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哭什麼……多大人了……」秋月白歎息,緊接著只覺得肩頭一疼,連心都跟著緊了緊。
凌霄恨恨咬住秋月白肩頭,半晌才鬆了口,帶著些許鼻音悶悶道:「你不告而別,倒是跑得快。如今別再想扯謊話糊弄我,你我師徒這些年,我什麼都沒有問過你,可今天你若不說清楚就別怪我……」
秋月白張了張口,腦子裡翻江倒海一般,說清楚?他要是說得清楚當初就不會落荒而逃了。凌霄的鼻息烙鐵一樣灑在他頸側,灼得心慌,秋月白定了定神,不管怎樣先端起厲色,斥道:「怎麼跟師父說話的!此事與你無關,你……」話沒完,人已經被凌霄反手抵在石壁上。
秋月白傻了眼,他能感覺到凌霄將他禁錮在雙臂間,兩人的鼻尖幾乎是相抵的,一種被桎梏的壓抑感讓他再度語塞,許久腦子裡才冷不丁地冒出個不相干的念頭來,這小子什麼時候長這麼高了?
黑暗裡凌霄的眼神已經冷了下來,他輕輕捏住秋月白下巴,逼問道:「師父,我再說一遍,你不要騙我。」
秋月白反扣住凌霄手腕,皺眉道:「當初你中了九夜歡的蠱,我那樣行事也是迫不得已。這事怪我,是我不顧倫常在先……我……」
「倫常?什麼倫常?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君臣有義?」凌霄死死盯著秋月白,沉聲道:「可誰又定下了不准動情的常理?師父,事到如今你還不懂嗎?」
懂什麼?秋月白一臉霧水,也就是這一愣的功夫,溫熱的唇已經覆在他唇上,先只是小心翼翼地廝磨,隨即便是雷霆暴雨般不由分說地撬開他齒關,蠻不講理地衝撞入他唇舌間,竭力地搜刮索取著。
秋月白身子猛地一僵,在此之前,他有想過很多。只想著當初那樣一走了之,凌霄或許會恨他,就算今日凌霄拿刀砍他都是意料之中。但萬萬沒想過,凌霄會對自己動情……
從兩人發生關係之後?還是更早以前?
凌霄見秋月白在自己懷裡一動不動地發呆,只得在他唇上稍稍用力咬了一下。
秋月白吃痛的皺眉,別過臉去,掙扎著甩開凌霄的手,毫無底氣道:「你這逆徒……」
凌霄倒是心軟下來,將下巴輕輕擱在秋月白肩頭,懷住他腰身,道:「不顧綱常的您,和壞了倫理的我,誰錯的更多呢?師父,師父……我在這萬丈紅塵裡只有你一個親人,從前我不懂也不敢,可你走後我才明白,我所求不過是跟你一起,像從前那樣。我的命是你救的,我的武功是你教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給予我的,若連你都不肯接納我,你要我去哪裡?」
「你還年輕……」秋月白喃喃道。
凌霄輕笑一聲,打斷道:「從前我只恨自己年輕,未能在你尚懵懂之年就陪在你身邊,可現在我慶幸自己還年輕,將來有足夠的時間陪你走完剩餘的年歲……師父,我不再是個孩子了。你告訴我,你腹中是我們的骨血對不對……」
秋月白繃緊唇角,沒有回答。
凌霄倒是彎了彎眉眼,心中已有答案,直俯身抄過秋月白腿彎,直接將他橫抱起來。
「你幹什麼這是。」秋月白本就被這番折騰搞的頭昏腦漲,下意識拽住了凌霄領口。
凌霄抱得極穩,邊走邊道:「師父未免太莽撞,方纔那般跟我破鬼陣,又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可有動了胎氣?我帶你盡快找到出口,我們早些離開此地。」
裡面的路倒沒有想像中那樣難走,反倒是越走越有幾分開闊,甚至隱隱聽見有暗河流動的聲響。
秋月白起先還有些彆扭的試圖掙脫凌霄的雙臂,到後來漸漸沒了動靜。
「師父?師父!」凌霄心下一驚,接連喚了幾聲。
秋月白環在他頸側的手緊了緊,悶咳幾聲,道:「不要緊,找你的路。」
凌霄腳步不敢停,好在他夜視極好,五感敏銳,在黑暗裡也能走的平穩。但見懷中人詭異的安靜,不由得心急如焚,道:「怎麼回事?」
