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蝌蚪找媽媽
第二天許曳照例去陸覺嵐樓下等他一起上學,門口就站了一個「陸覺嵐」,大只的那個。許曳停下來又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挺疼的,難道是夢醒了:「傻狗!我昨天好像夢到你多了個弟弟。」
陸覺嵐推著他那輛分外惹眼的白色新車:「我倒希望是夢……昨天就因為他,被我媽訓到十點多鐘!靠!」許曳大概也能猜出個前因後果:「人呢?」「剛剛一起出來的,說自己坐公交車去學校。」「坐什麼公交車,705不是改道了嗎?」「我哪兒知道,你說他不會是故意的吧,然後回家找我媽告一狀說我又沒帶他一起上學。」「不能吧,那小子看著挺純良的,軟了吧唧小白兔一個,沒那心思吧。」
「你還真別說,就是那副特愛裝可憐的樣子,我媽可吃這套了。就昨天晚上吵吵到大半夜,也不知道誰是她親兒子!」說完陸覺嵐就發現不對了,恨恨罵了句髒話。兩個人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許曳轉過頭認真地問他:「到底什麼情況啊?你這弟弟?」
陸覺嵐想到什麼說什麼,許曳琢磨著把故事情節串了一下:「就是說你現在這爹不是你親爹,是你後爹。你親爹和你媽十四年前就離婚了,當時一人分了一小孩兒。然後上個月你親爹意外去世了,你這雙胞胎親弟弟就小蝌蚪回來找媽媽了?」
陸覺嵐扯了扯嘴角:「是不是特玄幻,小說都不敢這麼寫。」「那你不是就沒見過你親爹?還有你原本應該叫寧覺嵐?」「滾蛋,管他呢,反正我爸是陸成雄。不知道哪裡冒出個野……」
許曳夠著手摸了一把陸覺嵐的後腦勺:「算了吧,不說這個了。你吃早飯沒?」陸覺嵐把他手拍開:「吃了,陳玉紅女士特地早起給她親兒子做的,我這假兒子沾光,一起吃了。」「虧我為了你還拒絕了我家老太太烙的韭菜餅,陪我去老劉家吃包子!」
許曳反手拽住他,兩個人一邊騎一邊推鬧,後面跟著的汽車叭叭按著喇叭。「吃屁!吃完又要遲到了!」話是這麼說,陸覺嵐還是一轉車頭跟著許曳往老劉早餐店去了。許曳點了他的標配:三鮮灌湯包、茶葉蛋、甜豆漿,陸覺嵐坐下來和忙碌的老闆娘打了個招呼,老闆娘看向他的眼神有點奇怪。
許曳埋頭吃包子的時候,陸覺嵐把語文課本抽出來,把今天要默寫的古文又背了一遍。許曳嘬了一口湯包裡的汁:「臥槽,被你這一提醒我發現我忘了背了……」陸覺嵐翻了個白眼:「呵呵,說得好像沒忘你就會背一樣。」「怎麼還不分科啊!煩死了我啥時候可以不背這些東西了?」「下學期吧,而且分科了又不是不用學語文了大哥。」
兩個人吃完騎車去學校,果然又遲到了,扣了兩分班級量化分。許曳讓陸覺嵐先走:「我在車棚這兒轉一圈,等默寫完了再上去。」陸覺嵐踹了他一腳:「行吧,是我低估了你不要臉的程度。」
陸覺嵐從教室後門貓著腰溜進去,看到倒數第二排那座位上有人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坐倒數第三排了。他從寧覺辰邊上的過道擠進去,不小心撞歪了課桌,於是小白兔也好小蝌蚪也好,就像預想中一樣怯怯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拖著課桌往後挪了十幾公分,給他讓出更多位置。陸覺嵐假裝沒聽到他那句底氣不足的「哥」,面無表情地踢開椅子坐下。
許曳早自習完了才進來,看到自己桌肚裡用報紙包了一團東西。拆開一看,塑料袋紮著口,裡面裝著份早飯,一盒湯包,一個茶葉蛋,一杯甜豆漿。用報紙包著所以還沒涼,特別是豆漿,摸著紙杯外面還有點燙手。許曳當然猜到是誰給的了,他伸出手戳了戳前排小同學後頸上那個「按鈕」。
寧覺辰從陸覺嵐進來開始就在等許曳了,一整個早自習隔幾分鐘就扭頭偷偷往後門看。等到許曳進來他又慫了,正襟危坐腰桿挺得筆直,竪著耳朵聽後排的動靜。許曳剛在學校裡亂轉了一圈,被一陣陣冷風吹得透心涼心飛揚,身上還帶著初秋的寒氣。
寧覺辰被他冰冰涼的指尖猝不及防碰了一下,跟過電似的輕輕一顫,透白的脖子一會兒就泛起一片紅。許曳心裡有點莫名的悸動,手往下划,隔著一層校服停在寧覺辰瘦削的肩膀上,食指不小心觸到了領口露出來的皮膚:「謝謝了啊。」
寧覺辰又是那樣軟綿綿地搖頭,甚至靦腆地抿著嘴笑了一下:「昨天謝謝曳哥!」許曳心想這小孩兒還挺上道的,一翻手跟抓巷子口小貓似的捏了一把他軟白的後頸肉:「不錯,以後也多說謝謝少說對不起。」
寧覺辰不知道許曳已經和陸覺嵐一起吃過了,一上午進進出出幾趟都忍不住往許曳桌肚裡多看一眼。那份早餐一直擺在那裡,到中午也沒動過。湯包早涼透了,飯盒上浸出一大塊一大塊黃色的油斑。塑料袋上凝著的蒸汽匯成水滴,流到桌肚下面的木板上,留下一灘深色的水漬。許曳放學就會把它們扔到垃圾桶裡去了,寧覺辰想。
