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對不起什麼
許曳跨上自行車:「你先別急……」陸覺嵐挺不耐煩地回他:「我急個屁,我是要被我媽念死了,煩人!就這樣啊掛了。」許曳把手機收進校服兜裡,往回家的方向騎了幾百米,一路上心裡面七上八下很不安定,後來還是在第二個十字路口的地方調了個頭。
他先去了校門口的書店,這個點店裡沒學生,只有老闆一個人坐在門口躺椅上一邊抽煙一邊逗狗。再繞去校門口的公交站,一看站牌,許曳發現問題了:因為百樂巷巷口在修路,705前天開始繞行了。——是自己臨走前那句「回去坐705,百樂巷那站下車」說錯了。
而且這個時間點705路已經停運了,不知道寧覺辰有沒有及時發現路線不對,如果來得及還能立刻去對面坐反向車回學校附近,如果來不及……許曳不敢想了。他踩上自行車,決定沿著705的新路線一站一站找過去。
705總共有二十幾站,十三中是第五站,百樂巷是第十二站,現在百樂巷那站撤了,多拐了個彎加了兩個站點。進了十月,天黑得越來越早,到七點半已經暗透了。一開始許曳不敢騎快,盯著路上每個人影看,一個都不敢漏掉。
一路從學校過去,路燈越來越稀疏越來越暗淡,後來別說是注意來往行人了,連前面的路都看不清楚。最近菁城發生了好幾起拐賣婦女兒童的案件,雖然寧覺辰兩頭都沾不上,但是他那副風一吹都被能帶著跑的可憐樣子,再加上又人生地不熟,許曳不可能不心慌。
萬一真把陸覺嵐天上掉下來的弟弟玩沒了,他擔不起這責任。
越往後面越荒涼,路上開始有來來往往的大卡車,這片許曳也不太熟了,估計已經到城區邊緣了,否則不會有載石料載木材的重卡。剛剛上了一個很陡很長的坡,他小腿很酸,有點抽筋,速度也不得不慢下來。
後面突然來了輛車,開著遠光燈,許曳打著車把往路邊避過一點,偏過頭借著強光正好看到馬路對面有個穿十三中校服的瘦小身影,很慢地在往反方向走。
許曳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寧覺辰把校服穿得長長的,像小裙子一樣垂在屁股上。許曳看了一下兩邊都沒車過來,趕緊飛快地騎車橫穿過去,喊他:「喂!」這一聲喝太激動了,情緒一高昂聽著就有點凶。
寧覺辰被他嚇了一跳,回頭看過來,眼睛裡面映著飛馳而過的車輛的前燈,一陣明一陣暗。如果許曳的語文水平能稍微高那麼一點點,他可能會知道這就叫做「流光溢彩」。事實上他搓了搓一直抓著車把已經發麻的雙手,想到了那句歌詞:一閃一閃亮晶晶。
許曳一擰剎車在他邊上停下來,車輪在地上甩過一個半圓,發出誇張的擦地聲。他抬起手往寧覺辰肩膀搭上去:「你……」話還沒說出口,許曳就被寧覺辰的反應嚇到了。只見寧覺辰在他動作的瞬間就屈起手,用那種類似於格擋的動作護住了自己的頭部,腳下也快速往後退了一步。許曳愣在原地,看到寧覺辰動了動嘴唇,重複著三個字:「對不起!」
這已經不是寧覺辰今天第一次道歉了,比起受之有愧,許曳更覺得莫名其妙。他一把攥住寧覺辰的手腕用力拉下來,又冷又硬的腕關節在他手心裡不住地簌簌發抖。寧覺辰一邊掙扎一邊後退,退了兩步又被許曳拽了回來,許曳凶巴巴地訓他:「我就搞不懂了你對不起什麼啊又對不起?」
寧覺辰呼吸全亂了:「對不起麻煩你來找我。」許曳感覺這小孩怎麼這麼死心眼呢:「你對不起個屁啊,我讓你坐的705,我給你指錯路了知道嗎?應該我跟你說對不起!」
寧覺辰怯生生地抬頭看著他,傻了一會兒,突然胸口一抽打了個嗝,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被許曳嚇的。
許曳一開始還端著訓人的架子,這氣勢被寧覺辰幾個嗝全打沒了,緊繃的嘴唇線條一而再再而三的軟化,終於還是沒忍住,噗一下笑了出來:「傻……了吧唧。」
髒話到嘴邊饒了一圈又咽回去了,對著寧覺辰那張可憐巴巴的小臉許曳實在不好意思說,就跟不好意思給小屁孩看毛片一個道理。
寧覺辰捂著嘴,然而根本憋不住,肩膀一顛一顛的抽抽。許曳被他樂得不行:「你喝點冷水。」寧覺辰的聲音悶悶的從指縫裡傳出來:「不是……嗝……喝熱水嗎?」
「不知道,隨便吧。其實還有一個辦法……」許曳猛地湊到他面前怪叫了一聲,「嚇一下就好了,你看,停了吧!」寧覺辰死死抿著嘴看他,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過了一會兒:「……嗝。」「我去……」
寧覺辰來菁城才三天,連百樂巷哪兒是頭哪兒是尾都還沒搞清楚,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學校了。其實公交車開了一段他有感覺到路線不太對,一直沒聽到百樂巷的報站,他以為車子走了別的路線。
後來越開越不對勁,窗外的街景越來越荒涼,寧覺辰走到前面去問司機,司機說:「百樂巷那站撤了啊小伙子。趕緊去對面坐回去吧,到白雲大廈下,離百樂巷近。」寧覺辰道過謝,背著書包下車,他在書店買了好幾本參考書和練習冊,書包很重,背帶勒得肩膀疼。
