜不堪示人的話來騙我。」
秋月白揚眉:「何時騙你了?為師幼時頑劣,仰仗三分天賦劍走偏鋒,練功出了岔子,毀了容貌難示人也不是一兩天了。不過後來陰差陽錯,從前偏離的經脈氣運似乎又歸了正途……」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搖頭道:「是摸著不同以往,偏又造化弄人盲了雙眼,我自己怕是瞧不見現在是什麼模樣了,當初帶情急之下覆了面具上去的確只是擔心嚇到你。」
凌霄啞口無言。
秋月白反倒是好奇道:「如今是什麼樣子,說說看?」
凌霄盯著他瞧了半晌,咬了咬牙,道:「平平無奇。」
秋月白笑了起來,眉眼如柳葉桃花:「那真是不錯。」畢竟從前那是面相可怖,平平無奇已是質的飛越。
凌霄歎了口氣,悶悶道:「那面具不方便,你我既已是師徒,就不必要隔那一層了。」
秋月白自然應允。
窗外晨光正好,凌霄跳下床,道:「師父,今日仍是三萬?」
秋月白十分詫異,一把拽住凌霄的手腕:「且等等,你就這樣從床上跳下去了?」
「不然呢?」
三萬何曾是一個小數目了,昨天凌霄竟能堅持下來已是毅力驚人,回來時渾身酸痛不得動彈,還是秋月白給抱回來的。正常來說,十天之內是恢復不來的,可只是一夜,凌霄就能沒事人一樣活蹦亂跳的下床了,怎叫秋月白不驚訝。
「看來我的運氣倒也不是差的離譜。」秋月白感慨道。
「你運氣很差?」
秋月白道:「天底下找不到第二個比我更倒霉的,不過能收到你這樣天資的徒弟倒是破天荒的好運氣了。」
這等天資擱在外頭,怕是會被整個江湖的世家門派搶破腦袋,怎麼就落在他手裡了。
凌霄沉默一瞬,忽然開口道:「我聽人說否極泰來,說不定就是從我開始。」
秋月白先是一愣,隨即笑出聲來:「不羞啊,這樣的話都敢說。」
凌霄輕哼一聲,扭過頭去不搭理他。
腦袋上落了一隻大手,順時針揉了兩圈,在徒弟炸毛前,又快速縮走。
「你說的不錯。」秋月白聲音裡沒有了笑意,清淡的像是深秋葉上霜:「否極泰來。」
凌霄揚起頭,靜靜地看著這個年輕漂亮的男人,他的師父。還不等看清秋月白臉上神色,他已從自己身旁擦肩而過,手上一緊,被握在溫暖的掌心裡。
「走吧小凌霄。」
山中有溪,繞嶙峋山石,過萬千林木,悠然而下,不知盡頭。
溪水清淺,師徒二人洗漱罷胡亂吃了肉乾山果裹腹,藉著秋意與溪水相看。
秋月白盤膝而坐,拇指食指掐訣,五指朝心,靜氣凝神,道:「恬淡虛無,其氣從之。你且閉目凝神,聽水聲。心不動且溪不動,心若動則溪水變換萬千。聽水過分流又合,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這天底下最柔弱的東西,可以驅使天下最堅硬的東西。多少武學巔峰者都是觀水入道,觀溪水走的是逍遙道,觀湖水走的是靜心道,觀瀑布走的是霸道,觀潮走的是狂道……諸如此類,多不勝數,除了紮實的武學招式外,強勁的內力也是必不可少。
這也就是秋月白帶徒弟悟道的原因,只是每個人道不同罷了,不知道小徒弟所屬哪一種,只能先摸索摸索看了。
靜坐了半晌,秋月白有些期待地問道:「怎麼樣?你可悟出點什麼了?」
凌霄一臉平靜,道:「有一所感。」
「說說看。」
「想撒尿。」
……
「朽木。」
凌霄不為所動:「您之前還說我是天才。」
「夢話。」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