「方纔……」秋月白每擠出一個字都要努力集中好一會兒精神,咬著舌尖道:「破鬼陣時,不當心吸入了毒瘴吧……盡快出去,找阮靈奚……」
凌霄繃緊臉色,腳下步法更快。果然不多時便真見一處暗河流動,更似有點點微光若隱若現。那微光越來越近,隱隱伴著女子淒涼婉轉的曲調。
這樣的處境下,聽到女子幽怨的歌聲無異於見鬼。凌霄俯身將秋月白輕輕放下,雙刀出鞘橫刃於身前,做備戰態。
秋月白目不能視,側耳細聽,輕聲道:「願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咳,咳咳……」
凌霄反手抓緊秋月白袖口,沉聲道:「師父你莫動,交給我。」刀鋒一轉,直指暗河盡頭。
遠處飄來一小舟,無人撐桿,卻有一少女持燈坐在船頭。
凌霄向來不信怪力亂神之事,任她是什麼東西,先砍再說。當即飛身而去,刀綻寒光,劈頭而下。那少女一動不動,口中仍是哼唱著什麼,勁風掀開她額前一縷秀髮。
藉著少女手中幽燈,凌霄看了個清楚,原來她也是一具木疙瘩,刀鋒有意偏了三分,一步錯開這具精緻的木頭少女,免了她四分五裂的下場。
少女不躲不避,緩緩抬手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壺,輕聲道:「勸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謝,明年花謝,白了人頭。何妨今朝圖一醉,公子,飲罷。」
話音剛落,小舟乍停,止在秋月白身前。
秋月白低咳兩聲,抬手接去酒壺,拎了拎裡面竟真的有酒。
「師父,你別……」
話還沒完,凌霄就瞧見秋月白當真把那酒壺裡的東西倒進了口中,驚得他兩步上前,抬手要封其穴道。秋月白擋住凌霄的手,將人扯到身邊按住,道:「別慌,裡面沒毒。」
「你怎麼知道沒毒!」凌霄眼都紅了,恨不得一掌下去給他把灌下去的那口酒拍出來。但偏偏秋月白今非昔比,經不住人碰,腹前隆起那樣明顯,招不好就要吃大苦頭。
秋月白拍了拍凌霄肩頭,舌尖勾出一枚小小的藥珠給他看,又道:「走之前阮靈奚給我的避毒丹,雖不能解毒,卻可驗毒,那酒入了口碰上此丹藥,若當真有毒,味道會立刻變得酸苦。方才味道未變,我才敢喝下去。」
「即便沒毒,師父也不該飲酒。」凌霄氣惱道。
秋月白撐著站起身來,真氣在周身經脈遊走一圈,長舒一口氣,道:「這酒解毒。」
方纔中的毒瘴,此時竟已被解開。
「唉……敢敬酒者有幾多?公子好膽色。奴再贈公子一物罷。」持燈少女幽幽歎息一聲,將手中燈拋了出去。
風燈朝石壁砸去,只聽嗤得一聲,整個石壁亮了起來,一簇接一簇的燭光燃起,連做一線,原本黑暗的石洞猶如白晝。原來石壁上綴滿了相連的燭燈,借長明燈中的鮫油點燃。
石壁上,刻著一幅幅畫,有的筆觸細膩,有的則是凌亂不堪,也不知刻畫的人是如何心境。
凌霄細細一幅幅畫看了過去,這才明白鄔氏滅族的秘密……
秋月白伸出手去,指尖摸到斑駁壁畫,凌霄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昔年鄔氏族人在大洪山安家,從此不問世事,男耕女織,也曾做世外之桃源。壁畫中講述了一個鄔氏孤兒的故事,這個孩子自幼父母皆亡,後被一個老木匠收養,取名墨斗。
「墨斗?做木工用的工具啊,這名字起得有夠隨意的。」秋月白接道。
凌霄按住秋月白的摸索石壁的手,引著他到壁畫一處,道:「墨斗性情孤僻又極懼怕和生人打交道,一天到晚就待在家中幫助老木匠做工,他做其他的手藝一般,唯有雕刻人像最是擅長,後來他竟自己琢磨著做出一個和他大小相仿的少女木偶,少女雕琢的惟妙惟肖與真人無異。他便日日夜夜將木偶帶在身旁,寸步不離。他用自己攢下的一點錢去街頭賣布的店子扯了一匹便宜的料子給她做了身衣裳,還買了胭脂水粉給她描了眉眼,少女就如同真的活起來了一般。」
