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凌霄沒收了帕子,順手將秋月白滑落肩頭的袍子往上攏了攏,道:「師父,此間事了,我們就回去吧。」
秋月白下意識抬手搭在腹上,不走腦子地應了一聲。
凌霄唇角翹了翹,忍不住湊上前些,極快地落了吻在他眉心。秋月白渾身一僵,登時惱羞成怒,持劍的手將動,就被凌霄一把按住。
「我錯了,師父。」凌霄刻意將聲音放軟,無比乖順道:「別惱,當心身子。」
秋月白背過身去,賞他一個後腦勺,心裡卻是一團亂麻。凌霄自小跟著他,向來省心,與其說是自己照養徒弟多年,倒不如說是被徒弟照顧多年。如今倆人到了這種處境下,秋月白反而愈發想不到今後當如何相對。
「出現了……」凌霄站起身來,面前已出現一祭台,小舟恰此處而止。祭台有十八石柱,上面雕刻著似蛟的圖騰。秋月白起身,跟凌霄一併踏上祭台,足下是太極陰陽八卦,而頭頂石壁則刻有七星。
「看來這就是鄔氏的祭台了。」凌霄從袖中取出一古舊布帛,待展開上面所畫的正與其祭台所刻七星位置相對。此處步步暗藏機關,稍有不慎便會落個死無全屍的地步。
秋月白雖目不能視,但一貫直覺敏銳,剛要出聲提醒凌霄勿妄動。話未出口,身上一輕竟被凌霄再度抄身抱起。
還上癮了這是?秋月白眉梢微挑,卻聽凌霄道:「師父,我知這裡如何走,你且抱緊我。」
秋月白未做聲,凌霄已騰身而起,他向來過目不忘,方才帛上所書機關盡數記在心裡,足下所踏正是七星繞蓮的步法。每踏出三步,便能聽見祭台一自開一塊石板,待二十一步之後,祭台的中央
已現出一暗門,直通地宮。
方一入暗門,秋月白已經掙開凌霄雙臂,自行起身,道:「你如何得知進入此處的方法?」
凌霄伸出一手牽住秋月白手腕,道:「我對這地宮又有何求?不過是受人之托來此取兩件東西罷了。」
「什麼東西?」秋月白問道。
凌霄毫不隱瞞:「一本記錄了鄔氏機關術的《玄機策》,還有一物倒不知是何用處,只聽說是用寒冰盒所盛的一枚丹藥。」
秋月白默默抽出被凌霄攥在掌心的手,冷冷道:「就這兩樣東西也值得你拚命?」
「我亦有所求罷了。」凌霄察覺到秋月白態度的變化,略微沉吟道:「師父生氣了?其實今日能見到師父我已別無所求,只是已到了這裡,不如看一看?」
秋月白鬆了鬆攥緊的指尖,到底是心軟,不捨得苛責徒弟半分,半晌方輕歎一聲,道:「何來的生氣,只是不願你這般輕易置身險境。雖說人在江湖免不得一番風雨,但也得謹言慎行。你為他獨闖鄔氏遺址,你可知他是怎樣的人,可值得你這般?」
凌霄忍不住眼底浸了笑意:「若非如此,師父怕是要躲我一輩子?倘若見到師父,如何都值了。至於江行之是怎樣的人,與我何干?只當還他贈刀之情罷了。」
「江行之……果然是他……」秋月白沉了臉色,道:「那雙刀你拿著用就是了,何來的贈刀之情,那本就是我娘親的遺物。」
凌霄聞言一怔,連腳步都跟著頓了頓:「師父那雙刀竟……」
秋月白掩唇低咳一陣,愈往地宮裡走,愈覺得寒意入骨,他自顧自走著,輕聲道:「極寒北地的冷玉熔做胚,後鑄成雙刀。九曲黃河浪淘沙,點醉梅花鷓鴣天,昔年雙刀出成,名震江湖。原本這一趟出山,我也是想尋這雙刀給你用,如今正好倒省了功夫。」
凌霄忍不住撫上腰間佩刀,道:「江盟主說此物是他師娘所留,難道師父曾與他是同門?」
秋月白身形晃了晃,伸手扶住石壁,悶哼一聲。
