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年前,江昕一路瘋瘋癲癲殺出烏陵,不過短短幾天江湖上全是鋪天蓋地的追殺令,走投無路下他渾渾噩噩跑去斷魂谷。
此生自斷天休問,天下邪教出斷天。
斷魂谷每年開一次谷,來此的俱是江湖上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企圖給自己尋一線出路。這是一場廝殺,進谷的惡徒們會互相殘殺出一條血路,最後活下來的那個會成為斷天門的人,受斷天門庇護。
江昕在谷中待了三個月,沒人猜得到他是如何只憑一柄薄倖撐過那三個月的,生啖人肉,渴飲人血的日子秋月白實在不願提起,也無意說給好友聽,便輕描淡寫略過了。
只恍惚記得一種錐心蝕骨的孤獨,身旁所有活物都會是獠牙相向的兇徒,在那樣的日子,他唯一的寄托竟是肚子裡那團無知的活物。從未想過留著它,那種環境下怎麼可能保得住一個孩子,沒了才好,他這樣想。後來有了胎動,他才意識到這塊骨血原來也是一條命。
他曾用殺完人沾滿血的雙手貼在隆起的肚子上,感受手心裡脆弱的動靜。也曾在夜半無人時輕輕跟它說說話,找回點當人的感覺。彷彿那些廝殺的日子裡,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是有了個並肩戰鬥的同伴,儘管這同伴只是安逸的躺在他肚子裡,偶爾還會在他生死一線時踹他一腳添點要命的麻煩。
斷魂谷最後一役,薄倖浸在冷泉裡,銀白劍身被滌盡血色,那天江昕心情出奇的好,他取了一片葉子舀了些山泉灌進口中,碧葉打著旋丟落水中,飄搖而去。他甚至給自己哼了首不成調的曲兒。
「風也奇,雨也奇,縱橫四海無強敵。看淡人間生與死,坦然今朝長別離。甘以鮮血濺長身,來生莫信……」
歌聲戛然而止,薄倖反身一背擋住一柄鬼神莫測的彎刀。
「鬼刀弦月。」江昕劍身一抬,劍花逼開彎刀。
玄衣獨臂的男人冷冷道:「血衣薄倖。」
江昕頷首道:「果然是你了。」兩人曾在谷裡並肩廝殺過,強者之間的臨時合作並不少見,如今再見即是生死局面。
鬼刀弦月打量了他一眼道:「怎麼還帶著那東西?」
江昕無所謂的護了下肚子,瞇起雙眸,心裡已經算出百招之內對方如何出手,口中卻扯道:「我兒子又不要你紅包,你瞎操心什麼。」
鬼刀冷笑:「明年今日我給你們爺倆燒雙份紙錢。」
江昕擺擺手道:「還是別了,明年今日讓我兒子去你墳頭上喊聲乾爹,免得你下面一趟走的孤獨,你覺得如何?」
鬼刀輕笑一聲:「如果不是這樣的地方……」
他話沒有說完,手中彎刀殘影一現鬼魅般貼上江昕咽喉,那刀來的太快,殺意炸開,天色都跟著陰下三分。刀尖快要劃破喉嚨的剎那,江昕身形一閃,整個人如輕絮飄開,染血衣袍帶出腥風,江月流芳的步法靈動至極,銀光乍現,薄倖出手。
鬼刀變幻莫測,江昕步法便比刀法更快一步,刀劍相擊擦出冰冷的清嘯,彎刀如殘月,薄倖似白練,不過瞬息已交手百招。鬼刀弦月刀鋒一轉直鎖江昕腰腹,江昕身形極速翻,刀鋒擦著腰身劃過帶出一抹血色。鬼刀唇角勾了勾,這便是江昕的弱點了。