他也不知道這是哪裡,公交站台上一個人也沒有,路上來來往往好多載貨的重卡。等了好久都沒有705過來,寧覺辰借著路燈昏黃的光往站牌看過去,才發現已經過了末班車的時間。他摸了一下口袋裡剩下的錢,應該夠打車回去。
又等了一刻鐘,路過三輛出租車都載了客,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停都沒停。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寧覺辰只好憑著記憶往回走。來的路上公交車拐了好幾次彎,他有點不確定前面的十字路口應該左拐還是右拐。
許曳就是這時候突然出現的。
後來許曳載寧覺辰回去,寧覺辰又卡著後座的邊邊坐,許曳扭過身:「我就不懂了你老離我這麼遠乾嘛?我會吃了你嗎?」寧覺辰往前挪了一點。「這路上石子多,你自己抓好,一會兒顛下來了我不管。」許曳故意不把穩車頭,歪歪扭扭地騎出去,寧覺辰不得不一隻手抱緊書包一隻手抓住他的衣角。
那天的夜空黑的發藍,雲也是深藍色,厚厚的疊了好幾層,被風吹著飄的很快,後面是若隱若現的月牙,沒有星星。寧覺辰記得許曳每句話,每個句末的語氣;記得他凶巴巴地說「應該我跟你說對不起」;記得他大笑起來支起一顆虎牙;記得他突然撲過來怪叫的時候那個齜牙咧嘴的表情;記得他的後座,也記得他的後背。
之後的那麼多年裡,寧覺辰有過無數個失望的無望的絕望的時刻。可是只要想到這個秋天的夜晚,想到這一晚的月亮,想到月光下忽然闖到他面前的少年,燃到只剩灰燼的一顆心裡也能重新迸出一星火光來。
許曳在巷子口修路的地方停下來,長腿支著地:「走進去吧,路上太暗了,別把你摔了。」寧覺辰點了一下頭,又怕許曳沒看到,一邊蹦下來一邊挺大聲地答了句:「好!」許曳還是第一次聽他這麼大大方方地講話,雖然就那麼一個字,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我靠,按到音量鍵了啊,嚇我一跳。」
寧覺辰愣了一下才聽懂,臉上立刻就紅了一片,一步一拖地走在石子路上。許曳推著車跟上去:「你腳怎麼了?」寧覺辰不說話,光是搖頭。許曳想起來了,應該是被吳天抓著的時候崴的。許曳醖釀了一下,正準備再跟他掰扯一番弱肉強食勝者為王下次再碰到這事兒就直接懟回去,抬頭正好看見陳玉紅站在路邊上。
許曳遠遠叫她:「阿姨!」陳玉紅顯然也看到他們了,慌裡慌張地迎上來:「哎喲,總算回來了!人都要被你嚇死了……」寧覺辰眼神一觸到陳玉紅就迅速避開了,腳下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往許曳後面躲,開口又是一句畏畏縮縮的道歉:「對不起。」
雖然這次不是對他說的,許曳還是從心裡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煩躁。陳玉紅的臉色也不太好看,露出一個有些僵硬的微笑:「這不怪你,要怪得怪你哥!」許曳忍不住插了一句:「阿姨您可別怪覺嵐啊,都我的錯,是我說坐705能到家的。」
話題被轉開了,陳玉紅跟著抱怨了兩句巷子口修路上班都不方便。許曳點頭附和,搭著寧覺辰的肩膀往前帶了帶:「快回去吧,挺晚了。」「多虧你了小曳,老陸和覺嵐還在外面找呢,我打電話讓他們回來。」
陳玉紅假裝自然的把寧覺辰接過來,但是蓋不住兩個人之間並不熟悉的氣氛。寧覺辰甚至有那麼幾秒很不安地用指尖抓住了許曳的袖口,好像比起陳玉紅,許曳更讓他有安全感。
許曳推著自行車和他們一起走到東頭第二家,然後騎車往巷子深處進去了。陳玉紅已經開好了門讓寧覺辰進去,有些尷尬地找話題:「小曳是覺嵐的朋友,從小學開始就是同學了,人挺好的吧。」
寧覺辰望著許曳的背影越來越遠,拐了個彎消失了,抿了抿嘴沒有說話。陳玉紅抓著門把手,笑得久了臉有點僵。
——許曳是陸覺嵐的朋友。許曳是陸覺嵐的,朋友。
許曳遠遠地看到自家老太太坐在門口躺椅上,咿咿呀呀跟著廣播裡唱京劇,一轉頭看到他立刻驚天動地一聲吼:「囝囝怎麼才回來啊,都八點啦!」許曳把車鎖了走過去,彎下腰摟著她脖子蹭:「學校裡有事嘛,你想我了啊。」老太太不吃他這套:「不想你,小沒良心的。」
兩個人回屋裡,奶奶把菜和飯熱好端上來,給許曳盛了一大碗他最愛的鯽魚湯,乳白色的,騰著熱氣。許曳這一晚上又是打遊戲又是找人,忙了半天沒覺得餓,一閒下來肚子叫好幾次了,端起碗就咕嘟咕嘟灌小半碗,燙得舌頭髮麻。
他拿筷子剔下鮮嫩的魚肉:「奶奶,你知道覺嵐有個雙胞胎弟弟嗎?」老太太閉著眼睛很投入地聽戲:「什麼弟弟?誰有個弟弟?」許曳提高了點音量又說了一遍:「我說,陸覺嵐,有個,雙胞胎,弟弟!」奶奶這回是聽清楚了:「嵐嵐哪來的弟弟喲,我們囝囝讀書讀傻了,說胡話啦!」
許曳把最後一口湯喝完,放下碗。他也覺得這一整天跟做夢似的,哪兒有人都高一了突然冒出個雙胞胎兄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