「師父!」凌霄心下一驚,抬手將秋月白撫往懷中。但見他一手緊緊攥住腰側衣衫,方知怕是忍了腹中悶痛許久了。
「這裡太冷了……」秋月白喘了兩口氣,下意識朝凌霄肩頭倚了幾許,輕歎道:「這幾個月把他們養嬌貴了。」
凌霄能感受到秋月白微涼的氣息輕掃在他臉側,許是這一番折騰的緣故,秋月白聲音愈發虛弱綿軟。肩頭承接著秋月白的全部重量,彷彿也就這樣肩負起了他的全部。
凌霄不欲趕路,秋月白卻不想一直待在這地宮中,稍作歇息後便催促前行。一路倒也無事,穿過三重門便得以見到鄔氏最為神秘的所在之處。
「這裡有什麼?」秋月白很是好奇,傳聞昔年先皇曾賜鄔氏金粉砌牆,綾羅萬丈,珠寶美玉不計其數,想必此處定是金碧輝煌。
凌霄打量了一眼四周光禿禿的石壁,道:「除了地方大些,跟咱家破草廬無甚兩樣。」
秋月白,疑道:「如此?莫不是我們尋錯地方了?」
「應是沒錯。」凌霄走到最前面,大殿中央有一處高台,上面供奉著一檀木古匣。
秋月白孤零零站在他身後,忽然問出個毫不相干的問題來,他道:「霄兒,你聽過祭刀奴嗎?」
凌霄腳步微頓,回頭看他。秋月白身形當真是消瘦不少,削肩長頸,蒙了眼的一張臉,露出個尖尖的下巴,薄唇一抿,就是讓人心疼的蒼白。偏這樣還腰腹略隆,可憐兮兮地遮著。凌霄心底一燙,生出幾分想要抱緊他的衝動。
有那麼幾年,尚且不太知事的時候,凌霄幾度覺得自己是遇到了山精。貌美誘人的精魄,居於深山,恰得一凡人來解愁悶,藉以消磨些歲月玩兒。後來他把這念頭說給秋月白聽,被笑了好一通。可如今想來,還不是如此麼,若非鬼神作祟,自己何以遇上他,又何以被佔據了整顆心去。
「我……不知呢。」凌霄不肯向前再走,心怦怦跳著,隱約覺得秋月白所言之事頗為重要。
秋月白默然,少頃,方道:「如此啊,你想聽麼?」
「好啊。」凌霄見他走來,不自主地將手遞去他掌心,指尖微屈撓了撓他掌心,示意他抓緊。
秋月白遲疑一瞬,終是握住了凌霄的手。這雙手,他並不陌生,曾多年手把手教凌霄刀法,最是熟悉不過。如今不同了,少年人恨不得一天一個樣,個子竄得快,握在掌心的這隻手亦是如此。手指修長,骨節有力,掌心是常年握刀而磨出曾薄繭。
「你可知自古就有以人祭兵器的法子,血肉熔於爐,方得神兵降世。」秋月白道。
凌霄由他牽著往前走,聞言道:「不過傳說罷了。」
秋月白扯了扯唇角,勉強勾出個輕笑,垂了頭,道:「不是的,哪怕如今亦有相同之事。不過倒不是熔爐鑄劍了,而是捨命餵刀。倘若家中得了新生子,便為他鑄一柄刀,然後選出一個資質上佳的小童飼養家中。」
凌霄眸色一沉,臉色微變,語氣卻如常道:「還有這等事,養那小童作何?」
「那小童即是為小主子養出的祭刀奴,家中自有秘傳古法,以血養刀。小童養大後授其家傳刀法,待成年之後,在祭刀奴體內養一枚蠱來控制他,日日放血養刀,待祭刀奴死,刀算已成。」秋月白說完,一陣掩袖低咳。
凌霄眼中神色明暗不定,許久才道:「有人生來富貴顯赫,便有人生當如草芥,這便是命麼。」
「命?」秋月白邊咳邊苦笑道:「既都是命,又怎分貴賤……有些古法,早該不必存於世間了。」
「是,當滅則滅。」凌霄抽手出來,看著秋月白,道:「師父何故忽然同我說這個?」
秋月白指尖觸了觸凌霄腰間刀,道:「我娘親就曾是祭刀奴,那年武林大會在烏陵江畔,我父親得以見她。她跟在張揚跋扈的大小姐身後,低眉順眼地捧著一柄刀……」