所以說「人生的出場順序很重要」這句話並不是毫無道理。
要說許曳的立場也確實尷尬,他對寧覺辰沒什麼意見,甚至覺得這小子有時候傻乎乎挺好玩的。但是作為陸覺嵐的朋友,他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不該和他這弟弟走太近。
好在寧覺辰特別自覺,也沒讓許曳太難做。除了那天送了次早飯,後來沒再主動跟許曳示好。早上一個人坐公交車來學校,飯卡辦好以後自己去食堂吃飯,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給他們添麻煩。
有時候許曳上著語文課睡得迷迷糊糊還真想不起他這號人,一抬頭以為前面還坐著陸覺嵐,看了一會兒這小身板好像有點單薄,這校服穿著怎麼肩線都垮到大臂中間了。再一想,哦,不是陸覺嵐啊,是寧覺辰。
上學路上偶爾會碰上。第一次寧覺辰在白雲大廈那站等車,許曳一眼就看見他了,畢竟不是誰都能把校服穿成小裙子的。現在正好是上班上學高峰,站台上擠滿了人,寧覺辰站在側面邊沿上,許曳都有點怕他被後面打鬧的初中生推馬路上去。
一會兒705路緩慢地進站了,這條線沿途好幾個學校,一車子全是學生擠得滿滿當當。二十幾號人跟著車跑了一段,然後削尖了腦袋往車上衝。許曳遠遠看著寧覺辰這麼小一個人,在最外圍急得團團轉,愣是擠不進裡面去。
他又想起巷子口的那群野貓,裡面有一隻小的玳瑁,一條腿有點瘸,每次跑得慢都搶不著食物。雖然是最後一個,但寧覺辰還是終於上去了,車門一關整輛車就像生產線上剛下來的一盒沙丁魚罐頭。寧覺辰的書包貼在門上,被擠變形了,緊緊捂在中間的玻璃上。
正好那邊紅燈倒數完了,陸覺嵐挺奇怪地看了許曳一眼:「發什麼呆呢?」許曳收回目光,把自行車蹬出去:「看看風景。」
有一次是寧覺辰在705路上。這天比較早,車上人不多。寧覺辰抓著吊環站著,看著有點睏,一開始還站得筆直的,後來頭就往右邊點啊點的,歪著歪著就撞在了自己手臂上,眼睛也迷迷瞪瞪眯了起來。這是有多睏啊,站車上都能睡。
許曳騎著車和公交車並行,車開的有點快,寧覺辰吊著抓手晃晃悠悠靠著自己臂彎打瞌睡。這司機開車特猛,酷愛急剎,一路上寧覺辰驚醒好幾次。最後一次直接一頭撞在前面那校友背上,校友也穿著十三中校服,人高馬大,壯得像座小山。
寧覺辰頓時就清醒了,連忙低下頭給人道歉,許曳都能想象得出他說「對不起」的時候那個語氣和表情,就是不知道他腦殼疼不疼,那校友又高又壯整個人看著硬邦邦的,剛剛看寧覺辰栽過去的時候許曳都腦補出「咚」的一聲。
陸覺嵐挺不滿的在他左後方撥了兩下車鈴:「靠,你慢點行不行?越騎越快,和公交車賽跑呢?」
還有一次是在老劉早餐店裡。那天一早許曳吃了奶奶煮的餃子出來的,陸覺嵐說早上才發現煤氣用完了,點不著火,家裡沒飯吃。兩個人還是去老劉家吃湯包,店裡擠滿了人,好不容易等到兩個空位。
許曳坐下一愣,沒想到對面是寧覺辰。寧覺辰嘴裡塞得滿滿當當,兩腮鼓鼓的,像只藏食的倉鼠,看到他們以後差點噎到,半天才梗著脖子把東西咽下去,很小聲地和他們打招呼:「哥,曳哥。」陸覺嵐拆了雙一次性筷子,不冷不熱地接腔:「這親熱的,曳哥都叫上了,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寧覺辰的眼神有些慌張的在兩個人臉上晃了一圈,拿不准該說熟還是不熟,沒拿筷子的那隻手在桌子底下緊張地絞著衣角。許曳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拿手肘捅了一把陸覺嵐的腰:「還不是因為你!我眼巴巴等了這麼多年也沒聽你叫過一聲哥,還不興我找別人過過嘴癮了?」陸覺嵐一邊剝茶葉蛋一邊罵了一句傻逼。
許曳說話的時候寧覺辰本來挺認真地看著他,到後半句眼神忽地一閃,然後寂寂地黯了下去。「我吃完了,先走了。」寧覺辰背著書包站起來。許曳抬起頭,本來想讓他等等一起走,邊上陸覺嵐先說話了:「去的早幫我做一下值日。」
寧覺辰很乖順地點著頭嗯了兩聲:「好的哥。」他從狹窄的過道裡擠出來,試探著問:「我把你書包先拿去教室?」陸覺嵐舀了一勺豆花,頭也沒抬,大概算是默許了。
這幾天又來了一波新的寒潮,氣溫一下降了好幾度。寧覺辰穿了一件白色毛衣,但是有點舊,泛黃的領口從校服領子那兒露出來。不過他終於不像一開始那樣輕薄如紙了,整個人切切實實的「立體」起來。許曳偏過頭看著寧覺辰提起陸覺嵐的書包往門口走,校服袖口還是輓上去一點,露出一截繃著運動護腕的細瘦手腕。
寧覺辰推開店門出去,許曳凝神望著他的背影,覺得寧覺辰好像一張焦黃脆弱的落葉,還沒落到地上就被寒風一把撕碎了。