江昕手上劍花一轉,腰身反折避開刀鋒直取鬼刀身前空門,鬼刀不避彎刀再度一轉從下至上,鐵了心要江昕開腸破肚。江昕眉心一緊,提了口氣身子上翻堪堪避開,落下的瞬間薄倖格住彎刀一記,兩人順勢滑開兩丈。江昕身上已有不少傷口,幾乎全是擦著腰腹留下的。鬼刀顯然不會跟他走君子之道,這樣的地方活著比什麼都重要。他穩了穩呼吸,劍鋒一閃凌厲而去,已經拖不下去了,必須得是以傷換傷的打發。
「河傾!」江昕低喝一聲,長劍旋如光練一匹,劍氣暴漲如大河之水滔滔而來,端是驚人氣勢。
鬼刀最擅長靈詭招式,對上硬釘子下意識的要避開,那江河之水卻乍然間失了莽莽氣勢,轉如圓月,四面八方籠蓋而下。
「月落!」江昕腳下步法變換萬千,將鬼刀逼到死角。
鬼刀雙眸赤紅,暴喝一聲硬接下一記長劍,虎口裂開血迸出,彎刀刮著長劍一個翻轉,長劍劃開鬼刀半個手臂,而同時彎刀已經勾上江昕腰間,江昕再折腰身,捨了身後試圖廢去鬼刀僅存一臂。彎刀入骨,在他後腰抹出一道深刻血痕,這一刀幾乎從後面將他腰斬。血同時從鬼刀的手臂和江昕的腰後迸出。
江昕悶哼一聲,單膝跪地以劍撐身,腹中劇痛更勝,他騰出一手摀住腰後傷口,入手滿是粘熱的血。
鬼刀也沒好到哪裡去,他本就是獨臂,這會兒僅剩的手臂幾乎經脈俱斷,連刀都握不住。他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隻藥瓶,用牙咬開灌入口中。
江昕面色慘白,只見對面鬼刀周身肌膚忽然寸寸裂開,一瞬間已是個血人,但那隻本該被廢掉的手臂卻再次穩穩握刀,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向江昕襲來!
怕是索命的藥了,江湖中一些邪流會在吹燈拔蠟前服用這種藥物,可以短時間內功力大增,但是付出的代價亦是不小。江昕不敢遲疑,長劍起,身形一轉,反手一劍直刺鬼刀咽喉。鬼刀竟躲也不躲,劍鋒如刺入石頭上,半寸也進不得,原是鬼刀竟一手捏住脖頸劍刃。
江昕動作一滯,鬼刀一腿掃來。江昕隻身旋起避開腿風,鬼刀趁機鬆開劍鋒一掌拍向江昕面門。江昕竭力避開三分,掌風落在胸口,一股血氣上湧,嗆出口血來。鬼刀抬腳挑起彎刀,自上而下劈去。
江昕咳出一口血,正噴在薄倖冷刃之上,劍鋒集聚三分天光,殺意盡顯,雲遮風動,林間劍鳴長嘯,正是江家山河劍最後一式——四海歸一!江昕昔年劍路走偏難入化境,可這一瞬間儼然已經突破,山河失色。刀劍相碰……
彎刀像是隕落的星子,頓時失了光芒,墜落山澗。鬼刀一隻沾滿血的手五指盡斷,光禿禿血淋淋的手掌朝江昕伸了出去。
江昕已經沒有了避開的力氣,鬼刀最後一招幾乎震斷他的經脈。
鬼刀血糊糊的手抵在江昕喉上,然後失力滑落正落在他隆起的腹部,裡面的小傢伙早就受不了這一番折騰,不安分的踢騰著。脆弱的、幼小的、又鮮活的生命。
鬼刀唇角露出個詭異的笑:「真好……爺有乾兒子了。」
江昕應了一聲,看著鬼刀含笑氣絕,竟有幾分莫名羨慕。
「咳咳咳咳……」薄倖跌落在地,江昕彎下腰去,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再醒來,他已是斷天門新任堂主,江家徹頭徹尾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