「這……」秋月白想了半天,只能歎道:「也是寄情了。」
石洞小路坎坷,凌霄攬住秋月白腰身,一路按著他指尖摸索到後面的石畫,繼續道:「墨斗若有閒暇時間便會研究木偶,後來偶然得知鄔氏曾有一門傀儡術記載於典籍之中,唯有鄔氏機關術傳人才有資格打開地宮找到那本典籍。而鄔氏每年會在族中選一名天資卓越的少年作為機關術傳人,於是墨斗便動了心思,帶著自己活靈活現的人偶少女去參加了大選。」
秋月白想了想自己年少時偷摸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市井小畫本,道:「哦,廢材逆襲流,看來他的那個小木偶是保不住了。」
凌霄一怔,道:「為什麼?」
秋月白摸了摸下巴,道:「按套路來講,廢材逆襲是要有點契機的,不是死情人就是死朋友,不然主角怎麼成長?墨斗除了個關係不冷不熱的木匠老爹外就剩下命根子一樣的小木偶了,相較來說,肯定是沒了這塊小木頭對他的打擊更大。」
「……」
「怎麼不講了?」
凌霄認真看了會兒,搖頭歎息一聲,將外袍脫下給秋月白披上,道:「地洞陰冷,師父不要著涼了……後來的事,還真的被師父說中了。少年心裡有了目標,當真激起機關術的天賦來,他擅長木工,摸索著做出了許多精妙的小機關,一路殺入大選的最後關頭。同族的競爭者心下怨恨,在大選前一晚挑釁羞辱之,當著他的面燒了他的那木偶少女。」
秋月白歎道:「這下怕是要黑化了。」
凌霄無言一瞬,道:「師父年少時倒挺閒的……墨斗眼見木偶在火中化作灰燼便瘋了,他用臂上藏著的連弩射向了挑釁他的幾個少年,其中有一人當場就死了。此事一出,族中人皆怒,後來少年被打斷雙腿,扔到了深山中。」
「接下來就是報仇的戲碼了。」秋月白指尖頓了頓,苦笑一聲。
「墨斗在深山大難不死,竟無師自通了傀儡術,他做出了許多殺傷力頗大的傀儡。再後來……他帶著這些傀儡殺回了族地。傀儡術本就是機關術分支中極難的一種,自然有人動了招攬的心思。墨斗假意被招攬願將自己的傀儡術用來回饋族人,可這不過是假意罷了,墨斗從未忘記過那場火中燒盡的少女。」
那化作灰燼的是他歲月裡唯一的慰藉和陪伴。
「後來墨斗做出了最精妙的傀儡,其中有傀儡擅音律可操縱更多的傀儡擺殺生陣,此陣成了之後,墨斗將自己的族人……全部殺盡。」
壁畫的最後只剩下凌亂的殘肢與血色,和祭台中間那個坐著輪椅的瘋子墨斗。
秋月白這次倒是不說話了,世人皆苦,不過是個被逼入絕途的瘋子,被人所負,於是負盡所有人。
「師父……」凌霄忽然出聲,道:「壁畫所指鄔氏地宮就在暗河盡頭。」
盡頭有舟可渡,少女坐在船頭招手,盈盈笑著,目光無悲無喜。
秋月白與凌霄乘著小舟,一路向前。
凌霄一直打量著精緻的少女傀儡,疑惑道:「師父,這傀儡又是如何講話的?」
秋月白從袖口中摸到一塊巾帕朝少女頭上丟去,不出片刻從少女右耳中飛出一隻黑色的蟲子落在他的指尖,那蟲子不過指甲大小看起來並沒有奇特之處。
「果然如此,這叫讀語蟲,可以學人話。它藏在少女耳中,那些聲音都是它發出來的。」秋月白將沾了藥粉的手帕撿回來,讀語蟲再度飛入少女右耳中。
幽幽燈火中少女的笑靨如花。
凌霄對那會說話的蟲子興趣不大,反倒是抬手抽走秋月白卷在指尖的手帕。上等的絹絲,帕子一角十分騷包的繡著一朵蘭花,還有個繡工精緻的「奚」字。
「師父這帕子哪來的?」凌霄挑眉問道。
「嗯?」秋月白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想起這帕子是阮靈奚給他的,因為上面的熏香可驅蚊蟲就帶在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