低垂的是眉眼,卻不是脊樑。她奉刀而立,卻似青竹冉冉。恰是公子多情時,不戀紅妝好顏色,偏憐了奉刀姑娘眼底的幾分倔強。烏陵梨花勝雪時,成全了此一段風月。可到底多波折,吳家的祭刀奴,定是不肯讓人的。江家剛成年的小家主拼著得罪半個江湖硬是留住了別人家命定要以血奉刀的奴隸。只是祭刀奴已過及笄之年,身體裡種了蠱,不過十年光景便和夫君陰陽兩隔,只留個一個幼子。便是江昕。
秋月白低聲訴完這往事,便不再開口。
凌霄唇角笑著,眸中似泣,無限心疼地將秋月白圈入懷中,下巴蹭在他肩頭,顫抖著聲音道:「原來、原來如此……我明瞭了……我竟才明瞭……」
秋月白倒似釋然,拍了拍凌霄後背,歎道:「我既來尋你,便不再瞞你一分一毫,你若還想知道什麼,我盡數說給你聽,也好……」
也好了結你我一場恩怨,這話秋月白沒說完。從他教凌霄武功時,就知凌霄刀法路數出自吳家,倘若凌霄是吳家那年滅門案留下的後人,那合該由他去償命的。
凌霄貼著秋月白側臉蹭了蹭,在他耳邊道:「好,我們這就出去,師父同我好好說說從前。」說罷,他轉身朝台上看去,抽刀撥開黑匣鎖。而裡面正是《玄機策》和寒玉盒。他伸手去取,始一觸到玄機策,就聽見細微響動。
「別碰!」秋月白大驚,手中劍銀光乍現已如閃電般朝黑匣擲去!那《玄機策》下竟躥出一條拇指粗細的赤紅色毒蛇。就在毒蛇咬上凌霄的一瞬間,薄倖已至將其斬成兩截,血迸出灑在黑匣中。只是為時已晚,蛇的毒牙已經咬在凌霄指腹。
「霄兒!」秋月白一把攥住凌霄手腕,並指如刀,劃破傷處放血。又迅速封其大穴,就在他低頭要為其吸出毒血時,被凌霄一把抽回手去。
「你不要碰!」凌霄捏住傷處,自己垂頭把血吸出來,反覆三四回,血色見紅,方住口。秋月白取下凌霄腰間水袋,灌入他口中,「吐掉,吐乾淨。」又胡亂找了些解毒的丹藥一併塞入凌霄嘴裡,讓他嚥下去。
「咳……咳咳……」凌霄嗆了一口氣,倒是緩過勁兒來,沒有大礙。
秋月白探他脈搏如常才稍稍放心,從懷中摸出一方素白巾帕為他裹住傷口。
凌霄低頭一看,帕上一角仍是朵討厭的蘭花,不由道:「你怎麼還有!」
秋月白一怔,沒有反應過來:「有什麼?」
凌霄抓住要扯開帕子,橫眉道:「你收他這麼多帕子做什麼,我不要!」
「什麼不要。」秋月白惱火了:「這帕上熏了藥粉可清毒,你這是使哪門子小性子?」
凌霄不吭了,半晌才委委屈屈道:「那天之後,你是不是去找他了,這些日子你也跟他在一處,是不是?」
秋月白略有幾分詫異:「是又如何,我跟他自幼情誼篤厚……」
凌霄抓住秋月白的手送到自己嘴邊,不輕不重的咬了一口,又不敢咬破,完了輕輕舔了舔,冷冷道:「你再說下去,就不怕我出去第一個尋他。」
「你找他做什麼……你……」秋月白忽然愣住,後知後覺道:「你這是在吃醋?」說罷又覺得此言實在不妥當,哪有做師父的這樣說自己徒弟,豈不是認了兩人間的私情!
凌霄見秋月白忽的低下頭,分明紅了耳朵,這才心情舒爽許多。他這回不敢莽撞,用刀挑了《玄機策》和寒玉盒收入懷中。
那匣子失了寶物的瞬間竟自動合上,只聽得啪的一聲,緊接著地面開始搖晃起來!
「這裡要塌了!」秋月白仰頭,只感到地動天搖。
「我們出去。」凌霄將刀背在身後,抄手抱起秋月白,避開落石,閃身入地宮一角,腳踢開璇璣星上一塊石板,竟出一暗門。就在他們閃身入暗門之後,那地宮已撐不住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